《嫁给残疾王爷后(重生)》 第1节 本书名称: 嫁给残疾王爷后(重生) 本书作者: 笕素 文案 专栏预收:《咸鱼后我宠冠六宫》 重生佛系皇后x恋爱全靠自我攻略狗子 宜锦知道,那个传闻中出身卑贱,名声狼藉,杀戮嗜血的残疾王爷萧北冥,将来会弑亲弟,成为九五至尊,遭天下人唾弃,在孤寂黑暗中等待死亡。 她更知道,他并非传闻中那样不堪,在她悲惨凄凉的上一世,无人依靠,遭人践踏,谨小慎微,是他教会她勇敢,抵抗世俗。 重生到男人残疾之初,太后欲替燕王萧北冥娶妻冲喜,这一世,宜锦阴差阳错之下成了燕王妃。 新婚之夜,宜锦瞧着床榻上眉宇深邃,面色苍白的男人,眼眶红了红,泪珠儿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萧北冥清醒的那一日,终于见到了那个敢接近他,照顾他,像兔子一样怯生生的姑娘,他却生硬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知道,没有人会真心对待一个出身卑贱,名声狼藉,地狱中爬出来的魔鬼,更何况,这个魔鬼如今双腿残废,自顾不暇。 直到有一天,那个兔子一样胆小的姑娘为他挡下那致命一剑,奄奄一息地躺在他怀里,目光虚弱却清亮,渐渐闭上了眼。 那一刻,他不知道为什么怕得发抖,那颗曾经被她一点一点填满的心开始裂开一道道缝隙,慢慢化成粉末,重新被黑暗笼罩。 他才知道,她是他的命,没有了她,他活不下去。 温柔胆怯聪慧小美人x自卑阴冷腹黑大灰狼 *he,双向救赎,重生时间点靠后,重生后男主残疾,会治好 *架空背景,请勿考据 ———————————————— 新文预收【太子的小娇娇】 太子扶渊自记事起,便听母后嘱咐他:“皎皎的父兄皆是为了大燕的社稷阵亡的,你要好好护着她,别让她被人欺负。” 扶渊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心中却嗤之以鼻,就那么个小东西,会有人欺负她? 后来打雷下雨,小姑娘抱着被子站在他面前,眼泪汪汪地说:“太子哥哥,我怕。” 扶渊默了一瞬,终究还是冷声道:“进来,同孤一起睡。” 众人都瞧出来太子对这个小孤女不一般,只是太子殿下却冷嗤道:“孤不过看她可怜罢了。” 在门外听见这话的皎皎脸色一白,她抹着眼泪,当夜便收拾包袱回了家。 第二天,从上书房回来的太子听闻小姑娘回家了,立刻慌了神,他二话不说,便登了将军府的门。 门外,骤雨倾盆,往日清冷孤许的太子殿下矗立在雨幕中,面色憔悴,声音沙哑而隐忍,“我错了,皎皎,给我开门好不好?” 皎皎躲在门后,咬着朱唇,泪如雨下,却不肯答应。 * 皎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失去了双亲,因此被接入宫中教养,圣人和皇后娘娘待她极好,就连一向清冷的太子殿下,也多次为她破例。 时日一久,她便以为那是喜欢,是爱,可后来她才明白,那是皇家的弥补,是悔恨。 梦里的她眼睁睁看着扶渊与旁人议亲,她才明白,扶渊待她好,是怜悯,是安抚,却不是因为喜欢。 为了不重蹈梦中的覆辙,她不能再痴心妄想。 然而她步步后退,往日那清冷如谪仙的太子殿下却步步紧逼,让她无处可逃。情到深处,他冰凉的指节抚在她唇上,嗓音沙哑,隐忍至极,“皎皎,我是你的,你一个人的,做我的太子妃,好不好?” 在聂皎皎面前,扶渊永远溃不成军。 *小学鸡爱情,死要面子冰冷腹黑太子殿下x软软糯糯哭包小姑娘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重生 甜文 轻松 主角视角萧北冥互动薛宜锦 一句话简介:她是唯一光明。 立意:学会珍惜眼前人 第1章 暴君 嘉佑元年的冬至日,燕京上空渐渐飘起了鹅毛大雪,自广德楼往下俯瞰,巍峨殿宇逐渐隐没于皑皑白雪之中。 虽是新帝登基,普天同庆的良辰,阖宫上下却无半分喜意。 新帝虽是先帝长子,却出身低微,生母早逝,养在章皇后膝下。 他自幼聪慧,英勇果决,十五岁那年亲自带兵迎战在北境猖獗作乱的忽兰,不过一月,其所率领的龙骁军铁骑便深入敌营,生擒忽兰王,一战成名。先帝闻捷报大喜,封长子为燕王,赐府邸,赏黄金万两。 倘若没有意外,燕王也是先帝最看重的皇子之一,未尝没有继承皇位,成为一代贤明君王的机会。 可偏偏就在他十八岁生辰那日,忽兰旧部行刺,燕王护驾时被毒箭射穿腿骨,双腿再也无法行走,终日坐在轮椅上,从此性情大变,暴虐成习。 后来,先帝便立了皇后嫡出的靖王为太子。随着时间的推移,燕王似乎慢慢淡出了所有人的视线,也成为众人闭口不谈的忌讳。 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又能想到,六年前那个双腿残废的王爷还能卷土重来,杀死自己的皇弟,成为如今的天下第一人呢? 无论黎元庶民怎样唏嘘,他们最关心的无非是温饱,王朝更迭的影响于他们而言微不足道,可如今新帝的行事作风,实在令人惴惴不安。 按照旧例,新帝登基应当大赦天下,以示仁德,安抚民心,但当今这位新帝,登基第一日便命人将之前抵死守城的靖王旧部皆数斩首,悬挂于广德楼城门之上,风吹日晒,引得朝臣惶恐,天下震动。 凡是敢公然与之作对的朝臣,无一不受鞭笞之刑。 冷漠无情,杀戮嗜血,罔顾人伦,是民间对这位帝王的评价。 繁琐的登基大典本该亥时结束,可新帝却直接免了太庙礼拜,司礼官面对一个弑弟夺位的君主,自然不敢有任何异议,甚至有些庆幸典礼能够尽快结束。 天色渐暗,亥时,新帝的辇舆行至勤政殿,到了汉白玉阶前停下。 玄衣纁裳的帝王自辇舆上缓缓而下,十二旈冕冠发出细碎的声响,他走得比常人慢,面容隐在冕冠之后,神色莫辨。 宫人们跪在两旁,兢兢业业,生怕哪里惹了新帝不快。 一直等新帝入了内殿,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随行伺候的内侍邬喜来此时却提着一颗心。 他默默地替新帝除去衮服,冕冠,换上平日所穿的龙袍,最后才拱手退下,硬着头皮禀道:“陛下,太后娘娘白日闹了一场,在仁寿宫悬梁,索性伺候的人及时发现,未曾酿成大错。” 新帝登基之日,太后娘娘这样做,显然是向天下人宣告,新帝并非正统。 萧北冥望着窗外已然黢黑的夜空,深黑的眼眸中无一丝亮光,道:“去仁寿宫。” 帝王仪驾至仁寿宫时,殿内一片狼藉,章太后屏退左右,只着单衣,披头散发,双目赤红,再无一丝做皇后时的高贵典雅。 她见到萧北冥,如疯子一般猛扑上去,隔着衣衫死命地朝他的腿撕咬下去,血腥气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萧北冥却纹丝不动,似是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他居高临下,两袖随着寒风猎猎作响,对上章太后怨恨的眼神,眼底波澜不惊:“母后若想全须全尾地走,便将此杯饮下。” 他指节如竹,泛着凉意,亲自将酒樽呈上。 章太后望着那杯酒,忽然笑起来,神色凄惶,“当初,我就应该狠心一些,将你这贱种掐死在襁褓里。” 她笑出眼泪来,有几分癫狂之色,却又像忽然清醒,正定定地看着面前之人,“我曾经无数次后悔当初没能将你杀死。” “当初你来我宫里,”她追忆从前,“才这么一点点大。哭啼不止,是我亲自照料你,你刚学会说话,叫的第一声是母后。你全然信赖我,以为我就是你的亲生母亲。” “但你的生母,骨子里流淌着最下贱的血。你能出生,不过是因为你父皇需要稳定朝纲,否则你生母那样低贱的身份,如何有得见天颜的荣幸?” 章太后望着眼前的男子,想起他从小就寡言少语,待人冷淡,不会叫疼不会撒娇,像个怪物,从不与人交心,她当时就该知道,这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嘲讽笑道:“真可怜啊。” “即便坐上了皇位又如何?这一生,无人真心对你,就连你父皇,也不过将你当成稳定朝纲的傀儡。你就带着我这一份,好好活下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萧北冥,你弑亲弟,残暴无道,罔顾人伦,你会遭报应的。” 章太后泪眼朦胧,仰首将那酒一饮而尽。 良久,五脏六腑却并没有传来疼痛之感,她眼中含泪,双手微微有些颤抖,不敢相信这酒竟然没有毒。 萧北冥并未看向她,神色平静,“母后从未信过朕,哪怕只这一次。” 他睥睨狼狈的她,眼底只余淡漠,缓缓俯下身,十二旈冕冠令他的侧脸看起来更加冷峻了几分,容貌俊美,声音却如来自地狱的恶魔,”母后怎能这样轻易地走呢?朕要母后日夜饱受丧子之痛,长命百岁地活着。母后你说,这样可好?“ 章太后目眦尽裂,眼泪落尽,声嘶力竭道:“滚!” 瓷器坠地破裂的清脆声响就在耳边,萧北冥扯了扯嘴角,缓缓走出大殿。 深夜漫长如白昼,大雪纷飞,萧瑟的寒风迎面吹来。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报应?他这一生,从呱呱落地的那刻恐怕就在承受报应,多一分少一分,又有何区别。 太后说,她从来不相信肮脏的淤泥中能长出纤尘不染的花朵。 他这样一个出身下贱,骨子里流淌着肮脏血液,因她失了生母,又在她的谋划下失了双腿、成为废人,差点丢了性命的人,怎么可能不争权夺利,弑弟夺位呢? 又怎么可能在一切功成之后不杀了她灭口呢? 他本就是这样卑劣丑陋,烂到根子里的恶人啊。 萧北冥阔步朝殿外走去,汹涌的情绪令他头痛欲裂,他双目微红,额上青筋横亘,嗜血的欲望却越来越强烈。 邬喜来瞧出不对劲,急得满头汗,扶住他,小声道:”陛下,可是您的旧疾又犯了?“ 萧北冥紧紧抿唇,忍住剧痛,避开他的搀扶,语气却平淡,道:”无碍。“ * 夜色沉沉,大殿外的廊檐下,宫灯随着寒风摇曳不止,映着雪色,光影朦胧。 宜锦穿着一身素绒绣花袄裙,腰身纤细,乌发如瀑,立于廊下,宫灯透出淡淡的光,将她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映在雪地里。 她穿得并不算单薄,但下着初雪的冬日,依旧冻得鼻尖通红。 她本是长信侯府的姑娘,一个月前,先帝驾崩,帝位空悬,继母柳氏妄图攀上靖王以求来日荣华,却舍不得自己亲女儿为妾,便将她许给靖王,后靖王兵败被囚,于宗人狱逝去,她身为罪臣女眷,按律入宫为奴。 入宫后,因她有做药膳的手艺,便被调到了仁寿宫的膳房,太后娘娘的膳食如今都由她负责。 但今日到了晚膳时分,她在殿外等了许久,却未曾被传唤,只隐隐听见殿内陛下赐酒以及太后娘娘嘶吼的声音。 她一惊,迅速埋下头,心脏快要蹦出来。 第2节 撞见这样的场面,这位素有心狠手辣之名的新帝,恐怕不会留活口。 电光火石间,宜锦唯一的念头就是赶快逃跑,但上天仿佛同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她方从吃惊中缓过神,还未来得及动身,那抹玄色身影便明晃晃地朝着殿外移动。 宜锦额间微微冒汗,衡量间隔的距离与她正常行走的速度,她根本不可能安然离开,若是不顾一切逃跑,行色匆匆更加惹人生疑。 她只能闭上眼睛,如往常一般埋着头行礼,恨不能让自己与角落的尘埃融为一体,那抹玄色在她眼底缓缓移动,越来越近,像是一道催命符。 然而当她再次睁开双眼,金线勾描腾龙云纹的皂靴就停在她眼前,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 一股绝望瞬间席卷她的心。 虽然她在这世间渺小如蝼蚁,但这一刻,她还是想活下去。 阿姐和弟弟还在等她出宫,与她重逢。 也许是有这样的信念支撑着,她竟将舌头捋直了,状似冷静又清晰无误地说出一句:“奴婢宜锦,是来伺候太后娘娘用膳的,奴婢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萧北冥只瞧见面前小宫女莹白的额头,舞扇子一般颤个不停的乌黑眼睫,他头痛得极为厉害,却在靠近她时隐隐感到一股清幽兰香,竟觉得那剧烈的痛也缓和了几分,不由冷笑道:“方才你都听见什么了?” 宜锦掌心微微出了一层薄汗,她不敢直视天颜,只能从暴君的语气中分辨出阴森森的意味,仿佛无论她如何作答,都难逃脑袋落地的下场,她把头压得更低了,“回陛下,奴婢站的远,什么都没听见。” 这样的答案萧北冥自然不会相信,他也没耐心再盘问。 在漫长的寂静中,宜锦能听到自己剧烈而又清晰的心跳,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仿佛正站在悬崖边上,底下是漆黑的万丈深渊。 她低着头,泪水开始在眼眶中积聚,直到一只指节修长,微微泛凉的手勾起她的下巴,她张皇失措地对上一双墨色的眼眸,那里宛若一处深潭,透不进任何亮光。 这宫女肤白似玉,美目含泪,颇有几分姿色。 萧北冥却没有因此产生任何动容或者怜悯的情绪,目光无意触及她右眼尾若隐若现的泪痣,却凝滞了一瞬。 良久,他不知为何变了主意,附在她耳边,如磁石般低沉好听的声音,却说出了最残忍的话,“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做朕的贴身侍女,你选哪个?” 宜锦渐渐强迫自己停止了颤抖,卷翘的鸦睫颤了颤,却忍住没掉眼泪,显得有几分狼狈,她浑身僵硬,不受控制地扑通一声跪下,下一刻发出的声音犹如虚幻,“奴婢……,奴婢愿意做陛下的贴身侍女。” 萧北冥对于她的选择并不意外,他收回手,摩挲着残余的几分温热,黑眸深深,“你还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朕若没在皇极殿看见你,你便再也不必来了。” 宜锦浑身汗湿,神思紧绷,下意识地点了头,她匍匐跪在原地,看着帝王的辇舆渐渐远去,不由得后怕。 她眼前的处境,似乎没比太后娘娘好到哪去。就算逃过眼前这一劫,焉知将来哪一天会突然没了性命。 活着如此艰难,如此卑微,可她还是想好好活着。 第2章 泪痣 宫道上积雪才清,辇舆在灯火幽微的甬长宫道上缓缓行进着,萧北冥闭目暂歇,静静回想方才的事。 邬喜来随侍在侧,好几次抬头看向帝王,最后还是紧着头皮劝道:“陛下,薛氏毕竟是太后娘娘身边伺候的人,又是前靖王的侍妾,并非良家女子,陛下若想遴选御前宫女,大可挑选家世清白的,何必……” 萧北冥缓缓睁开双目,眉心微皱,他事先并不知那宫女曾是靖王的侍妾,只垂眸道:“无妨。” 太后将靖王视为心头肉,如今靖王去了,其妾室成了他的御前宫女,恐怕更让太后感到屈辱痛苦。但他留下薛氏,实则另有缘由。 如今正值寒冬,本不是兰花开放的季节,为何那小宫女身上却有兰香,恰巧能缓解他的头痛? 邬喜来见劝不动,也只好作罢,却在这时听萧北冥道:“让骆宝跟着她,若有异常,即刻来报。” 邬喜来这才放下心来,道:“老奴遵命。” 宜锦并不知晓其中的弯弯绕绕,同仁寿宫的掌事姑姑瑞栀通报后,瑞栀不复往日和气,只冷冰冰道:“太后娘娘已在正殿等候多时了。” 宜锦回礼,跟在瑞栀身后入了内殿。 殿内没烧地龙,只燃了檀香,颇有一股清冷氛围。 章太后换了身绯色大袖衫,并未上妆,此刻正襟危坐,却面露疲色,她已从瑞栀那里知晓事情始末,仔细打量这个宫女,平日里只知这宫女药膳做得极好,却未曾发觉容貌竟也如此出挑,难怪萧北冥只见了一面便要带回皇极殿。 薛氏原本是靖王的侍妾,虽然只入府不足一月,还未曾圆房,但毕竟是靖王府的人,萧北冥这么做,无非是想打她的脸,章太后心中冷笑。 她望着眼前花朵儿一般娇艳的人,道:“你这些天伺候哀家很是尽心,哀家都瞧在眼里。你年轻貌美,又细致妥帖,哀家也不能将你一辈子拘在这仁寿宫,如今既然陛下开口了,你也算是有了好去处,今日谢了恩便过去吧。” 宜锦行了礼,低声道:“太后娘娘慈恩,宜锦铭记于心。”入殿之前她提心吊胆,但见太后娘娘并无大碍,反而松了口气。 原来陛下所赐之酒并非毒酒,是她想多了。 章太后便称自己乏了,叫瑞栀送人出去。 至殿外,瑞栀停下,凝视着宜锦,她伺候太后多年,早就练得一副玲珑心思,太后娘娘不方便说出口的话,当由她来补全,“这些日子,太后娘娘也算待你不薄,到底是从靖王府出来的,别忘了自己的本分。” 宜锦并不愚钝,自然明白话里的意思,她在太后身边伺候的时日不长,但也知道,当今陛下幼时虽养在太后娘娘膝下,却并非太后亲生,两人势同水火。如今她到御前伺候,恐怕日后少不得要为太后娘娘效力。 但她只想自保,丝毫不想搅和到太后与陛下的斗争中,只求能如普通宫娥一般到了二十五岁能出宫与阿姐弟弟团聚,她将心思埋下,微微一笑,道:“姑姑所言,奴婢定牢记于心。” 瑞栀见她顺从,微微颔首,从广袖中取出一袋金银之物递给宜锦,“好好替太后娘娘做事,日后定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宜锦恍惚中接过,只觉如烫手山芋,她若接了这赏赐,恐怕日后再难推脱,可若是不接,又得罪不起太后娘娘,只片刻犹豫,瑞栀便转身离去,暂时也没有归还的余地。 宜锦回住处收拾了行囊,除了御寒衣物,也就只有她从前入王府时,徐姆苦心为她筹备的少数金银饰物,入宫后再难,她也舍不得动这些东西,只图一个念想。 她在仁寿宫也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调去皇极殿也不过换个地方谋生罢了,若说还有什么放不下、舍不得的,便只有芰荷了。 芰荷是母亲乔氏一早为她挑好的女使,自幼与她一同长大,情同姐妹,当时入靖王府,整个玉暖坞只有芰荷愿意陪嫁,一路艰辛也只有芰荷始终陪在她身侧。 她将金银财物留了大半给芰荷傍身,本想收拾了东西就走,以免两人相见徒增伤心,可谁想正巧到了下值的时候,芰荷听了消息便抹着眼泪赶了回来。 宜锦轻拍她瘦弱的背脊,只听怀里的姑娘抽噎着说道:“姑娘,芰荷舍不得你。” 宜锦眼中微微酸涩,她将掌心蜷起,芰荷湿漉漉的眼泪仍留下淡淡的凉意,“我也舍不得你。咱们都在宫里当差,日后总能见到,你别难过。以后我不在,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倘若今日开口要她的是良主,她一定厚着脸皮请求将芰荷也带走,但是如今开口要她的是那暴君,她自己都尚且前途未卜,又怎能拖累芰荷,最起码在太后娘娘这当差,芰荷不会丢了性命。 芰荷心知自家姑娘已经过得够不容易,她不能再让姑娘为她操心了。 未几,皇极殿那头派了个叫骆宝的内侍来接,宜锦回望着芰荷强作笑颜的面庞,即便心中再不舍,也只能赶往皇极殿赴任。 * 皇极殿内未燃炭火,淡淡的雪光从窗棂上的明纸透出,使殿内蒙上一层寒冷的色调。 萧北冥只着中衣,身材瘦削有力,斜倚凭几,一人执两子,黑白棋子正焦灼,殿内除了落子之声,便寂静如隐世之地。 邬喜来侍奉多年,自然清楚这些年来陛下愈发阴沉,做出的决定也无人能够更改,可将弟之妾室设为御前宫女,到底不妥,他欲开口劝说,却又觉得徒劳。 萧北冥淡淡瞥他一眼,落下一枚棋子,只道:“薛氏还未到?” 邬喜来忙道:“已经派人去接了,雪天道路难行,薛姑娘又是步行,自然慢些。” 他偷偷瞧了萧北冥一眼,一咬牙,终于还是没忍住,将想说的话说出了口:“陛下,薛姑娘出身长信侯府,家中行三,虽是原配嫡出,却生母早逝,长姐远嫁,底下还有个痴傻的亲弟弟,不得长信侯喜爱,这才许给靖王做了妾室。倘若陛下想要寻御前伺候的人,出身清白世家的女子任您挑选,又何必……” 萧北冥深黑的眼眸望向他,“让你掌管内侍监倒是屈才了。” 话罢,他又凝眸道:“朕留下她,并非为了男女之情,你大可以将心放回肚子里。” 邬喜来顿时一个激灵,慌忙请罪,伺候陛下这么久,陛下的确不是怜香惜玉的性子。 萧北冥将手中黑子落下,再未看他,只道:“出去吧。” 邬喜来登时如释重负,尽职尽责守在殿外,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又进来禀报,“陛下,薛姑娘到了。” 萧北冥抬首,来人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袄裙,黑发如瀑,身姿纤细如柳,浑身上下无半分雕琢,右眼尾那颗泪痣使她的面容平添几分柔美,她垂首缓缓走来,就如一叶轻舟划开了荷海,泛起淡淡涟漪。 宜锦尽量不让自己露怯,但那种打量的目光令她如坐针毡,在外人瞧不见的地方,她捏紧了衣衫,但她更怕惹这位阎王不快,只能低声道:“奴婢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萧北冥缓缓下榻,走至她身前,宜锦身量只到他胸口,显得有几分压迫感,“抬起头来。” 宜锦不敢抗命,她衣袖下的微微颤动的手交互缠握,缓缓抬起了头,再次对上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她感到一丝凉意与恐惧。 萧北冥忽觉她这双眼睛生得十分漂亮,杏眼圆润,睫毛纤长,眼眸是微棕的琥珀色,但此刻这双眼睛中只有惊惧和小心翼翼,像是幽林间一只受惊的小鹿,偏生她非要强装镇定,丝毫不知他已将其看穿。 尤其她眼尾那颗极漂亮的泪痣,总让人觉得似曾相识。 “怨恨吗?恐惧吗?活着这样痛苦,为什么还要硬撑?”他忽然问道。 宜锦反复斟酌,摸不准这个暴君用意何在,小心翼翼答道:“回陛下,人若死了,就再也无法与在乎的人团聚了。” 萧北冥冷嗤,“你所在乎的人是谁?是将你送人做妾的父亲,还是自私自利的继母?亦或是你那痴傻的弟弟,懦弱的长姐?” 宜锦微微垂首,无人瞧见她脸色有些苍白,她并不意外暴君能在短短一个时辰内查清她所有的底细,可由外人揭起旧年已经忘怀的伤疤,此刻却仍旧隐隐作痛。 但她很快缓和过来,“奴婢的弟弟并不痴傻,他只是比常人反应慢一些。长姐身为女子,不能建功立业,却仍尽她所能保护弟妹,绝非懦弱之人。也许在陛下眼中,奴婢与家人如蝼蚁一般渺小,可是蝼蚁也有蝼蚁的活法。若人人都因一点困顿便舍弃性命,那谁替陛下安邦定国呢?” 宜锦有理有据地说完,才觉后怕,开始懊悔自己怎么敢反驳帝王,心跳失了节律。 但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说起长姐和弟弟的时候,她的眼中盛满璀璨的光芒。 萧北冥从她眼中看到了希望。 那是他从未拥有过的东西。他的每一步都走在悬崖刀刃之上,支撑他走下去的只有背叛,绝望和恨意,唯独没有希望。 他眼眸微暗,一股莫名的滋味渐渐蔓延。说不清是羡慕,嫉妒,亦或是潜藏在血液中的冷漠。 萧北冥厌恶这样的情绪,也厌恶这样的希望,他行至她身侧,道:“从今往后,你就安分在御前伺候,若有错处……” 他微微一顿,平静地说道:“内宫最不缺的,就是叫人去死的法子。” 宜锦见他没有问罪,不禁松了口气,“奴婢遵命。” 萧北冥再不去瞧她,只道:“退下吧。“又想起了什么,道:“以后在殿中伺候,不得使用香料。” 宜锦微微一愣,她自入宫,再也没用过香料,许是在太后宫中侍奉,身上染了香气也未可知,她不敢多言,低声道:“是。” 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萧北冥凝望着乌黑一片的窗外,寒风中只余摇曳的宫灯偶尔投下暗淡的光。 良久,他才唤道:“邬喜来,沐浴。” 邬喜来忙嘱咐几个内侍在浴池中添热水,待水温正好,便像往常一样退出殿内。陛下沐浴时从不喜人在近旁伺候。 萧北冥褪下一层层外衣,身姿看起来瘦削,但胸膛却肌理分明,宽肩窄腰,暗含力量,完美如刀刻,但自膝盖关节处往下,腿部肌肉萎缩,形状怪异丑陋,似是盘踞深野的老树根。 他的目光触及自己的腿,默然闭上双目,将自己全身沉浸在滚烫的池水中,直到口鼻有了窒息之感,才破水而出,四溅的水花落在他的面孔上,刀削斧凿般的侧颜陷入阴影之中。 在乎的人?这世上多的是恨他的人,畏惧他的人,却再也不会有在乎他的人。 就在这样安静的时刻,萧北冥忽然想起那双盛满璀璨希望的眼睛,想起她眼尾那颗似曾相识的泪痣,一段早已尘封的记忆却乍然涌现。 十三岁那年,他于一次狩猎中身受重伤,狼狈昏倒在白雪覆盖的山林中,也清楚地知道,母后有了亲生儿子,不再需要他这个碍眼的养子,没有人发现他丢了,也没有人会来找他,被野兽咬噬的伤口血流如注,他动弹不得。 他想要活下去,却连呼喊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天地在眼中开始晦暗,漫天飞雪似冰刃落在他的面颊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开始模糊,有一种直觉,或许他会安静地死在这里。 濒临昏迷时,他想,若就这样死了,也好。他本就是个多余的人,不会有人在意他的生死,也不会有人为他伤心难过。 但偏偏,他活了下来。 第3节 他醒来时,身处阴寒的山洞,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嘴里嚼着不知名的药草,正给他鲜血淋漓的伤口敷药,她的眼睛澄澈璀璨,右眼尾一颗若隐若现的泪痣,见他醒来,高兴的不得了,“你醒了?雪下得太大了,出山的路被封住了,这里有些干粮,水囊里有水,你别嫌弃。” 他们在山洞里待了整整两天,干粮早就吃完,水也没了,有匹饿狼在洞口徘徊。他拼尽全力用随身携带的匕首杀死了那畜生,同时也做好了被抛弃的准备。 他不信这世上真有至善之人,那姑娘若是不傻,别再管他,应该就能顺着洞口出去,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他失血过多,再次昏了过去,隔日醒来,那个小姑娘却没走,她脸色煞白,看起来比他还要虚弱,原来这姑娘以为他快要死了,竟割了自己的小臂,以血喂他。一双眼睛哭得红通通的,肿得像桃核。 少年从没见过哭得那么丑的小姑娘,但他却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上也会有人因他的生死而落泪。 他的目光落在她流着血的藕臂上,舔了舔干裂的唇,“你走吧,顺着洞口出去,别再回来。我本就是个多余的人,死了也没人会在意,你若别管我,出去或许还能与家人团聚。” 小姑娘用他的袖子擦了擦眼泪鼻涕,红着眼,却不肯走,“谁说没有人在意?我们现在也算是生死之交了,你死了,我会难过的。” 少年有些嫌弃她的眼泪鼻涕,但却没阻止她粗鲁的擦拭动作。 小姑娘问他叫什么名字,可他却觉得自己注定死在这里,没必要再告诉别人那个不祥的名字。 她却咯咯一笑,眼尾的泪痣更加生动,对他道:“你的衣服上绣着这么多奇怪的鱼,娘亲才教我的《逍遥游》中有一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那我就叫你阿鲲啦。” 他没有出声,却在心底道:笨蛋,衣服上绣的是飞鱼好不好。 几日后,他的伤好了些,清醒的时间变长了,但那个叫知知的小姑娘,却再也没回来过。 那个说会为他伤心的小骗子,终究也抛下他,一声不吭地走了。 据她所说,她有个嫡亲的姐姐,还有个弟弟,能与家人团聚,她一定很高兴,再也不会想起他这个萍水相逢的不祥之人。 想到此处,他乍然一愣,眼尾有泪痣,有嫡亲姐姐还有弟弟,这是缘分还是巧合? 旋即,他又摇了摇头,他曾派人查了京中闺秀的名录,根本没有叫知知的姑娘,那个小骗子,说不定连名字也是随意编造的。 若她能活着回家,平平安安长大,应与薛氏年纪相仿。 思绪回到现实中,萧北冥隔着门,低沉冷漠的声音传入邬喜来耳中:“今夜让薛氏当值。” 邬喜来露出惊讶的神情,忍不住低声劝道:“陛下,薛氏毕竟是前靖王的侍妾,难保其有不臣之心,这恐怕不妥。” 萧北冥再未作声。 邬喜来便知道这事情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但好在骆宝会盯紧薛氏,他只能道:“老奴遵命。” * 宜锦出了皇极殿,只见巍峨的宫殿廊檐皆被皑皑白雪覆盖,唯有皇极殿在一片黑暗的雪地中亮着灯火,远处的宫娥们路过这座宫殿便加快了脚步,似是到了虎狼之地。 宜锦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邬喜来从后追出,忙道留步。 宜锦闻声停驻,躬身行礼,“公公可是还有别的吩咐?” 邬喜来这才仔细留心这个姑娘,清雅不失柔美,瞧着不像奸恶之人,但他依旧提防着,嘱咐道:“薛姑娘,陛下方才吩咐,今夜由你当值。” 他又加了句:“让骆宝同你一起当值,若有不懂的,问他即可。” 宜锦沉静的面容上有几分轻微的错愕,明明方才陛下十分厌恶她,这会怎么又让她当值了?但她没有拒绝的权利,只能接受,“奴婢遵命。” 邬喜来颔首,见她乖巧,有意再提点几句:“薛姑娘,容老奴多嘴一句,在你之前,陛下从不让宫女近身伺候。从前姑娘出身如何,经历如何都已无足挂怀,但陛下身边容不下心怀鬼胎,主意不正的人。” 宜锦听懂了言外之意,“请公公放心,奴婢明白。” 邬喜来这才算放下心,嘱咐骆宝教宜锦规矩。 骆宝身形瘦削,俨然是个少年模样,宜锦看见他就想起弟弟薛珩,阿珩如今兴许与眼前少年差不多高了,无形之中多了几分亲切感。 骆宝得了邬喜来吩咐,知道自己除却照顾陛下的职责,还要看着这位新来的薛姑娘。 他道:“姐姐不必担心,等时日久了,这些内务就熟悉了。陛下每日寅时起身,卯时用完早膳上朝,巳时批阅奏折,须得事无巨细,从伺候洗漱更衣到传膳奉茶研墨,都要亲力亲为。只除了一样,陛下沐浴时不喜有人在一旁伺候。” 宜锦一一留心记下,直到戌时,她裹着一层厚衣裳与骆宝一同席地坐在正殿外的廊下守夜,一整日神经紧绷,此刻稍微放松下来,重重困意便将她包围。 到了后半夜,寝殿安静无事发生,她反复游离在瞌睡与清醒之间,使劲掐自己一把,终于勉强打起精神,与骆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骆宝,为何皇极殿从前没有近身伺候陛下的宫女呢?” 骆宝思索一番,觉得这话能接,便回道:“陛下在潜邸时,太后娘娘赐过不少宫女,但都只在外间做洒扫的活计,有个宫女动了歪心思,想趁陛下沐浴时行苟且之事,陛下便命人杖毙那宫女,此后便将近身伺候的宫女都打发了,身边只留用内侍。” 宜锦听完点了点头,但她思绪已经迷离,强撑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困意陷入沉睡。 然而,她却做了一个噩梦,梦中帝王玄衣纁裳,居高临下,神情冷漠至极,赐章太后酒。 往日慈祥和蔼的太后娘娘神情狰狞绝望,“真可怜啊。” “即便坐上了皇位又如何?这一生,无人真心对你,就连你父皇,也不过是把你当成傀儡。你就带着我这一份,好好活下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萧北冥,你弑亲弟,残暴无道,罔顾人伦,你会遭报应的。” 太后娘娘的眼神那样瘆人,仿佛来自地狱的修罗,她将毒酒一饮而尽,血缓缓从七窍流出。 那血顺着地面向她流过来,她惊恐地向后躲闪,却怎么也躲不开,她踉跄无措,走投无路,撞上含着杀戮之意的眼睛,冷冷盯着她。 宜锦便在这样的情境下惊醒了,冷汗顺着她额前的发丝流下来,浑身都湿漉漉的,她紧紧环住自己的双腿,环顾四周,睡梦中那双充满杀戮的眼睛并没有出现。 她用衣袖擦了擦额头,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然而就在这时,内殿却隐隐约约传出一阵低哑痛苦的嘶吼。 宜锦惊得愣在原地,黑软凌乱的发丝自瘦削的肩膀垂落,泛着丝丝凉意,她抿唇,一动也不敢动。 她颤着声音轻轻唤了声骆宝的名字,却发觉他斜倚在墙角,睡得极沉。 第3章 旧疾 这声音是从寝殿中传来的,倘若暴君真出事了,她和骆宝恐怕难逃一劫。 黑沉沉的夜幕中大雪纷飞,周遭一片死寂,宜锦用力晃了晃骆宝,但她力气小,骆宝虽是少年,却比她壮,一时间叫也叫不醒,晃也晃不醒。 寝殿传来的声音愈发低沉,宜锦理了理繁乱的心绪,吸了一口冷气壮胆,她站起身来,双腿传来一阵麻意,来不及等这股麻意舒缓,便提起一旁的宫灯朝寝殿门口走去。 除了她自己去探查,没有别的法子了。 裙裾划过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寝殿没有掌灯,乌黑一片,自深处传来压抑的闷哼声。 白日新帝举行登基大典,特令禁军严守各城门,因此皇极殿外的守卫比平常松散,当值的内侍更是只有她与骆宝。 她止步于门前,清醒地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残忍无情,杀戮嗜血的君王,深入骨髓的恐惧令她硬生生站在门前,却不敢推门。 然而就在这时,紧闭的殿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宜锦冰凉的手被一只滚烫的手捉住,她低低惊叫一声,一股极大的力道将她拉进了寝殿,另一只手由于受惊,松了宫灯,昏黄摇曳的宫灯慢悠悠转了个圈,滑落到地上。 寝殿的门再次关上。 黑暗中,宜锦瞧不清眼前人的模样,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单薄的背脊紧紧地抵着门框,生疼。 面前人浑身滚烫,像个大火炉,身上有股淡淡的血腥味,手就紧紧箍在她的脖颈上。 宜锦闭上眼睛,歪过头避开脖颈处对方火热的鼻息,很快一股窒息感便涌现。 她想到太后娘娘被赐酒的模样,眼泪渐渐不受控制地涌上,然而她的右手被迫紧紧抵着门,左肩被他钳住,泛起阵阵痛意,这痛意暂时让她忽略了一切。 倘若殿内掌灯,宜锦就会看到萧北冥双眼赤红,衣衫染血,神色癫狂,然而此刻,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见他剧烈的呼吸声,咬牙切齿的声音,“为什么,要生下一个连自己都厌恶的孽种呢?” 宜锦微怔,她打鼓似的心跳停了一瞬。 孽种?是在说谁? 她屏气凝神,忽然想起在仁寿宫当差时,听宫人们议论的旧闻。 陛下虽是长子,却是庶出,当时先帝践祚已久,还是皇后的章太后却因体弱迟迟没有生育,饱受朝野诟病,为固后位,章太后便设计将自己身边的侍女张氏送上龙榻替自己承宠,东窗事发时,张氏已怀有身孕,先帝虽然震怒,却也无可奈何,下令待张氏产子后便将其处死,以正宫闱。 张氏对自己的下场再清楚不过,可她并非自愿爬上龙榻,只因太后众多陪嫁中,她身份最低,又无家世,最好拿捏,因此才会被选中。 她怨恨逼迫她的章太后,怨恨无情的先帝,却不能奈他们何,唯有腹中的孩子可供她发泄,她整日疯疯癫癫,称自己腹中所怀是个孽种,几番折腾之下,终于早产下一子,撒手人寰。 章太后将这个孩子养在自己膝下,一面高兴这个孩子的存在稳固了她的后位,另一面,这个孩子又是她亲手将丈夫送上低贱女人床榻的罪证,令她厌恶至极,她下令满宫上下不得提及往事,但纸终究包不住火,萧北冥自打记事起,便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一年后,章太后却意外有了身孕,靖王萧北捷便出生了。 人大抵都是自私的,有了自己的亲生骨血,又怎会再一心一意对待养子,更何况那养子的躯体中流着另一个女人低贱的血,以至于后来,当时身为太后养子的燕王萧北冥被忽兰余孽刺伤致残,是所有人都乐见的结果。 只牺牲了一个燕王,却成全了所有人。 宜锦的心忽然变得有些沉重。 她竟觉得眼前之人,也有几分可怜。 世人都说,新帝杀戮嗜血,罔顾人伦,是个恶魔,可是这个恶魔,却在夜深人静之际,称自己为孽种,在内心深处,他厌恶自己。 年幼时的萧北冥,难道也是如今天下人口中所传的那样,杀戮嗜血、罔顾人伦、残忍冷酷吗? 宜锦知道,曾经的他,不是这样的。 十岁那年,恰逢母亲忌辰,她去云来观给母亲上香,御街上人山人海,百姓们奔走相告,都道是大燕打了胜仗,夸赞燕王是少年英雄,战神在世。 她有幸在山道上遥遥望了一眼,为首的少年将军身着冷甲,金戈铁马,神武威风,率雄师归城,有一稚童于道上嬉戏,差点丧于兵士的马蹄之下,电光火石间,少年夺过缰绳强行勒马,自马上落下时仍将幼童牢牢护在身下。 宜锦至今都记得那日的场景,记得少年时的燕王,以至于那日她在太后宫中见到萧北冥,见到昔日的少年化作今日冷漠暴戾的君主,有沉重的割裂感。 男人沉重的呼吸声慢慢落在她的面颊旁,他几乎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 宜锦浑身僵硬,那只落在她脖颈处的大手渐渐收紧,帝王的声音嘶哑又压抑,眼神与平日完全不同,那是一种如林间晨雾般朦胧的目光,没有掺杂任何血腥与杀戮,他似乎仍旧处在梦魇之中,“母后,从今往后,儿臣再也站不起来了。” “但是不是,无用的人,就该去死呢?” 这句话太过阴森,宜锦几乎不敢眨眼,她的嗓子已经被捏紧,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忍住声线的颤抖,沙哑地安抚道:“不是这样的。陛下是天下臣民的倚靠,怎么会是无用之人呢?” 许是她轻柔的话语起了作用,萧北冥赤红的眼眸有了些微光彩,他隐约闻到一股若隐若现的兰香,片刻后却那丝清明又散去,额上青筋迭起。 良久,他终于忍住那股杀戮的欲望,将她推开,指尖刺入掌心产生的剧痛让他清醒了一瞬。 宜锦背后紧紧靠着槅门,她的衣衫在方才挣扎间已有些凌乱,此刻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开始慢慢向后退去,等到退出安全距离,她转身朝殿外奔去。 出了殿门,她的冷汗才后知后觉地簌簌落下,如同失神般叫着骆宝:“骆宝,快醒醒,陛下出事了……” 骆宝惊醒,他得知陛下发病,怪罪自己竟睡得这样死,冷汗直冒,一时有些害怕受到师傅责罚,请求道:“劳烦姐姐先去殿内照顾陛下,我立刻去请师傅。” 宜锦眼睫微颤,她有些不敢再回内殿,但骆宝匆忙离去,徒留她一人站在此处。 殿内仍有撞击之声,令人心惊胆战。若暴君出了事,当有许多人拍手称快。 宜锦只想自保,不想陷入麻烦,他毕竟是帝王,总有人会替他医治。 然而当她想起当年那个不顾生死救幼童的少年将军,原本坚定的想法却动摇起来。 她终究做不到不闻不问,只有深吸几口气,在心底不停地安慰自己,屋里那人也没有那么可怕。 他若要掐死她,方才在殿中,简直轻而易举。可是,最后的关头,他终究还是收手了。 第4节 他应该不是个恶人。她捏紧拳头,尝试说服自己。 宜锦的手在发抖,黑暗中胡乱摸索着,终于找到了火折子将寝殿中央的烛台点亮,火苗摇曳渐长,四周明亮。 她看见往日一向掌握别他人生杀的帝王披头散发,双眸赤红,形同鬼魅,蜷缩在玉石铺就的地面上,他似乎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头痛欲裂,额头上因碰撞尖锐之物留下斑斑血迹。 帝王神色痛苦,双眸赤红,没有一丝清明意识,深藏暴戾,这恐怕不是第一次发作了。 宜锦在原地惊了一会儿,心中的恐惧终散去了一些,她慢慢靠近蜷缩在地上的人,蹲下|身子,声音轻如鸿羽, “陛下,地上寒凉,奴婢先将您扶到榻上,替您清理伤口。” 萧北冥额上青筋直冒,赤红双眸失神,没有反应。 宜锦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颤着手试探着将他的双臂搁置在她的肩膀上,见他没有反抗,才搀扶着他渐渐往床榻上走去,他身上又湿又热,冷汗淋漓,他的重量几乎全部落在她肩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人扶到榻上。 萧北冥头上的伤口仍旧在流血,她连忙开始找药。 或许这暴君经常受伤,装着各类伤药的金丝楠木匣就放在龙案上,宜锦很轻易就找到了止血的金疮药,她打了热水,将方巾浸湿,小心翼翼地替他拭去额头上干涸的血迹。 即便神志不清,萧北冥也极为警惕,他下意识狠狠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冷峻的面庞苍白如鬼魅,猩红的眼眸微微张开,倒映出她的模样,眼前女子面庞莹白清丽,浅棕的眼眸饱含恐惧,眼尾一颗泪痣摄人心魂,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宜锦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只磕磕绊绊地轻声解释道: “陛下明鉴,奴婢并无害人之心,只是替您上药。” 萧北冥僵持了一会儿,似是听懂了,渐渐松开了手。 宜锦松了口气,仔细替他敷上金疮药,将他的头轻轻抬起,艰难地缠上一层白纱,她无意中瞧见帝王的面容,这张面庞虽然冷峻,却生得极好,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色透着苍白,颇有几分破碎的美感。 她不敢多看,做完这些,已经浑身冷汗,一股寒风吹进来,她打了个激灵,替他掖了掖被褥,关了窗,便悄声离开,在门口守着,等邬公公前来。 萧北冥缓缓睁开双眼,猩红的眸色仍旧残存,双手在锦被下紧紧攥成拳头,掌心已渗出血迹——他方才差点就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狠狠将她的脖子捏断,这么多年,他发病时,从来无法容忍别人靠近,但他竟在那一刻忍住了杀戮的欲望。 薛氏是无知,还是善良得过了头,竟敢在这种时候冒险给他上药。 但在见识了这样可怕的病症之后,恐怕她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勇气了。 就像从前的章皇后,从前的父皇,在见到他发病时可怕的模样后,留下的只有嫌恶,疏远,以及少得可怜的愧疚。 那时断了腿的他,是无用之人,因此在其他人眼中,他是皇室的耻辱,是随时可以牺牲的存在。 萧北冥闭眼,耳边是呼啸的风雪声,腿骨处隐隐作痛。 他罕见地想起许多年前的雪夜,他的父皇与母后在看过他残缺的腿与发狂的模样后,便踏着雪色匆匆离去,再也没有回来过。 薛氏,此刻应该也惊惧万分,再也不敢回来了吧。 第4章 心防 邬喜来得了消息,便匆匆踏雪而来,面色凝重,在门口见到宜锦,并未作停留,只匆匆往寝殿去了,从医士那里得知陛下无恙,神色反而更为凝滞。 邬喜来只问道:“方才是你陪侍在侧?” 宜锦心中紧张,恭敬答道:“是。” 她以为有何不妥,低声问道:“公公,是有哪里不妥吗?” 邬喜来摇摇头,并未多言,“陛下如今已经无碍,只是皮外伤,按时上药即可。今夜之事,切勿对旁人提及半个字,也不要好奇打探不该你知道的事情,否则你性命难保。” 宜锦心跳一滞,“奴婢明白。” 邬喜来自幼时便伺候陛下,没人比他更清楚陛下这病的征兆,发病时,左右但凡有人便非死即伤,因此陛下夜里从不让人近身伺候,今日薛氏却毫发无损,这难道真的是个巧合吗? 邬喜来道:“你可有受伤?” 宜锦微微抬首,她肌肤白净细腻,颈上勒痕仍旧泛着红,格外刺眼,此刻精神松懈下来,那熟悉的痛感又翻涌而上。 邬喜来微微有些吃惊,陛下发病时总是头痛欲裂,难以自控,轻则伤害自己,重则动他人性命,因此陛下夜间从不叫人贴身伺候,但今日陛下竟然在最后关头松手了。 他忽然发觉,自己或许低估了薛氏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陛下不是重声色之人,若非有意,怎会见了一面就要将人带回皇极殿,怎会立刻叫她当值?又怎会在那样痛苦的时刻,忍住了杀戮的欲望?也许连陛下自己都没发觉,他对薛氏,自开始便有些不同。 邬喜来心情极为复杂,吩咐道:“安心照顾陛下,每两个时辰换一次伤药。杂家知道你是仁寿宫过来的人,但既然到了皇极殿,就该明白往后效忠的人是谁,今日你做得就很好。” 宜锦明白邬公公是在敲打她,“多谢公公提点,这是奴婢分内之事。” 经此事,她隐隐觉得萧北冥并非传言中天生冷漠嗜血之人。 一个天生冷漠嗜血的人,不会在她撞破他赐太后娘娘酒后仍旧留她一命,也不会在夜深人静时自厌到称自己为孽种,更不会在那样痛苦的时候仍旧住了手。 骆宝因前一日着了风寒,身子本就绵软无力,用药后更是困倦不已,在后半夜睡昏过去,他自觉辜负了陛下与师傅的嘱托,既羞愧又懊悔,幸好陛下无碍,薛姑娘也没有歹心,将陛下照顾得极好,又替他圆了场,他再三向宜锦赔罪,“姐姐,此事都怪我,等明日陛下醒了,我就去请罪。今夜还是由我来伺候陛下吧,姐姐这一整天恐怕都没合眼。” 宜锦见他眼下乌青,便知他也奔波一夜,不得安歇,便道:“你回去歇着吧,待改日你替我当值一日可好?” 骆宝应下,心中对宜锦的印象逐渐扭转,这个姑娘并不像师傅口中所说的心机深沉,反而体贴入微。 宫中人多口杂,好在新帝旧疾复发的事没有惊动宫人,当晚皇极殿周围也未设禁军,知道此事的除了萧北冥的心腹,便只有宜锦,她向来谨慎,守口如瓶,绝不会向外人吐露半个字。 宜锦几乎熬了一夜,她跪坐在帝王榻前,时不时替他擦去额上的冷汗,按照邬公公的嘱咐两个时辰换一次伤药,换完药替他掖被褥的时候,却忽然发现他的手仍旧死死握着,有淡淡的血迹溢出。 宜锦一慌,轻轻将那攥着的手展开,掌心处是一道道被指甲嵌入的月牙状伤口,血肉早已模糊。 她忽然就明白了为何那时他会有短暂的清醒时刻,在那时放开了捏住她脖颈的手。 他伤害自己,以疼痛保持清醒,其实是不想伤人。 宜锦在心中叹息一声,替他清理好伤口,到了寅时,天还未亮,她一夜未眠,困倦不已,拄着手肘在榻前昏昏欲睡。 萧北冥是在天快亮时醒的。 他缓缓睁开双目,刺眼的光令他暂且又闭上了眼,这时他感到身侧有浅浅的呼吸声,富有规律。 刻在骨子里的警觉令他肌肉紧绷,瞬间睁开了眼,但在看清了那人的面庞后,他高度紧张的神经才慢慢放松了两分,一股淡淡的兰香自身侧传来。 薛氏神情安宁,略有疲态,许是累极了才忍不住趴下小憩,卷而翘的睫毛随着呼吸声几不可见地颤动,眼尾一颗泪痣也随之颤动,让萧北冥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将头垂得很低,强作镇定,眼睫却像小扇子一样颤个不停。 她竟没走,一直守在这里。 萧北冥垂眸,静静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才将目光转向雪光正盛的窗外。 不知何时,庭院里的腊梅已悄悄生出嫩芽,一夜之间,嫣红的花苞如散落的星密布于枝桠上,随风摇落细碎的雪。 宜锦这一觉睡得极久,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一束似有似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揉了揉朦胧的睡眼,乍然对上那双黑沉沉的凤眸。 这双眼睛与她梦中那双赤红的眼睛重合,让她一下惊醒,忙起跪下行礼,膝盖扑通一声,极疼,但她也顾不上许多了,“陛下万安,奴婢方才疏忽了,还请陛下责罚。“ 萧北冥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这样的神情他并不陌生,他坐起身来,前额依旧刺痛,面上却没有显露出任何异常,神情一如往昔淡漠,”你是御前的人,代表着朕的颜面,无须总是下跪。” 宜锦闻言起身,心中不解,明明陛下之前还那么讨厌她,如今却告诉她,不必总是下跪,真让人捉摸不透。 萧北冥见她一身浅色袄裙已经沾了脏污,整个人透着狼狈疲累,嫌弃道:“洗漱更衣后再来见朕。” 宜锦只以为陛下嫌弃她的仪容有碍观瞻,她从未如此潦草过,只是昨夜仓促,没来得及洗漱,白净的面颊微微有些泛红,轻声应道:“是。” 她不敢耽搁,去耳房换上御前宫女的衣衫便继续回去当差。 殿内有淡淡的龙涎香气息,这次殿内燃了上好的银霜炭,温暖如春,几枝红梅在墙角梨花木几的白瓷瓶里插着,上头仍缱绻着未化的初雪,晶莹的水滴摇摇欲坠。 萧北冥只穿了一件月白中衣,冷峭中有几分慵懒之意,正执棋子与禁军统领宋骁对弈,状似随意问道:“昨夜城门可有异状?” 宋骁虽领武职,但长相却如同玉面书生,他落下一子,不慌不忙道:“回陛下,一切如常,几个城门皆派重兵驻守,如铁桶一般。” 萧北冥眼角余光瞧见那袭鹅黄色的袄裙,停止了与宋骁的对话。 团绒的毛领衬得她脸庞又水灵又白皙,一双眸子带着琥珀的色彩,浅浅的柔意在其中缓缓流淌。 宜锦侍立在一旁,却偏偏撞上了他的目光,她慌忙垂首。 宋骁见状,心中明镜似的,知道这局棋怕是不适合再下了,便起身告退。 萧北冥见人走了,他便将棋子随手丢到青玉棋罐里,低声道:“过来。” 宜锦心中一紧,她抿唇,规规矩矩地走到他面前,白嫩耳垂上的两点莹白珍珠耳坠微微颤动,“陛下若有事,吩咐奴婢即可。” 萧北冥只觉眼前站了一只小兔子,明明这兔子胆小得不行,却仍旧竖着两只耳朵,警惕地走到他身前。 他从手边的方几上拿出一瓶药膏,语气清冷,“低头。“ 宜锦下意识地遵从了命令,等她反应过来,那修长的指节带着微微的凉意就要触碰到她的脖颈,宜锦想到昨夜的经历,浑身僵硬,天知道她费了多大的劲,才抑制住想要后退几步的冲动。 但那只手在距离她颈部一寸之遥时便收回了,转而将药膏递给她,声音依旧冷淡:“涂药。” 宜锦莹白的面庞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结结巴巴地说道:“谢……谢陛下。” 萧北冥垂首不语,眉眼冷峻,只看着女子如嫩藕一样的颈上依旧残留的刺眼红痕,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昨夜的情境。 他想,若是常人看见他那副模样,恐怕早就落荒而逃,再也不敢回来,但她不仅回来了,还守了他一夜。 常年的警惕不由让他开始思索,薛氏到底是别有用心,还是真的良善。 昨夜他让薛氏当值,实则是有意试探,他的暗卫隐雾就在殿中,若薛氏心怀不轨,顷刻间便会丢了性命,但薛氏什么都没做,尽职照料了他一夜。 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也让他十分不解,“明明很害怕,昨夜为什么还要回来?” 宜锦微微抬首,“因为奴婢发现,陛下与传闻中不一样,陛下是个好人。” 萧北冥长这么大,头一回听到有人用好人来形容他,一时之间,竟有些嗤之以鼻。 宜锦道:“陛下明明受旧疾所困,可却宁愿伤了自己,也要保持清醒,不伤害无辜,可见陛下宽和仁厚,并不像外人所言。” 她终究没有看错,眼前之人与她十岁那年所见的少年将军,其实仍是一个人,只是许多年过去,他也在风雨中为自己戴上了冷硬的盔甲。 萧北冥望着她的面庞,想找出任何一丝说谎的痕迹,但却发现她的眼中带着浅浅的柔意,赤诚,以及他从未在别人眼中见到的感动。 他觉得有些莫名,但这双眼却又让人觉得莫名的熟悉,半晌,他随意将手中凝滞的棋子落下,冷声道:“你误会了。朕并不是什么好人。至于昨夜之事,只是一个巧合。” 萧北冥不再看她。 原本将她调到皇极殿当差,只不过是因为她身上的香气与那颗泪痣,顺便膈应太后而已。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萧北冥抛掉心中怪异的感觉,皱眉问道:“为何还要用香料?” 宜锦不解,她细细闻了闻身上的味道,确定什么都没闻到,奇怪道:“陛下,奴婢更过衣了,更没有用任何香料。” 萧北冥看她一眼,她应当不敢骗他,难道她身上天生有兰香? 话到此处,门外邬喜来忽然禀道:“陛下,该早朝了。” 萧北冥便按下香料的事,对着邬喜来道:“进来给朕更衣。” 邬喜来匆忙进门,却暗道如今陛下有了贴身伺候的人,怎么这种活儿还要叫他下手,他在一旁的紫檀木搁架上取来外袍,仔细展开,替陛下穿上外袍,隔着老远系腰封。 萧北冥未置一词,戴上朝冠后,才抬眸看了一眼站在一旁呆愣愣的宜锦。 第5节 邬喜来忙提醒道道:“陛下,时候不早了。” 萧北冥收回目光,起身离开,乍然移动的双腿传来熟悉的刺痛之感,他面上却无一丝异常,只道:“今日不必来内殿伺候了。” 宜锦恭敬道:“奴婢遵命。” 良久,她抬首凝望,外头雪下得正紧,帝王的身影随着辇舆缓缓消失在茫茫雪色之中。 第5章 试探 皇极殿先前没有御前宫女伺候,陛下也未曾安排住处,邬喜来只好让宜锦与外间洒扫宫女同住下房。 宜锦在仁寿宫当差时也住在配殿的下房,因此她并未觉得不适应,唯一不同的是,仁寿宫的一间下房要住八人,而皇极殿的一间下房只有一个通铺,住四人,比前者宽敞许多,屋内也多了檀木雕花围桌、藤墩,一应用具摆设齐全。 她到时,其他人还在当值,屋内空无一人。宜锦将东西安置好,又将屋子里外打扫收拾一番,净面后对着铜镜细细在脖颈处擦完药,铺好被褥,宽衣躺下休憩。 通铺临轩窗,清浅的雪光自明纸中透出,远处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的踏雪声,她听着杂乱的声音,疲惫一涌而上,渐渐陷入沉沉的梦里。 她梦见了许多藏在记忆深处,不敢回首的往事。 七岁那年,也是一个极其寒冷的冬至日,她与阿姐宜兰,弟弟薛珩跪在母亲榻前,往日端庄昳丽的母亲双目下陷,印堂发黑,却仍旧紧紧地攥住她们姐弟三人的手,临走的时候还放不下心,气若游丝地叮嘱:“往后……母亲不在了,你们姐弟三人要……互相扶持,好好活……“ 那个漫长的冬夜,她跪在灵前哭肿了眼睛,却清楚地知道,那个世上最疼爱她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母亲去世后不满三个月,父亲便将柳姨娘扶正做了继室,住进了母亲的桃香坞,她每日去请安,只能看到越来越陌生的桃香坞,日益容光焕发,趾高气昂的柳氏。柳氏所出的一子一女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嫡出,搬进了她与阿姐的玉暖坞,阿珩的仰止斋。 她也曾去找父亲理论,却被父亲训斥小肚鸡肠。后来她才知晓,一向对她们姐弟三人严厉的父亲,对柳氏所出的宜清与薛瑀是那样慈爱,父慈子孝,浑然她们才是一家人。 那时阿珩尚且年幼,按照规矩养在柳氏膝下,阿姐与她只能忍耐顺从,只求弟弟在柳氏膝下的日子能好过些。 但她没想到有一日,自己和阿珩会变成阿姐的软肋,让宜兰不得不遵从柳氏的安排,退了从小订下的婚事,嫁给了出身贫寒,先前已有婚约的翰林院侍读陆寒宵,新帝即位后,陆寒宵并不受重用,外放至矩州,宜兰随夫赴任,矩州距燕京路途殊远,此生恐再难相见。 她此后也与宜兰通过寥寥几次书信,姐妹两人在信中互问安好,对于彼此的困境只字未提,俱怕对方为自己忧心。 而今,她却庆幸矩州距京都路遥,消息闭塞,这样阿姐便不会知道她被迫入了靖王府,又辗转入宫为奴,为她伤心难过。 “阿姐……” 她骤然唤出声,眼前仍旧是宜兰穿着嫁衣于闺房中暗自垂泪的场景,她不想让阿姐难过,也不想让阿姐嫁到陆家去,可是宜兰却擦干了眼泪,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道:“知知,别担心阿姐,无论到哪里,阿姐都会好好过日子。知知也要和阿珩好好生活,往后阿姐不在身边,你更要坚强些。” 她红着眼睛使劲点点头,钻进了阿姐怀里,最后一次毫无顾忌地紧紧抱着阿姐。 这场梦做得劳心伤神,她醒来时只觉鼻子发酸,面颊湿漉漉的,起身后打了热水净面之后,才觉得从梦中回到现实。 这时熙熙攘攘的人声渐次传来,宜锦料想应当是洒扫处的宫娥们下值了。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见两个女子边轻言笑语边推门而入,为首的女子鹅蛋脸,身材丰腴,瞧着年纪比另一个大一些,见到宜锦只愣了一瞬,便迎上来道:“想来你就是在皇极殿伺候的那位妹妹吧?邬公公已吩咐过,妹妹安心住下即可,对了,我叫玉瓷,妹妹若有什么不便,自同我说便是,不必见外。” 另一个年纪较小,身量纤瘦,瓜子脸,躲在玉瓷身后,怯生生地说道:“我叫含珠。” 宜锦生得好看,柔和谦逊,做事又勤勉,连性格内向的含珠都忍不住喜欢这个新来的姐姐,宜锦也从玉瓷口中得知前不久有位洒扫宫女刚满了二十五岁离宫,现今这间下房只住了她们三人。 辰时,宜锦换了衣衫与两位姐妹做绣活,过了冬至,一天冷似一天,她们这些人在外伺候,时日一长,膝盖难免入了寒气隐隐作痛,因此趁着空闲时候用料子做个厚实的护膝,穿在下裙里,既不会有碍观瞻,又能保暖御寒。 宜锦这边正忙着,骆宝却急匆匆赶来,见到宜锦后垂头丧气道:“姐姐,我本来今夜当值,许是昨夜受了风寒,今日肚子一直不消停,怕伺候不周惹陛下不高兴,还烦请姐姐今夜代我当值,明后两日都由我来当值,可好?” 宜锦见他面色苍白如纸,一副气虚体弱之相,有些心疼,“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夜间记得穿厚些保暖,涌泉穴是寒气最重之处,被子也捂严实,你好生将养,不必挂心,今夜我去当值就是。” 宫里的人,病了也不敢让人知道,怕过了病气给主子不吉利。骆宝能来找她,也是信任她。 她见骆宝如此,就忍不住想到弟弟薛珩,从前她在家中时,阿珩生了病,柳氏拖着不给找大夫,她还能自己寻药替阿珩诊治,如今她身处深宫,阿珩若是生了病,不知可还有人为他诊治。 宜锦想到此处便一阵心酸,她轻声道:“你在这等着,我还有东西给你。” 呼啸的寒风就在耳边,骆宝看见宜锦怀里揣着个东西一路疾步过来,朝他道:“这是之前做好的背褡和护膝,用的是普通料子,你别嫌弃,回头再当差,把这个戴上。” 骆宝将护膝和背褡接过来,用的是柔软的棉花,针脚绵密,紧紧攥在手里就暖和得很,他低着头,道了一声谢谢姐姐,便扭头跑了。风一吹,一颗泪落下来。 他自小父母双亡,实在没法子才入宫当了内侍,这么多年,除了师傅,头一次有人这样关心他会不会冷,会不会受风寒。 他在心底暗暗发誓,只要宜锦不做伤害陛下之事,他一定会好好保护她。 宜锦见他跑得快,一副孩子样,只以为他是害羞,不由暗笑。 * 酉时,宜锦到了皇极殿,听几个内侍小声议论今晨礼部上禀请陛下以亲王之仪下葬先靖王,陛下当场廷笞了那位大人,一时间坊间关于新帝弑弟的流言又甚嚣尘上,宜锦料想今日萧北冥的心情恐怕不会太好,估计更难伺候。 萧北冥在民间的声望可谓两极分化,有人念他年少时曾单枪匹马生擒忽兰王,结束了北境之乱,觉得他是个大英雄。也有人因他征战沙场,坑杀战俘无数,煞气太重,登基后处决逆党手段残忍,笃定他将来必定为暴君,为祸百姓,夜间用他的名头哄孩子,可止小儿啼哭。 宜锦却觉得,他其实是个极为矛盾的人,很难用一两句话去断言他的功过。 她备了茶果在风炉上煨着,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她虽然担惊受怕,但也打定了主意,只将自己的分内之事做好,叫旁人无可指摘,只求二十五岁时便能顺利出宫,与宜兰阿珩团聚。 萧北冥下朝后,如往常一样前往皇极殿,他登基后并未入住历任帝王居住的上清宫,而是将皇极殿修缮一番,正殿处理公事,偏殿设成暖阁,用作寝殿。 冬至过后,大雪依旧未停,邬喜来在一侧撑着伞,却挡不住所有的飘雪,急得直冒汗,萧北冥索性叫他将伞收了,他披着黑狐大氅,缓缓走过汉白玉石阶,轻盈的雪花盘旋着落在他的衣领上,渐渐融化,激起一丝凉意。 廊檐下昏黄色的宫灯随寒风摇曳着。 他渐渐走近,才发觉门口站着的不是骆宝,而是穿着鹅黄色撒花袄裙的宜锦,影影绰绰的灯火下,她看着如柳条一样纤细柔弱,鼻尖冻得有些红,眼睛亮晶晶的,连眼尾的泪痣都有些湿漉漉的,见到他时忙行礼道:“奴婢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萧北冥收回目光,长腿一跨,默然进了内殿。 宜锦等了一会儿,也没听人叫她起来,抬头一望,只见邬喜来随便拍了拍脑门上的雪,瞥她一眼道:“快跟上。” 宜锦忙起身跟上。 萧北冥解了大氅,随手交给邬喜来,慢慢盘腿坐在紫檀木雕漆的书案前,面色如常,瞧不出情绪。 宜锦站在一旁,将烹好的茶水奉上,“陛下,天寒雪重,喝杯茶暖暖身子。” 他闻言瞧了一眼宜锦,便将目光移到青花缠枝纹的茶盅上,邬喜来在一旁拿了白瓷盅试茶,试过后才道:”陛下可放心饮用了。“ 萧北冥端起茶盅,摩挲着光滑滚烫的盅壁,沉声问道:“不是说过今日你不必来当值,为何又来了?” 宜锦斟酌用词,又有意维护骆宝,道:“是骆公公有意让奴婢熟悉内务,今日恰好到了烹茶一项,奴婢便求骆公公换了今夜当值。” 萧北冥闻言浅尝一口,剑眉皱起,道:“火候太差。” 她头一次做,便知道他所钟爱的是七宝茶,说明也是做了功课用了心的,这一盏热茶下肚,四肢都活泛起来,连腿部的痛感都缓解了不少。 萧北冥望着灯火下亭亭玉立的女子,又想起方才她在灯下等候他归来的模样,不知为何,心底竟有一丝怪异,但这怪异如蜻蜓点水,很快便消弭无踪。 宜锦被他若有所思的眼神看得发憷,只好低下头,只听对面人问道:“伤可好些了?” 宜锦微微一愣,有些意外,“回陛下,已经好全了。” 邬喜来表面鼻眼观心,心里却抓耳挠腮,他跟着陛下那么多年,也受过伤,也没见陛下问过一句啊。 轩窗外的雪下得正紧,万籁俱寂,耳畔唯余风雪声,殿内却温暖如春,安逸闲适,宜锦瞧了一眼风炉上煨的糕点,想着时辰差不多了,便适时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时刻,低声道:“陛下,风炉上煨了蜜饯李子雪花糕,您要尝尝吗?” 萧北冥黑沉沉的眼眸望她一眼,宜锦福至心灵,便将一碟子糕点从风炉中取下,碟子仍有些烫,她匆忙将碟子放在书案上,下意识吹了吹手,但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失礼了,忙行礼道:“陛下,奴婢失仪,还请陛下责罚。” 萧北冥察觉到她刻在骨子里的畏惧,捏了一块糕点,糯米粉做的雪花糕软糯清香,蜜饯李子的微酸与糯米粉本身的淡淡甜味绝妙地融合在一起,却不是他吃惯了的味道,“这是你做的?” 宜锦怕他多心,忙解释道:“陛下,今日去得晚了,尚膳监的师傅说糯米粉用完了,因此奴婢借了后殿小厨房做,是不是不合陛下胃口?奴婢这就撤下去。” 药膳是她做惯了的事,应当不会出错,但她却忘了,陛下不一定喜欢这样的糕点。 说着她便伸手要将碟子撤下,碟子却被一只手按住了,她惊诧之下抬首去瞧,萧北冥却乍然松了手,垂首沉声道:“不必撤。这道糕点做得很好,但以后不必做了。” 其实他厌恶甜食,但宫里无人知晓,他也不想让别人窥探他的喜好。这道李子雪花糕竟没有加糖,意外和他的胃口。 他神色淡然,状似无意问道:“为何做这道糕点没有另加糖霜?“ 宜锦有些奇怪,她回想了一遍自己做糕点的过程,才后知后觉自己竟忘了加糖,一时冷汗津津,跪下请罪:“奴婢的弟弟不喜欢吃特别甜的糕点,以前在家中做习惯了,今日就忘了加糖……”在仁寿宫当差时,太后也不喜甜食,不让放糖,习惯使然,她一时忘了。 萧北冥眉心微锁,看来只是巧合,她并未有意打探他的喜好。 萧北冥察觉到她逐渐降低的声音,心知她害怕,如今却觉得这害怕有些刺眼,“从前你在靖王府,也如此小心翼翼吗?” 话题跳转得太快,宜锦揣度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只有据实回答:“从前在靖王府,奴婢一无显赫家世,二无宠爱,自然只有小心行事,万事只求稳妥。” 萧北冥默了一瞬,察觉自己方才所问不妥,他想起宜锦虽出身长信侯府,却年幼丧母,生父与继母都是利欲熏心之人,过得并不容易,但他并没有因此打消疑心。 “今晨朝中大臣言靖王生前虽意图作乱,但毕竟是太后亲子,且生前宽以待下,素有贤名,因此叫朕以亲王之仪厚葬,你如何看?” 宜锦一愣,事关朝政,自己若随意置喙,万一惹了眼前人不悦,可没人能救她,况且名义上她曾是靖王内眷,她无论怎么说都有沾亲之嫌,“陛下请恕罪,奴婢学识浅薄……” 萧北冥知道她的顾虑,道:“朕恕你无罪。” 宜锦抬首望了一眼帝王,见他并非玩笑,才低声道:“自奴婢入王府后,只远远见过靖王几面,并不知靖王究竟秉性如何,不敢随意置喙。但后来陛下率兵平乱,靖王畏战投诚,只求自己保住荣华安康,却未曾替麾下将士谋生路,由此可见,他也并非宽以待下的贤德君子,而只是为自己争取利益的俗世之人。” “至于下葬之事,身后哀荣不过是做给活人看。靖王生前未曾冲锋陷阵开疆辟土,也未曾一心为民殚精竭虑,反而因一己之私意图谋夺尊位,使得大内徒生兵乱,血流成河。即便陛下允了亲王之礼下葬,百年之后是非功过一目了然,德不配位也只会惹后人耻笑。” 虽然听起来像恭维之词,但这确实是宜锦心中所想。 当初柳氏看靖王如日中天,想要借此攀附,却又舍不得自己亲女儿做妾,因此才向父亲撒娇卖乖,暗中谋划将她送入靖王府,只求靖王践祚后薛家能成为皇亲,一飞冲天。 可叹与她同一日入府的姑娘何其之多,长信侯府不过没落侯门,一无实权二无功勋,她的家世于靖王并无助益,靖王求成心切,自是懒得应付,连她的面都不曾见过,父亲和柳氏的算盘自然落空。 宜锦只关起门同芰荷过自己的日子,更无意争宠,除了请安连院门都不出,反倒比在侯府时过得安稳些。 可惜好景不长,她入府不到一月,先帝驾崩,靖王不知从哪里听闻先帝留有遗诏藏于勤政殿牌匾之后,一时心焦,便意图起兵先发制人谋取皇位。 但谁也没想到,最后是早已销声匿迹八年之久的燕王平定了兵乱,靖王下宗人狱,不久传来死讯,随后便有流言传靖王是被新帝下令暗杀。 但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宜锦却觉得传闻恐怕与事实有出入, 她垂首道:“陛下其实心中早有圣裁,何苦再问奴婢一遍呢?” 她也明白,自己曾是靖王侍妾,又曾在仁寿宫当差,萧北冥不可能对她没有防备,刻意问她这个问题,也许是想试探她。 萧北冥静静看着她,想要看穿她心中真正所想,但她的神情那样坦诚,丝毫看不出可疑之处。 萧北冥摒弃杂念,抽取书案上的折子翻阅,他顿了一会儿,目光似是不经意落到宜锦的颈部,如玉般白净,已经没了那日的红痕,看来膏药确实有效,他又低下头,沉声道:”这里不用你了,你自回去歇息吧。“ 宜锦微微一怔,自来当值都是整夜,没有提前回去休息的道理,但陛下吩咐,她也不敢违背,于是便行礼告退,才退了两步,便又听那人道:“私下见朕时,不必行礼。若下次再忘,扣半月例银。” 宜锦咬唇,不敢相信一国之君竟然也会像民间的吝啬地主一般,她却只能说一句:“是,奴婢记得了。” 邬喜来在外守着,冻得龇牙咧嘴,等宜锦告退了便进内殿伺候,见陛下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那盘子雪花糕上,便道:“陛下,这糕点凉了口感不佳,不如撤了,老奴叫小厨房的人再做一份。” 萧北冥看他一眼,垂首批折子,“不必了。” 邬喜来好像懂了关窍所在,“陛下,皇极殿可没有只当值一个时辰的先例。” 萧北冥淡淡看他一眼,道:“只是不想身边再多一个如你这般聒噪之人而已。” 邬喜来脸一垮。 第6节 第6章 下棋 三日后,新帝下旨保留靖王封号,让礼部以亲王之仪安葬靖王,灵位却不入太庙,只供奉于京郊相国寺内。 一时间朝野民间皆议论新帝弑弟或确有其事,如今连太庙也不肯让已死之人入,可见新帝罔顾人伦,冷漠无情,虚伪至极。 但有无数同僚的前车之鉴,以及广德楼上风吹日晒如今已不堪入目的尸首,满朝文武对此事丝毫不敢置喙。 仁寿宫章太后闻知此事却郁怒在心,对着先帝灵位垂泪道:“明明我们的捷儿才是嫡出,英才谋略不输给那个贱人之子,为何你却将皇位传与萧北冥?如今他屠戮手足,昏聩无道,你在天之灵可有后悔?” 倘若先帝生前露出一丝要立萧北冥为新帝的苗头,她也可以尽早谋划,偏偏他生前待捷儿胜过待萧北冥千百倍,俨然一副将捷儿当做储君培养的架势,可最后勤政殿匾额里留下的亲笔却清清楚楚地写那孽种的名字,这叫她怎么能不恨? 瑞栀侍立在一旁,想到太后先为新寡,后又丧子,她实在不忍见娘娘自苦,安慰道:“娘娘别伤心。陛下既然准了礼部所奏,便说明他心中也挂念与靖王殿下的手足之情,想要顾全与娘娘您的母子之情。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娘娘也该朝前看啊。” 章太后却抹了眼泪,心口生疼,“你懂什么?他名义上虽是哀家的儿子,但终究隔着一层肚皮,他生母又因哀家而死,哀家与他早已是新仇旧恨,难以善终。况且虽然捷儿发动兵乱,可罪不至死,他连自己的亲手足都下得了狠手,又怎会放过哀家这个养母!” 瑞栀忙跪下认错,章太后念她伺候多年,也无责罚之意,她冷冷道:“萧北冥的性子一向睚眦必报,肆意妄为,怎会轻易同意以亲王之礼安葬捷儿,你去查查,是谁出的主意?” 她原本算定了萧北冥绝不会轻易妥协,到时她再让兄长镇国公章琦在朝堂上参一本帝王无行,罔顾人伦,即便无法让萧北冥伤筋动骨,却可令朝中臣工畏惧恐慌,时日一久,有反心者便可齐聚,另立新主。 宗室之中多的是幼子可以挑选,当年是她太固执,一心想要先帝血脉荣登宝座,如今想来,即便非先帝所出又如何。 瑞栀犹豫道:“当日御前伺候的正是前些天从咱们宫中调去的薛氏。” 章太后失神望着燃尽的香灰,道:“从前没瞧出来,薛氏竟有这能耐。你好好打点,去查查她家中还有哪些人,若能收为己用,那再好不过。” 瑞栀道:“先前奴婢已经查过薛氏,她是长信侯原配嫡妻所出,上头有个嫡亲姐姐叫宜兰,现已嫁给矩州知州陆寒宵,下头有个弟弟薛珩,听说脑子不太正常,这姐弟三人都不得长信侯宠爱,在侯府日子恐怕也不好过。” 章太后摩挲着手中的红珊瑚念珠,细长的眉眼微微眯起,叹道:“倒也是个可怜人,若能为哀家所用,哀家必不会亏待她。” 论武力,萧北冥如今手下有魏燎、善冲等良将,更有先帝驾崩前赐下的龙骁军,论智谋,也有宰执段桢之流,若想正面击垮他,无异于天方夜谭,只能走旁门左道,譬如,美人计。 * 冬至后天气日益寒凉,滴水成冰,玉瓷和含珠在洒扫处当差,无一幸免手都冻得裂了口子,宜锦便将之前御赐的玉肤膏拿出来给她们涂抹,不过两日便都结了痂。 含珠一边摸着手上的痂,痒痒的,总忍不住去抠弄,宜锦坐在一旁的藤墩上做绣活,见状停下来制止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再痒也忍着。否则伤口容易反复。” 玉瓷在一旁捧着茶暖手,鹅蛋脸上笑意盈盈,“妹妹你可真贴心。如今屋里多了个你,往后炭火都不必点了。” 宜锦明知她在揶揄,却忍不住跟着笑了笑,“那倒好了,本来咱们炭火就不多。” 玉瓷摇摇头,揶揄道:“还是沾了你的福气,咱们才用得上御赐的药膏,御赐的银霜炭,连最结实暖和的锦被邬公公都亲自送来了。” 宜锦愣了神,经玉瓷一说,她才发觉萧北冥竟然赏了这么多东西。 含珠吐了吐舌头,将手藏起来,撒娇道:“宜锦姐姐,我不挠它就是了。” 宜锦点点头,手里的衣衫缝完最后一针,她用贝齿轻轻将线头咬下,打了个结,便算完工了。 玉瓷瞧见,问:“妹妹,你这两日总忙着补衣裳,这衣裳是谁的?” 宜锦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腕,笑道:“是给骆宝的。那日我见他的外袍破了几处,便拿回来替他补一补。” 玉瓷是三人之中最年长的,经历了许多人与事,看宜锦年纪轻轻便如此稳重,便知道也是个吃过苦的姑娘,替她捏了捏肩膀,心疼道:“你啊,总是替别人着想,天这么冷,缝东西也费眼睛,别累着自己。” 宜锦仰头看她,笑得眉眼弯弯,玉瓷虽然看着热络,但却并不是同谁都如此亲近的,她从玉瓷身上仿佛看到了姐姐宜兰的影子,“知道了。这已经完工了,咱们也该去当值了,姐姐和含珠记得将防寒的背褡穿上。” 她说完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从前这话也是她嘱咐芰荷的,芰荷那丫头和阿珩一样,都怕冷。她低下头,眼神有些失落。 玉瓷点了点她的小脑袋,“知道啦。” 宜锦回过神来,她之前趁着空闲功夫,做了几件背褡,穿上极暖和,玉瓷和含珠都爱不释手,邬公公见骆宝穿着,也忍不住张嘴向她讨了一件,发展到最后,禁军统领宋骁大人竟也想要一件。但她还是留了一件给芰荷,却找不到机会送出。 宜锦到皇极殿时,萧北冥还未下朝,她按照惯例将内外打扫整理一番,又将内侍监送来的红梅换白玉瓶插上,眼看着到了时辰,便又烹了茶,准备了茶果。 骆宝在一旁看着,心中甚是钦佩,当初他才来皇极殿伺候时,光烹茶一项便学了半个月才勉强合陛下的胃口,而宜锦姐姐这才不过几日便十分娴熟,少年藏不住心事,眼中满是亮晶晶的崇拜。 宜锦将分内之事都做好,见骆宝一直看着她,犹豫几次,还是同骆宝开了口:“骆宝,我……我想请你帮我打听一个人的近况,可好?” 那日太后身边的瑞栀姑姑有意收买她,恐怕如今她的一举一动早在仁寿宫的眼皮子底下,她不敢光明正大打听芰荷的消息,生怕给芰荷带去灾祸,但她又着实放心不下,骆宝在宫中认识的人多,做事不引人注目,也比她方便许多。 骆宝拍了拍胸脯,面庞上还带着少年的稚气,“姐姐,只要是在这宫里的人,就没有我骆宝打听不到的。不知姐姐要打听的是谁?” 宜锦微微垂首,“她叫芰荷,在仁寿宫当差。” 骆宝好不容易能帮上宜锦的忙,朗声道:“姐姐放心,我一定尽快打听。” 两人这边说着话,丝毫没有注意到帝王下了朝,仪驾正往皇极殿方向走来。 萧北冥隔着辇舆,远远瞧见宜锦与骆宝相谈甚欢,他收回目光,垂首瞧见邬喜来穿得比往日厚实许多,外袍里头隐隐露出的背褡形制与针工局所出略有差别,似乎骆宝也曾有这样一件背褡,他问道:“针工局近日又出新衣裳了?” 邬喜来被问得一愣,心里纳闷往日陛下从不管这些微末小事,他老老实实答道:“并不是,这是薛姑娘做的,老奴见骆宝穿着暖和又好看,便向薛姑娘也求了一件。” 背褡穿在内里,若不仔细瞧也看不出,宫中内侍大多穿这种背褡防寒,又不会坏了规矩,有碍观瞻。 萧北冥微微皱眉,“她是御前的人,什么时候轮到她给你们做衣裳了?往后想要新衣裳,自去吩咐针工局便是。” 话罢,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怪异,便补充道:“况且,她到底是仁寿宫出来的人,你和骆宝竟毫无戒心?成何体统?” 邬喜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觉得陛下言之有理,确实是他草率了,忙俯首称是。 萧北冥入了殿内,虽面色如常,宜锦却能感到他兴致不高,她只以为他又在为朝堂之事烦心,于是便沉默不语,隔着一段距离,规规矩矩替他解了披风挂到红木搁架上,才轻声道:“陛下,今日烹了新茶,您要尝尝吗?” 萧北冥望着她玉白的面庞,杏眼粉腮,与旁人说笑时分明是眉眼弯弯的模样,来了不过几日,收买人心的本事倒见长,他收回目光,沉声道:“不必了。” 宜锦心里咯噔一声,今日连茶都不喝了,恐怕情况不妙,她低声道:“陛下,今日还做了蟹黄酥,才出锅的。” 萧北冥却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他随意将外袍褪下,只留了月白色燕居服,盘腿坐到棋案前,抬眼望着宜锦,问道:“会下棋吗?” 宜锦微微一愣,小脸上略微有些为难,母亲乔氏去后,凡是琴棋书画这类世家女子该学的东西,柳氏一应没让她继续学,她只懂得皮毛,反而因为阿珩身子弱,需要银子看病买药,她练出一手好女红与厨艺,于棋道上确实没什么造诣。 宜锦下意识想行礼请罪,却想起昨日陛下不许她这么做,否则就要扣月例,一时间只有僵持在原地,干巴巴地说道:“陛下,奴婢不会下棋,恐怕会扫了陛下的兴致。” 萧北冥见她神情忐忑,目光游离,倒比先前的拘谨看得顺眼些,“朕教你。念你是初学,五局两胜便算你赢,如何?” 宜锦有些犹豫,问道:“陛下以何作赌呢?” 萧北冥淡淡看她一眼,“若朕赢了,向你提一个条件,你不可拒绝。” 宜锦:“若奴婢赢了呢?” 萧北冥挑眉,“反之亦然。” 宜锦其实并不是很想学,但能向皇帝提一个条件,这诱惑属实太大,怎么算她都不吃亏,况且她还真有事想求萧北冥,若她能赢,也许能为芰荷调动差事,往后便不必总是麻烦骆宝打探消息了。 一番心理挣扎之下,终究还是屈服了,她正襟危坐,偷偷看了一眼对面之人冷峻的面庞,只听他道:“选黑子还是白子?” 宜锦悄悄看了眼,发现白子离她近,便道:“回陛下,奴婢选白子。” 萧北冥看穿她的小心思,他从善如流执黑子,“白子先行,双方轮流落子,棋子四周若被完全围住即可吃子,最后剩子多的一方获胜。” 宜锦颔首,表示自己明白规则,她随意落下一子,黑子随之跟上。 渐渐的,几颗黑子悄悄围住了她落下的白子,她费尽脑汁,额上渐渐有汗冒出,却眼见着自己的白子越来越少,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萧北冥,对方模样淡然,毫无压力。 宜锦:…… 她总觉得自己是哪里得罪了陛下,陛下正拿她撒气,但她却没有证据。 萧北冥将她的白子吃得差不多了,见她模样沮丧,他轻咳一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是初学,莫要放在心上。” 接下来几局,萧北冥果真耐心教导,宜锦并不蠢笨,渐渐探出些门道来,她学着走萧北冥的棋路,本以为他会被掣肘,但却发觉他其实棋风多变,不易揣摩,宜锦越觉得下棋比她想象中的有意思,越挫越勇。 五局过后,宜锦也勉强赢了一局,暗自欢喜,她以为自己藏得够好,殊不知萧北冥早已将她看穿。 也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能不那么谨守本分,不那么畏惧他。 他看着这场景,忽然有些怔住了。 这样和谐的氛围,轻松愉悦的心情,他生平少有。 他一出生便被生母张氏厌弃,即便后来成了章太后的养子,也无法像那些宗室子弟一样肆意行事,随意谈笑。太后的疼宠并非毫无条件,而要用足够的荣耀去换,因此只有比旁人更加努力研习功课,才能获得先帝的夸赞,让太后展露为数不多的笑颜。 但需要靠努力才能获得的疼爱,在天生的血缘亲情面前显得那样可笑,如过眼云烟,转瞬成空。 世间所有的情谊,都不可轻信。 萧北冥垂眸,渐渐冷静下来,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冰凉的棋子,最终落在已成围剿之势的黑子阵营。 宜锦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萧北冥,她似乎天生对人的情绪极为敏感,尽管萧北冥神情如常,她却能感觉到他的低落。 她收回目光,望着自己被吃得一干二净的白子,便知先前赢的那局必定是他有意让她,一时语塞,良久才道:“奴婢的棋艺太差,恐怕让陛下扫兴了,这个时辰蟹黄酥恰到好处,还配了旧年酿的菊花酒,陛下要尝一尝吗?” 萧北冥见她贬损起自己毫不留情,含着波光的杏眼中满是希冀,璀璨夺目,又想起这些稀奇古怪的糕点是她亲手所做,也是费了苦心。 宜锦见他默许,立刻高高兴兴地起身去后殿取糕点和菊花酒。 在她心中,没有什么事情比吃更重要。吃饱喝足,人生的苦恼也就少了一半。 邬喜来在一旁伺候着,只觉今晚这皇极殿恐怕没有他发挥的余地了,但转念一想,陛下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他怎么着都成。 却忽然听陛下道:“邬喜来,你说,怎样才能让人不那么畏惧朕?” 邬喜来懵了一瞬,思索道:“陛下,您君威厚重,宫人畏惧您也是情理之中,这样上下有别,才合规矩,这是好事。” 萧北冥看他一眼,默然不语,倘若是旁人畏惧他,他只觉得是人之常情,可为何薛宜锦畏惧他,他却丝毫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她还是像方才那样,才比较自在。 他的眼底,殿外廊下那个小小的,提着食盒,像蜗牛一样的人影缓缓移动着。 宜锦将蟹黄糕与菊花酒装在乌漆食盒里,从后殿小厨房踏雪而归,白净面颊因寒风吹拂露出两抹红。 她呼了两口气,才踏入殿内,将糕点与酒拿出来摆在食案上,却想起从前在侯府时,她也是这样做了糕点给阿珩尝,阿珩每次都要将第一块糕点塞到她嘴里,让她先吃。 因忆起旧事,她嘴角带着淡淡弧度,让人瞧了也忍不住跟着心情好起来,她轻声道:“陛下,这是才出锅的蟹黄酥,只可惜不是金秋时节,只能用蟹黄酱做,您尝尝味道如何?” 她闻着蟹黄酥的香气,肚子忍不住叫了几下,好在抬头瞧了眼,没人发现。 萧北冥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才出锅的蟹黄酥依旧散着热气,表面泛着金黄的光泽,浓烈的蟹黄与芝麻香气令人垂涎三尺,邬喜来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正要按照往日的规矩试毒,却听陛下道:“不必试了。” 邬喜来抬起头,“陛下,这不合规矩。” 萧北冥看了眼在一旁神游的宜锦,道:“让她试。” 宜锦有些错愕,但她正饿着肚子,因此并未推辞。 拿起银筷夹了一个蟹黄酥,一口下去外酥里嫩,蟹黄的香气渐渐充斥味蕾,她便知这次的蟹黄酥做得极为成功,忍不住欣喜道:”陛下,这次的蟹黄酥外焦里嫩,很是可口,您一定会喜欢的。” 萧北冥却没回应,他沉沉的目光落在她充斥喜意的面颊上,只道:“低头。” 宜锦杏眼微微睁圆,不明白他的意思,脑袋却已然下意识地歪了歪。 萧北冥注视着她微微歪着的脑袋,目光渐渐向下移动,她的杏眼秋水无尘,又亮又温柔,眼尾的泪痣平添几分娇憨,却总给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初次见她时,这双眼睛是他留下她的原因之一。 第7节 他扫了一眼她嘴角零星的残渣,默然递出一块手帕,宜锦下意识接着,回过神时对面的人却面无表情,似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宜锦呆愣地站在原地。 萧北冥极为淡定地拿起糕点尝一口,果然又酥又软,蟹黄香气十足,且是咸口,他如实说道:“你的厨艺倒比棋艺高出不少。” 宜锦尴尬道:“多谢陛下夸奖。” 若非糕点的醇香还留在口中,她真的以为自己在做梦,方才萧北冥的动作真的让她吓了一跳。 但想起之前他的举止,她却又觉得合理,像萧北冥这样有洁癖的人,自然见不得身边有人吃个糕点嘴角还留有残渣。 萧北冥没有再看她,道:“你回去歇着吧。”话罢,他又想起什么来,别过脸道:“既然输了,也该遵守赌约。” 宜锦仰头看他,问道:“陛下想要什么?” 萧北冥忽然沉默半晌,低声道:“就做件寝衣吧。” 宜锦本怕他狮子大开口,但一听只是要一件寝衣,立刻嘴快应下,生怕萧北冥反悔。 她使劲摇了摇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的女红虽然不错,但宫中技艺比她高超的绣娘多如过江之鲫,陛下怎么会稀罕她做的东西? 殿内邬喜来憋了半天,等人走了才忍不住提醒道:“陛下,尚衣监光这月就送来十二套寝衣……” 萧北冥抬眸看他一眼,只淡淡道:“不够换。” 邬喜来默了默,再也没出声。 第7章 两难 隔日,雪终于下得缓了些,如月宫桂树上落下的玉叶,晃悠悠的,不紧不慢。 做寝衣的事推拖不得,偏偏萧北冥的寝衣向来只用真丝这种昂贵的料子,皇极殿并无储备,宜锦只能去尚衣监领。 尚衣监的掌印孙公公见宜锦是个生面孔,便多问了句,“你是哪个宫的,怎么从前没见过?” 宜锦便回道:“奴婢原先在仁寿宫当差,近日才到皇极殿伺候,公公没见过也不足为怪。陛下需要一些真丝做衣裳,奴婢今日特地来取。” 孙公公连忙扯起笑脸,道:“请姑娘恕老奴愚钝,竟不知您是皇极殿的人,下次若再要什么料子,派人来通禀一声,老奴亲自给您送去,何苦劳烦姑娘辛苦跑一遭。” 宜锦行了礼,笑道:“公公客气了。” 宜锦去库房领了料子,便要趁着陛下还没下朝回皇极殿,却在尚衣监门前碰见了老熟人。 那人虽刻意撑着伞挡住了脸,装扮也与之前不同,但宜锦却仍旧一眼认出。 瑞栀披风上已经浅浅落了一层雪,显然在外等了有一段时间,宜锦只以为她是来替太后娘娘领料子,正欲退避换条路走,却被她拦住了退路。 瑞栀微微一笑,瞥了一眼宜锦领的料子,道:“看来薛姑娘如今在皇极殿深得信任,这真丝的料子难得,平常各宫也只有做寝衣才用。” 宜锦一早上右眼皮直跳,原来是应在这了,她随意寒暄几句,便道:“瑞栀姑姑,奴婢还有要事,先行告退了,改日再与您闲谈。” 瑞栀望着宜锦精致小巧的面孔,笑容渐渐淡了,压低声音道:“薛姑娘别忘了自己是谁的人。若我没记错,芰荷还在仁寿宫当差呢,如果薛姑娘有良心,就不该罔顾姐妹性命。你只需将此物掺入陛下的饮食中即可,放心,并不是什么毒药。” 话罢,她悄悄将一包药粉塞入宜锦袖中。 宜锦如接过烫手山芋,“陛下用膳向来由邬公公在旁查验,此法根本不可行。” 瑞栀却毫不担心,“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只需将东西放入吃食中即可,别让娘娘失望。” 宜锦与芰荷在宫中卑微谋生,只求平稳度日,可如今,太后却用芰荷威胁她,偏偏她不敢拿芰荷的性命作赌。 她逼迫自己冷静,提出条件:“姑姑要我做事,可以,但必须让我先见芰荷一面。确保她如今安康无虞,否则我定不会配合。” 瑞栀见她目光坚定,到底怕坏了太后娘娘的事,便妥协道:“你随我走一趟便是了。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仁寿宫距离尚衣监并不远,到了地方,宜锦在殿门前等了一会儿,便见芰荷快步朝她走来。 芰荷原本圆乎乎的脸蛋瘦削了几分,气色也不大好,想要如往常一样抱住她,到半途却停下了动作,转而握住了她的手,抿唇凑出一个笑,“姑娘清瘦了许多。” 宜锦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不知怎么忽然一阵心酸,从侯府到王府,再到入宫,只有芰荷像从前在家里一样,唤她姑娘,从未变过。 宜锦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拂到耳后,捏了捏她的脸蛋,怕她担心,也笑道:“我那里一切都好。你别担心。听说你换了新差事,在仁寿宫当差还顺利吗?可有人欺负你?” 芰荷使劲摇摇头,“姑娘,太后娘娘待我极好,以前我在外围做洒扫的差事,如今只管奉茶,清闲了许多。姑娘如今在皇极殿当差,需要打点,之前留给我的金银珠钗,我一样都没动,姑娘带回去用吧。”说着将手中的包袱递给宜锦。 宜锦没接,她看见芰荷穿着半旧的衣衫,手上也有冻伤,鼻子又一酸,却不忍心责备:“傻瓜。银子赚来就是要用的,你拿那些银子做套暖和的新衣裳,买些冻疮膏,不该省的银子别省。” 她做的背褡,存的冻疮膏,都备了芰荷那一份,可今日见面匆忙,却来不及给了。 芰荷想让自家姑娘宽心,自然一一应下,但话还没说几句,一炷香便过了,宜锦嗓子有些堵,纵有千言万语想要叮嘱,也只化作一句保重。 芰荷眨了眨眼睛,好不容易见姑娘一次,她不想姑娘看她掉眼泪,“嗯,芰荷记住了,姑娘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我这边一切都好,就是……就是偶尔有些想念姑娘你……” 宜锦却不敢再说话,她怕下一刻自己会忍不住先掉眼泪。 直到再也看不见芰荷的身影,她才转身踏上回皇极殿的路,一路上,她攥着那一小包药粉,心中却只觉得阴冷。 明明陛下自幼由太后娘娘抚养长大,即便只是养子,也该有些母子情分,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还是说,太后娘娘真的相信是陛下杀死了靖王,因此才怨恨陛下,要他为自己的亲儿子偿命? 她并不想掺和太后与陛下的纷争,但如今却已身在局中,她没办法不顾芰荷的安危,太后娘娘这是在逼她做出选择。 宜锦心乱如麻,一路浑浑噩噩回了皇极殿,像往常一样烹茶,做糕点,可她心神不宁的样子却早已被骆宝察觉。 骆宝神色有些凝重。 他怕尚衣监的人欺负姐姐面生,犹豫再三还是跟着她到了尚衣监,却瞧见她与仁寿宫的瑞栀碰面,他也知道姐姐是从仁寿宫调来的,同旧人寒暄几句实属正常,可今日从尚衣监回来后,姐姐就跟丢了魂一样。 骆宝有意询问,却怕宜锦多想,只旁敲侧击道:“姐姐要我打听的人有消息了,芰荷姑娘如今调去给太后娘娘奉茶,月例也涨了,她为人勤快又老实,太后很是喜欢,在仁寿宫也没人敢欺负她。” 宜锦再次听到芰荷的消息,将糕点放进蒸笼的手微微一顿,只道:“那就好……” 灶膛里的火越开越旺,红彤彤的光影在她小巧的面庞上跳跃着,她将襻膊摘下,失神地望着灶膛。 母亲去后第一个除夕夜,玉暖坞的份例被柳氏克扣,她与芰荷便偷偷在后院小厨房的灶膛里烤地瓜吃,芰荷那丫头看着金黄香甜的烤地瓜直咽口水,却执意让她先吃。 后来柳氏逼她入靖王府为妾,众人都知道做她的陪嫁是没前途的差事,说不定还会赔上性命,只有芰荷执意陪她出嫁。 明明芰荷与肖家表哥订了婚事,若不跟着她,到了年纪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出嫁,可这傻丫头偏偏跟了她。 芰荷虽比她小一岁,但从小到大,总是芰荷护着她的时候多些,芰荷也怕疼,也爱流眼泪,但后来,芰荷万事护在她前头,却再也不叫疼,不轻易流眼泪了。 她也想保护芰荷那个傻丫头啊。 当初她没能护住母亲和阿姐,如今,她远在深宫,也无法保护阿珩,她不能再失去芰荷了。 宜锦望着灶火,垂眸掩下眼底的泪意,她捏着手中的药粉,指甲几乎嵌进肉中,半晌,她才同骆宝道:“骆宝,你去看看酒醋面局送来的黄酒到了没有,今晚加一道玉米排骨汤,要用黄酒去腥。“ 骆宝动了动唇,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应了,起身离开。 宜锦收拾好情绪,动手给排骨焯水,撇去上面的浮沫,三次之后捞起来,重新放水下锅,她颤着手将纸打开,淡粉色的粉末闻起来并无特殊之处。 阿珩从前生病,没钱抓药,她时常上山采药,日子久了对草药一类也精通,这东西闻起来不像毒物,却像某种花粉的味道,太后用这东西,恐怕意图不在于要人性命。 她将东西收好,这时骆宝恰巧带了黄酒回来,宜锦将坛子开封,把黄酒倒入汤汁中,继续熬制。 骆宝见她心事重重,心中却有些愧疚,邬公公当初让他带宜锦熟悉内务,其实也是陛下有意派他看着宜锦姐姐,姐姐对他有关爱之心,他也下定决心会好好护着她,但陛下之命他却不能违抗,今日姐姐见了仁寿宫的人,他不得不上报。 他也不信姐姐会做出有害陛下的事情。 * 萧北冥得了骆宝禀报后,神色与平常无异,奏折却批得越来越快,邬喜来瞧出端倪,也不敢触了陛下霉头,低气压一直持续到回皇极殿的路上。 辇舆缓慢地行进着,鹅毛大雪自暮色四合的天空中急匆匆地盘旋落下,萧北冥远眺这座晦暗的皇城,隐隐觉得有几分寒冷。 这冷不是身体上的冷,而是心里冷。 他一直不信这宫里有纯善之心,毕竟他自幼在这座充满欺诈,背叛,冷血的皇城中长大,深知黑暗才是这座城永恒的色彩,包括这里的人心。 理智让他能够清醒地猜测出宜锦接下来的举动,但他竟不知自己为何觉得,她不会那么做。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信她。 是因为薛氏与当初救他之人有几分相似,在那夜他犯旧疾之时没有抛下他,还是他习惯了这些日子她的悉心照料,被她看似真诚无辜的面容所打动? 萧北冥心中没有答案。 他想要如往常一样冷漠地看待这件事,这样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能如从前一样坦然接受。 但这一次,似乎很难做到。 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到腰间的锦囊上,绣功精湛,所绣是一只极大的,奇形怪状的鱼,他摩挲着锦囊。 锦囊里头放的是相国寺的符,宜锦说民间冬至日都会做这种锦囊,以祈求收到的人来年平安,是以她给骆宝他们都绣了一个。 若非他撞见,恐怕她也不会送他,这个香囊,也算是强求来的。 他听着耳边呼啸的风雪声,直到辇舆到皇极殿前停下,才缓缓睁开双目。 视线逐渐变得清晰,昏黄的灯火下,殿前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影,他明明离得很远,却奇怪地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模样。 萧北冥下了辇舆,缓缓拾级而上,他的双腿到了深冬更加隐隐作痛,每一步都如有蛇蚁啃噬,他停驻于殿前,望着灯下的女子。 宜锦上身穿一件水红窄袖小袄,下身着艾绿纹竹长裙,更显腰身纤细,不足一握,萧北冥的个子比她高出一截,她需要微微踮起脚尖才能替他解开大氅。 宜锦将大氅抱在手中,上面仍旧带着残余的体温,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却刻意避开,轻声道:“陛下,风寒雪重,殿中备了温酒与奶酥,您用些暖暖身子。” 一切与平常没有任何不同,但有什么东西却悄悄发生了改变。 萧北冥收回目光,身体却纹丝未动,良久,他才踏足殿内,一股暖意将他裹挟,他的目光触及食案上香气袅袅的奶酥与温酒,抬眸看了宜锦一眼。 宜锦将大氅放到黄花梨木的搁架上,不经意对上那双如夜般漆黑的双目,心跳得极快,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眼前之人什么都知道了。 萧北冥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低垂,显得有几分冷意。 他并未如往常一样让邬喜来试毒,反而将那杯温酒一饮而尽,又吃了一块奶酥,牛乳微甜醇香的味道久久不散,侧目瞧了眼宜锦,便要去用那碗排骨汤。 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宜锦紧紧攥着衣角,额上微微冒汗。 眼看就要成功,她本该觉得高兴轻松,事成后芰荷便不会有性命之忧,可这电光火石的一刻,被她刻意遗忘的零散记忆却忽然拼凑完整。 她想起他发病时宁愿伤了自己也不愿伤她,想起那瓶玉肤膏,想起他教她下棋,想起他刻意隐藏的好意……其实,萧北冥远没有那么坏,甚至算得上一个好人。 初见他时,他的确同传闻中一样冷漠可怕,对太后娘娘都不曾有半分客气,她入皇极殿后对他只有惧怕和小心侍奉。 但这些时日下来,她未见过他如传闻中那样动辄砍人头颅,反而看见了他隐藏在冷峻面容之下的柔软一面。 即便与太后有嫌隙,对待曾经意图谋反的靖王,他也可以不计前嫌,以亲王礼仪下葬。 她与芰荷无端被卷入纷争,是无辜之人,但萧北冥又何尝有罪呢?她今日若成功,利用的是帝王的信任,这与太后娘娘下药害人有何区别? 第8节 宜锦望着那碗汤,从未像此刻一样清醒,倘若萧北冥真的因这碗汤身体抱恙,恐怕她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因为她知道,对于一个帝王而言,信任一个人,是很难的事情。 而他,将信任给了她,哪怕并非全部。 第8章 在意 萧北冥看着她,心绪已然十分平静。 真相已昭然若揭。 从幼时身边侍奉的内侍,到少年时军中的下属,再到他曾经满心敬爱的母后,他经历过太多次背叛与抛弃,早该习惯了。 薛氏与那些人没什么不同,她也是个人,会有欲望,会被收买,也会背叛他,他早该料到。 人若是少些期待,便能少些失望,麻木地活下去。 萧北冥望着窗外无尽黑暗中巍峨的宫殿,渐渐闭上眼睛,捏紧了手中的玉碗,温热的骨汤香气盈盈,却是催命的毒药。 在漫长的寂静中,他不知自己还在等什么。终于,他冷冷看了她一眼,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骨汤太腻,朕没胃口,赏给你了。喝完之后滚出去,从今往后,朕不想见你这张脸。” 就当是他愚蠢,仅凭她眼角那颗泪痣,仅凭发病那夜她未曾抛下他,以及她短短数日的照料与陪伴,就相信她真的心思纯善,不会背叛。 这是最后一次了。 宜锦匍匐在地,明明殿中烧了地龙,她却觉得很冷,似是任命般地闭上眼睛,将那碗汤一饮而尽,然后如往常一样行礼告退,走到殿外的时候,大雪纷飞,她的脸色却比雪还要苍白。 当年她护不住母亲,护不住宜兰和阿珩,现在她不能再失去芰荷了。 似是宿命一般,她这短暂的十八年中,其实一直在失去,能留住的太少。 帝王的信任与芰荷的性命,若只能选一样,她只能选后者。 骆宝在殿外焦急地等着,瞧见宜锦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拦住她的去路,“姐姐,你还是动手了?陛下早就知道这事,但还是给了你选择的机会。姐姐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宜锦垂首,不去看少年的眼睛,到了此刻解释也无用,但她仍不想让他失望。 “骆宝,人一旦有了软肋,许多事就由不得自己。我不敢拿芰荷的性命作赌。于陛下而言,太后娘娘是嫡母,我与芰荷不过内廷宫女,孰轻孰重,不必分辨。陛下若赌输了,不过是个宫女背叛了他,赔上的只是我的性命,可我若赌输了,却要赔上芰荷的性命。你能明白吗?” 她也想过,一早向萧北冥坦白。可他真的会因为一个宫女的证词就与太后娘娘撕破脸皮吗?她没有把握。 倘若他不愿出手相助,芰荷就必死无疑。她不敢赌,也不能赌。 如今她虽惹了萧北冥厌恶,甚至日后会丢了性命,但她此后不必受太后威胁做违心之事,芰荷也不会因她再被牵连。 骆宝听她所言,想起宜锦让他打探芰荷的消息,想到芰荷在仁寿宫当差,后知后觉,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少年眼中满是痛苦与后悔,“姐姐……对不起,我不知道,不知道太后娘娘拿芰荷姑娘威胁你,早知如此,我……” 宜锦却轻声打断他,“骆宝,这不是你的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是我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她的神色在夜色中显得模糊,唯有一双眼睛闪着水光,“我总想着,芰荷在这宫中孤苦伶仃,她只有我了,所以即便豁出性命我也要保护她。” “但其实,陛下在宫中又何尝不孤独呢?他虽有母亲,却非慈母,虽坐拥皇位,却也历尽苦楚,虽有臣民万千,却鲜有可信之人。是我让他失望了。” 她顿了顿,回望夜色中灯火通明的皇极殿,明明来时不情不愿,但此刻她竟觉得有些不舍,她脸色苍白,却挤出一个笑:“骆宝,别再为我而奔波劳碌了。能认识你,是我人生中少有的幸事。回去吧,陛下那里定然需要你。” 骆宝盯着她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却笃定道:“姐姐,你最后换了那药对不对?我都看见了。为什么不同陛下解释?” 宜锦意外此事被骆宝撞见,她扫视了一眼四周,皱眉道:“答应我,这件事,谁也别告诉,可好?” 只要她还在皇极殿当差一日,太后娘娘便不会罢休,与其如此,还不如就当做她真的下了药,无论往后她的命运如何,都不会再受人摆布了。 骆宝怔愣着点了点头,看着宜锦离去的身影,却忽然感到难过。 他知道宜锦总是替别人考虑,满宫里除了她,有谁会关心一个小内侍下雪了会不会冷,生病了会不会疼呢?可是她却没有替自己想过,如今护住了芰荷姑娘的周全,她自己的后路又在哪里? * 宜锦如往常一样回住处,但今日的宫道又黑又长,寒风阵阵吹过,太阳穴处一抽一抽的疼,一路强撑着回到住处。玉瓷和含珠见她身上全是落雪,白嫩的脸蛋透着不正常的红,吓了一跳,忙将人扶进屋。 玉瓷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不像话,帮着宜锦宽衣躺下,忙打了水,用青布浸了冷水覆在她额上,屋内炭火也不敢点得太旺。 她们并非宫里主子,夜间是没有资格去御药局取药的,剩下的也只有靠自己熬着了,她看着宜锦烧得通红的面颊,叹了口气。 含珠缩在玉瓷身后,瞧见宜锦的模样,有些吓坏了,“玉瓷姐姐,宜锦姐姐不是在皇极殿当差吗?怎么烧得这么重却没人替她取药呢?她是不是犯了错?会不会连累我们?” 玉瓷闻言,脸色凝重了几分,她看了含珠一眼,“怎么,若有朝一日我生了病,你可也要这样落井下石,担心我连累你?” 含珠脸色通红,嗫嚅道:“玉瓷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从我到这里当差,你是对我最好的人,我怎么会担心你连累我呢?” 玉瓷缓和了脸色,见她知错,又怕说重话伤了她,“你扪心自问,宜锦自从住到我们这儿,打扫浆洗的活儿可有再让你动手?见你冷得发抖,她自己熬夜也给你赶出一副护膝。御赐的玉肤膏,我都没见她自己用过几回,却毫不吝啬给你用,即便是亲姐姐也不过如此,她对得起你了。做人得有良心,不能让别人冷了心肠。” 含珠被说了一通,知道是自己说错话了,但心底还是有些委屈,自从宜锦来了以后,玉瓷姐姐对她便没有那么亲近了。她认了错,沉默着将水盆端走,换了一盆新的冷水回来。 宜锦烧得迷迷糊糊,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觉得自己恍惚中回到闺中。 玉暖坞里有一棵枝繁叶茂又粗壮的老梨树,她幼时格外喜欢吃梨,更喜梨树开花时随风纷纷落下的洁白花瓣,宜兰见她喜欢,便将其夹入书里晾干,再放入香囊之中,直到来年梨花开时,干花仍旧栩栩如生。 但后来母亲走了,阿姐也远嫁,连院子也被二姐姐宜清占去,宜清说梨同离,不吉利,便将那棵大梨树砍了。她那时摸着那颗老梨树的残根,便想,砍了也好,也许早砍了,母亲就不会走,阿姐也不必远嫁。 但是为何已砍了梨树,如今她却仍旧难以留住身边的人呢? 她只想一家人安安稳稳,到了年岁能出宫与家人团聚,为什么就这么难? 芰荷那个傻丫头,若是当初没跟着她,这时候也该嫁人生子,幸福美满,那样的话,她与芰荷也算有一人能过得如意。 * 皇极殿中,骆宝跪在地上磕头,“陛下,奴知道不该为薛氏辩解,可她于奴有恩,奴不能坐视不理,只求陛下听奴道出实情,过后听凭陛下处置。“ “下药一事,实非她本心,是太后娘娘以她姐妹芰荷性命相挟,她也曾想过向陛下坦白,可太后娘娘毕竟是您的嫡母,她怕您不信她,她将芰荷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这才铤而走险做下错事。” “她深知自己辜负陛下信任,不敢请求陛下原谅,惟愿奴替她尽心侍奉陛下。奴说这些,并非想替薛氏辩解,只求陛下知晓实情。” 话罢,他又磕了三个响头,心跳如擂鼓,等待帝王的发落。 师傅劝他明哲保身,切勿掺和此事,可宜锦姐姐待他如亲弟,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萧北冥望着窗外黑暗中摇曳飘忽的宫灯,思绪渐渐清明。 她明明有机会向他坦白,却一言不发。若她真想杀他,那夜他发病时就是最好的机会,可她没有动手。 他未看向骆宝,只道:“你的废话朕也听完了,滚吧。” 骆宝忙擦了擦额角的汗,行礼告退。 夜色渐深,黄檀书案上青釉莲瓣灯盏忽明忽灭,摇曳不定。 萧北冥摒弃之前的纷杂情绪,埋首批奏折,摇晃的灯火却使字迹一下处在亮处,一下又处在阴影中,看得人眼花缭乱,莫名令人心生烦躁,他抬首,冷声道:“邬喜来,换蜡烛。” 邬喜来一激灵,自宜锦走后,这是陛下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心肝一颤,连忙去取了蜡烛换上,往日这些事情都是宜锦做的,每日陛下批折子前,她都会先检查一遍灯火和笔墨,从未出过岔子。 只是今日事情太突然,他一时疏忽,倒是让陛下受累了。 灯火重新亮起,萧北冥垂眸机械地批着折子,却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下意识地摸到旁边的茶盏,抿了一口,却发现早已凉透,他又不得不想起那人在的时候,无论什么时候,他手侧总有一盏热茶。 萧北冥习惯了克制自己的情绪,将要紧的折子批完时,双眼已然酸涩。他站起身松了松筋骨,膝关节那熟悉的痛感又如期而至,眼角余光触及书案脚落的软垫上,怪不得他跪坐之时觉得膝盖疼痛减轻不少,但他从前却没注意过这块软垫。 似是想到什么,他的目光忽然沉了沉,侧首问道:“这垫子是谁放的?” 邬喜来只觉头顶冒汗,他怕陛下生气,也不敢提及宜锦的名字,支支吾吾道:“这内殿之中除了……,也没人会做绣活。” 萧北冥抬眼看他,目光似要剜下一层肉。 邬喜来瞬时便知道陛下想问什么,他连连摇头,生怕惹火上身,“陛下,冤枉啊,老奴从未向她透露您的腿疾。她对陛下甚是用心,恐怕是瞧出陛下双腿畏寒,才做了这个垫子,也就是这两日的事。” 萧北冥垂眸,神色莫测。 他只是不让她在皇极殿伺候,并未要了她性命。从前那些背叛他的人,无一不是扒皮抽筋,要生不得,要死不能。他对她已是宽容,也算回报了她这些时日的用心。 萧北冥垂眸看窗外千丝万缕的落雪,他的身影处于阴影之中,显得格外孤僻,半晌,他的视线落在那软垫上,绣功精巧,所绣图案与那只香囊一样,是一只长得奇形怪状的鱼,他吩咐道:“将这垫子处置了,别再让朕看见。” 邬喜来应声,在一旁瞧着,知道陛下心里难受,不免有些心酸。其实薛姑娘来皇极殿伺候的这些日子,陛下开心的次数比过去二十几年都要多,但也因此,她做出这样的事,恐怕陛下失望只会更深。 邬喜来想起许多年前初次见陛下时的场景。 那时他不过是御用监里一个打杂的小内侍,恰逢正月十五,二皇子殿下三岁生辰,章皇后吩咐大办生辰宴,他负责掌管当日的陈设器具。 宴会上,先帝与各宫妃嫔都围着二皇子殿下逗弄,说着吉祥话,无人注意到那个静静站在阴暗角落里的孩子,男孩尚且稚嫩的面庞透出与年龄不符的稳重,冷漠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也不与人说话,仿佛生来就与黑暗寂静为伴。 宴会结束时,章皇后与二皇子被簇拥着回到永福宫,那么多主子宫人,却没一个记得角落里落下的孩子。 他身量不高,够不到桌上的吃食,宫女内侍们得了章太后指点,自然不敢轻易向这孩子示好,于是这孩子一整日只吃了一个干巴巴的馕饼,不声不响听着耳边的热闹喧嚣,没人知道,其实那日也是他的生辰。 如今,当初的小皇子虽长大了,再也不会像当初那样窘迫,任人欺凌,但有一点从始至终都没变过:这个世上在意他,关心他的人太少,以至于一旦出现一个人待他好,他便想那人定是有目的,一旦那人背叛他,他便认为人心皆恶,不可原谅。 但他恐怕还尚未意识到,觉得一个人不可原谅,其实正是因为太过在意。 第9章 嫉妒 玉瓷照看宜锦,几乎一夜未眠,顶着两个黑眼圈,起身瞧了眼窗外,寒风呼啸,天色灰蒙蒙的,屋子里比平常暗了许多,连雪光也透不进了。 屋中炭火减了些许,已有冷意,她瞬间清醒了几分,忙摸了摸宜锦的额头,烧退了些,但却依旧有些烫,眼下各处门禁应当都开了,宜锦的病情耽搁不得,得抓紧去御药局取药。 含珠被她穿衣服的声音吵醒,睡眼惺忪,哑着嗓子道:“玉瓷姐姐,起这么早做什么?还有好一会儿才当值呢。” 玉瓷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我去取药,你好好照顾她,小心些,别将人吵醒了。” 含珠瞌睡虫跑了一半,点头道:“知道了,姐姐放心去吧。” 宜锦只觉得脑子沉甸甸的,眼皮子黏住了似的,但却能清晰地听到身边有人说话,她费力睁开眼睛,一出声,嗓音嘶哑,“玉瓷姐姐。” 玉瓷见她醒来,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替她扶了扶枕头,柔声道:“你别出声了,好好歇着,我去给你取药,很快就回来。” 宜锦靠着枕头,莹白的面庞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她握住玉瓷的手,虚弱道:“玉瓷姐姐,让你替我操心了。” 玉瓷示意她安心,“姐妹之间说这些做什么,你安心歇着。” 她心里都明白,宜锦妥帖细致,总是替别人着想,但自己有了事,却不愿麻烦别人,瞧着健谈,但其实许多事都藏在心里,这次回来为何如此狼狈,宜锦只字未提,玉瓷却能看出她心中不好受。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秘密,既然宜锦不愿说,她也不强求。 玉瓷匆匆出了门,换含珠在一旁照料,她捧了热茶给宜锦,“宜锦姐姐,你昨夜回来脸烧得通红,把我们吓得够呛,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按理说,皇极殿的宫人算是大内最得脸的,平时生了病,御药局巴不得主动上门送药,除非是犯了错的宫人,才会无人问津。 宜锦看她一眼,昨夜之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外传,她尚且前途未卜,不能再牵连他人,她斟酌道:“你别担心。昨夜是我一时疏忽伺候不周,惹了陛下不快,回来的时候又忘了带披风,这才着了风寒,小病而已,没两日便痊愈了。连累你照顾我,没睡好觉,这会儿还早,快歇着吧。” 第9节 含珠还欲再问,但宜锦却侧过身子,闭目睡去了,她只好住嘴。 才静了不到一刻,便听外间又嘈杂起来,宜锦起初以为是玉瓷回来了,但听人声却像是邬公公,她随意披了件衣裳下榻,匆忙行礼。 邬公公见她脸色不好,一副病弱憔悴之相,心中暗道怎么这才一夜,人就成了这样,他虽知道宜锦往日照顾陛下妥帖,但此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薛姑娘,陛下口谕,往后你便在直殿监洒扫处当差,不必再回皇极殿了,姑娘往后好自珍重。” 宜锦叩首谢恩。她已按照最坏的打算做好了准备,但萧北冥却只是免去了她在皇极殿的差事。 她意外之余,却觉得心中隐隐发堵。 宜锦压下思绪,因为风寒声音显得十分沙哑虚弱,“从前在皇极殿当差,幸有公公照拂才一帆风顺,奴婢感激不尽,若公公日后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开口。如今深知罪孽深重,唯有遥祝陛下福寿安康,万事顺遂。” 邬喜来只叹息道:“你糊涂啊!人非草木,……罢了,同你讲这些做什么,你好自为之吧。” 他见宜锦神色怔然,便知她还不懂,摇了摇头,暗道自己多此一举。管她开窍也罢,不开窍也罢,往后陛下同她再也不会有什么交集,这些便都不重要了。 从一开始,他便不赞成薛氏在御前伺候,曾做过靖王的侍妾,后又在仁寿宫当差,谁能知道她是不是包藏祸心?如今不在御前伺候,也是好事。 宜锦送走邬公公,仍陷在他方才的话中,只觉心里莫名一震。 邬喜来将话带到便回了皇极殿,萧北冥下了朝,如往日一般批折子,仿佛将昨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不曾放在心上。 直到尚膳监的人送了糕点茶水来,他习惯性地尝了一口,过分甜腻的味道让人食欲全无,勉强吃了两个,便没有再动。 邬喜来细心发现,终于忍不住道:“陛下,要不老奴再遴选一位新的御前宫女?尚膳监每日掌管宫内各处膳食,事多杂乱,众口难调,难免不合陛下胃口。” 萧北冥揉了揉紧锁的眉心,只道:“不必了。往后也不必再提。” 邬喜来一愣,只以为陛下对薛氏太过失望,不愿再重蹈覆辙,也只默然不出声了,对于薛氏得了风寒的事,他出于私心不想再禀报,再提也了无益处。 窗外静谧无声,唯余落雪之音,萧北冥站起身,透过明纸无意瞧见廊下摇晃的宫灯,昏黄的灯火飘飘摇摇,分明与从前没什么不同,可他却觉得安静得有些过分。 良久,萧北冥回过神,问道:“可查出太后给的是何物?” 邬喜来脸色一肃,“回陛下,是翘摇花粉。” 萧北冥冷冷一笑,眉峰藏着戾气,“她倒是煞费苦心。” 邬喜来身子哆嗦了一下,不知陛下口中所说的“她”是谁,但听这语气,定然有人要遭殃。 果不其然,不过半个时辰,陛下便携了禁军统领宋骁大人前往仁寿宫。 这是自陛下登基后,第二次去见太后娘娘。 朝中以章太后兄长镇国公章琦为首的一批文臣,奏陛下不尊太后,有违孝道,已是老生常谈。虽然陛下从未放在心上,但此事一经民间发酵,却也不利于帝王令名。 仪仗至仁寿宫,已是亥时,太后身边的瑞栀见驾,行礼道:“奴婢见过陛下,陛下万安。太后娘娘这几日身子不爽利,怕过了病气给陛下,还请陛下回吧。您的孝心,娘娘心领了。” 落雪纷纷扬扬,萧北冥着玄色鹤氅,一身清冷,他虽立在原地,神情与平日无异,瑞栀却感到威压甚重,胆战心惊。 帝王身后的宋骁面无表情,手按在腰间佩剑上,俨然只需一声令下便可饮血当场,看她的目光宛若看一只蝼蚁,瑞栀霎时改了口,战战兢兢道:“陛……陛下,娘娘正在殿中用膳,您请……” 萧北冥没有给她半个眼神,径直越过她朝殿内走去,宋骁紧随其后。 章太后得知宜锦没得手,反被萧北冥贬去直殿监,并不觉得奇怪,薛氏是从她宫中出去的,又曾是捷儿的侍妾,萧北冥最是谨慎提防,又怎会信薛氏? 但她就是要让萧北冥知道,他这个贱种本就不配出生,注定众叛亲离,孤苦一生。 她的捷儿也才弱冠之年,正是大好年华,却被那个孽种抢了皇位,夺去了性命,她怎么可能让他好过? 尽管翘摇花粉没派上用场,但她一想到有人背叛萧北冥,便觉得痛快不已,特意叫瑞栀准备了佳肴酒酿,多日来的沉闷总算一扫而尽。 萧北冥进殿时,章太后正揽袖饮酒,瞧见他来,并不慌乱,“皇帝终于来看哀家了。哀家听闻你殿中宫女意图下药不成,反被罚去了直殿监,那等狼心狗肺之人,你罚得也太轻了些,要哀家说,应当杖毙才是。” 萧北冥目光扫过食案上的菜肴,心中冷笑,他深知章太后秉性,恐怕此刻她正快意无比。 从他幼时起,她便擅用伎俩,凡是能让他痛苦的事,她向来乐此不疲。 萧北冥随意拂袖坐下,他注视着章太后,语气极为平淡,“母后记性一如既往的好,还记得朕碰不得翘摇花粉,朕心中甚是感动。” 章太后的笑容微微有些凝滞。 她怎么可能会忘呢? 翘摇虽是乡野粗鄙之物,但捷儿幼时却最爱。她拗不过,便在宫院中专门辟出一块地种了翘摇,清明时节花开满园,倒也颇为应景。 但谁知萧北冥偏偏对翘摇花粉过敏,只一点便能让他呼吸不畅,他却硬忍着一言不发,直到先帝来她宫中,才发现他昏倒,先帝虽嘴上不曾责怪她照顾不周,自那以后却另给萧北冥辟了南宫独居。 如今想来,那时他不过八岁,便有如此心机,偏偏她没往深处想,也终究没狠下心除去这个孽种,才有了今日之祸患。 章太后看着面前的帝王,手中的酒盏差点被她捏碎,面上却笑道:“哀家不懂你这话何意。莫非你怀疑是哀家指使?那丫头从前伺候捷儿,难免没有三分情意,你杀了她夫君,又害她入宫为奴,她怎会不心生恨意暗中报复?薛氏在哀家这伺候过,打探些许秘辛并非难事,难道你宁愿信一个宫婢之言,也不肯信你母后?” 章太后早就算准了一切,即便事发,萧北冥也不能奈她何,瑞栀那日乔装打扮,常人认不出她来,至于那花粉,只说是薛氏自己拿的,也无懈可击,萧北冥总不会为了一个宫女与她撕破脸。 萧北冥抬首,黑漆漆的眸子透不进光,看得叫人心惊,“母后这话,您自己信吗?” 章太后的脸色沉了沉,将酒盏碰的一声放下,愠怒道:“你这是在质疑哀家?” 萧北冥却不再与她浪费时间,只瞧了一眼身侧的宋骁,冷声道:“看清楚了,哪只手给的药,就折了哪根指头。” 宋骁接到任务,冷然看向一旁抖得像筛子的瑞栀,这些年来,瑞栀为太后之爪牙,没少替她做伤天害理的事,陛下生母之死,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到底是个姑娘,他下手还是怜香惜玉了些,只听一声惨叫,也没让她痛苦太久。 章太后吓得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捂住嘴,心跳如脱缰野马,看着瑞栀血淋淋的断指,一时恐惧翻涌而上,几乎将她淹没。 萧北冥看见她的模样,面色冷峻,缓缓蹲下|身来,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这一次只是母后的身边人,若再有下一次,朕就不知是谁了。” 明明眼前人剑眉斜飞入鬓,容貌俊美,一双凤眼更肖先帝,但章太后却仿佛见到了地狱中的恶鬼,她再也无法将当年那个残了双腿、孤僻沉默的皇子与眼前人联系在一起,哆嗦着唇道:“你这个疯子!贱种!你会遭报应的……会遭报应的!” 萧北冥垂眸,神色异常平静,并不在意她的诅咒,低声道:“听闻母后身边有个奉茶宫女叫芰荷,朕瞧着人不错,就先带回去了,往后奉茶这样的事,还是瑞栀做更合适,母后每日瞧见她的断指,往后定会谨言慎行。” 章太后却早已听不进他说的话,身子颤抖着,嘴里只一味说着诅咒的话。 萧北冥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一双乌黑冷彻的瞳仁中未曾泛起半丝涟漪,半晌,转身朝殿外走去。 邬喜来忙跟上,瞧了眼跟在宋骁身后小鸡仔一样瑟瑟发抖的芰荷,问道:“陛下,您是打算让芰荷姑娘当御前宫女?” 萧北冥没有立刻回应。 他停下步伐,背手望着冬夜里昏暗的皇城,身影与墨色的皇城几乎融为一体。 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感到无边的孤寂与疲惫,这一刻,他如暗夜里吐着信子快要冻僵的蛇,忽然阴暗又卑鄙地嫉妒着那些能让她以命相护的人。 当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才敛眸将所有情绪收起,最终动了动唇,道:“不,让她去直殿监。” 邬喜来叹了口气,薛氏听从太后吩咐,本就是为了护住芰荷,芰荷去了直殿监,恐怕薛氏才是最高兴的人。 陛下本不必与太后撕破脸,如今却做了。 只是不知,当薛氏知道陛下所做的一切,是否悔不当初,心怀愧意。 第10章 偏执 夜色已深,帝王辇舆自然要回皇极殿,宋骁佩剑护在一旁。 芰荷缩着身子跟在他身后,脑子里全是那只断指,连头也不敢抬,一时没注意,直直撞上了宋大人,她来不及揉一揉被撞得生疼的鼻子,瞬间退了两步,道:“对不住,宋大人,奴婢罪该万死。” 宋骁转过头看她,明明是一张清俊似文弱书生的脸,却泛着杀气,莫名叫人畏惧,但他只是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芰荷低着头,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萧北冥正闭目养神,闻声抬眸看了一眼芰荷,只瞧见一个颤巍巍的脑袋,果然随了薛氏,胆小成这样的,世间怕也不多。 他后知后觉自己竟又想起了那人,半晌,吩咐道:“宋骁,将人送去直殿监。” 宋骁垂首领命,目光落在芰荷身上,似是才看见她圆乎乎的脸,眼睑都搓红了,想来一路上掉了不少眼泪,他皱眉问:“知道去直殿监的路吗?” 芰荷生怕这煞神一个不爽快要挖她眼珠子,乍一被问话,却破了功,一行清泪垂下,她不敢擦,哽咽道:”奴……奴婢不知。“ 宋骁默然。 他平常只负责守卫陛下,其实不大乐意护送芰荷去直殿监。 两人站在原地四目相对,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不知过了多久,宋骁伸手拦住一个路过的小内侍,他腰间佩剑,动作又粗鲁生硬,黑夜之中像个歹徒,那小内侍吓得直哆嗦,慌慌张张带了路,一到了地方便溜得无影无踪了。 宋骁将人送到了地方,也算功德圆满,打算回皇极殿复命,见芰荷畏畏缩缩站在面前,想擦眼泪又不敢,皱了皱眉,便丢给她一方帕子。 他可不想传出欺负小姑娘的名声。 芰荷被迫接过帕子,却根本不敢用。 两人正僵持着,并没有瞧见不远处正有人走过来。 * 宜锦因房中生了火盆,有些闷得慌,便披了外衣出来透透气,她瞧见芰荷的那一瞬间,只以为自己是在梦中,眨了眨眼,却见人还在,一时楞在原地。 直到那傻丫头冲过来抱住她,她才意识到,芰荷是真的在她眼前,在她怀中,而非梦里的幻影。 她如寻回了遗失的至宝,紧紧回抱着她,从喉咙利发出涩然的声音,“芰荷。” 芰荷这些日子有多想宜锦,此刻就有多高兴,多心疼。 若非今日她在仁寿宫中奉茶,恐怕还不知道,姑娘为了保全她,竟甘心做太后娘娘手中的棋子,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以至于如今被发配到直殿监。 能和姑娘重逢,是她从前日日盼,夜夜盼,却求之不得的事情,但代价却这样大,她宁愿不与姑娘团聚,只要姑娘平平安安。 芰荷一点点擦掉宜锦面上的泪,红着眼眶道:“姑娘,以后无论有什么事,都不要抛下我,好吗?芰荷什么都不怕,只怕姑娘丢下我一个人。” 小时候,柳氏故意寻错拿捏她,在昏暗的柴房里,姑娘也是这样与她相互依偎,度过漫长又难熬的夜。 对芰荷来说,她不怕疼,不怕死,只怕姑娘丢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她不愿姑娘为她冒险。 宜锦紧紧握住她的手,声音却有些哽咽,眼睛却是笑着的,“好。我答应你,以后无论何事,我们一起面对。” 两人渐渐缓和了情绪,宜锦才想起问:“你怎么会到直殿监来?” 芰荷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又小声加了一句,“姑娘,陛下与他身边的宋骁,真的很吓人。瑞栀的手指……” 她说了一半,却不忍说出口了。 从前她只从传闻里知道新帝的手段,今夜见过,才知道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瑞栀是太后身边得脸的红人,平日待底下人也多颐指气使,收些金银好处,帮着太后娘娘断些人命官司,从没见她像今日这样狼狈。 寒风吹过,宜锦的发随之而动,她紧了紧披着的外衣,脸色却更加苍白。 原来太后给她的是翘摇花粉,这对常人来说确实不是毒物,可对萧北冥而言,恐怕是能要了命的东西。 她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心底翻涌起阵阵后怕,一浪高过一浪的愧疚几乎将她淹没。 第10节 萧北冥本该杀了她,可他却没有。他不仅没有要她的性命,还将芰荷重送回她身边。 也许世上任何人都可以说他冷酷无情,唯独她不能。 宜锦定定看着芰荷,恍惚道:“芰荷,有时眼睛也会骗人,可心却不会。陛下并不是传闻中所说的那样。” 芰荷似懂非懂,但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她点头道:“姑娘,我明白的。以前夫人在时也曾说过,看一个人不止要用眼睛,更要用心。” 宜锦望着远处皇极殿的方向,灯火昏暗,萧北冥此时应当在批阅奏折。 这世上,有许多人骂他暴君昏君,但却鲜少有人知道,在无数个漫漫长夜中,他批完折子只来得及伏案而眠歇息半晌,紧接着便要早朝。他也曾为他的子民殚精竭虑。 萧北冥总说自己不是个好人。可到底怎样才算好人?若能安安稳稳,无忧无虑,有人疼爱,谁不愿做个人人夸赞的好人呢?但这些,他一样都不曾拥有。 世人不曾爱他,却要求他爱人。 就连她自己,也为了一己之私选择伤害他。 宜锦只觉有团东西堵在胸口,眼眶有些酸。等她回过神,牵起芰荷的手,轻声道:“天色晚了,我带你去安置。” 芰荷欢欢喜喜答应了,玉瓷见来了新人,也十分高兴,只说往后屋子里就更热闹了。 含珠趁着这机会问道:“宜锦姐姐,你往后都在直殿监当差,不回皇极殿了吗?” 宜锦垂首回道:“是。”纵然她想回去,也不可能了。 含珠看她一眼,“皇极殿的差事最体面,可惜了。” 宜锦默然不语,玉瓷见宜锦不欲多说,忙朝含珠使了个眼色,打岔道:“好了,往后我们都在一处,不是更好?” 含珠又高兴起来:“自然是好事。” 到了晚间,几个人各自都有事要忙,芰荷总算能与宜锦说悄悄话,她见宜锦还在做绣活,有些心疼:“姑娘仔细伤眼,明日再绣吧。” 说话的功夫,她却发现这料子不同寻常,颇为名贵,又是寝衣的样式,恐怕姑娘不是做给自己的。 芰荷虽在某些方面迟钝,但此刻她又格外敏感,她能察觉到,姑娘并不开心。 宜锦将边角上的游龙绣完,收了针线,青葱般的手指拂过丝滑的面料,出神道:“其实做了,也不会有人再要。但半途而废,最是可惜,将它绣完,也算是一种圆满。” 话罢,她便将东西收起来放在檀木盒子里,将桌案上的烛火灭了,替芰荷掖了掖被角,自己也躺下,有一下没一下的与芰荷说着话,仿佛又回到了在闺中的时候。 但今夜,等屋子里的人都睡沉了,宜锦却毫无睡意。 * 第二日一早,宜锦便携了当初瑞栀赠与她的那袋金银之物前往仁寿宫。 章太后向来早起,往日这时候她应当用早膳,可偏偏昨夜之事令她胃口全无,加之萧北冥又派了骆宝送来许多补品,外人瞧了都得道一声孝顺,她更是气得难以下咽,听宫人禀报薛氏来了,只冷冷一笑,让人将她带进来。 宜锦跪拜行礼,“奴婢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金安。” 章太后并未叫她起来,只淡淡道:“来见哀家做什么?” 宜锦垂首,将手中的东西奉上,低声道:“出仁寿宫时,瑞栀姑姑曾给奴婢金银,奴婢自觉受之有愧,却不敢谢绝娘娘恩典,近日来心中愈发不安,特来奉还。” 章太后品出来这薛氏归还金银是假,与她划清界限才是真,她扫了那卑微下跪的女子一眼,“皇帝最厌恶不忠之人,你这样做,是觉得他还会再信你,还是觉得,失去了哀家的庇护,往后他还能护着你?” 宜锦垂眸,坚定道:“奴婢从未奢望能得到陛下的原谅,只求自己无愧于心。今日来此,甘愿受娘娘责罚,无论是生是死,奴婢往后都不会再做违心之事。” 章太后碾着手中的佛珠,眉头紧蹙,瞧着眼前这个小宫女,却发现自己竟从未真正了解过眼前之人,她曾以为抓住了芰荷,便能将薛氏捏在手心里,可如今才知全然不是这样。 若按照她的心意,早该将薛氏拉下去杖毙,以告慰瑞栀断指之痛,可眼下看着,留着薛氏往后还有大用。 正所谓不破不立,对萧北冥这样疑心病重的人来说,若薛氏一直安分守己,他便永远不可能全然信任她。 谁能想到,萧北冥这个疯子,竟为了这样一个卑微的女人断了瑞栀一指。 而眼前这个小宫女,明明从前胆小的要命,今日却为了摆脱她的掌控,不再做伤害萧北冥的事,甘愿就此付出性命。 这世上,真的会有人真心对待萧北冥那个怪物吗? 薛氏恐怕还不知道他那肮脏又恶心的一面,章太后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扭曲的兴趣。 章太后转动手中的佛珠,已经有些细纹的面庞露出一抹笑,那笑既疏冷又诡谲,她蹲下身,捏住宜锦的下巴,望着宜锦的眼睛,问道:“服侍那样一个孽种,疯子,你不觉得害怕吗?凡是他身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宜锦被迫与章太后对视,她望着这双冷漠的眼睛,无法将眼前人与从前慈祥和蔼的太后娘娘联系到一起,只觉得心惊肉跳。 太后娘娘本该是萧北冥在这宫中最亲的人,却觉得他是疯子,宜锦想起他旧疾发作、意识不清时,仍说自己是孽种,问是否无用之人就该去死,心中涌起酸涩之感。 她握紧了袖笼下的拳头,仰首问道:“那么,娘娘,您害怕过陛下吗?” “论远近亲疏,您是陛下的嫡母,他自幼在您身边长大,您知道什么最能伤他,但还是做了。想来,您不曾怕过陛下,因为您知道,他并不是那样冷漠嗜血的人,那些没有好下场的人里永远也不会有娘娘。” “您将一颗真心踩得四分五裂,还要嫌弃这心卑劣可怕。奴婢觉得,真正可怕的,应当是太后娘娘您才对。” 章太后闻言,脸色铁青,她僵在原地,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她怕过萧北冥吗?她怕过的。 当年萧北冥断了腿成了废人,她知道消息后终于松了一口气。以后他再也不配和捷儿争,再也不会挡了捷儿的路,她也不必昧着良心杀掉这个曾在自己膝下长大的孩子,一切都那么圆满。 直到她深夜前去燕王府探望,看到他断裂的腿骨,狰狞的腐肉,那一瞬间,她忍不住干呕,但对上少年那双沉静的,乌黑的,没有一丝亮光与希望的眼睛,她第一次感觉到害怕,落荒而逃。 自那以后,每晚她都会做噩梦,梦见他知道了真相,拿着剑来找她报仇。她更加不敢亲自去看望他,每日只派瑞栀去瞧。 章太后不愿想起那些往事,她盯着宜锦,似是失了力气,“这金子赏你,也算你效了力,滚吧。” 宜锦行礼告退,却再不去看那袋黄白之物。 * 殿外飞雪簌簌,萧北冥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手中锦囊的纹路,神色莫辨。 邬喜来是第一次与陛下一起听墙角,紧张到已经忘记追问陛下为何要来仁寿宫,直到里头没了声音,他才想起来问道:“陛下,您来仁寿宫做什么?” 昨夜陛下才杀鸡儆猴过,太后娘娘恐怕并不想见陛下。 萧北冥看他一眼,缓缓移步向殿外走去,邬喜来气喘吁吁追在他身后。 骆宝却清楚帝王为何来了仁寿宫。 陛下恐怕是担心太后娘娘会因昨夜之事对宜锦姐姐不利。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对宜锦姐姐太过上心了些。 骆宝微微叹了口气。 萧北冥行至辇舆处,却没看见那人的身影,他收回目光,垂眸道:“走吧。” 辇舆缓缓地移动着,良久,他失神地望着无所依托的飘雪,忽然问邬喜来:“宫人有疾,为何不让御药局送药?” 邬喜来以为是骆宝告状,瞪了骆宝一眼,骆宝只觉莫名,邬喜来忙解释道:“陛下,谁又在您面前嚼舌根子了?薛氏当时已不是皇极殿的人,御药局不给送药也是守规矩,况且她做出那样的事……” 萧北冥冷冷看他一眼,邬喜来适时住了嘴,陛下最厌恶底下人隐瞒不报,是他做错了,他心如擂鼓,诺诺道:“陛下,是奴才错了,等会儿就让人送药过去。” 萧北冥不再出声,闭目养神。 方才在殿中,那么努力地替他说话,也不怕得罪太后。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感觉到,她在替他难过。 但恐怕,也仅仅是怜悯而已。 叫宋骁查探过后,他如何不知,当日的汤水中并未放入翘摇花粉,不过是她想要远离是非之地,远离他这不祥之人。 他微微敲打着扶手,目光深深,望向落日余晖下冷白的皇城,忽然嘲讽似的扯了扯嘴角。 所有人都会离开的,没有例外。 但他,偏不如她所愿。 第11章 心结 直殿监的掌印李公公知晓宜锦原先在皇极殿当差,并没有为难她,临近年关,各宫上下都在修缮,李公公便派她打扫南宫的愆阳殿。 南宫在先帝时便形同冷宫,年久失修,但这里是新帝的旧居,底下人也不敢怠慢,一切按照宫殿修缮的旧例,只求挑不出错。 愆阳殿只住了一个瞎眼的蔡嬷嬷,整日里神神叨叨,总是说胡话,但她到底是侍奉过新帝的嬷嬷,在此处颐养天年,宫里的老人都不敢招惹,若不然,这差事也轮不到宜锦身上。 宜锦到时,愆阳殿斑驳的宫墙被初雪覆盖,已褪色的房檐下一排冰棱子闪着冷光,宫院中只剩下一棵嶙峋的万年松艰难地生长着,为这院落添上一抹生机。 蔡嬷嬷身形佝偻,发已斑白,只穿着一件半旧的单薄袄裙,坐在树旁拄着藤杖,眯着眼睛晒太阳,树上的雪哗啦啦地砸下来,她却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 宜锦从旁人那里听说这位嬷嬷脾气古怪,但如今亲眼所见,也不过是个孤寡老人,一时心生怜悯,便用手中的披风替她挡住落雪。 蔡嬷嬷浑浊的眼睛缓缓睁开看向眼前人,那只坏了的眼睛没有任何色彩,乍一看叫人心惊,她手中藤杖忽然探出,狠狠敲着地面,嘴唇颤抖着:“滚!滚!别想动阿鲲!” 宜锦忙退后一步,才瞧见蔡嬷嬷手底下护着一只通体黑白相间,瑟瑟发抖的雏鹰,“嬷嬷,奴婢是来这里打扫的宫人,并无冒犯之意。不会动嬷嬷的阿鲲。” 她说话的声音柔弱,瞧着也确实不像坏人的模样,蔡嬷嬷却并未搭理她,只是将雏鹰护在袖笼中,蹒跚着朝愆阳殿走去。 宜锦见她入了内殿,一时也不敢去触霉头,便清扫起宫院内的残雪落叶来。 蔡嬷嬷在屋里偷偷观察了几日,见她确实是个做事的人,比之前来的那些人像样子,隔着窗唤道:“过来。” 宜锦这才入了内殿。 比之其他宫殿,愆阳殿显得十分狭小,许是年久失修的缘故,房顶有几处洇湿,依稀可见斑驳的裂痕,各种摆设、书案也掉了漆,浅浅落了一层灰,显然这宫殿的主人已经许久没有来过。 这就是萧北冥幼时居住的地方。逼仄昏暗的一间屋子,难以透进日光,却叫做愆阳殿。 那只雏鹰就立在陈旧的榆木雕花书案上,头缩在膀子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羽毛。 蔡嬷嬷的唇微微翕动着,目光似是落在宜锦身上,声音沙哑粗粝,“将这些书案摆设擦洗干净,格子里的东西一件也不许动。” 宜锦忙点点头,怕婆婆看不见,又道:“是,奴婢明白。” 话罢,她便打了井水,用麻布擦起桌案来,蔡嬷嬷就在一旁盯着,两人倒也相安无事。 到了午时,尚膳监的人送膳过来,蔡嬷嬷却一口不动,嘴里念叨着:“他们都想害阿鲲!” 宜锦看向那只“阿鲲”,通体黑白相间,鸟喙呈浅黄色,一双鸟目漆黑如夜,虽体型尚小,但已显出几分鹰隼的威武,它歪着头盯着她看,眼神带着疏离戒备。 宜锦认不出这鸟儿的品种,可是宫中的人应当不会总想着毒害一只鸟儿,这蔡嬷嬷恐怕真的神志不太清醒,但让一个老人饿着也不像话,她像是哄小孩似的,柔声道:“嬷嬷,你若是不放心,奴婢便亲手做,你在一旁看着可好?” 蔡嬷嬷点了点头。 愆阳殿也有后厨,只是许久未用过,宜锦将锅灶炊具清理一番,勉强做了一菜一汤,蔡嬷嬷非要她尝过了才放心入口。 临到用膳时,蔡嬷嬷忽又摆了一副碗筷,对着那副碗筷笑道:“阿鲲,快些用膳,等会儿要上学堂了。” 话罢又将菜都夹到那空碗里,一脸慈爱。 宜锦才知阿鲲指的并不是那只鹰,半晌,她终于发觉事情的严重性,试探问道:“婆婆,阿鲲是谁?” 蔡嬷嬷盯着她,那只瞎了的眼睛仿佛忽然有了光彩,“阿鲲……阿鲲最懂事。从来不闯祸,也最争气,把那群忽兰老贼赶回老巢……” 第11节 “可是阿鲲再也站不起来了……” “有人害他……”蔡嬷嬷说着,眼中含泪,“他什么也不求,只是想好好活着,那些人却不肯放过……,是我不中用,不中用啊。” 宜锦愣了一瞬,却已根据这只言片语推断出阿鲲是谁,她沉默半晌,蹲下身来,用绣帕替老人家擦眼泪,“嬷嬷,他如今能站起来了,您别担心。” 且他已居世上至高之位,再无人能欺。 蔡嬷嬷像是被哄好的孩子,止住了泪,问道:“真的吗?” 宜锦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蔡嬷嬷虽然瞎了一只眼,也能看清眼前的姑娘面若玉盘,唇如绽樱,琥珀色的眼眸柔光盈盈,眼尾一颗泪痣栩栩如生,越看越眼熟。 半晌,她忽然道:“我见过你。” 宜锦却没有当真,只当她在说胡话,只是替她擦去嘴角的残羹。 蔡嬷嬷虽记忆混乱,但关于阿鲲的旧事她却记得格外清楚,她十分确定她在阿鲲的画里见过这个眼角有泪痣的姑娘。 她看出宜锦并不信她说的话,有些着急,当下也不用膳,颤颤巍巍走到角落里楠木斗柜旁,那只坏了的眼影响她的视力,让她找起东西来很是费劲。 但那幅画像,小主人一直珍藏,每当受太后责罚时,他都会拿出来,一看就看上许久。 不大一会儿,她果然从斗柜里翻出一个精致的乌木长盒,盒子打开,里面藏着一幅画卷,卷轴的边缘漆色微微掉落,显然经常拿出来查看。 蔡嬷嬷将画卷展开,拉住宜锦的手,让她看,宜锦微微一愣。 泛黄的画卷中,一个穿着袄裙,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正靠着岩壁酣睡,大约七八岁岁上下,她双唇紧闭,右眼尾一颗漂亮的泪痣格外醒目。 宜锦轻轻抚上那颗泪痣,心中生出一种奇异之感,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最后却如梦幻泡影,什么都不曾留下。 与那画像临着的,是一幅陈旧的江山社稷图,显然由主人经常翻动,已经有些破损,但宜锦却认得,由那朱砂笔所圈画的地点,正是三十年前大燕落入忽兰之手,举国阵痛的北境十三州。 蔡嬷嬷待她瞧过,小心翼翼地将两张画卷收入盒子里,“也是巧了,这画中的姑娘,与你有八分相似。” 宜锦心中一震,似乎明白了为何当初萧北冥第一次见她时便将她带回了皇极殿。 恐怕是与这画卷中的小姑娘有关。 这个小姑娘的画像竟能与社稷图同装在一个盒子里,对他来说,一定极为重要。 便可想而知,在帝王心中,这个姑娘与未曾收复的北境十三州一样是他的心结。 但为什么后来,他将自己的乳母与愆阳殿的一切都抛下,再不回来看呢? * 芰荷见宜锦迟迟未归,又知道南宫的蔡嬷嬷是出了名的难伺候,心中难免担忧,便想着来愆阳殿帮忙,但她到时,殿内其乐融融,蔡嬷嬷非要让芰荷一同用膳,芰荷只好应下。 两人忙了一整日,总算将愆阳殿收拾出一番得体的模样,晚间,直殿监的掌印李公公却忽然临时派她去洒扫宫道。 宜锦心下奇怪,“李掌印,往日那条路不是由皇极殿的宫人洒扫吗?为何突然要换人?” 李掌印胖乎乎的脸笑起来仿佛一尊弥勒佛,和颜悦色道:“过几日就是年底宫人与家人会面的日子,皇极殿的骆公公负责登记造册,人手上有些忙不过来,因此便将这个差事交给咱们直殿监了。” 大内的宫人确实每年年底有一次与家人见面的机会,但只能隔着宫墙说几句话,即便如此,宜锦的心情还是随着这个消息雀跃起来。 她笑着谢过李掌印,叫芰荷先回住所歇息,接着去做洒扫的差事。 过了冬至,天黑的越来越早,不到酉时,西边冷白的太阳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浅浅一轮光影,透过云层呈暗色。 宜锦将宫道上的积雪清扫干净,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瞧着远处缓缓移动的辇舆,离她越来越近的几盏灯火,忙俯身行礼。 她垂首静默地等待着辇舆路过。 直到眼前出现一双金线绣游龙的皂靴,她才忽然回神,猛地抬起头。 棱角分明的下颚,薄唇颜色浅淡,以及夜色一样漆黑的眼眸,眼下有些许青色,想来他又日夜批改奏折,不曾顾惜身体。 宜锦忙低下头,“奴婢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她没料到辇舆会在此处停下。 萧北冥看着她乱颤的睫毛,尖尖的下巴,熟悉的兰香清浅传入鼻间,他微微眯了眯眼睛,一言未发。 宜锦一头雾水,也不知眼前人是何意,她默了默,将袖笼中的手捏紧,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只说出一句:“天冷路滑,陛下还是早些回殿中歇息吧。” 这不过是句寒暄,是她对任何人都可以脱口而出的话。 她低着头,倒与之前在皇极殿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还是那样怕他。 不在皇极殿的这几日,想来她过得比往日畅快。 萧北冥背着手,黑沉的眼眸没有任何情绪,语气淡然,“朕丢了件东西。” 宜锦闻言身子僵了僵,将袖笼中的锦囊双手呈上,“不知陛下丢失的可是此物?” 萧北冥的目光落在她冻得通红的手掌上,顿了顿,将锦囊取回,“是。” 宜锦不解,这锦囊为她所绣,他应当弃之如敝履,十分厌恶才对,为何反而专程回来问她索要? 寒风咧咧,吹起两人的衣衫,宜锦低头,目光落在他的靴子上,想起那日自太后宫中出来,她拾起这锦囊时,廊下那一排深浅不一的脚印。 果然,那日是他一直守在仁寿宫正殿的廊下。 一旁邬喜来催促道:“陛下,还有要事与几位大人商议,这会儿几位大人已经候在皇极殿了。” 宜锦低垂的眼睫眨了眨。 萧北冥不再停留,他登上辇舆,斜睨着宫道两旁幽暗的雪景,视线随着辇舆移动。 纷飞的大雪中,宜锦俯身向他行礼,那身影渐渐模糊,消失不见。 萧北冥阖上眼眸,神色瞧不出异样。 丑陋的残肢遇上这样寒冷的天气格外不安分,随之而来的是彻骨的疼痛。 他习惯了隐忍,以至于旁人没有看出任何异常,但里衣已经汗津津的,肌肉隐隐在抽动。 半晌,到了皇极殿,邬喜来便察觉主子心情不佳,半晌,他才听陛下道:“吩咐御药局,多制些冻疮药派给宫人。” 邬喜来随声应下。 骆宝在一侧听着,不知为何,一瞬间想到了宜锦姐姐冻伤的手。 他悄悄抬起头,仿佛窥探到了一些不该窥探到的秘密。 但帝王却只是面色如常,批阅着手中的奏折,唯余随意搁置在桌角上的锦囊在灯火下散发着微光。 第12章 见她 晚间,芰荷自愆阳殿回来,便对宜锦道:“姑娘,蔡嬷嬷其实也没那么可怕,就是养的那只小鹰凶了些,她在这宫中孤单一人,无依无靠,也怪可怜的。” 宜锦笑了笑,“确实如此。往后我们常过去照料就是了。” 芰荷点点头,想到明日就是宫人会见家人的日子,便高兴道:“姑娘,明日咱们就能够见到小公子了。” 宜锦已许久没见弟弟薛珩,记忆中薛珩的模样已经有些模糊,她捏了捏芰荷热乎乎的脸蛋,揶揄笑道:“你也可以见见你的肖表哥了。” 芰荷忍不住红了脸,自从她随姑娘入宫,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肖表哥,之前夫人在时,也算敲定了这门婚事,只是如今要等到她年满二十五岁出宫,再与肖表哥完婚了。 玉瓷在一旁笑看两人打趣,余光瞧见含珠有些闷闷不乐,心里隐约也知道缘由,含珠本是官家姑娘,进到这宫里是因为父亲在朝中贪墨公款,被刺配沧州,即便有这难得的机会,她恐怕也见不到自己的父母。 玉瓷抚了抚她的手,以示安慰。 含珠勉强笑了笑,并未言语。 这边正说着话,外头忽然来了个小内侍的声音,宜锦出门迎见,却瞧见是骆宝在对她使眼色,示意她移步说话。 两人到了背风处,骆宝将御药局分出的膏药递给宜锦,道:“我怕姐姐在此处不习惯,一直想来瞧瞧,但抽不出身,今日恰巧陛下吩咐让御药局给宫人们配冻伤药,这才得了机会来见姐姐。” 宜锦心知近日皇极殿事务繁忙,骆宝能抽出空来见她实在不易,“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你在皇极殿当差,恐怕也难以得闲,不用担心我。” 骆宝见她气色尚可,并没有被亏待,心才稍稍放下,她神色坦然,倒比在皇极殿时自在,不由问道:“姐姐真的再也不打算回皇极殿了吗?” 宜锦摩挲着手中的白瓷药瓶,抿唇道:“我如今是戴罪之身,自然不敢奢想再回到皇极殿。” 骆宝观察着宜锦的神情,似是无意道:“可是姐姐,陛下近日不大好。” 宜锦闻言抬起头,一向平静柔和的眼眸出现紧张的情绪,“可是陛下的旧疾又犯了?” 骆宝道:“那倒没有。只是陛下吃不惯小厨房做的膳食,已经许多天不用早膳和晚膳。如今姐姐走了,自然也没人能劝导陛下。” 宜锦摩挲的动作变得频繁,她恍惚道:“不该如此的。我走时已将之前的方子按照配料比例一一详细写下,若是后厨的人按照方子做,也不会差的。” 骆宝在心底叹了口气,只好将话挑明,“姐姐,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陛下从未因之前的事怪罪于你,否则他又如何会将芰荷姑娘送到你身边,为此不惜与太后娘娘彻底撕破了脸面?” 宜锦怔然。 骆宝又道:“姐姐这段时日心中也并不好受,既然如此,何必自苦呢?” 宜锦看着骆宝,良久,伸手拂去他肩上的落雪,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不必再替我忧心,天色已晚,你还要当值,快回去吧。” 宜锦的面庞在灯火的掩映下镀上一层浅黄的光辉,显得格外温柔,让骆宝有几分恍惚。 他与宜锦虽然相识不久,但却总觉得她像自己的亲人,她总有让人想要亲近的能力,他如此,陛下恐怕也是如此。 如今的皇极殿,太过冷清了。 时候不早,骆宝作别,宜锦却让他稍等,回内室取了一个檀木盒递给他,道:“昔日陛下吩咐我做的衣衫,已经做好了。” 骆宝自然没有不应的。 宜锦静静地目送他远去,直到风雪遮住那道人影。 也许这件寝衣最后会遭人丢弃,但无论如何,这件寝衣是该到他手中的,这也是她仅能为他做的事了。 她知道骆宝的意思,可她仍有自己的考量,离开皇极殿,她便可以不受太后摆布,不做违心之事,如此,陛下也能安好。 宜锦凝视着寒风中丝丝缕缕挣扎着的飘雪,透过雪幕,能看到依旧灯火通明的皇极殿,直到芰荷出来唤她,她才回过神。 宜锦将手中的膏药给她,“是御药局的人来送冻伤药了。” 芰荷这才放下一颗心来,替她披上披风,挽着她道:“姑娘,咱们快进屋吧,别回头着了凉。” 两人入内,宜锦将御药局的伤药分下去,含珠低着头道:“谢谢宜锦姐姐。” “傻丫头,身上落了雪都不知道,回头着凉了可怎么好?”宜锦蹙着眉,边替她扫去肩上的雪。 含珠的眼睛却忽然有些酸涩,她仿佛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抓住宜锦的手,低声道:“姐姐,我有话和你说。” 第12节 芰荷与玉瓷对视一眼,却不知含珠这是怎么了。 含珠倒也没有遮掩,她抹了抹眼泪,低头道:“姐姐,对不起,方才我未经允许,听到了你和骆公公的话,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给你送披风,怕你着凉……” 宜锦摸了摸她的脑袋,“我还以为是什么事,不过听到了几句话,何必这样战战兢兢的?” 含珠抬头看她,晶莹剔透的眼眸映着水光,紧张道:“姐姐不怪我?” 宜锦轻轻摇首。 含珠却忽然跪下不肯起身,宜锦连忙去扶她,她却低声哭泣道:“宜锦姐姐,我知道你心善,更知道你在陛下面前也是能说得上话的,含珠求姐姐在陛下面前提一句,让我见见我母亲。” 她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往日总有些胆怯的姑娘这一刻紧紧抓着她不肯松手,孤注一掷。 宜锦只知当年含珠的父亲姚添事发时,含珠不过是个几岁的小丫头,几年前姚添病逝,姚母随夫君刺配沧州,按照大燕律令,未经传召一生不得归京。 她知道含珠这些年过得不易,姚母是含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女儿思念母亲是天性,可含珠所求之事,也确实难为她。 她不过是个犯了错的御前宫女,又哪里能如含珠所说在御前进言。 宜锦扶含珠起来,替她擦掉眼角的眼泪,“含珠,我虽在皇极殿当过差,但也只是尽宫人的本分,在御前并没有什么脸面可言,这件事,请恕我无法应承。” 她若轻易答应,给了含珠希望,最后却办不成,只会让含珠心里更难受。 含珠隐藏了失望,渐渐放开宜锦的手,擦了擦眼泪,勉强笑道:“是我不好,让姐姐为难了。姐姐就当我从未开过口。” 玉瓷见气氛逐渐冷凝,忙打圆场道:“芰荷才熬的姜汤,大家都喝一碗暖暖胃。” 四人喝完姜汤,洗漱过后,也都早早歇下。 芰荷察觉宜锦没有睡意,她小虫子一样蠕动过来,卷到宜锦身侧,知道以自家姑娘的性子,定然还在想姚含珠的事,她有意岔开话题,“明日就要见到小公子了,姑娘是不是高兴地睡不着了?” 被她一打岔,宜锦暂时将烦心事放到一旁,见她憨态可掬,起了坏心,把凉冰冰的手放到她腰间,谁想到这傻丫头非但不躲,还用手紧紧替她捂着,像个小火炉。 闹了这一通,宜锦的睡意终于深沉了些,她喃喃道:“真希望明日快点来啊。” 芰荷鼻子有些酸,她抱紧香香软软的宜锦,柔声道:“姑娘睡吧。” 从入宫到现在,侯爷一次也没派人递过消息,自夫人去后侯爷将柳姨娘扶正,宜兰姑娘远嫁,长信侯府里除了小公子,恐怕再也没人在意姑娘了。 虽然宜锦嘴上从未说过,但芰荷知道,每每看到采买的公公带来宫外的稍信,却没有一封是给姑娘的,姑娘都会难过。 * 邬喜来知道陛下向来不喜室内燃炭火,先前是因薛姑娘才破了例,如今薛氏已经离了皇极殿,自然一切恢复旧制。 萧北冥只穿着月白色的寝衣,随意披了一件外衫,在书案前批折子。 邬喜来低声道:“陛下,司苑局又送了新兰花品种,名叫青山玉泉,眼下这时节能养出来很是不易,陛下要不要瞧瞧?” 萧北冥并未放下手中的折子,烛火的光影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摇曳,“以后都不必让司苑局培育新的兰花。” 不论培育多少种,都不是那种味道。 邬喜来见陛下确实没兴致,便只好叫司苑局的人退下。 自从薛氏走后,不论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多下劲,仿佛都不能使陛下有所触动了。 邬喜来想不通,从前没有薛氏的时候,日子也是一天天的过,他从未觉得日子像现在这般难捱。 少顷,骆宝匆匆而归,将檀木盒呈上御前。 寝衣针脚绵密,图案选的是稳妥的双龙抢珠,很符合那人小心翼翼的性格,与之前锦囊上那只大鱼相比,便显得失了几分真心。 萧北冥只看了一眼,目光便落到骆宝身上,缓缓道:“你真以为朕不会罚你?” 骆宝立刻跪下,却并不慌乱,“陛下,是奴僭越了。还请陛下责罚。” 邬喜来见状,求情道:“陛下,这个蠢的不知轻重,替人私传了东西,但他没有坏心思……” 萧北冥却并理会他,只吩咐一旁的宋骁道:“拖下去打五板子,将东西退回去,告诉她,朕从不收假手他人之物。” 宋骁得了令自然照做,但他知道陛下并未动怒,这五板子是做给别人看的,骆宝也配合着,实际上连皮都没破。 骆宝挨了打,邬喜来这个做人师傅的自然要去瞧一眼,见人没事,心中自然也有数,叹息道:“往后别再掺和这桩事了,薛氏与你非亲非故,何至于如此帮她?” 骆宝抿抿唇,闷声道:“师傅,陛下近来心气郁结,您心中也愁得慌,徒弟不是为了帮别人,就是心疼您,想替您分忧。” 这一番话说得邬喜来十分感动,他也不好再责怪徒儿,只叹息道:“你没瞧出来,陛下这是对薛氏上心了,却又心里别扭,今日你替她私传物件,表面上是你坏了规矩,但实际上,你也替陛下破了僵局。” 他瞪了一眼骆宝,嘱咐道:“你安分些,好好歇着。薛姑娘若是有心,自然不会看你白白受苦,少不得要见陛下一面求求情,等陛下的气儿消了,你再去御前伺候也不迟。” 骆宝自然应下,扯了扯嘴角。 第13章 求朕 次日,李掌印一早便吩咐宫人们按照名册顺序于崇德门外会见家人。 正逢寒冬腊月,见到亲眷的宫人们热泪盈眶,现场虽不乏悲戚呜咽之声,但更多的是辛酸慰问之语。 宜锦怕蔡嬷嬷处无人照料,给蔡嬷嬷做了早膳,喂了小鹰阿鲲才匆匆赶来。 然而,一直快到散场,她也没有见到弟弟的身影,只见到了母亲乔氏的陪嫁徐姆。 那时宜兰远嫁,她又入了宫,担心薛珩在府中无人照料,便将徐阿姆留下照顾薛珩。 一别两年,徐阿姆如今也佝偻了脊背,她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瞧见自己心心念念的姑娘,含泪道:“自姑娘进宫后,老奴无一日不想念姑娘。姑娘如今在宫中过得可好?” “家中一切安好,只有小公子病得厉害,这几日愈发下不了床榻,怕你担忧,便着急过来报个信。” 宜锦也渐渐含了泪,她低声道:“阿姆,我在宫中一切都好。” 她想起阿珩的病情,问道:“阿珩病成这般模样,父亲竟不曾过问?” 徐姆低下头抹了抹眼泪,道:“侯爷问过一次,但夫人很不高兴,说都是底下人伺候不周,将小公子院里的人全换了一遍,便再也没人敢去找侯爷了。” 话罢,她又道:“小公子心里一直挂念您,问您什么时候能回家,奴不忍心,只说等他好全了,姑娘便能回家看他。但夫人不许外人进去给小公子瞧病,也不许府医替他诊治,病拖着才愈发重了。” 宜锦忍住没有在徐姆面前掉眼泪,冷静道:“阿姆,你回去后,立刻找仁和堂的谢大夫给阿珩看诊,我会想办法送些银钱出去。” 即便此前他们之间曾有过遗憾,但谢清则仍是她为数不多可以相信的人。 徐姆心知宜锦在宫中本就艰难,“姑娘,万事请以自身为重,公子虽然心性稚嫩,但却如您一般,将您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宜锦应下,目送徐姆出了崇德门,两旁的卫兵很快将城门紧闭,直到她再也看不见一丝宫外的世界。 她得尽快想办法送些金银出去,否则即便请大夫开了方子,也没银两抓药,而阿珩的病,再也拖不得。 可是能够在内宫来去自如的,除了奉皇命的内侍们,便只有内宫的禁军侍卫。 她认识的内侍寥寥无几,骆宝已经为了她的事几次三番惹陛下不悦,她唯一能想到的人,只有禁军统领宋骁。 她询问了当值的禁军侍卫,得知宋骁今日就在崇德门附近当差。 * 崇德门处,芰荷虽然等到了她的肖表哥,但肖寅却是来问芰荷要回定亲信物的。 芰荷将东西物归原主,也明白,二十五岁出宫后,她在世人眼中已非花期,肖家顾及面子,肖寅又是家中独子,他不可能等她的。 这些她都懂,可心里还是会难过。 风渐渐大了,芰荷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宜锦远远看着,无比心疼这个姑娘,她知道芰荷不想让她担心,于是只等芰荷平静了心绪,才走近了,拥住她,“傻姑娘,别难过,肖寅并非良配,会有更好的人等着你。” 芰荷抱住自家姑娘柔弱的身躯,却觉得自己又有了一股力量,她像小时候一样,将自己的头搭在姑娘的肩上,“姑娘,我不是为这婚事而难过,而是为这世上值得在意的人与事越来越少而难过。” 宜锦只轻轻拍着芰荷的脊背,却再也没有出声。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在这世上,她自己所在意的人与事也是越来越少,除了宜兰与阿珩,便只有芰荷,索性这姑娘现在平平安安地在她怀里。 宋骁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两个姑娘抱在一起,那个叫芰荷的姑娘,被未婚夫要回信物时,没有掉眼泪,却在宜锦怀中流了眼泪,连哭都是无声无息的。 宋骁看着,一言未发,只在擦肩而过时,顿住了脚步,递出一方帕子。 芰荷抬起头,眼前之人长着一张温润如玉的书生面庞,一双眼中却总透露着冷漠与杀意,但奇怪的是,今日这双眼中却没有那些情绪,她被迫接过他递过来的帕子,慌张道:“谢过宋大人。” 宋骁应了一声,算是接受了她的道谢,却没有停留。 芰荷看着他的背影,上次这人送她回直殿监时给了她一方帕子,这次又给了她一方帕子,每次在她最尴尬的时候,这人都会恰巧出现。 宜锦却在这时行了一礼,道:“宋大人请留步。” 宋骁认出宜锦就是皇极殿那个御前宫女,也清楚陛下对这个宫女似乎不一般,“薛姑娘有何事?” 宜锦默了默,跪下叩首道:“大人,奴婢今日得知家中阿弟病重急用银两,但内宫之中门禁森严,只有您能未经通传出入宫禁,还请大人替奴婢送些银钱出宫。” 芰荷听闻小公子病重,知道宜锦定是没有旁的法子才求到宋骁这里的,她与宜锦早已心有灵犀,没有多问一句,旋即也请求道:“宋大人,求您了。大人若能帮这个忙,让奴婢做什么都可以。” 宋骁看向芰荷,这个姑娘从前明明是很怕他的,如今却愿意为了宜锦求他。 可惜他却不能轻易应下这件事。 陛下近日心气不顺,想来也是为了薛姑娘,他若随意插手乱了陛下的安排,恐怕也会和骆宝一个下场。 他劝道:“薛姑娘,你应当知道,骆公公为着你的事,昨日才被陛下打了板子,陛下不收假手他人之物。并非我不愿帮忙,实在是你舍近求远了。” 宜锦才知道骆宝因替她传送物件被罚的事情,顿时万分愧疚,她听懂了宋骁的言外之意,也不再强求,“多谢宋大人提点,奴婢明白了。” 宋骁微微颔首,握紧了腰间的佩剑,临走前看了芰荷一眼。 芰荷问道:“姑娘,宋大人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宜锦扶她站起来,“他觉得我应当去求陛下。” 芰荷却道:“姑娘,陛下性情冷漠,恐怕不会轻易应允。我担心……” 宜锦却轻轻抚平了她皱着的眉头,道:“别担心,我有分寸。总不会吃亏。” 芰荷听她这样说,眼睛有些酸酸的,只道:“姑娘答应过我,无论什么事都要与我一起承担,我就在这里等姑娘回来。” 宜锦点了点她的鼻子,故作轻松道:“替我好好照顾含珠她们,别忘了晚间去蔡嬷嬷那里瞧瞧。” 芰荷乖乖地点点头。 * 酉时,宜锦换了一身鸢尾蓝对襟小袄,下着藕粉色及地长裙,携着皇极殿处退回来的檀木盒,朝着皇极殿的方向走去,行至中途,太后娘娘身边的瑞栀却忽然将她拦下。 自从被萧北冥断了一指后,瑞栀便低调了不少,只随身伺候太后,琐事全都交给手下的宫女,她消瘦不少,原本尖尖的瓜子脸如今更是形销骨立,显出几分刻薄,她冷声道:“薛姑娘,太后娘娘有请。” 宜锦知道,太后相请向来没什么好事情,她躲避也无用,索性跟着瑞栀前往仁寿宫。 瑞栀看着眼前人,再摸摸自己仍旧隐隐作痛的断指,心中暗恨。 第13节 她想不明白,凭什么都是下人,宜锦却如此命好有人护着,而她追随太后娘娘多年,忠心可嘉,却仍旧被断了一指。 她恨萧北冥,但更恨眼前人。 到了仁寿宫,瑞栀携宜锦入了殿内。 章太后才让宫人们焚了香,用旧年的凤仙给指甲上了蔻丹,宜锦朝她行礼,她却迟迟没有叫宜锦起身,只是抚了抚尚且湿润的蔻丹。 “薛氏,哀家听闻你弟弟薛珩得了重病,你若愿意与哀家合作,哀家便寻名医替你弟弟诊治,并且召见你嫡母柳氏,让她不敢再苛待你弟弟,你觉得这样可好?” 宜锦垂首,经过上次翘摇花粉一事,她已经知道太后的心肠有多狠毒,无利不起早,太后许了这样多的好处,必然有所图,“娘娘不妨直说,想要奴婢做什么?” 章太后低声笑道:“这一次,哀家不会叫你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你只需要好好照顾陛下,让他离不开你。” 宜锦不知太后娘娘这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这一次,她绝不会再做伤害萧北冥的事,她滴水不漏地回道:“娘娘,照顾陛下是奴婢分内之事,还请娘娘放心。” 章太后碰了个软钉子,只是笑而不语,“哀家也只是这么一说。你若不同意,哀家也不会强求,但机会只有一次,你若选择信他,哀家也不会阻拦,只是你将来,必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章太后的语气古怪,宜锦并不理会,“娘娘,奴婢还有其他差事,先行告退。” 章太后没有阻拦。 “娘娘,看来她是不愿与我们合作了。” 瑞栀看着宜锦远去的背影道。 章太后却并不那么在意,她意味深长道:“瑞栀,哀家很快就能替你报断指之仇了。“ “萧北冥此人,疑心甚重,倘若没有翘摇花粉一事,他永远也无法打消对薛氏的戒备,这一切都在哀家的计划之中。” “他看似是天下之主,什么都唾手可得,但偏偏他最想得到的,从没人愿意给他。如今,薛氏愿意给他,哀家却要看着他从满怀希望到绝望,如此才能解哀家心头之恨!” * 宜锦到了皇极殿前,邬喜来进殿通报,却见宰执大人段桢并户部尚书蒲志林正与陛下共赏司苑局送来的新兰青山玉泉。 段桢此人出身贫寒,祖上也是诗书官宦之家,到了他这一代却已没落,他虽有治世之才,在先帝时却因权党打压郁郁不得志,几次名落孙山,幸得萧北冥赏识,做了燕王府幕僚,一路从潜邸跟过来,是萧北冥最看重的心腹之一。 蒲志林,字守银,原扬州人士。扬州蒲家为一方富贾,早先靠私盐起家,后转做丝绸生意,后因得罪了镇国公章家,蒲家遭受重创,一蹶不振,离的离,散的散,蒲志林也一夜之间被迫从纨绔子弟成了蒲家的主心骨,一路走来,颇为艰辛,萧北冥于他有知遇之恩。 段桢身着绯袍玉带,手中常执一把羽扇,容貌清俊,谈话间颇有几分云淡风轻,运筹帷幄之意。 萧北冥众多亲信中,魏燎善冲宋骁皆为武将,蒲志林更是对赚银子意外的事情提不起丝毫兴趣,平日那些品茗抚琴赏花的雅事,也唯有段桢可与之谈论一二。 青山玉泉,花如其名,花瓣呈盈盈的玉白色,边缘却是淡淡的绿色,香味清幽,殿内燃了炭火,使得花香更为幽远绵长。 萧北冥得知宜锦前来,把玩着兰花的手微微一顿,却只道:“让她候着。” 邬喜来愣了半瞬,只好照做,心底却替宜锦捏了一把汗。 段桢拂了拂羽扇,神情有些意味深长,陛下从前最大的消遣不过是南华阁内万千古籍,他少见陛下有赏花的情趣,也知今日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望着那青山玉泉,悠悠道:“陛下,青山玉泉清而不媚,悠远恬淡,实乃兰中名品,只是陛下心思并不在赏花上,倒是辜负了花期。” 萧北冥却道:“本就不是青山玉泉的花期,正值寒冬,此花却必须养在温室之内,不合时令,你若喜欢,将其带回府中,倒也不算辜负了这花。” 段桢却摇了摇羽扇,“寒冬一过,便是新春,待到夏时,自是花期,朝朝暮暮,四季轮转,陛下又怎么能说此物不长久呢?更何况,这样名贵的花,臣府中恐怕无力供养,若是蒲大人,倒还有些可能。” 蒲志林在一旁安安稳稳饮茶,猛地听段桢祸水东引,有些无奈,忙推拒道:“臣最是不精风雅之事,瞧这些弱不禁风的花儿朵儿,倒不如看账本养眼些。” 经段桢一打岔,氛围倒也不似原先那样严肃,凭借直觉,段桢便知这花对陛下意义非凡,更觉得陛下话中有话,想起等候在殿外的薛氏,心里隐隐明白了几分。 臣子最忌参与帝王家事,他避开这事,切入正题,道:“陛下,自诛叛军以来,国库空虚,北境忽兰虎视眈眈,老忽兰王似乎是生了病,他的几个儿子都不安分,为了争得储位在边关肆意劫掠,以此向老忽兰王邀功。魏燎将军与善冲将军镇守北境,军费早已吃紧,接下来第一等要紧事,便是筹措军费。” 蒲志林也皱眉道,“臣翻看户部账册,过去几年中枢军费的花销,多由各项盐铁税收支撑,即便如此,也有些入不敷出,江浙等富庶之地秋收后便经战乱,短时间内银钱无法回到中枢。” 这些世家大族与户部官僚紧密结合,再加之镇国公章家先前有靖王撑腰,如此上下沆瀣一气,国库的银子之前大多都替靖王府养了兵马,再加上各级官僚从中谋取私利,户部剩下的银两,即便范公在世也无可奈何。 萧北冥深知此事的严重性,“魏燎善冲昨日来报,边疆苦寒,如今正值深冬,将士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绝非长久之计。各地百姓遭逢战乱,今岁冬至恐怕也不宽裕,税收只能再降。燕京这些世袭勋贵,皇商富户,享民之奉养,是时候反哺了。” 段桢与蒲志林说完政事,又商议了明日早朝之策,略坐了一会儿,便称时日不早,需归府用膳,萧北冥自然也不好再强留。 两人自顾走出殿内,出了殿门,见一女子亭亭立于殿下,容貌清丽,朝他们二人俯身行礼,也并无骄纵之色,两人颔首以回之。 段桢摇着羽扇便缓缓离去,心底却微微叹了声可惜。 薛家女若是从前没有嫁过靖王,倒也可走采选的路子选入后宫,可她身份有瑕,注定入不得后宫,成不了后妃。 * 萧北冥移步暖阁,是时风雪大作,居高临下,只能瞧见殿前那人站在摇曳的宫灯下,影子被拉得极长,黑暗中显得格外渺小脆弱。 他无数次站在这里眺望深夜的燕宫,但那时,眼中景色都是晦暗无光的,唯独此刻,燕宫在他眼中开始有了一些色彩。 可他知道,她待自己,与待他人没什么区别。 萧北冥垂下眼睫,侧脸陷入阴影之中。 邬喜来在一旁伺候,捉摸不透主子的意思,只好将暗卫打探来的消息禀报道:“陛下,方才太后娘娘传薛姑娘至仁寿宫。” 萧北冥只是看着窗外的飞雪,一言不发。 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逼着她来求他。 这些日子,他想了许多,心里不痛快,他向来不是委屈自己的人,既然薛氏在他身边能让他感到欢愉,那便让她回来。 邬喜来见他迟迟没有反应,便也识趣地不再提这些糟心事。 大地在稀疏灯火中反射着雪光,夜色中仍能听到北风的嘶吼声,那人娇小的身影很快模糊在摇晃的廊灯下。 他收回目光,凭窗而立,沉默半晌,最终还是说道:“传她入殿。” 邬喜来连忙应下。 宜锦再次踏入皇极殿,心境却与第一次截然不同,这一次,她再不像上回那样害怕。 她俯身行礼,垂眼道:“奴婢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萧北冥的目光没有从青山玉泉上移开,下意识拨动着手中的花蕊,他明知她的来意,却仍旧问道:“你本是戴罪之身,只是朕不追究罢了,今日还敢来皇极殿,所为何事?” 宜锦向他叩首,“奴婢今日求见陛下,是为了两件事。其一,骆公公因顾念往日情分替奴婢私传物件,一切都是因为奴婢的请求,若陛下要责罚,请责罚于奴婢。” “其二,奴婢的弟弟因病急需银两,而内宫之中无法向外传递财物,还请陛下允准奴婢将月例送回家中。” 萧北冥终于将目光转向她,她面色莹白,若中秋之月,眼尾那颗泪痣也更加明显,容颜愈发俏丽。 只是说出的话却没有一句中听。 萧北冥只是缓缓走近她,屈膝蹲下,修长的指节勾起她的下巴,神情略微嘲讽,一字一顿冷冷问道:“薛宜锦,你桩桩件件都是为了别人求朕,凭什么觉得朕会答应?” 她说了这么多,却没有一个字是关于他。 她能为了芰荷离开皇极殿,能为了骆宝与薛珩求他,她来见他,不过是有求于他。 宜锦怔愣了一瞬,殿内光影绰绰,而她却在帝王的眼眸中看见了——她的倒影。 他的瞳孔如一团没温度的、墨色的云团,看似对一切都漫不经心。 宜锦下意识将视线移开,却只能看见他的喉结,他与她靠得是那样近,以至于连彼此呼吸的声音都交缠在一起。 是啊,她有求于人,可他凭什么要答应她? 但除了求他,她却别无办法。与太后娘娘比起来,她更愿意求眼前之人。 半晌,她低声道:“因为奴婢知道,陛下是良善之人。” 萧北冥垂眸看她,侧脸如玉,长睫投下淡淡阴翳,“善人?做善人有什么用?也换不来人的真心,你说是不是?” 宜锦与他四目相对,他的长睫几乎要触碰到她的肌肤,那双黑眸如漫长的黑夜要将她吞噬,带着些许侵略的意味,她感到危险,向后缩了缩,却听眼前人淡淡道:“朕不想做好人,只要自己痛快。” 萧北冥看着眼前沉默的人,渐渐失去了耐心,“你若想从朕这里得到什么,就仔细想一想,你能给朕什么。” 宜锦垂眸,睫毛如蝶翼微微颤动,她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紧张到掌心出了一层冷汗,她沉吟道:“陛下乃九五之尊,什么都不缺,若奴婢有什么值得拿来交换的,也唯有自己的性命。” 萧北冥冷笑了一声,明明是想让她求他,但她真这样做了,他却只觉得心中生出一团郁火,难以熄灭,道:“既然如此,从明日起,你便回皇极殿当差,是生是死,什么时候死,往后都由朕说了算。” 宜锦没想到萧北冥会答应得这样快,她抬首,微微睁圆了眼睛,却只能看见那人的背影。 不知为何,就在那一瞬,即使她看不见对方的神情,却能感受到他的心情。 她知道那日在太后殿外守着的是他,叫御药局发冻疮膏的也是他。 他总说自己不是个好人,实际却口是心非。 她杏眼凝视着他,终于伸手将那檀木盒子呈上书案,默默告退。 萧北冥没有阻拦。 良久,暖阁只余他一人,他垂眸凝视着圣洁芬芳的青山玉泉,棱角分明的面庞隐藏在阴影中。 明明用了手段,顺利让她回到皇极殿,可他却清楚地知道,眼前一切不过是虚妄,就如他也只能强行留住青山玉泉这短暂的芬芳。 萧北冥将纯白的花瓣碾碎,眸光微冷,目光触及宜锦留在书案上的檀木盒。 上一次骆宝呈上时,他已经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不过是她随手做出来的衣物而已。这宫中任何一人,骆宝,邬喜来,宋骁,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她做的衣衫,而他,却只有靠那场棋局,才能换来这寝衣。 他摩挲着檀木粗糙的纹理,再次打开了盒子。 双龙抢珠的寝衣,蚕丝的手感顺滑,然而就在他准备将东西放回时,在忽闪的灯光下,他却忽然瞧见衣领处用极其不显眼的丝线绣了一尾模样奇怪的鱼儿,右附一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原来她在坐垫、锦囊上绣的那些奇形怪状的鱼,竟然是鲲。 萧北冥的手忽然颤了颤,他看着那只鲲,怔愣了许久。 他不知这是巧合还是意外,十三岁那年的冬猎,他生死一线时,有个叫知知的小姑娘救了他。 而那个小姑娘,叫他阿鲲。 第14章 心疼 次日寅时,宜锦在皇极殿的后厨准备早膳,她知道萧北冥素来不喜甜食,于是便想着做些肉糜,伴着热乎乎的汤,入胃即暖。 先将生肉剁好,放入粗盐,胡椒粉,猪油腌制片刻,然后取白面一两,盐少许,如落素面,水滚后放入肉碎,白面,小火慢炖半个时辰。 宜锦很快肉羹便煮好了,再撒上葱花,点香油,封入食盒。 她携着食盒到内殿时,隔着紫檀松竹刺绣屏风,萧北冥正在更衣,古铜色的胸膛半露在外,若隐若现,他正旁若无人系着里衣。 宜锦忙僵硬着背过身去,方才的画面仍旧残留在她的脑海中,连他胸膛上蔓延至腹部的伤疤都历历在目。 她觉得面颊有些发热。 第14节 萧北冥自顾自地更完衣,洗漱后便坐在食案前,宜锦忙倾身布菜。 就在这间隙中,他的目光无意识落在眼前人的身上,宜锦今日穿了一件水红色对襟旋袄,下身是海棠色长裙,行动间愈发显得腰身纤细,娇俏柔美,杏眼微垂,眼尾的泪痣却平添几分生气。 直到热气腾腾的羹汤端上来,萧北冥才回了神。 他想起昨夜寝衣上那只鲲,但终究没问出口。 若她不是那人呢? 萧北冥向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宜锦见他不动筷,便提醒道:“陛下,要趁热食用。” 萧北冥抬首看她一眼,她的眼睛是柔和的琥珀色,与他对视了一瞬便很快低下头。 萧北冥知道她并非自愿回到皇极殿,一切不过是因为那日的交易,他冷淡道:“如你所愿,朕免了骆宝的禁足,今日也命邬喜来携太医去长信侯府看诊。” 宜锦有些错愕地抬起头,只看见帝王冷硬的侧脸,他垂着眼眸,长睫处留下一片阴影,显得冷漠不可接近。 她以为萧北冥能同意送银两出宫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可他竟然还派了太医去给薛珩看诊。 宜锦实在不知如何答谢他,他似乎什么都不缺,而她所有,也皆是他给予,她能说出口的,也只有一句:“谢陛下恩典。” 萧北冥望着香气萦绕的肉羹,却没了胃口,他站起身来,扫了眼一旁的青山玉泉,淡淡兰香的气息令他更加清醒几分,“记住当日你说过的话。” 话罢,他竟不敢看她的神情,便向殿外走去。 宜锦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萧北冥这是在告诉她,让她歇了出宫的心思。 从她决定求他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做好了接受一切的准备。 * 殿外,邬喜来才从长信侯府回宫,安排好了上朝的辇舆,候在外头等着回话。 辇舆缓缓移动着,邬喜来却察觉陛下的心情不太好,他斟酌措辞,回道:“陛下,奴才携谢太医去了长信侯府,侯府如今当家的是柳氏,柳氏百般阻挠太医诊治,称小公子得的是急症,怕传染他人。” “薛珩幼时因高热烧坏了脑袋,一直痴痴傻傻的。他虽外貌生得俊朗不凡,但言谈举止却如同八岁孩童,长信侯竟也对这个嫡子不管不顾,任凭侯夫人磋磨。太医虽开了药,奴才也送了银子,但恐怕长此以往,小公子终难自保。” 元配所出的嫡长子被如此苛待,当爹的却不闻不问,也实在是世间罕见,邬喜来不由叹息一声。 从前他对宜锦多有不喜,怕她受太后挑拨对陛下不利,但如今到侯府一看,便知从前姐弟俩在侯府生存有多不易,心里反而对这姑娘多了几分怜悯。 萧北冥对此却并不感到意外,倘若长信侯薛振源真的疼爱女儿,当初便不会冒险将宜锦许配给靖王做侧室,更不会让她在罚没入宫后过得如此艰辛,小心翼翼。 而薛珩这个弟弟,非但不能帮她摆脱困境,反而成为她的软肋。 可薛珩什么也不用做,便能占据她的关心。 萧北冥轻轻抚着手上的玉扳指,闭目沉思,半晌,他冷声道:“派人盯着,只需让薛珩活着就行,侯府的家务事,不必插手。” 邬喜来在那一瞬便明白了帝王心术。 * 临近年关,各地官员的奏折无非是禀明政绩,歌功颂德,一众大臣也罕见地消停了不少,早朝竟意外的和谐,只除了太后的兄长章琦。 镇国公章琦官至五军都督府左都督,章家百年世家,在太|祖时便有从龙之功,第一任镇国公更是配享太庙,赐丹书铁券,且与燕京几大世家均有姻亲,靖王在世时,章家如日中天,门庭若市,车马喧嚣。 如今没了靖王,章家与新帝不合,声望渐不如从前。但正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仍旧不可小觑。 章琦从姐姐章太后处得知新帝所为,心中又惊又怒,怕萧北冥秋后算账,清算国公府同前靖王勾结的事。 新帝与太后并非亲生母子,绝不会再扶持章家,既然迟早都要对上,他也不想让这个暴君太痛快,想起近日这暴君恐怕为军饷之事而头疼不已,他便执笏启奏道:“陛下,临近年关,镇守北境的军士却仍旧处在苦寒之中,臣奏请从户部另拨钱款,让军士们过个好年。” 这奏议看似合情合理,可今岁是萧北冥登基为帝的第一年,改元也不过才半月有余,大燕在这一年里,经历了旱灾,兵乱,易主,国库并不充盈,若允了这条奏议,其余各州的守军也当一视同仁,而今岁的税收远远不够这项支出。 萧北冥却并未急着回绝,反而对户部尚书蒲志林道:“蒲大人,你如何看?” 户部几个官员面面相觑,国帑有多少余钱,又有多少亏空,没人比他们几个更清楚,蒲志林昨日皇极殿议事,便知陛下是要与他唱双簧,心中有数,极力配合,回禀道:“陛下,今岁几个大州干旱,都降了赋税,再加上兵乱,国库实在无力劳军。” 镇国公章琦仗着自己是太后兄长,在外横征暴敛,国公府几经修缮,如今豪奢程度堪比大内,章琦在他眼中不过是蠹虫一只,也是时候该出出血了。 因此,他出列进言道:“陛下,臣听闻章大人家财万贯,底蕴深厚,上月修缮府邸便花费黄金万两,不如由章大人带个头,臣等愿意募捐,犒劳北境的将士们。” 章琦闻言,气得鼻子都差点歪了,蒲志林这厮不安好心让他带头募捐,届时骑虎难下,他还要捐的最多,否则抬不起头,最憋屈的是,捐钱的是他们,到时候军士们感念的却是皇恩。 他刚想出言婉拒,却见萧北冥看着他,神色颇为欣慰,“蒲爱卿所言甚是,既然章大人如此心系边疆战士,此事就交给章大人来办,凡是参与此次募捐的官员,朕都会颁布诏令嘉奖,立功德簿。” 章琦一肚子话憋在肚子里只能咽下,四周与宰执段桢交好的那群文臣舌灿莲花,都赞扬他的仁义之举,他面上扯着笑脸回应,心里却怄得要死。 段桢见殿上事态发展,唇角含笑,他岿然不动,只因陛下计谋过人,根本不需要他人出手,但若能让章琦不快,他倒是不介意添上一把火,于是笑道:“国公大人微言大义,实在令臣钦佩至极,微臣家中虽环堵萧然,也愿追随国公大人献出家中所有财产。” 章琦深知段桢寒门出身,向来与他这世家出身的不对付,被皇帝摆了一道已经够心塞,再被段桢一激,脸色已经黑如锅底,却仍咬牙道:“段大人倾其所有只为百姓,才是章琦应当钦佩之人。” 薛振源向来以章琦马首是瞻,瞧见章琦吃瘪,他也不敢出声,段宰执素来处事圆滑老练,令人如沐春风,这是头一次与章大人对上,他心惊这是不是意味着新帝决心开始清算靖王余孽? 他打算散朝后询问一二,却猛然听见邬喜来道:“户部都给事中薛大人请留步。” 薛振源惊惧万分,他不过一个正七品的小官,就算留下议事,也应留蒲志林才对。 蒲志林瞧了薛振源一眼,想起当初先帝一驾崩,薛振源就将自己的女儿送与靖王做妾,卖女求荣,一时心中也只剩鄙夷,也不愿再提点他,只甩袖离去。 薛振源下朝后由邬喜来引着朝皇极殿去了,除了之前承袭爵位进宫谢恩,他这辈子进大内的次数屈指可数,此刻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陛下找他所为何事。 * 皇极殿内,宜锦正烹着七宝茶,如今她已将火候掌握得极好,又做了咸口的茶点,只等萧北冥回来。 萧北冥入了内殿,宜锦替他褪下落了雪的大氅,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柔声道:“陛下喝杯茶暖暖身子,茶果也热好了。” 萧北冥随口应了一声,才将视线从她身上转移下来,他随意坐在书案前,发现之前那张绣了鲲的坐垫又被放回原处。 他捏紧了茶盏的杯壁。 这张坐垫,初时他因下药一事生出怒火,命邬喜来处置了,显然邬喜来并未听从他的命令。 但他如今竟对这事生不起丝毫怒意,甚至在他心中,庆幸这东西未曾被毁去。 他将茶水一饮而尽,问道:“你可知,薛珩在府中病入膏肓,而长信侯却对此不管不问?” 话罢,他站起身,缓缓行至她身侧,乌黑的眼眸像是被雾气笼罩,瞧不出真实的情绪。 她正在替别人担心,脸色煞白。 萧北冥的视线从她莹白的面庞上移开,“薛宜锦,从前你在府中,也是这样软弱吗?” 宜锦的神情在那一刻变得怔然。 陛下没说错,她确实软弱。 不敢抢回母亲的遗物,不敢和继母所出的兄弟姐妹发生矛盾,不敢帮宜兰拒绝与陆寒宵的婚事,甚至连阿珩受了委屈,她也不敢替他撑腰。 这是宜锦第一次没有反驳他的话。 萧北冥却没有再开口嘲讽,他缓缓走近,彻底将她的身影盖住,就像是他有一双羽翼,能为她遮去一切风雨。 他凝视着她,又问:“你的隐忍与退让,是否换来你想要的结果?” 宜锦对上他那双幽深的凤眸,咬着唇摇了摇头。 她曾经牢牢记住母亲临终前的嘱托,万事以和为贵,只要宜兰和阿珩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可是如今,宜兰并不顺遂,阿珩也病入膏肓。 所有的一切,与她所愿背道而驰。 宜锦低着头,眼中有温热泪意。 萧北冥下意识地伸出手替她抚去那滴泪,指尖尚未碰触到那滴残存的泪,却已生出一种灼热之感。 就在触碰之际,他却仿佛忽然清醒了,缓缓将手收回,对上宜锦带着泪光的眼,显得有几分僵硬,半晌,只扭头道:“薛宜锦,弱者见欺,你是御前的人,只要不作奸犯科,可以做任何往日不敢为之事。” 他明明仍对她有怨,但见到那滴泪痕,却只剩一种莫名的后悔与沉闷。 后悔自己方才所说的话让她伤心了。 宜锦眼底泛着水色。 她已经许久许久没听过这样的话了。 即便是她的亲生父亲薛振源,也只会劝她,知知,忍一忍就过去了,为父日后再给你找更好的…… 母亲的遗物,玉暖坞,宜兰的婚事,阿珩的安康,包括她自己的幸福,都因这一句“忍一忍就过去了”通通成为了牺牲品。 忍一忍就真的过去了吗? 有一个声音在心底最深处告诉她,她过不去。 那些被她刻意遗忘却未曾愈合的伤疤,在午夜梦回时会隐隐作痛。 她第一次没有避开他的目光,问道:“若陛下是奴婢,会怎么做?” 萧北冥神色平静,那双墨色的眼睛注视着她,道:“倘若一无所有,也无人庇护,那就索性做一块赤|裸的顽石,以石击物,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同归于尽。” 有时人活在这世上,往往是看谁更豁得出去。 他说得那样淡然,就仿佛死亡在他眼底不过区区一小事。 宜锦看着他的神情,却忽然意识到,这话不仅是在说她,更是在说他自己。 他一生下来就被生母厌弃,被太后当做手中筹码,先帝也厌恶他,后来又残了腿,许多人盼着他死,从一无所有之人到成为大燕之主,他就像他口中那块赤|裸的顽石,无人为他遮风挡雨,所有的苦难恶果,只有自己承受。 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度过那段黑暗的时光。 与他的经历比起来,她所承受的不过是九牛一毛。 如今,宜兰远嫁,阿珩病重,柳氏在侯府一手遮天,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处境,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萧北冥见她神情,便知她已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方才那话,他有意说给她听,只是想要她不必有诸多顾虑,想要她往后不必畏首畏尾。 可他萧北冥,不是什么风光霁月的人物,更不是她口中所说的良善之人。 他只想让她明白,她所能依赖的人,不会是骆宝,不会是宋骁,不会是薛珩,更不会是长信侯府所谓的血亲。 她能倚靠的,唯他而已。 他就是这样卑劣的人。 第15章 撑腰 薛振源整理衣冠,在殿内等待帝王召见,心中却打起了鼓,新帝性情暴戾,廷杖朝臣也不是没有过,被私自召见绝不是什么好事。 第15节 他仔细反思近来之事,却也想不通自己哪里犯了错。 在殿内也不敢随意走动,只低着头,战战兢兢站在原地,以至于邬公公一声“陛下驾到”将他吓了一跳,慌忙跪下拜见。 萧北冥并未落座,只是用目光打量着眼前之人。 薛振源一身青袍,细眉长眼,倒也有几分书生模样,但形态佝偻谄媚,无丝毫风骨,细看之下,五官同宜锦没有一处相似。 他淡然落座,问道:“朕听闻,令公子薛珩重病,这两日可好些了?” 薛振源总算知道了缘由,忙道:“牢陛下挂心,太医医术精湛,给犬子开了药方,如今已经好多了。陛下日理万机,仍如此关心臣下,臣下不胜感激。” 萧北冥闻言,只冷冷一笑,他得到的消息,侯夫人柳氏不仅昧下了邬喜来送去的钱财,还将薛珩院内的用度尽数扣下,薛珩哪里来的钱买药,又如何大好? 他没有揭穿薛振源丑陋的谎言,若不是宜锦,薛珩是生还是死,他并不在意。 萧北冥问道:“既然你如此感激朕,朕倒有一事想问问薛大人,当年先帝驾崩,你为何要送女入靖王府为妾,是否意图与靖王勾结?” 薛振源额上已经起了薄薄一层冷汗,他以为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新帝登基后也未曾过问,此事便不了了之了,但没想到,新帝竟然秋后算账,一直等到今日。 他若照实说,坐实了当初意图勾结靖王,犯上作乱,那今日就是他的死期。 薛振源思虑片刻,便想出了脱罪的法子,他叩首道:“陛下明鉴,当初实在事出有因,微臣不同意这门婚事,奈何小女宜锦对靖王一见钟情,靖王也有意纳妾,微臣教女无方,也只好妥协。此事有辱门风,是以微臣自那之后便与小女再无联系,还请陛下明鉴。” 萧北冥听着,指尖摩挲着那只绣了鲲的锦囊,他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墨色的眼眸不经意间积压起风云。 他站起身,下了御座,并不叫薛振源起身,只是意味深长道:“哦?是吗?薛大人竟如此公私分明,大义灭亲,真叫朕佩服。” “不过,”萧北冥顿了顿,直视薛振源的双眼,“倘若朕日后查出你今日所言有半句假话,便赐你五马分尸,可好?” 薛振源上下嘴唇颤着,浑身抖得像个筛子,他呆呆地跪在地上,眼前仿佛有无数重影。 他不敢犹豫,低下头不停地叩首,直到额头见了血,萧北冥才缓缓出声叫他停下。 “薛大人内宅不治,何以治天下,令夫人乃侧室扶正,气量狭小,若你再不加以管束,长信侯的爵位到了你这一代,气数也该尽了。” 薛振源明白,陛下这话的意思,倘若他不管教柳氏,陛下便会以此为由削爵。 他不禁后怕,他一个七品小官的内宅之事,陛下竟然都一清二楚,可见满朝文武都活在帝王的监视之中,一旦行差踏错,后果不堪设想。 他忙磕头认错,许诺一定管好内宅,不叫陛下忧心。 萧北冥见目的已经达到,也厌烦眼前之人,便道:“邬喜来,派个人送薛大人回府。” 邬喜来应声称是,便作了个手势为薛振源引路,薛振源腿早就软了,颤颤巍巍朝外走。 * 宜锦就站在正殿门前,看着面庞已经陌生的父亲与她擦肩而过,她听到了自己父亲所说的那番话,起初觉得痛如跗骨之蛆,渐渐地,只剩麻木。 这就是她一直以来敬仰的父亲,即便当初种种龃龉,她也从没想过,为人父者,可以胆小自私到如此地步,她何以到了今日,才认清薛振源的真面目? 薛振源也在那一瞬间看见了宜锦,但他却没有父亲见到女儿时的喜悦,反而像是见了鬼。 与此同时,他心中所有的疑惑全都解开来,他道陛下为何会插手薛家之事,恐怕是他这个好女儿在御前说了不该说的话。 宜锦只是神色平淡地朝邬喜来行了一礼,道:“邬公公,可否允许奴婢与这位大人说两句话?” “这……”,邬喜来有些为难,他朝着内殿看了一眼,得了陛下准许,才道:“姑娘请自便。”话罢,他便退至一侧。 雪下得正紧,飘忽的雪丝落在面颊上,宜锦却没有感到冷,她看着眼前这个已经不算年轻的男人,却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她很少会想起他,以至于眼下竟陌生到如此地步。 薛振源见皇帝身边的人退下,又见宜锦竟能同邬公公说上话,可见在内宫中也是得力的,他换了一副慈善的面孔,尴尬道:“知知,你这些日子过得如何,为父原本一直想派人到宫中打探你的消息,可你知道,你嫡母她……” 话罢,他褪下腰间的玉佩塞给宜锦,低声道:“知知,这是为父的心意,你收下,等过些日子,为父会挑些更好的送来。” 话罢,他似乎犹豫了一番,道:“为父还要嘱咐你,家丑不可外扬,你弟弟的事,是你母亲做的不对,为父回去惩戒她,她以后不敢了。但你在御前,说话注意分寸,你,阿珩,宜兰,都是薛家的子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你应当懂得。” 宜锦看着他做戏,却仿佛十几年来,人生中的一层雾霭忽然散去,许多事还原了本真,以最丑陋,最直接的方式朝她扑过来。 她不知道为什么过去的这十多年,她那样傻,每次都被相同的话欺骗,一次又一次妥协,一次又一次让她们姐弟三人失去选择的机会。 宜锦松了手,任由那块玉佩落在雪地里,沾上泥渍,她脸色平静,说出的话却句句泣血。 “七岁那年,娘亲故去,我多希望你能来见娘亲最后一面,但你没有。” “十二岁那年,柳姨娘用了手段坏了宜兰的姻缘,逼迫她嫁给陆寒宵,我多希望你能替阿姐撑腰,但你没有。” “十七岁那年,我苦苦哀求您不入靖王府,可你避之不见。“ “阿珩心性质朴,一直羡慕薛瑀有父亲相伴,但你却厌恶他迟钝,连他的生辰都记不得。” 宜锦的声音混杂在风雪声中,没人听见她尾音的哽咽,“你不配为人夫,更不配为人父。从今往后,长信侯府是你的家,却不是我的家。” 她的目光渐渐冷硬起来,“柳姨娘费百般心思,无非是想除去阿珩,让薛瑀名正言顺地继承侯府的爵位,而你一直嫌弃阿珩天生迟钝,觉得他让你抬不起头,所以默许柳姨娘如此行径。这些我心里都清楚。” “但我只有一句话,若你执意放纵柳氏伤害阿珩,那干脆就让整个薛家替她陪葬。” 薛振源瞪大了眼睛,无法接受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竟然能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他感到自己的威严被挑战,怒不可遏,抬起巴掌便扇下去。 这巴掌来得太突然,以至于邬喜来想要阻拦都没来得及。 宜锦偏过头,脸上火辣辣的疼,却比不上心里的痛,她平静地转过头,直视着薛振源,心中有一堵墙彻底崩塌,断壁残垣,满目疮痍。 她道:“薛大人若不信我所言,大可一试。左右拿我这一条性命换薛大人仕途终止,侯府倾覆,划算得很。” 她心中似有一只猛兽在四处冲撞,为了这些年的不平,为了这些年的她的懦弱,为了宜兰和阿珩的磨难,以至于此刻,她真的什么也不怕。 薛振源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女儿,他也知道,宜锦最在意的就是宜兰和薛珩,只怪柳氏下手太重,以至于宜锦干脆什么都不顾,豁出去只要他惩治柳氏。 宜锦能在御前伺候,恐怕地位不低,薛振源一时又后悔自己打了那一巴掌,想要道歉,却拉不下脸。 就在这时,邬喜来走近,冷着脸道:“薛大人,薛姑娘乃是御前之人,即便是犯了错,也自有陛下处置,不劳你出手,还请你尽快离宫,否则,杂家只好叫禁军拖你出去了。” 薛振源忙扯着笑脸称是,只看了宜锦一眼,便由内侍领着离去了。 风雪渐厉,反而缓解了面颊上火辣辣的疼,宜锦知道,薛振源最看重他的爵位,有了忌惮,他定不会放纵柳氏继续害阿珩。 她抬头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朔风卷起飞雪,天地苍茫。 萧北冥就在暖阁临窗向下看着,那娇小的,微微颤抖的身影,像是一叶孤舟在这世间拼命挣扎。 他捏紧手中的茶盏,明明她已经足够勇敢,可却仍旧那么让人心疼。 邬喜来在一旁伺候,犹疑道:“陛下,今日还要薛姑娘当值吗?” 萧北冥想起那人颤抖的肩膀,想起她晶莹的泪滴,对宜锦当初离开皇极殿,抛下他的芥蒂,忽然就消散了,他觉得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必,送些玉肌膏,叫她回去歇着。” 话音刚落,却听见外间那人向他请安的声音,萧北冥神色有一瞬的僵硬。 宜锦用脂粉掩盖了脸上红肿的痕迹,但她皮肤过于白嫩,仍能看出端倪,琥珀色的眼眸仍旧泛着淡淡水光,神情却坚定而柔和。 她照常行礼,垂首道:“奴婢见过陛下。” 萧北冥见她面颊上的痕迹,宛若美玉微瑕,他眉峰微聚,袖笼下的手微微紧握,叫她不必行礼。 宜锦只是低着头,“奴婢父亲在殿中所言,还请陛下不要放在心上。当初他执意让奴婢入靖王府,确实是有意攀附。” “但奴婢对靖王从未有过爱慕之心,也从未想过借此替侯府牟利,若陛下存疑,自可派人查证。” 她本可以不走这一遭,不解释这一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也不想让他误会。 萧北冥心绪不定,只淡淡应了一声,良久,他低声问道:“你幼时,可曾在山中救过一个少年?” 他的声音极轻,像是鸿羽浅浅落在沉静的雪地中,无人知晓,他的心跳一声声回响,跳得极快。 宜锦微微一愣,她抬首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有一团幻影自脑海中忽闪而过,可最终却什么都没剩下,她摇了摇头,“未曾。” 萧北冥却没有想象中的失望,他凝视着宜锦红通通的指痕,垂下眼睑,“回去歇着吧。” 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转角处,萧北冥想起她脸上的伤痕,神情隐在灯火中,显得格外阴沉,薄唇微掀,唤出隐雾,冷冷道:“薛振源回府的路上,不必太过顺遂。” 他的人,谁也不能欺负。哪怕,那人是她生父。 隐雾当下就明白了陛下的意思,领命而去。 第16章 旧事 自骆宝因宜锦之故遭鞭笞,她还未得空探望,心中也只有愧疚,出了内殿,她顺道去东耳房一趟。 她到时,骆宝正卧榻歇息,他瘦瘦小小一个少年,蜷缩在被褥之中,竟瞧不出多少起伏,怕将他吵醒,她轻手轻脚将手中食盒放下。 骆宝却在这时睁了眼,他看见宜锦,便挣扎着要坐起来,“宜锦姐姐,你怎么来了?” 宜锦让他好好躺着,“是我当时思虑不周,害你被责罚,你伤口可还疼?” 骆宝忙摇了摇头,嘿嘿笑道:“有师傅替我说情,他们根本没用力打,这里头门道可多了,我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姐姐你别担心我。” 宜锦见他活力十足,一颗心也放下了,便催促他将食盒中仍旧温热的蛋羹用下。 骆宝听话,蛋羹入口软嫩丝滑,带着葱香,咸淡适口,他边喝,边道:“姐姐,以我之见,陛下这番并不是真心要罚我,只是想借故让姐姐回皇极殿,其实是舍不得姐姐。” 宜锦见他明明是个少年模样,却一副老成,有些好笑,“你还是个孩子,懂什么舍得舍不得?陛下想要什么样的姑娘都有可能,但绝不会是我。” 她低着头,朱唇紧抿,眼睫微颤。 她出身靖王府,又曾侍奉太后,萧北冥最初留她在身边,也只是为了羞辱太后,羞辱已故的靖王。 骆宝听她说自己是个孩子,有些不高兴,他虽然比宜锦年纪小些,但那并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 “姐姐,陛下登基至今,虽朝臣几次三番催促立后封妃,但陛下从不理睬,也从未对其他女子有何特殊之处。唯独对姐姐,实在太过异常。就说当初下药之事,若换了常人,恐怕早就发落慎刑司审问,可陛下只是叫姐姐去了皇极殿,这与他向来性情不符。” 话罢,骆宝两口将蛋羹用完,放了空碗回食盒。 宜锦默不作声地将食盒收拾好,只是摸了摸他的头,“你好好休养,别胡乱揣测陛下的心思,我们只管做好自己的本分,别的事,也不要多管。” 骆宝见她不喜自己提那些话,也住嘴不提了。 时候不早了,宜锦想到愆阳殿中蔡嬷嬷无人照拂,不知这会儿用饭了没,她究竟有些不放心,说了两句同骆宝告辞,便朝愆阳殿去了。 * 正过了晌午,阴沉沉的天却没肯施舍一缕阳光,飞雪带着刺骨的寒意盘旋而下。 愆阳殿毕竟有了岁月,有一处屋顶受不住经冬的风雪,漏了几片瓦,外头下大雪,里头下小雪,芰荷便来此处帮蔡嬷嬷修补屋顶。 她爬梯子上去,才将砖瓦砌实,裙摆处沾了雪水,湿漉漉紧紧粘着腿,下梯子倒有些不便。 宜锦远远瞧着,心悬了起来,还没等她快步赶到地方,便瞧见那廊檐下已然站了一个魁梧的身影,她认出这是宋骁,停住了脚步。 宋骁就站在廊檐下,注视着那个缓缓爬下梯子的身影,仿佛若有什么不测,他立刻就能接住她。 芰荷毫无知觉,她小心踩着梯子下来,等脚落在地上,胸腔里那颗怦怦乱跳的心才安稳下来。 第16节 转身瞧见宋骁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却忽然一惊,忙行礼道:“见过宋大人。” 宋骁只道:“姑娘不必多礼。” 芰荷微微一怔愣,在这宫里,上位者对下位者从来都是直呼其名,没有如此客气称姑娘的,她谨慎道:“大人客气了,叫奴婢芰荷就好。” 宋骁却道:“多谢你替我阿娘修补房顶。” 芰荷脑子才开始转过弯来,她睁大眼睛,落在宋骁眼中颇有几分可爱,“宋大人的阿娘,是蔡嬷嬷?” 宋骁颔首,解释道:“当初因家中贫困,阿娘进宫做了陛下的乳母,多年之后,陛下又机缘巧合之下救了我性命,于我有恩,我也因此得以与阿娘相认,只是她如今糊涂得厉害,有时认不出我。” 芰荷不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眼前人,只道:“宋大人,只要你们母子二人平平安安,朝夕相处,嬷嬷一定能认出你的。” 宋骁只听屋中蔡嬷嬷咳嗽,迟疑犹豫了许久,只将手中的药递给了芰荷,道:“阿娘每次见我,总不太愉快,还劳烦姑娘替她煎药,日后必有重谢。” 话到此处,芰荷也猜出母子之间兴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她向来善解人意,也不愿触及旁人伤口,只接下他手中药材,“上次宋大人提点,奴婢和姑娘还未曾答谢,不过是熬个药,举手之劳,宋大人放心就好。” 宋骁默了默,当日他也没有帮上薛姑娘的忙,眼前这个姑娘,面庞圆润,一双瞳仁清亮到令人不敢直视,笑起来两个酒窝好看极了。 他觉得太过冒犯,收回目光,再次答谢后告辞,芰荷的注意力很快就从他身上移开,瞧见宜锦的那一瞬间,眼睛都亮了起来。 芰荷几乎是快步走到宜锦身侧,“姑娘,你终于回来了。你久久未归,恰巧碰到蔡嬷嬷的屋宇漏雪,便替嬷嬷修缮一番。” 宜锦握住她软乎乎的手掌,柔声道:“你啊,帮嬷嬷是好事,但一个人爬梯太过危险,若不是有宋大人在底下看着,出了事可怎么是好?” 芰荷愣住了,“姑娘说,方才宋大人一直在此处?” 宜锦点头,她弯腰替这丫头将弄湿的衣裙拧了拧,边说道:“宋大人上次肯提点,许是有你的缘故。你可记得,你从仁寿宫到直殿监时,便是由他护送而来?” 芰荷记起来了。 初见宋骁时,他虽长着一张玉面书生样,但面无表情,气质可怖,但却肯在她哭泣时递给她一方帕子,人不可貌相,大抵如是。 宜锦看着生气勃勃的芰荷,十几岁的女孩子,像是初春时绽放的桃花,娇嫩嫩的在枝头,风吹过便能闻到芬芳。 若芰荷没有随她入宫,这会儿也许已嫁做人妇,过着简单幸福的日子。 她能看出,宋骁待芰荷比待旁人要亲和,若两人日后有缘,许能成一番佳话。 宜锦思绪回笼,嘱咐道:“我去后厨做些膳食,你也烤烤火,身上湿漉漉的,当心着凉。” 芰荷提了提手中的草药,“刚好也要给蔡嬷嬷熬药,我同姑娘一起。” 两人自去了后厨,蔡嬷嬷正喂那只叫阿鲲的雏鹰,不知是不是宜锦的错觉,这只雏鹰体型仿佛大了一些,通体黑白相间的羽毛显得莹润有光泽,一双漆黑的鸟目注视着她,鸟喙微动鸣叫了几声。 宜锦走过去,试探性地抚了抚雏鹰的脑袋,雏鹰不叫了,只是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掌心。 宜锦深感万物有灵,她用箸挑了块鱼肉,阿鲲歪着脑袋看了她一眼,边眨眼边迅速将鱼肉吞咽而下。 蔡嬷嬷瞧着高兴不已,微微沙哑的嗓子也因兴奋清亮了几分,“阿鲲这是认得你了。” 话罢,她想起了什么,却又开始难过,“陛下向来不喜阿鲲,阿鲲养了一只雏鹰,颇通灵性,但却被二皇子抢了去,那雏鹰很快便丢了性命,自那以后,阿鲲再不养鹰。我……我本想替他养一只,在他生辰时送出,可偏偏出了那事,他恐怕再不愿见我……“ 蔡嬷嬷想到往事,眼泪渐渐流了出来,抽噎不止。 宜锦忙拿出帕子替她擦拭眼泪。 蔡嬷嬷口中的陛下应当是先帝,那时的二皇子应是萧北捷,当年萧北冥曾豢养一只雏鹰,但那只雏鹰却被萧北捷抢走玩弄至丢了性命,嬷嬷想替他重新养一只,却又说他再也不愿与她相见,其中必有缘故。 宜锦见蔡嬷嬷情绪渐渐稳定,才问道:“嬷嬷可否告诉奴婢,阿鲲为何生你的气?他并非绝情之人,若知道他为何生气,才能想法子求得他原谅。” 蔡嬷嬷用仅剩的那只眼睛注视着宜锦,似乎在确认宜锦是否是可信之人,她记得,曾在阿鲲的画中见过一个小姑娘,同宜锦长得极像,因此天然便有了几分信任。 她终于肯开口,似乎回想到极其痛苦之事,她捂住了那只完好的眼睛,任泪水滑落。 “当年……都是我的错,皇后娘娘称找到了我失散多年的亲子宋骁,并以他性命威胁我在阿鲲的战马上动手脚,我……我心乱如麻,依她之言照做,害得阿鲲断了双足,险些去了一条命。我深知自己罪孽深重,自戳双目,他拦下了我,也并未惩处,只说此后再不会与我相见。” 蔡嬷嬷摇了摇头,几近绝望,只喃喃道:“他不会原谅我的……不会的。” 宜锦握着蔡嬷嬷的手,话及此处,一切便都有了解释。 蔡嬷嬷明明是陛下乳母,却偏居一隅在这废弃的愆阳殿度日,萧北冥也从未来此处探望。 若换做她是萧北冥,身边唯一至亲至信的乳母却背叛了自己,无论是否被迫,残了的腿却永远也无法恢复如初,她也无法轻易原谅。 她知道,蔡嬷嬷每一日都在忏悔,愆阳殿中萧北冥幼时旧物皆由蔡嬷嬷亲手擦拭,从不假手他人。 她脑子糊涂,连亲生儿子都识不得,却能将萧北冥幼时的事如数家珍,即便愆阳殿如何破败,她也不肯离开,又何尝不是在赎罪。 宜锦一颗心揪在一起,就如当初太后以芰荷之性命相威胁,她也与蔡嬷嬷做出了同样的抉择,唯一不同的是,她在最后选择了放弃。 她能理解蔡嬷嬷的无奈与悔恨,也正因此,她不忍叫面前的妇人再伤心难过:“嬷嬷若是肯信我,便将阿鲲交与奴婢养,等他生辰之时,由奴婢转交,如何?” 蔡嬷嬷茫然点了点头,她对于这个与阿鲲画中格外相像的女子有着天然的信任,半晌,她忽然又剧烈地摇了摇头,“不要让他知道是我送的,不要……” 宜锦见她神情愈发痛苦,忙拍着她的脊背,安抚道:“好,奴婢不说。” 话至此处,芰荷熬好了药,便唤蔡嬷嬷用药,有宜锦在,蔡嬷嬷第一次没有抗拒用药,她服药后便沉沉睡去,宜锦替她掖好被褥,见她面容沉静陷入睡梦,才松了一口气。 她与芰荷悄悄出了门,将门合上。 * 是夜,数九寒冬的天气,雪虽下得缓了,寒空中的星却一闪一闪,人处在四方的宫墙内,偏偏头顶着浩瀚的苍穹,倒让人生出一抹惆怅。 芰荷性子跳脱,也难得有些沉静,许是气氛使然,她忽然开口道: “姑娘许久没同芰荷说过心事了。从前姑娘在闺中,每每有了开心、难过之事都会与我诉说,但自从入了宫,就再也没有过。可芰荷能感觉到,姑娘在这里,从未真正的开心过。姑娘日后,到底有何打算?” 宜锦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绪,她不想让芰荷担忧,但此刻,她却忽然发觉,正如她了解芰荷,芰荷也同样了解她。 宜锦沉默不语,芰荷却问道:“姑娘,陛下何至于如此轻易就同意了你的请求,是他真如你所言,是个外表冷漠却良善之人?还是姑娘你答应了什么?” 宜锦看着芰荷明亮的双目,她曾答应过芰荷,无论什么事都不会再瞒着她。 她用平和的语气告诉芰荷:“芰荷,我恐怕,到了时日不能与你一起出宫,要一直留在这里了。” 芰荷只觉脑海之中一声惊雷,在原地呆愣半晌,不知如何反应。 她如何不知,姑娘曾经是如何期盼年满二十五出宫与小公子他们团聚,而今,姑娘却放弃了这期盼。 她明白这对宜锦而言意味着什么,她艰难问道:“姑娘真的只是为了救小公子?” 宜锦望着她,琥珀色的眼眸映出夜空中的星光,显得渺远又温柔,她道:“不只是为了阿珩。你可还记得,当年你陪我去云来观为母亲添香火时,曾于山道之上遥望一少年将军于马下救了个孩童?” 芰荷点了点头,那是燕王自北境战胜而归,燕京百姓夹道相迎,却有一孩童不慎失足于马下,恰被年少的燕王所救。 她思及此,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等着宜锦回答。 宜锦微微一笑,“我固然是为了阿珩应下此事。但也更因当年那个不忍孩童受伤,舍身相救的少年将军。” 芰荷惊住了,不敢去深想这话背后的意思,良久,她只喃喃道:“姑娘,无论你做什么决定,芰荷都支持你。” 两人身影渐渐远去,唯余暗处一人的身影僵在原地,久久不动。 第17章 向阳 隔日寅时, 眼看就到了当值的时辰,宜锦等人便匆匆起身梳洗,约莫一炷香后, 含珠便撇下玉瓷独自一人离去。 往日含珠总与玉瓷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但不知何时起,含珠便总是独来独往, 宜锦问玉瓷道:“含珠近来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玉瓷整理衣衫,勉强笑道:“自上次会亲不成, 她便总是心气郁结,许是想不开。” 人活在这宫中,日日夜夜其实也没什么指望,如她们这般,总还可以盼着见见家人,但含珠却没有盼头。 要说起来, 其父姚添虽贪墨遭贬, 但人已故去, 徒留女眷, 含珠想见母亲,也是人之常情。 但有时朝廷法度却容不下这样的常情,倘若家中有些门路,也并非不可行,但难就难在, 如她们这样人, 除非攀附他人, 否则永难凭借自身改变规矩。 这也是她一直关照含珠的原因,她确实心疼这个姑娘。 宜锦黛眉微蹙, 将这事放在了心底,给雏鹰喂了食,便去皇极殿当值。 一早几个洒扫的内侍悄声议论,说户部都给事中薛大人昨日回府路上不知怎得从轿中跌落,一张脸青紫交加,无法见人,一连几日便称病告假,坊间都将之作为奇闻笑谈。 宜锦愣了一会儿,心中不知怎得,却觉得此事并非巧合。 她进了后厨,做了一碟子五香方糕,又将黄豆细细磨成汁筛去杂物,煮开后取一小巧玉碗盛出,不放任何蜜糖。 萧北冥已在正殿更衣洗漱完毕,宜锦到时,他只着一身绛色燕居服,信手持了一本书简翻阅,眉目冷淡疏远,似乎将外界的人声都摒除。 宜锦怕糕点凉得快,便在风炉上煨着,她跽坐在地,用扇将炭火吹红,殿内一时只余炭火偶尔发出噼啪之声,伴着窗外雪色,竟少有的静谧。 这是自那事后,两人第一次如此和睦。萧北冥手中捧着书,起初还能读下去,渐渐目光却忍不住落到她身上。 她今日梳了流苏髻,只以青绢为饰,衬得乌发如云,眉目悠远,琼鼻小巧而挺立,眼尾一颗泪痣若隐若现,显出几分清丽。 等他的视线再回到书中,文字却再也难以入目,宜锦侧首看他,两人的目光却不期然相遇,她没有如往常一样躲避,只微微一笑,“陛下可要用早膳?” 她的笑似春日凝露下的桃枝,微风拂过,颤起阵阵清香,萧北冥良久回过神来,面上却淡定道:“用吧。” 他心不在焉地用完早膳,却觉得眼前场景有些不真实。 她从前从未对他这样笑过,似乎也不再畏惧他,又想起昨夜听她所说,留在皇极殿并不只是因为薛珩,也是因为他。 一股奇怪的感觉让他心中横生波澜,却并不让他感到难受。 他十五岁那年随虎威将军善冲首次出征北境,也是那一次征战,他率两万军士破忽兰王城,生擒忽兰王,回城途中,一幼童于夹道被马所惊,他救下那孩子,之后顺利班师回朝,那是父皇第一次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夸赞他,并当众封他为燕王。 原来早在那时,她就已经遇见他,远比他认识她更早。 可十五岁的他,却丝毫不曾意识到,当年夹道迎他归城的人群中,也藏着在山道上遥望他的那个小姑娘。 如今,她或许仍是她,但他却再不是那个心性至诚的少年将军。 他应当是长成了她最厌恶的模样。 萧北冥的心绪有些复杂,直到宜锦收拾完残羹冷炙,抬首道:“陛下是否该上早朝了?” 萧北冥看着她,渐渐回过神来,答道:“明日便是除夕,免朝三日。” 宜锦算算日子,才发现一年竟到了头,这是她在宫中过的第一个除夕。 从靖王府抄没,她被迫入宫侍奉太后到如今,日子竟过得这样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年节下。 萧北冥见她出神,便咳嗽一声,“许久未曾下棋了,你可还记得如何下?” 宜锦点点头,耳畔两点珠坠微微晃动,显得她的耳垂小巧白嫩,颇具几分可爱,“自然记得。只是不知这次陛下要赌什么?” 萧北冥墨色的眸少见地映出一抹亮光,他的声沉而有力,“这一次你若赢了,朕准你提一个愿望。” 无论这个愿望是什么,他都会答应。 第17节 宜锦见他神色认真,不像玩笑,心底莫名一震,她为了掩饰自己的异常,便垂首落座,如上次一样,萧北冥叫她先选棋子,她选白子。 两人对坐,下棋下了半日,眼看着菱花窗外天色渐渐暗沉,宫人们提着灯笼更换烛火。 萧北冥见她揉了两次眼睛,便知她累了,只是不肯放弃那个愿望,苦苦撑着,他也愈发想知道她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因此放了两局水。 宜锦赢了棋,盈盈如玉的面庞爬上了几分因情绪波动生出的红晕,她抬头看他,眼睛比寒空的星子还要明亮几分,脆生生道:“陛下,奴婢赢了。” 萧北冥却愣了一瞬,比起宜锦平常安分守己,从不肯逾矩半步的性格,他更喜她没有任何遮拦,高兴就是高兴,伤心就是伤心的模样。 他修长的指节落下最后一枚棋子,声色清越,“你有何愿望?” 宜锦知道赢下的棋局是对方有意放水,并非靠她实力,但她想要这个愿望,其实是为了含珠之事。 她母亲早逝,虽怀一腔孝心,却已无处可施,甚至连时时祭拜添些香火都无法做到。 含珠的母亲尚在,只因陈年旧规无法与之相见,她此生遗憾已经太多,只希望身边之人遗憾能少些。 她思虑良久,低声道:“旧时,先帝曾下令,因罪贬谪流放官员,其妻随夫君贬谪,无诏不得归京,时移世易,流放的官员已身故,其妻却独在异乡,欲与女儿相见却不能。” “法令虽严,尚有情理,与奴婢同在直殿监当差的含珠便是如此,自幼便罚没入宫,生父虽为罪臣,却早已亡故,只想与生母团聚却不能。” 她低声道:“陛下仁善,请允准姚夫人回京。” 萧北冥眼底笑意淡了几分,良久,他开口道:“朕既许你,自然应你。” 但他私心里更希望,这个愿望她能为自己而许。 她为了薛珩,芰荷,骆宝求他,如今又多了一个含珠。 他不喜她总是将他人放在她自己之前。她该自私些,多爱自己些。 宜锦有些不可置信,没想到萧北冥竟如此轻易就答应了她所求之事,她仰首,琥珀色的眸子漾出笑意,轻声道:“奴婢替含珠谢过陛下。” 萧北冥侧目见她如此高兴,好看的唇线不经意弯了弯,持起手中书简,信手翻阅。 申时,眼瞧着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但殿内却依旧一片祥和安宁,没有丝毫动静,邬喜来进殿问道:“陛下,今晚膳房做了炙牛肉,可要用些?” 萧北冥下意识看向宜锦,她垂首跽坐在蒲团上,捧着一册棋谱研读,时不时用手拨弄着棋子,腰身纤细,如修竹遇风,露出微微圆润的弧度。 他示意邬喜来附耳,低声嘱咐了几句。 邬喜来双目放光,显得格外激动,连连点头道:“老奴会妥善安排,请陛下放心。” 宜锦破完一局棋,脖子有些酸痛,她揉了揉后颈,抬首向窗外望去,天际一大片如墨般的漆黑正一点点侵蚀着光亮,唯余一抹淡到近乎瞧不出的浅红色的霞。 她惊觉已到了晚膳时分,她却没有备膳,赶紧起身,却瞧见萧北冥已换了一身竹青色圆领衫,墨发由玉冠束起,他五官深邃冷硬,目若寒潭,这一身文人装扮使他看起来比平常多了几分温和。 但这却不是帝王在宫中该有的装扮。 萧北冥见她呆呆楞在原地,只道:“今日不必备膳,你去换一身衣衫,邬喜来已经备好。” 宜锦尚蒙在鼓中,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被邬公公催着去换衣衫,她只好遵命。 她很快就梳了朝天髻,换了衣衫,月白色上衣,藕荷色下裳,再配上品月色绣樱草的鹅绒褙子,显得典雅文秀。 这是她从前在闺中的装扮,但在宫中太久,乍一换上,却已不太习惯。 宜锦拘谨地站在原地,任凭萧北冥打量,他很快就移开了目光,低声道:“出去走走。” 宜锦只好跟上,好在他走得极缓,她不需多匆忙便可以安然跟随在他身后。 出了殿门,萧北冥并未用辇舆,甚至没让邬喜来跟随。 临近除夕,宫殿都换了新的灯盏和窗纸,映着静谧的雪色,颇有岁月静好之意。 宜锦落后萧北冥一步,她提着宫灯,微弱的灯火盈盈照亮雪地里,他们走皇极殿后的小径,避开了巡逻的禁卫军将士,周围再无其他声音,漫长的黑暗中,仿佛就剩脚下这一点光亮,和眼前那个伟岸的人影。 宜锦一路跟着他,穿过几条小径,便见一座宏伟的高楼矗立于眼前,长长的阶梯一直蔓延到顶楼,化作一个黑点,楼上灯火零星,唯余风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这座楼名叫广德楼,是内宫之中最高楼,站在此处,能瞧见燕京的万家灯火,每年元日,历任帝王都会在此处与皇后祭拜天地,以求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安泰。 萧北冥没有停下,径直踏上阶梯,宜锦跟上萧北冥的步伐。 他走得很慢。 灯火飘摇在足下,已隐约能看见燕京御街上通明的莲灯,万家同乐,无非如此。 如果说愆阳殿中朱批所画的北境十三州是耻辱,那么眼下的燕京,当是两朝帝王的荣耀。 百姓安,则君安。 萧北冥总说自己并非善人,实则,君王的善注定是戴着枷锁的,只是在两害相较中取其轻。 许是黑暗能隐藏一切白日里必须顾及的东西,此时宜锦微微喘着气,目光却终于可以默默地,长久地注视眼前之人。 萧北冥踩着宫灯投下的光影,耳边是咧咧风声,他没有回头,问道:“为何当初,没有听从太后吩咐下翘摇花粉?”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宜锦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腿,有些意外他竟问这个问题。 无论她回答什么,于他而言还重要吗? 宜锦沉默半刻,回道:“因为在奴婢心中,陛下是个好人,也是很难付出信任的人。奴婢不想辜负陛下的信任。倘若那日事成,陛下有任何不测,奴婢一生都会良心难安。” 这样的答案出乎萧北冥的意料。 他第一次见宜锦时,不明白她生得这样柔弱,过着难堪的日子,但眼中的希望却那么刺眼,刺眼到他希望那光永远消失。 他承认,那时他曾嫉妒她,嫉妒她拥有的东西,他却从未得到过。 但此刻,他明白她眼中的希望来自于何处了。 能让她豁出性命保护的那些人,给了她勇气和希望。被她护着的人,该有多幸运。 她像是生长在在黑暗泥泞缝隙里的小草,却仍旧挣扎着为在意之人遮风挡雨,向阳而生。不像他,他已深知自己所处之地尽是污秽泥潭,终其一生都无法逃脱。 萧北冥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他的恶藏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必要的时候就会翻涌而出,宜锦说他是个好人,只是因为还未见过真正的他。 说话间,两人已踏上了最后一层台阶,他望着远处道:“其实,朕直到此刻,也并未完全信你。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朕的掌握之中。” 萧北冥狭长的丹凤眼中露出一丝自嘲,“而你也从未相信过朕。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想过直接向朕坦白,也不觉得朕会信你之言,帮你脱困。” 宜锦眼睫微颤,她仰首,鬓边发丝随着风轻轻颤动,露出莹白的面庞,“陛下,若奴婢一开始就向您坦白,您会相信吗?“ 事过境迁,其实再问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但她却忍不住问出了口。 萧北冥垂眸望着她眼底的晶莹,沉默了一瞬,就在宜锦以为他不会回应的时候,他却道:“会。” 宜锦怔愣在原地,看着他冷峻的侧脸,那声“会”明明如此低沉,但在她耳边的回响却那样清晰。 第18章 兄长 雪如飘絮缓缓落下, 暮色降临,天地浩渺,广阔的银白就在足下, 两人如来时那般下了广德楼,相对而立,宫灯幽微的光芒映在雪地上,映在宜锦的裙裾上。 直到邬喜来的到来打破了这静默, “陛下,一切都准备妥当, 即刻就能动身。” 萧北冥那沉寂中脱离出来,他眸光微动,目光最终定格邬喜来的身后。 邬喜来下意识挡了挡身后的骆宝,心虚道:“陛下,骆宝身子已好全,担心陛下路身边没个可心的人照顾。” 萧北冥沉默着没出声。 就在邬喜来觉得没戏时, 宜锦看了一眼骆宝, 知道他很想出宫, “陛下, 临近除夕,宫里宫外人多了才热闹。” 她的脸上映着冬日黄昏的最后一抹柔光,眼睛里闪着盈盈的光彩,像山间新雨后绿叶上的水珠。 萧北冥怔了怔,道:“好。” 等他后知后觉, 从什么时候起, 他已经下意识不去拒绝她。 骆宝忙喜滋滋地谢了恩。 邬喜来却偷偷敲了一下骆宝的脑壳, 压低声音道:“你没瞧见方才陛下的脸色?往后薛姑娘替你求情这样的事情,就算心里高兴也要憋着!” 骆宝脑袋吃了一记板栗, 疼的直突突,他不解地嘟囔道:“为什么?” 邬喜来瞅了他一眼,“陛下不喜欢从薛姑娘嘴里听到别人的名字。” 骆宝闻言低下了头,没人瞧见,少年清俊的脸上翻涌而出的落寞情绪,但他一句话也没说。 邬喜来见他这样,也不忍再训人,只道:“今日陛下出宫之事,切勿对外透露半个字。” 仁寿宫那位,这么长时间再也没有动静,但邬喜来知道,太后娘娘不会就此罢手。 骆宝神情恢复如常,点了点头,低声道:“知道了,师傅。” * 宜锦猜出萧北冥叫她换衣衫是带她出宫,但她没想到,邬公公这么快就将一切打点通透,以至于乘上这辆青幄马车通过大内门禁时,她觉得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这辆马车足够宽敞,骆宝和邬喜来坐在马车外赶车,她与萧北冥就面对面坐着,车内甚至放了香炉,沉水香的气息令人心静。 萧北冥闭目养神,车帘随风而动,顺着缝隙飘进车内的,除了矾楼细碎的灯火浮光,还有州桥夜市的人间烟火气。 他的面容在飘忽的灯火浮光中明暗交错,却更显五官深邃,气质冷清,恍若仙人。 商贩吆喝声,丝竹管弦之声,踏雪声……,大千世界中的声音,仿佛都融为一个囫囵的整体。 她透过车帘那一丝小小的缝隙,已能窥到州桥夜市的盛景。 空气中飘散着食物的香气,旋炙猪皮肉、滴酥水晶脍、煎夹子……每一样她都叫得出,只是这里的格局已经与记忆中的大不相同。 御街的道路比之从前拓宽了,两侧商铺也有些眼生,有的更换了名字,人也比之前多了,说是车水马龙也不为过。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不外如是。 随着马车进入闹市减缓了速度,车帘又慢慢合上,她却陷入了回忆之中。 遥想幼时,元夕那日,母亲乔氏便会笑看她和阿姐、阿珩换上新衣,一行人顺着御街一路行到龙津桥夜市,她最爱吃杏仁奶酪,阿姐宜兰最爱街北薛家分茶,至于阿珩,只要是好吃的,他都喜欢,往往一路嘴不停闲,多的还带回府中。 如今再见当年旧景,却只觉物是人非。 母亲与世长辞,阿姐远嫁,阿珩病重。 至于她自己,现在是陪伴陛下出游的宫女,再不是长信侯府的三姑娘,再不是当初的她。 她垂首凝视着衣衫上繁复的花纹,眼中略有水光,但很快就平复。 萧北冥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目光沉静,落在宜锦的脸上,指尖无意识地拨动着扳指,轻声道:“今日在外,你我只是普通的燕京百姓,不必顾忌宫里的规矩。” 宜锦鬓间的步摇微微颤了颤,她愣了一瞬,随即点头道:“奴……,我明白了。” 他们这趟掩人耳目出宫,自然不适宜大张旗鼓,否则陛下安危难以保全,宜锦心中都明白。 第18节 她垂首听着四周的叫卖声,披风上的鹅绒随着微风在她面颊边飘浮,更显得她肌肤胜雪,灵气十足。 半晌,萧北冥忽然出声,叫邬喜来停车。 邬喜来应了一声,便将车赶进临近的客栈,付了二十文,店小二便爽快地替马上了草料,并保证替他们看好车马。 一行人离了客栈,步行至龙津桥,这时辰对每日开到三更的夜市而言,还算有些早,甚至有些商铺仍在歇业。 正值除夕前夜,整个燕京似乎都提前进入了过节的氛围,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能在州桥夜市寻到合适的消遣,茶楼、教坊、大相国寺的互市相扑,从南逛到北也不会觉得无趣。 他们穿梭在人流之中,两侧商铺林立,每隔一步就有一盏莲灯,将整条御街照耀的如同白昼。 萧北冥最终停在彭记糕点的铺位前,店主热情招呼着,同时打量着来人。 眼前的男子高大挺拔,眉目冷峻,有龙虎之相,衣衫制式虽普通,但用料剪裁却格外讲究。他旁边站着的那位女子云髻雾鬓,肤光盛雪,装扮清丽典雅,不落俗套。 这店主便知道眼前是贵人,瞧着也不是喜欢甜食,看样子是替身旁夫人买,他笑道:“两人不知想要些什么?本店果脯蜜饯各式糕点一应俱全。” 话罢,他又道:“郎君与夫人若吃不惯甜口,这里新有一款杏仁奶酪,是用最新鲜的牛乳炼制而成,奶香十足,伴着杏仁口感,甜而不腻。” 宜锦听见夫人二字,便觉不妥,她生怕冒犯,仰首看了萧北冥一眼,向店主解释道:“店家说笑了,这是我兄长。“ 店主恍然大悟,“是我的错,瞧见两位客官容貌登对,便认错了,还请姑娘见谅。” 方才他心中还暗道这两人有夫妻之相,原来竟是兄妹。 萧北冥看了宜锦一眼,打断了店主的话,敛眸瞧着铺子里的糕点,侧脸在灯火照耀下有几分莫名的疏离,“将你店里所有的糕点都来一份,包括方才那个杏仁奶酪。” 惹得后头排队的客人一阵骚动。 人人都知道,彭记糕点虽然口味绝佳,但卖价却不便宜,每样都要,至少几十两银子,出手如此阔绰,恐怕非富即贵。 身后人声鼎沸,宜锦看向始作俑者,他脸上的神情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听着身后议论声愈发嘈杂,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角,悄声道:“陛——,兄长,外头不平安,财不外露,低调些才好。况且买那么多也吃不完。” 萧北冥敛眸。 谁想做她的兄长? 他默默看向她拉着自己衣袖的手,最终妥协道:“你喜欢吃什么就留下,其余的赠给其他人。” 宜锦彻底愣住了,这才反应过来,陛下不爱吃甜食,却特意停在这里买了许多,原来是给她买的。 可是她并未说过最喜欢吃彭记糕点,陛下又是怎么知道的? 宜锦默了默,对着店主道:“只留杏仁奶酪就好,其余的赠给后面的客人,钱由我哥哥付。” 萧北冥听着那两声哥哥,只觉得脑子突突地有些疼。 店家难得遇见这么大方的顾客,乐得眯起了眼睛,爽快道:“好嘞。您的杏仁奶酪给您包好啦,慢走。” 宜锦接过黄油纸包裹的奶酪,她垂首闻了闻,奶香气十足,同幼时的一模一样,犹豫半晌,压低嗓音好奇问道:“陛下怎么知道,奴婢喜欢吃彭记的糕点?” 萧北冥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猜的。” 他顿了顿,道:“还有,谁是你兄长?在外面不要瞎说。” 宜锦自然而然以为是她未经允许便称他兄长,惹他不高兴了,便道:“方才是我错了……”她确实忘了形,自己不过是内庭宫女,又怎么能称九五之尊为兄长? 可是不叫兄长,该叫什么? 萧北冥并不理会她,径直往前走,宜锦追在他身后,小声道:“往后在外我就是您的侍女,称您公子,可好?” 萧北冥漆黑的眼眸看了她一眼,薄唇紧抿,心里更气了。 宜锦看向手中的糕点,用干净的手帕捏了一块,捧到萧北冥面前,眼睛弯成了月牙,低声道:“要试试吗?一点都不甜腻。” 虽然不知哪里惹恼了他,但从前阿珩生气,她都是这样赔罪的。 萧北冥对上她期待的眼神,袖笼中的手微微蠕动了一下,内心有些挣扎,他想吃,但却对宜锦方才叫他兄长颇为在意。 宜锦见他迟迟不接,有些尴尬,只好自己吃掉那块奶酪,奶酪有浓烈的牛乳香气,却并不甜腻,带着杏仁微微的酸涩,反而更加可口。 萧北冥:…… 方才不是还说要给他吃的吗? 这一包杏仁奶酪于她而言也实在太多,她分给邬喜来和骆宝,两人瞧着陛下冷嗖嗖的眼神,却不太敢接。 宜锦只好缩回了手,悄悄看了萧北冥一眼,他低着头,信步朝前走,似乎已经消了气。 四周人流如织,三人默默地跟着萧北冥,没有人问接下来要去何处。 但宜锦看着眼前越来越熟悉的街景,却知道他要去哪里了。 踏过长长的山道,便到了大相国寺门前。逢除夕前夜,百姓都可在大相国寺交易商品,寺院门前有飞禽、猫、犬等珍禽奇兽。 再往里走,所售皆是日常之物,从箪席、屏帏、洗漱用具到珠翠头面、古玩字画,应有尽有。整座寺院从前门至后厅皆灯火通明,如同一条蜿蜒的火龙,在雪夜中显得温暖又躁动。 骆宝和邬喜来甚少出宫,见到这繁华景象,不觉有些痴迷。 宫中是王权威严,金玉堆积的繁华,处在其中只有敬畏。 而州桥夜市则是人间烟火气酝酿出的、人人可以参与其中的繁华。 先帝在世时,虽几次提出大开州桥夜市,却遭到了燕京勋贵世家的强烈反对,一旦大开夜市,虽利了民生,但在土地一事上便牵扯到世家利益,终究在君臣博弈下,划了大相国寺附近为夜市,以观后效,也便于管理。 萧北冥即位后,以不影响百姓居住为前提,扩大了夜市的范围,夜市之中自由交易,可以物易物,也可用金银购买,且商贩盈利所得赋税比寻常商户低两成。 萧北冥并不是第一次出宫,甚至他自成年起,就居住在御街上的燕王府之中,对这些热闹场景早已不以为意。 每到冬至元宵除夕,王府外人声鼎沸,车马如流水,人人都有亲眷相伴度过佳节,而他却永远独自度过。 身处最繁华的中心地带,那些喧闹、浮华、温情,却似乎都与他相隔甚远。 如今站在这蜿蜒山道之上,俯瞰雪夜中除夕前夜的燕京,他眼底唯一留存的温度,却显得有些虚幻。 他想起那年第一次随虎威将军出征,生擒忽兰王,凯旋而归,就在这山道之上,有个少女曾注视着他归城,只是那时,他尚且不知道她的存在。 与此同时,明明耳边尽是人群嗡嗡的交谈声,宜锦却似乎透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见到了那年身着冷光铠甲,班师回城的少年将军。 她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山道,忽感人生无常,那时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日后她会与那位少年将军在深宫中相遇,又有这样的交集,能够有一日与她故地重游。 但在这喧嚣繁华之中,隐藏着汹涌的暗流。 萧北冥侧首,感受到夜市里不知从何处来的杀气,这样的氛围他早不陌生,然而他神色平静,只低声对宜锦道:“听闻你母亲的长明灯供奉在临近的云来观,既出来一趟,去给她上柱香吧。” 他的声音沉静如磁石,罕见带了几分能称之为温柔的东西,以至于宜锦失了神,紧接着问道:“那陛下去哪里?” 萧北冥用余光观察着周围的景象,边低声道:“我随意逛逛,半个时辰后大相国寺门口汇合。让骆宝跟着你。” 宜锦知道萧北冥一早让骆宝跟着她,就是因为担忧她安危,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邬喜来格外敏感,只需要与陛下对视一眼,便知道今夜鱼儿该上钩了,他仔细嘱咐骆宝道:“外头鱼龙混杂,一定照看好薛姑娘。” 骆宝看着师傅严肃的神情,也收了欣赏美景的心,沉声应下。 四个人分两队散开后,宜锦带着骆宝去往后山云来观,山道上积雪泛着淡淡银光,骆宝静静跟在她后,一言不发,唯有足下沙沙的踏雪声。 后山殿内供奉的多是勋贵之家女眷的长生牌位,殿内烛光摇曳,牌位上烫金的名讳在灯火中时隐时现,宜锦将贡品呈上,跪在蒲团上,轻轻叩首三次,她额间步摇随之颤动,眼底渐有泪水涌出。 骆宝见状,悄无声息退出了殿内,在外面等候宜锦,他知道这种时候,姐姐需要一个人。 宜锦仰首望着那牌位,如玉的面庞在烛火下覆上一层朦胧的光,那双眼睛也在这光线下显得晶莹剔透,动人心魄,眼尾一颗泪痣,更添哀婉。 她的声线虽低,却如雨打荷叶,碎玉有声,“娘亲,知知好想你。” “倘若一切能回到你在的时候,拿什么来换,知知都愿意。” 她分明有许多话在嘴边,但到了这个时候,却什么都说不出,唯有眼底盛满的泪水不断溢出,这时候不在宫里,四周也没有旁人,她终于可以低声抽泣。 “以前是知知太过软弱,让阿姐和阿珩为我受了太多委屈。往后,知知再也不会退缩了。” 就在她话音刚落时,额前却忽然有一滴温热的东西落下,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宜锦缓缓抬头向上看,对上一双冷冷的,含着戏谑的眼睛,她的心跳得飞快。 她只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人,却想不起到底是谁。 那人半个身子悬在梁上,脸色苍白如鬼魅,却难掩这张面皮的病态,偏偏他剃了度,又将这病态带上三分清心寡欲。 血正透过他的僧袍一滴一滴掉落下来。 宜锦将手攥得紧紧的,过了那一瞬间的害怕,她开始飞快地估算倘若此时叫骆宝进来,对上眼前这人胜算有多大。 这人手臂虽受了箭伤,却并不致命,且他左手持剑,露出的那只右手青筋盘跌,旧伤多在虎口,想来是习武之人。而她与骆宝手无寸铁,更无武功傍身,如此一来,若对方想取她性命,不过咫尺之间。 宜锦到底没唤出声,将视线移回供案,神色镇定,道:“我只是来祭拜母亲,无意叨扰阁下。萍水相逢,今日出殿,后会也无期,还请阁下高抬贵手。” 她从蒲团上起身,向梁上施了一礼,缓缓开了门,用衣袖擦去额前那滴血,径直走出殿外,她心如擂鼓,那人并没有阻拦。 待宜锦走后,梁上那人随意用僧袍将受伤的胳膊裹住,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仍旧燃着香火的供案前,当他的目光落在那烫金的逝者名讳上,却忽然笑了笑。 他还真是小瞧了薛家这个姑娘,小瞧了这个他从未正眼瞧过的妾室。 第19章 生辰 雪色渐深, 白皑皑的地上脚印凌乱,散落的血迹如同深冬随风而逝的红梅花瓣,自深林的一端蔓延到另一端。 地上零零散散地躺着几个黑衣人, 面色铁青,死相可怖。 宋骁用手捏开其中一人的下颚,舌下果然□□,这些人将陛下引入此处, 见刺杀不成,便吞药自尽, 没有留下一丝线索,他不由皱起了眉头,低声道: “这些人背后皆有亡月图案,是忽兰国精心培养的死士,按照雪地上残留的脚印,还有一人逃离了此处, 但他中了毒箭, 跑不远。” 萧北冥凝视着地上遗落的一枚剑穗, 良久,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 这样卑贱又不值钱的东西,今日还能在此处见到,真是有些意外。 他将那沾了血迹的剑穗收起,看向密林的深处,吩咐宋骁道:“不必再追了。” 他一早便察觉出龙津桥便有人尾随在身后, 索性遂了那人的愿, 进了这密林, 只是没想到,过去这些时日, 那人依旧没有任何长进。 宋骁也丝毫不惊讶萧北冥的做法,他站起身来,默然跟在萧北冥身后,再不多说一句话。 陛下心中应当知道那逃离此处的杀手是谁。 不久,隐雾便报道:“陛下,属下一路追踪,那人对大相国寺十分熟悉,一入寺便甩开了属下,属下无能,请陛下责罚。” 萧北冥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去了手上沾染的血迹,许是见了血的缘故,他的眼透着微微的红,深沉到了极致,吐字却极为冷静,“将这些尸体处理了,自己下去领罚。” 隐雾身子一震,却没有任何辩解,自愿领罚,他知道陛下身边从不留无用之人,他今日失误,陛下待他已是宽容。 第19节 萧北冥看向远处喧嚣的山门,神色有些令人捉摸不透,他对宋骁道: “将至年关,老忽兰王病急,正是新旧交替的时候,这批死士恐怕只是个开始。” “从今夜起,严控城防,凡非京城户籍入京必须有路引,且有亲眷在京中担保。另外,严查大相国寺僧人僧籍,尤其是近三月来入籍的僧人,若有异常,即刻来报。” 宋骁欣然领命。自陛下登基这个月来,他虽领禁军统领之职,每日也不过是操练兵士,巡卫燕宫,这是他第一次经管城务,顿觉心中干劲十足,必不能让陛下失望。 邬喜来在一旁守着,他跟随陛下日久,也曾见过不少血腥的场面。但今夜这类险象环生,他也是第一次遇见。 方才那一行十几个忽兰死士,个个身手矫健,欲直取陛下命门,倘若宋大人今日晚来半步,刀剑便已至陛下咽喉。 萧北冥却十分镇静,看出他惊魂未定,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吧。” 邬喜来忙应了一声,跟上。 * 大相国寺门前,恰到了夜市最热闹的时候,灯火辉煌,四周恍若白昼,人群如流水,时快时慢,这些人中,有华服盛装的勋贵子弟,也有穿着朴素的布衣百姓,皆是举家出行,也并非是想要来这里买些什么,不过就是想凑个热闹。 寺前有艺人表演“火树银花”,这是最受燕京人欢迎的杂耍,艺人需赤膊上阵,用柳木勺将浇灌的红通通的铁水奋力激扬至空中,铁水落下瞬间炸开无数绚烂烟火,如璀璨星光笼罩了雪地,使人仿佛误入梦幻琉璃世界。 宜锦凝视着那空中如萤火点点乍开的银花,她莹润的面庞也沾染了些许酡色,她喃喃道:“许久没有看到这么好看的烟火了。” 骆宝在一旁看着,目光却不知不觉落在了宜锦脸上,背在身后的手中攥着一支兰花纹木簪,紧张到掌心都微微沁出了汗。 他犹豫了半晌,直到一场火树银花到了终点,才将手中的簪子递给宜锦,忐忑道:“姐姐,我方才在夜市瞧见一支簪子,雕工精湛,便买下了送给姐姐。” 宜锦看着少年有些绯红的脸色,有些好笑,她接过他手中的簪子,柔声道:“簪子很好看,只是下次不要再破费了。在宫中用不上这些。” 她不忍拂了一个少年的好意,更因为他的举动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薛珩,在她入靖王府之前,阿珩每年都会送她一支簪子,材质各不相同,却都是他亲手雕刻。 尽管在别人眼中,阿珩反应迟钝,不通人情,可在宜锦心中,薛珩却是最好的弟弟。 骆宝见宜锦收下他的礼物,也不禁笑了笑,他原本挑中的是一支羊脂玉簪子,可他深知这样贵重的东西宜锦一定不会收,因此便换了这支兰花木簪。 萧北冥来时,便看见骆宝送簪子,中间邬喜来几次想要提醒骆宝,却都被陛下的冷眼挡了回去。 邬喜来看着陛下手中精心挑选的幽兰银步摇,额间顿生冷汗。 萧北冥径直走过去,他步子重,靴子踩过山道上厚厚的积雪,发出闷闷的摩擦声。 快到宜锦身侧时,他忽而放轻了脚步,与她并肩而立,看着那打铁花火红的绚烂之光。 许是那艺人今晚演了几场有些疲乏,最后一次撒铁水竟失了准头,咧咧的风携着火红的铁水直直朝人群这边崩来,人群中散发出一阵惊呼。 萧北冥反应极快,几乎是一瞬间,他便扯开身上的披风,以身挡在宜锦身前,他肩膀宽阔,腰背挺拔,将她遮的严严实实。 宜锦呆愣愣站在原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的力道意外卷入怀中,咧咧寒风中,她却几乎能听见他擂鼓般的心跳声。 直到周边人群散开,只剩他们二人,宜锦才回过神,她的心跳得极快,仰首低声问道:“陛下是什么时候来的?” 萧北冥沉默着没说话,目光落在她发髻上那支摇摇欲坠的木簪上,他抬起手臂替她理了理头发,似是不经意间将那支簪子拨落,垂眸道:“才到。” 宜锦尚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萧北冥问道:“你替母亲添香,一路上可遇到什么奇怪之人?” 宜锦微微一愣,几乎瞬间就想起了殿中那个受了伤的僧人,但她曾允诺过出了殿门便不会将此事外传,况且此时仍处在相国寺内,那人应当就在附近,不知可有同伙,陛下微服出宫,身边护卫不周,她若说了,恐怕惹祸上身。 她摇了摇头,道:“并无异常之人。” 萧北冥见她迟疑了片刻,没有说话,半晌才道:“这次出来,除了查看州桥夜市百姓民生,也想瞧瞧薛大人的伤,他因公务操劳,回府路上不幸伤了脸,一连告假七日,若不去探望,难免寒了忠臣之心。” 萧北冥话音才落,宜锦先是怔然,随后意识到自己可以借此机会回家探望弟弟,她面上的欣喜之色便已经藏不住,生怕眼前人是在与她玩笑,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问道:“是……是真的吗?” 萧北冥不可见地弯了弯唇线,低声道:“自然是真的。” 今晚不仅出宫瞧了烟火阜盛,繁华至极的州桥夜市,还品尝了她最爱的杏仁奶酪,而如今,她竟然还能回侯府瞧一瞧。 这些惊喜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她暂时忘却了彼此的身份之别,她方才受惊,一只手仍在他腰间,眼下反应过来,立时松了手,“多谢陛下。” 萧北冥垂首,墨色的眼眸一动不动盯他腰间那只手渐渐松开,他感到胸腔里有些闷闷的。 他的目光落到宜锦脸上,她脸色有淡淡的粉色,比之宫中多了活力与生气,就连眼角那颗泪痣,都因此更加惑人心智。 萧北冥忽然有些沉默。 邬喜来取了马车,马车在打更声中朝着长信侯府驶去。 他赶着车,边瞧他那神色难过的小徒弟,小声劝道:“上次同你说的话你就当耳旁风了?” 他叹了口气,道:“像咱们这种人,有些东西,只能放在心里。倘若拿了出来,摆在明面上,不仅害人,更害己。” 骆宝愣愣地攥紧手里的簪子,许是他拜了邬喜来做师傅,一路走得太过顺畅,因此身上仍留着些少年气性,闷闷问道:“师傅,我只是想让姐姐高兴,这也有错吗?” 邬喜来瞥了他一眼,“当然有错。错在没有自知之明。你说,是你送的簪子更让薛姑娘开心,还是陛下去长信侯府更让她开心?退一步讲,薛姑娘有自己的亲弟弟,没什么能比她见自己的弟弟更能让她高兴,而这些事,你却做不到。” 骆宝望着夜空中四散的飞雪,将簪子收了起来,脸上的失望渐渐褪去,“师傅,我明白了。” 寒风呼啸,马车内的两人并没有听到外面的动静。 一阵风雪侵入车帘,宜锦拂去发髻上的飘雪,察觉到簪子丢了,她咬了咬唇,低声道:“陛下,奴婢不下心将一支簪子弄丢了,可否回去找找?” 那是骆宝送她的,虽不名贵,但弄丢了太过可惜。 萧北冥正借着车内的烛光翻阅着手中的书籍,长睫在扑朔的烛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他没有抬头,“哦?那簪子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宜锦只觉得这话有些古怪,她犹豫了片刻,道:“那簪子虽不名贵,但却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人送给奴婢的,弄丢了很是可惜。” 萧北冥抬起头,如深潭般漆黑的双眸凝视着她,半晌,他只随手将袖口中那支兰花状银步摇递给了她,道:“时辰已晚,且相国寺游人极多,返回也未必能找到。这步摇是邬喜来顺手买来的,你若不嫌弃,将就着用吧。” 宜锦看着那支银步摇,做工精致,花纹繁复不俗气,想来价格不菲,她委实不能收下,因此她顿了顿,婉拒道:“邬公公的眼光向来极好,只是这簪子太过贵重,奴婢不能收。” 萧北冥没想到宜锦会拒绝,他的脸色隐隐有些僵硬,手中的簪子收起来不是,不收起来也不是,半晌,他冷冷道:“你若不喜,扔了就是。” 话罢,他又垂首去瞧手中那本兵书,宜锦如收了个烫手山芋,却能感觉到眼前人气压有些低沉,她也不敢再提找簪子的事。 萧北冥瞧着书上的字,眼底的墨色却越来越重。 骆宝于她而言是极重要的人,那么他呢?他在她心中,又是如何的分量? * 长信侯府门前立着两只张着大口的威武石狮,府门前已换了崭新的红灯笼,侯府虽然世袭到三代,早已没了昔日的风光,却能从宅邸的外观依稀瞧出没落世家的底蕴。 门房薛大瞧见门口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一时也有些疑惑,除夕前日还有人上门拜访,想来是求他家大人办事,他打着哈欠开了侧门,上前问道:“几位是来找谁?” 邬喜来淡淡道:“我家黄大人听闻薛大人卧病在床,特地前来探望,还请代为通报。” 薛大从没见过哪个姓黄的官爷与自家侯爷交好,且侯爷嘱咐过要静养,不见客,他正欲回绝,却见一只纤纤玉手掀开了车帘,那女子容颜姝丽,面容如玉,眼尾一颗浅浅泪痣,更添娇俏。 薛大只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才不敢置信道:“三姑娘!” 自靖王被诛后,靖王府一众女眷皆被收入宫中为奴,薛大没想到自己能见到昔日的三姑娘,宜锦昔日待他有恩,尽管他知道侯爷苛待发妻,今夜恐怕不欢迎这个女儿,但他仍迎了上去,道:“外头风雪重,姑娘快进府吧。” 宜锦没想到,这个家中除了阿珩,竟还有人会记得她,真心为她回府而高兴,她心里一时也有些酸涩,道:“薛伯伯,烦请您向侯爷通报一声。” 薛大忙叫另外几个小厮替他们引路,自己匆匆去后院通报。 * 穿过厚厚的粉油大影璧,那几个小厮便引着他们朝前厅去,临近除夕,府内上下挂满了赭红色的羊角灯,墙角的红梅正迎着雪悄自绽开,偶有风雪拂过,摇晃的枝头便散下一阵幽香。 宜锦停驻在此处,心中百感交集。 幼时除夕,娘亲乔氏替她们剪了各种各样的窗花和门神,再做几个小灯笼,挂在梅树上祈福。 娘亲走后,每年除夕便是阿珩替她们剪窗花,她和宜兰做灯笼。 再到后来,宜兰出嫁,她入了王府,这里终究只剩阿珩一人。 萧北冥见她神色哀伤,便知她触景伤情,他本想告诉她,往日之日不可追,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五色的烟火自上空升起,炸开一片绚烂,两人抬首仰望冬日的夜空。 萧北冥看着她的侧脸,她眼中含着晶莹,嘴角却是微笑的,在烟火落下的那刹那里,他与她的指尖只隔着一掌的距离,他缩了缩手,漆黑的眼眸划过流彩。 “薛宜锦,生辰吉乐。” 这宛若呢喃的声音在烟火爆竹声中几不可闻。 第20章 故人 薛大前来通报时, 长信侯薛振源正与侯夫人柳氏在中堂听戏用膳,柳氏所出的二姑娘宜清与二公子薛瑀也在席上。 薛大话音方落,薛振源那尚有淤青的脸上便浮起几抹责怪, 他兀得起身,气急道:“快吩咐后厨做些新菜,来人岂止是贵客,却被你怠慢了, 回头再与你算账。” 薛大身子一震,丝毫没想到那位黄大人身份如此尊贵, 他心中也有些慌张,不知那位贵客是否会责怪他。 柳氏大约三十上下,保养得宜,面容娇艳,气质羸弱,身着浅青色对襟长衫, 淡灰荷花暗纹十二幅湘裙, 说话也柔柔弱弱, “夫君莫要生气, 来者何人,以至于让夫君如此失态?” 薛振源本有些焦躁,被柳氏问了一句,也冷静下来,道:“朝中还会有哪位姓黄的大人深夜拜访?薛大说宜锦那丫头也回来了, 恐怕就是皇极殿中那位。你梳洗一番, 随我去前厅见客。” 听到宜锦的名字, 柳氏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却并不慌张, 顺从地应下,又瞧了一眼宜清和薛瑀,柔声道:”你们两人也换件衣裳,随你父亲一起去拜见陛下。“ 宜清和薛瑀正瞧着水榭里的戏,乍一被母亲提及,忙起身。 薛瑀即将加冠,却未在会试中崭露头角,而宜清被柳氏养在深闺,年过双十仍未出嫁,他们心知母亲带他们见客的意思。 一行人并丫鬟小厮浩浩荡荡朝前厅去了,薛振源为首,见到萧北冥时,忙携家小叩首行礼。 萧北冥看着地上乌泱泱一片人,只道:“听闻你因病告假,顺路来瞧一瞧。都起身吧。” 薛振源听着这声音,便想起那日进宫时陛下同他说的话,脸上淤青的地方不由疼了疼。 他打了宜锦一巴掌,回府途中便跌下轿子,摔伤了脸,查来查去也只说那日抬轿子的下人失了手,但他却觉得此事并非巧合。 再加上今夜陛下微服出宫,竟然与宜锦同行,他便知道自己所想也许是真。 薛振源将脑海里纷乱的思绪清出去,忙道:“臣不知陛下驾临,时辰仓促,只在后院备了薄酒佳肴,还请陛下赏光。” 柳氏静静注视着宜锦,就在方才叩首行礼时,她惊觉这丫头竟与从前在府中时大不相同。 这丫头一张小脸白里透红,肤如凝脂,眼尾那颗与乔氏一模一样的泪痣更添了几分娇艳,让人将目光都集中到那双漂亮的眼睛上。 从前宜锦在府中,容貌并没有今日这样出挑,可见自靖王府女眷被没入宫中,宜锦并没有受苦,反而被新帝看上,带在身边。 柳氏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当年靖王只差一道遗旨便能称帝,可惜靖王已有正妃,她自己吃过做外室妾室的苦,不舍得再让宜清走她的老路,便做主将宜锦送去靖王府,倘若日后靖王登基,侯府身份自然水涨船高,届时再将宜清送入宫中,也不至于委屈了女儿。 可谁能想到,后来是残了腿的燕王荣登大宝,如今宜锦反而因此得了亲近新帝的机会,近水楼台先得月,而她的宜清,已经双十年华,婚事艰难,高不成低不就。 柳氏自入府时便不喜宜锦,只因她与乔氏生得太像,每日瞧见宜锦,她就想到乔氏从前鸠占鹊巢。 第20节 明明是她先与振源表哥两情相悦,乔氏却横门一脚成了侯夫人,虽然后来乔氏死了,她被扶正,可族谱之中所录的原配正室,却永远不是她了。 柳氏一想到此事,只觉得密密麻麻都是锥心之痛。 她的眼神太过刺目,以至于在乌泱泱一群人中,一眼就能注意到,萧北冥并没有接薛振源的话,只是忽然道:“想来这便是薛大人的继室柳夫人吧?” “继室”两个词格外刺耳,柳氏得体的笑容也僵了僵。 薛振源想起那夜进宫陛下对他的敲打,道:“回陛下,正是臣的继室夫人,柳氏。” 萧北冥却依旧没有看薛振源一眼,“听闻侯府大公子薛珩前些日子病重,柳夫人却再三阻挠御医看诊?” 柳氏仍旧面带笑容,只是那笑实在勉强,她叩首道:“妾身惶恐。那日府医说珩儿的病类似于疫症,妾生怕这病传开来,危及宫中贵人们的安康,这才告知太医请他们慎重。后查实是那府医医术不精,信口开河,妾深感懊悔,已罚了那府医。” 宜锦静静站在萧北冥身后,在她听到柳氏这漏洞百出的辩白之词时,她从一开始的淡定从容化为此刻的隐怒。 她无法想象,阿珩那日烧了多久,受了多大的苦,才等来陛下派的御医。 在她入靖王府前,柳氏分明向她保证,一定会善待阿珩,不会让府中下人怠慢他,可是如今,柳氏一样都没做到。 柳氏先以她和阿珩威胁宜兰放弃了相好的亲事,嫁给了陆寒宵,又以阿珩的安危逼迫她入了靖王府,最后却背弃了当时对她和宜兰的承诺。 倘若这是对她当初懦弱的惩罚,她宁愿所有的惩罚都落在她一人身上。 萧北冥的目光落在宜锦脸上,她睫毛微颤,泄露了她此刻不平静的心绪,他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一丝心疼。 这个姑娘,从第一次遇见他时,就表现得无比坚强,但她这一路走来,身后其实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倚靠,到了宫中,也仍要左右周旋,没一刻放松。 即便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家,但从进门这一刻,除了那个门房薛大,恐怕并没有人因为她回家而真心感到高兴。 萧北冥墨色的眼眸渐渐染上一层冷意。 除他之外,能牵动宜锦情绪的东西都叫他厌恶,眼前的柳氏也一样,“既然柳夫人当初答应了为人继室,便不该对侯府子嗣厚此薄彼,日后朕会派内宫御医每日问诊,若薛珩有何差池,柳夫人应当不会推卸责任吧?” 最后一句反问虽然轻飘飘,宛若寻常寒暄,柳氏却听出了威胁的意味。 她忽而想到眼前的帝王弑亲弟,鞭朝臣,坑杀降兵,一股冷气渐渐从地下传至身上,她僵着脸,含笑道:“妾身自然不会推卸责任。” “如此甚好。”话罢,他便带头朝着中堂走去,行了几步,却忽然对宜锦道:“知道你忧心薛珩,自去探望吧。朕在中堂饮酒,莫要忘了时辰。” 宜锦微微一愣,等她反应过来,躬身行礼谢过,萧北冥却早已走远了。 她看着那消失在雪色中的背影,心里忽然有几分酸涩。 自从去皇极殿当差到现在,她逐渐发现,他只是人冷了一些,行事手段狠厉了些,但那些,是他踏上皇权之路必须的手段。 甚至于,他似乎将仅剩的温柔,都给了她,而她,却永远无法对等地偿还。 * 薛府子女自五岁起,便同父母分园别住,原先宜锦和宜兰共住玉暖坞,薛珩住鹤鸣斋。 自乔氏去后,柳氏掌家,宜兰又出嫁,玉暖坞冬暖夏凉,宜清眼馋了许久,后乔氏便找了个由头让宜锦搬出玉暖坞。 薛珩的鹤鸣斋清净,夏有清风冬有雪,适合温书,而乔氏便以此为由将鹤鸣斋给了薛瑀,原因是薛珩天生愚钝,不必温书。 薛珩的住处如今只是正院的一间鹿顶耳房,临着仪门与穿堂,仆从们往来脚步声都清晰可辨,薛珩自幼体弱,向来觉浅,住在这里又如何能安心。 徐姆从后厨领了煤炭回来,远远便瞧见三姑娘的背影。 她是乔氏的陪嫁丫鬟,那日宫内会亲,也是她告知宜锦薛珩病重,今见宜锦归府,恍如梦中,愣了好一会儿,才直直过去牵住宜锦的手,眼底含泪,连手里的箩筐也丢了,“姑娘瘦了许多,这次回来常住否?” 夫人去世后留下三个孩子,宜兰远嫁,宜锦又入宫,她日日夜夜都盼着姐妹俩能回来。 “阿姆,我只是借着陛下的光才能回府瞧一瞧阿珩,今夜仍旧要回宫的。”宜锦瞧徐姆比上回见又憔悴了许多,止不住地心疼。 阿姆一直未嫁,从前守着娘亲,娘亲去后她又送了宜兰出嫁,照顾阿珩,这大半生的时光,几乎都耗在了侯府中。 徐姆失望地点了点头,但能见着宜锦,她依旧高兴,说话间便领着宜锦进了内室,悄声道: “那日得了姑娘的嘱托,我便去请了谢大夫,他扮作小厮从后门入,躲过了柳氏的眼线,替小公子开了药方拾了药,当夜便好了,后头陛下派了御医来,查过也说并无大碍。” “我从心底里感激阿姆,若没有阿姆,阿珩或许就等不到与我相见了。”宜锦的目光落在乌木罗汉床上的少年身上,明明唇在笑,眼睛却下了雨。 她已太久没见这个少年。 回忆里,少年幼时即便再喜欢奶糕,也要留给两个姐姐先吃;两个姐姐生辰,他亲手做了木雕小像,手上尽是伤痕。他明明只比她小了一岁,却偏比她更细心妥帖。 旁人都说他反应迟钝,五岁上还不会说话,更别提启蒙读书,考取功名,父亲也只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可就是这样一个少年,在她被逼入王府那日,将整个侯府闹得天翻地覆,哪怕差点被父亲打得皮开肉绽,也只叫着让姐姐回来。 而她身为姐姐,却因为软弱没能保护好这个少年,让他受这样的苦楚。 床榻上的少年面庞苍白,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着,容貌随了乔氏,漂亮得不像话。 宜锦在榻边坐下,握住少年有些冰凉的手,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她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薛珩却被那滴清泪惊醒了,他睁开清亮又虚弱的眼眸,看了宜锦好一会儿,沙哑着嗓子道:“阿姐,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的下颚在宜锦的手上蹭了蹭,感受到一丝温热,似是终于确认眼前的人是真实存在的,半晌才低头道:“阿姐,我……我好想你。” “阿姆说我病好了,就能见到阿姐,果然没有骗我。” 宜锦看着他纯真又脆弱的眼神,心里一紧,她不想让阿珩看见她流泪的模样,擦了擦眼角,笑道:“阿姆何时骗过你?以后你也要听阿姆的话。” 她听阿珩的声音沙哑,便想替他倒杯水,少年却固执地拉住了她的手,眼神中带着惊恐,“阿姐,你不会再走了,对吗?” 宜锦却不敢与他对视,更不敢承诺他什么,只柔声道:“阿姐不走,只是去给你倒茶润喉,阿珩听话,松手好不好?” 薛珩听懂了她的话,一点点放了手,眼珠子却不敢眨,直到宜锦给他倒茶后确实回来坐下了,他才放心。 徐姆在一旁看着,眼底有些发酸。 宜锦心里更不好受,她陪着薛珩说了会儿话,薛珩到底大病初初愈,气血不足,一会儿便又睡过去了。 宜锦这才得以脱身,她替薛珩掖了掖被褥,便同徐姆悄悄走到舍外,将身上所带银两都交给了徐姆,半卷住徐姆的手道:“阿姆,我下次再回来,不知是哪日了。阿珩他劳您多费心,这些年来,若不是您,我不敢想是如何的光景。” 话罢,她扭头望着庭院内肆虐的飘雪,眼底也渐渐染上了寒冷的霜,话语从未有过的冷硬,“从前,我和阿姐该忍的、不该忍的,全都忍了,只想阿珩在府中能过得顺遂些。” “时至今日,便证明当初那些忍让全无用处,刀拿在谁手中,便是谁说了算。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忍了,也不会让阿姆再受苦了。” 徐姆看着宜锦坚毅的侧脸,却觉得她似乎与从前大不相同,若说她像当初的夫人,却多了一股子破釜沉舟的冷意。 倘若夫人当初能有这样的狠心,那薛振源也不至于和柳氏苟且至此。 宜锦看着时候不早了,便又从袖笼中取出一封信,托阿姆转交给谢清则,道:“请阿姆替我谢他,转交此物。” 徐姆接下书信,连声应是,眼底却含了泪花。 当初夫人的病来得又急又快,就是怕柳氏扶正后左右两个女儿的婚嫁,因此几乎是半拖着身子替宜兰和宜锦都说了人家。 宜兰原本许的是夫人娘家做丝绸生意的远亲江修明,宜锦许的则是女医圣手程玉春的长孙谢清则,这两位公子秉性纯良,家世祥和,是乔氏当时最满意的女婿人选。 可到头来,宜兰和宜锦的婚事到底都被柳氏做了筏子,成了攀权富贵的筹码。 倘若宜锦嫁给谢家公子,日子虽不说多好,却能安稳度日,无人敢欺。 谢清则已至弱冠,却迟迟未娶,她去请他给小公子瞧病,谢公子当即应允。种种迹象表明,当初夫人并没有看错谢公子,但偏偏造化弄人。 徐姆只怕宜锦这一走不知何日能相见,她终究开口道:“姑娘,谢公子是个良人。他这次同我说,会等姑娘出宫之年。” 宜锦拢了拢鹅绒披风,望着越下越大的雪,鸦睫微颤,神情沉静,道:“阿姆,替我告诉他,不必再等。日子都是要向前看,人,不能总留在过去。” 更何况,过去,也是薛家对不住他在先。 第21章 后盾 长信侯府水榭内, 笙箫婉转清扬,舞姬们着红裳,身姿曼妙, 翩若惊鸿,映着卧栏里暗自生香的红梅与漫天大雪,显得格外应景。 萧北冥把玩着手中酒盏,眼眸低垂, 看着酒盏中泛起的淡淡涟漪,却有些心不在焉。 薛振源在席下大气也不敢出, 只暗自叮嘱后厨上些心,生怕怠慢了陛下。 而柳氏端坐在席下,虽心中紧张,却尽量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给宜清使了个眼色。 薛宜清经母亲授意,换了发髻和衣衫, 她着玫瑰红遍地金的短袄, 下身是蜜合色八幅湘裙, 披了件云丝披风, 集端庄娇俏于一身,媚而不俗。 她款款上前,发间步摇微微震动,极为文雅地行了个礼,柔声道:“臣女宜清替陛下斟酒。” 邬喜来与骆宝一左一右, 本想阻拦, 却见那只玉手提了九转金壶, 清酒如流水般溢出,到七分便止了。 薛宜清并未逾矩, 添酒后便退至一旁,微微垂首露出精致的侧脸,并不过分亲密,也不让人反感。 倘若是一般的男子,自然会降低防备,欣赏美人,品味美酒。 然而换了萧北冥,他始终没有看宜清一眼,也没去动那盏酒,“薛姑娘这酒是单单为朕斟的?还是旁人都有?听闻薛姑娘孝顺之至,怎得这样的好事忘了父母呢?” 薛宜清没想到对面的帝王丝毫不领情,她错愕地仰首,良久缓和道:“陛下说的是,是臣女疏忽了。” 柳氏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笑道:“宜清这丫头,平日里被臣妇宠坏了,失了规矩,让陛下见笑了,不如叫薛瑀陪陛下饮酒,陛下以为如何?” 薛瑀忽然被点到名字,着实有些紧张,他无措地看着柳氏。 萧北冥拂了拂袖,漫不经心道:“不如何。朕还是更为期待,在明岁的琼林宴上见到薛二公子。” 这话直接驳了柳氏的面子,更暗讽薛瑀年近弱冠却无功名傍身。 柳氏脸色一白,自嫁给薛振源后,娘家那些人见了她都毕恭毕敬,她多少年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如今眼前偏生面前人是她惹不起的人物,她只有将委屈咽下。 她也实在是不明白,陛下为何如此针对她,针对宜清和薛瑀?若真是为了她不给薛珩那小蹄子就医,薛珩又哪里来的颜面? 她失神地瞧着水榭上的歌舞,忽而想到,倘若陛下是对宜锦有意,那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她忽略了心中那股子不适。 就算乔氏凭借着江南乔家的财力嫁入了侯府,替薛振源解了燃眉之急,占了原配正妻之位,乔氏所出的宜兰与宜锦,却仍然落到了她手中,倘若乔氏仍在世,这恐怕比折磨乔氏本人更让她心痛万分。 如今就算陛下看上了宜锦,她也是二嫁之身,陛下登基日浅,身侧后位尚且空缺,后宫之中也空虚无人,满朝大臣定不会允许一个二嫁之身的前逆王妃为后。 届时,她的宜清因着宜锦的缘故也会在陛下那里高出一截,反而比旁的姑娘更有机会。 琢磨透了这一点,柳氏之前的郁气便散了,她抿了口茶,席间不再言语。 然而随后,宜锦的身影便出现在中堂的山水屏风之后。 她身形纤细,装扮素雅,举手投足都有了其母乔氏当年的风范,却比乔氏多了一股韧劲,眼尾一颗泪痣更显那双美目波光流转,宛若碎玉在阳光下通透清亮。 萧北冥的目光几乎从宜锦一出场便没从她身上移开过,他见到她微红的眼角,便知道她才哭过。 他手中的酒盏不自觉地紧了紧。 又想起方才宜清给自己斟酒,不知她撞见了没有,他不想让她误会。 第21节 宜锦却只浅浅向他行了一礼,道:“陛下,奴婢还有些事要请教薛大人,恐怕要再耽搁些时辰。” “无碍,朕在这等着你。”萧北冥平静而冷冽的目光落在乔氏与薛振源身上,两人纷纷低下了头。 宜锦道:“还请父亲随我到鹤鸣斋一趟。” 薛振源不知宜锦所为何事,但陛下发了话,他根本不敢推辞。 然而到了鹤鸣斋,宜锦望着熟悉的场景,却只觉物是人非,心中莫名难受,她道:“当初柳氏以薛瑀需要温书为由,让阿珩搬出了鹤鸣斋。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屋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娘亲亲手为他所备。旁人没有资格住进这里。” 薛振源背着手,冷笑道:“你就是这样同你父亲说话的?薛瑀也是你的兄长,你以为你如今有陛下撑腰,就能同我这样说话?” 宜锦一想到阿珩病入膏肓,眼前所谓的父亲竟任由柳氏磋磨阿珩,心肠便硬的不能再硬。 她没有像从前那样乖巧听话,唯唯诺诺,而是回以同样的冷笑,“何为父?是生而不养为父?还是明明已与人无媒苟合,仍要娶我娘亲填薛家这个无底洞,令我姊弟三人受尽苦楚者为父?” 薛振源神色原本正常,在听到后半句时却忽而变了脸色,他铁青着脸,像是被人踩了痛脚,低吼道:“谁同你说的?!是谁同你说的?” 宜锦嘲讽地看着他,却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她只冷冷道:“薛大人若是执意让薛瑀住鹤鸣斋,那就将我娘亲从前置办的旧物对着嫁妆单子一样一样挪到阿珩房中。另外,玉暖坞从前也是娘亲亲自替我和宜兰置办,还请薛大人将玉暖坞也物归原主。” 薛振源见她轻描淡写便将此事定下,心中一股郁气无从发泄,却又明白宜锦并非当初的宜锦。 造成这一切的,皆是柳氏动了薛珩将宜锦逼得太狠,如今这恶果叫宜清和薛瑀来承受也并不算冤枉。 他很快衡量利弊,扯了扯僵硬的笑容,忍住心底的怒气,安抚道:“知知,你也知道,柳氏她性格强势,为父在她面前向来不好说话。” “不如这样,我即刻吩咐下人去办,只是陛下仍在这里,如此大张旗鼓,到底于薛家声誉有碍。” 宜锦并没有因为这一声知知而动容,自娘亲去后,除了宜兰,旁人也不会称呼她的小字,薛振源也只在有求于她时才会这么叫她。 “那日在宫中我便说过,什么侯府的颜面,什么世袭的爵位,我全都不在乎。我只要从今以后阿珩再不受任何委屈。这里属于娘亲,属于我们姐弟三人的东西,一件都不准动。” 她的语气冷冷清清,却坚定异常。 风雪中,她的披风微微荡起,耳边轻柔的风浮动着她的发丝。 令她想起当年娘亲在时,也是如此温柔地拂过她的发髻,在她耳边柔声轻语,那一声“知知”这辈子她都不会忘记。 可是再也不会有人这样唤她了。 终此一生,这世上,不会再有这样爱她的人了。 她眼眶微酸,想起娘亲这短暂而又悲苦的一生,中间又有多少辛酸不幸是眼前这个男人给予的,到了这里,她只剩下怨,再没有一丝心软。 她只恨当年自己太过软弱,既没有保护好娘亲,也没有保护好姐姐和阿珩。 薛振源见怀柔之计没有用处,眼光立时冷了下来,笑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去陛下面前闹吧。即便这里不是你的家,也仍旧是薛珩的家,他那个样子,日后议亲,也只能靠着侯府的名声,将侯府的名声坏了,薛珩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薛振源始终不信宜锦能做出让薛家覆灭之事,他深知宜锦是最会为宜兰与阿珩考虑的,不可能什么都不顾。 宜锦却没有被他的话激怒,她想起萧北冥同她说的,人活在这世上,往往看谁更豁得出去。 她极为冷静,“侯府是侯府,薛大人是薛大人。当年薛大人以姻亲骗取娘亲的嫁妆填补户部贪墨亏空,又在娘亲临盆之际让柳氏带着一儿一女外室子找上门来,又可曾有半点廉耻之心?陛下也不会需要这样官德不修的臣子,不需要这样污秽的侯门世家。” “从始至终,薛大人也没想过让阿珩继承爵位,既然如此,这爵位有没有,又有何重要?” 薛振源见她毫不退让,心中也有些没底,他问道:“那宜兰呢?她远嫁陆寒宵,陆家本就不喜她,如今再没了侯府的娘家,她在陆家该如何自处?” 宜锦的目光越来越冷,她几乎无法明白,一个父亲竟能说出这般猪狗不如的话,“阿姐的婚事,是你和柳氏一起定下。倘若阿姐过得不好,那大家就都别想好过。” 眼前女子分毫不让,面若冰霜,似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薛振源到底是怕了。 他没有宜锦豁得出去,侯府到了他这一脉,已大不如前,更何况他还有个嫡亲的弟弟,倘若那陈年旧事被翻出,削爵都是小事。 左右衡量,将玉暖坞和鹤鸣斋物归原主,竟是最划算的买卖。 半晌,薛振源一挥衣袖,冷冷看着宜锦:“我如你所愿,但愿你不要后悔。从今日起,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女儿,你在宫中是死是活,我也不会过问半个字。” 这样的威胁对宜锦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自她入宫那一日起,旁人都能收到一两封家书,而她却从未收到过。 倘若之前她只以为薛振源公事繁忙,父爱隐晦,那么如今,她便知他实则是冷漠自私。 这样也好,没有任何期待,以后就不会再为了此事伤神难过。 薛振源既然答应,便没有拖延的道理,他挥了挥手,一脸不情愿地吩咐管家薛聪将宜清和薛瑀的东西搬去西苑,之后便不再管。 * 薛珩再次醒来时,已回到了自己的鹤鸣斋,庭院里积雪正盛,翠绿的松柏依旧亭亭,廊檐下喜庆的羊角宫灯随风摇摆,给雪地铺上一层朦胧的光。 他没问为何自己会回到此处,只是愣愣地问徐姆:“阿姆,阿姐呢?” 徐姆眼中含泪,不知该如何解释,她怕阿珩担心,却又不忍骗他,便道:“你宜锦阿姐回宫了。” 薛珩没有哭也没有闹,少年沉静的脸上露出难受的神情,“那我要怎样才能到宫里去见阿姐呢?既然阿姐不能时常来看我,我便去看阿姐。” 徐姆叹了口气,给出了一个明知永远也不可能的期许,“你专心读书,来年若能考个功名,授了官职,日后便能时时见到你阿姐了。” 少年缓缓转身便回了书房,身后徐姆催着他用膳,他清亮而坚定的声音却顺着寒风飘过来,“阿姆,我要去温书。” 他知道,自己总是让阿姐担心,他太笨,太弱了。 他也想要保护阿姐,想要阿姐从此后不再为了他弯任何一次腰。 第22章 袒护 青幄马车终于在茫茫夜色下驶入巍峨宏伟的皇城, 城墙关隘上旌旗猎猎,宋骁率禁军将士守在此处。 回程途中,宜锦没有再看车帘外的景色, 临近城门,她垂首,发髻上的银步摇随着马车的晃动轻颤,“今日, 奴婢举止僭越,让陛下为难了。” 萧北冥默默注视着她发间那只银步摇, 细碎的光铺满了她半张莹白的面颊。 “今日欢喜吗?” 他的声音像是山间某处暗流冲刷过砂砾的声音,沉静而清冽。 宜锦与他对视,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眸似乎能抚平所有不安,惶恐,她道:“陛下许奴婢为母亲上香,在侯府替奴婢撑腰, 让奴婢能见到阿弟, 奴婢很高兴。” “那么, 别的都不要放在心上。” 她所谓的僭越, 只是让薛振源还回了应还的东西。他还怕她不够僭越,再让人欺负。 宜锦愣愣看着他微垂的眼睑,眼底有些许晶莹,她的十指紧紧交缠,胸腔里那颗心跳得飞快。 这样肆无忌惮的袒护, 从来只有娘亲能给她。 两人一直到皇极殿都没有再说话, 但气氛却格外祥和。 入了内殿, 却见芰荷正从红木填漆食盒中取出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 宜锦怔然,听邬喜来说道:“陛下知道姑娘今日生辰, 特意叫芰荷姑娘备了长寿面,也想博个好意头。” 芰荷一身水红色袄裙,喜庆吉利,替她摆好食箸,边附在她耳畔悄声道:“姑娘,生辰吉乐。陛下早几日便向我打听了你的喜好,连这份寿面,也是陛下亲自所做。” 后厨的面粉都快被陛下糟蹋完了,才算做出来一份像样能吃的。 她从前总以为,那些话本故事里男子为女子下庖厨的事情都是骗人的,结果确有其事。 宜锦接过热乎乎的长寿面,热气盈蕴,将她的面容遮住,也遮住她眼底的酸涩。 今日是她的生辰,她的父亲不记得,但萧北冥却记得。 怪不得他会带她出宫,方才会问她今日够不够欢喜,怕她孤单,晚上还让芰荷来陪着她。 面不够劲道,切得有些粗糙,口味偏咸,但宜锦却一根都没剩下,一股热意自肺腑发散开来,她眉眼弯弯,“面很好吃,多谢陛下。” 萧北冥应了声,看向见了底的那碗面,耳根微不可见地红了红。 她若喜欢,以后每年他都做。 他额间微微有汗渍,忍了一路的不适,他想应是那旧疾又作祟了,不想让她看见他狼狈的样子,于是出言道:“逛了一夜,你也该累了,回去歇着吧。” 宜锦本要退下,目光忽然触及他绷紧的、青筋微跳的右手,而他半靠在红木嵌螺繥大理石扶手椅上,腰背不似往日挺直,重心都落在两侧扶手上,脸上较之平常也苍白许多。 她黛眉紧蹙,担忧写在脸上,可是她知道,他若不想让她留下,谁来说也无用。 邬喜来和骆宝就守在殿外,倘若有事,他们二人应该能处理。 宜锦离了内殿,就停驻在皇极殿廊下,殿中灯火通明,她徘徊踱步,心中七上八下,不得安稳。 邬喜来宣了太医,进殿前对宜锦道:“薛姑娘回去歇着吧。这里有老奴照料,不会出事的。” 宜锦摇了摇头,她要知道他无碍,才能安心。 她就在这里守着。 芰荷见她铁了心思,也不再劝说,只是静静陪她等着。 * 邬喜来进殿后,便知道陛下又犯病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吩咐骆宝备水,一边替萧北冥更衣。 他的外衫如同被雨水淋过,湿腻腻地粘在身上,墨色的长发凌乱地散在肩上,丹凤眼微微眯着,血红色的浓雾在他眼中聚拢,唯有青筋盘亘的右手显示着他正试图以残存的理智困住身体里觉醒的猛兽。 腿部开始传出针扎般密密麻麻的疼痛,那疼痛如波浪般起伏不定,一个浪头盖过另一个浪头,直到薄唇浸出血痕,他也没吭一声。 邬喜来不知如何是好,去请了太医,此刻只有等待,直到萧北冥哑声道:“将那件双龙抢珠的寝衣拿来。” 邬喜来一愣,忙应了一声,他知道那个檀木匣子,明明极不起眼,陛下却将那匣子放在触手可及之处。 萧北冥将那件冰丝的寝衣覆在面上,他忍痛而显得愈发粗重的喘息喷薄在那层薄薄的布料上,淡淡的,熟悉的兰香被反哺到鼻腔中,令他头脑中炸裂般的疼痛缓和了片刻。 那股想要嗜血杀人的欲望渐渐退却。 太医匆匆赶来,片刻不敢歇息,小心翼翼替萧北冥诊脉后,跪下道: “陛下当初为治疗腿疾,用了太多的麻沸散,麻沸散中含有大量曼陀罗,过量使用会导致毒素积年累月在体内运转,永远无法消灭殆尽。然臣此次替陛下把脉,发现陛下症状有所恶化,再这样下去,恐怕多发病一次,便……” 那太医额间冷汗直冒,跪地连连叩首,低声道:“陛下,如今您的病症愈发严重,京中也只有谢清则可以一试,他才云游归京,陛下不能再耽搁了……” 萧北冥任由骆宝替他擦着额上的汗,他忍着痛低声道:“下去吧。” 腿部的疼痛已然到了极致,以至于他说完这句话,静默了许久。 萧北冥动了动眼睑,却没有睁开眼睛,任由冒着热气的水流渐渐将自己包裹。 缥缈的水雾让他清冷立体的脸透出出尘的意味。 他抹了抹眼睫上的水痕,光怪陆离的世界变得清晰无比,目光落在自己丑陋的残肢上,小腿宛若嶙峋怪石,线条扭曲,伤痕狰狞可怖。 第22节 这两条腿因为行路过多有些支撑不住,此刻碰到热水依旧微微战栗,疼痛无孔不入。 当初替他治腿的游医曾说,即便他的腿一时能够恢复,表面看上去去与常人无异,但随着年纪的增长,它会逐渐萎缩退化,直至再也无法站立。 三伏天正值炎夏,腐烂的肉由热酒烫过的刀子一点一点割开,骨断筋毁,刚开始坏死的腿并没有感觉,但除去腐肉,打断骨头重新生长,娇嫩的肉芽一点点长出,知觉开始恢复。 那种疼痛撕心裂肺却又如钝刀子割肉般日夜不休,用了麻沸散,不仅能让人忘掉所有的疼痛,也能忘掉那些冷漠的背叛,抛弃。 可麻沸散却犹如无法戒掉的毒药,服用的量要一日多过一日才不会感觉到痛苦。 邬喜来知道陛下惯来隐忍,他眼眶微酸,低声道:“陛下,听闻那谢清则天资异秉,于治疗顽固腿疾方面更是颇有心得。不如……” 萧北冥此时却忍痛站立而起,水滴自他伤痕累累的胸膛滑落,滑到腰间,地面上。 他随手拿起浴巾擦了擦满是水珠的脸,将那件真丝寝衣换上,凉冰冰的,他灼热的身体渐渐冷静下来。 听了邬喜来的话,他没有反对,却也没有赞同。 他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已经太多次了,一次次怀有希望,又一次次绝望。 萧北冥卧在榻上,闭上双眼,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乏,室内烛火浅浅落在他的面孔之上,显得冷清又萎靡。 “你出去吧。” 他如是说道。 他从来知道,有些丑陋的伤口,只有自己能舔舐。 不知过了多久,他半寐着眼,嗓音沙哑粗粝,“大相国寺那人,可有消息?” 隐雾自暗处道:“陛下,属下已经查了相国寺众僧的僧籍,那日属下跟丢的,应当是一名法号空了的僧人,他来去无踪,从前只在寺中清修,不大出来,虽然僧籍挂在相国寺,却从来没人见过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萧北冥扯了扯唇,闭上眼道:“派人看紧相国寺,近日他应当不会出来了,若有异常,即刻来报。” * 宜锦一直守到皇极殿落灯的时候,回到直殿监时已近深夜,芰荷与玉瓷都已经歇下,屋子里只剩炭火噼啪的声音。 宜锦悄声给阿鲲喂了食,它吃饱喝足后将鸟喙塞进胸前的羽毛里,小脑袋一掉一掉,憨态可掬。 宜锦看了一会儿,便任由小家伙睡去了,就在这时,她却忽然听见有人低声唤她,转身一看,是含珠。 含珠本就是几人中最小的,这时候看起来更加瘦弱,瓜子脸尖尖的,全没了以往的圆润,她见宜锦晚归,低声问道:“姐姐这是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 宜锦摸了摸她冰凉的手,见她只穿着薄薄的寝衣,长发上依旧残留着落雪,道:“临近除夕,陛下便放了我半天假,随处逛了逛,忘了时辰。你穿得这样少还出去,当心着了风寒。” 含珠有些僵硬地将手抽回,神色惨淡,眼底仍有乌青,“姐姐为何要骗我?” 宜锦微微一愣,沉默着没有说话。 “明明姐姐是与陛下出宫了,为何要瞒着我?” 含珠冷冷笑了,神情中颇有绝望之色,“你是不是以为你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我好?是不是以为,你替我求陛下让母亲回京,我就要对你感恩戴德?” “当初我跪下求你,求你替我在陛下面前说句话,但你不肯。我也就死心了。可是后来,你又求陛下让我母亲回京,正是因你这迟来的假情假意,母亲她,她回京途中遇雪崩而亡,尸骨不知埋于何处!” 含珠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着,宛如遇到劲风的芦苇,几乎要站不住。 “你从何处得知这个消息?”宜锦强迫自己冷静,“算算脚程,从黄州到燕京路途遥遥,也不会这样快就到京都,你从何处听来的消息?” 含珠此时却无法冷静地思考,她流泪道:“你不用管我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从今以后,我们只当对方是陌路人,各走各的路。薛宜锦,我再也不需要你的假情假意,再也不需要你的施舍。” 宜锦看着她质问的神情,她的担忧便如潮水般涌来,再接着,便只有说不出的无力。 良久,她道:“出宫之事,陛下下令不许外传,我不知道你是从何处得知,但也不是故意瞒你。至于你母亲之事,我将心比心,也是真心希望你能与母亲团聚。你若觉得我并非真心待你,我也无可奈何。只是你心性纯良,易被人利用,我只怕你到头来伤了自己。” 含珠心中介怀的,又何止这一桩事,当初宜锦没来这里时,她和玉瓷姐姐是最要好的,玉瓷无论什么事都会和她说,可是宜锦来了,还带来了芰荷,所有人都向着她。 若说以往之事只是引子,那么姚母这事,只是将隐在暗处的事情摆在了明面上。 含珠拂去发间的雪,冷冷笑了,“那暴君冷血冷情,也唯有对你几分特别。既如此,我也替你送了一份礼给他。想来不久,他收到后定然十分高兴。” 薛宜锦看她神情诡谲,便知这礼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神色沉静,“我若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怨我恨我都无妨。但千万别被人利用做傻事,无论何时,保重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不是所有的人都宽宏大量,她仍旧怕含珠将来反被那把双刃剑所伤。 含珠显然没有将宜锦的话听进耳中,她冷冷地看着宜锦,“从今以后,不用你多管闲事。” 宜锦看着含珠上了榻,用被褥蒙住头,背对着她。 雪夜里,冷意肆无忌惮地蔓延,宜锦等了半晌,见含珠再没有改变心意的意思。 她更了衣,缓缓上了床榻,芰荷的侧脸对着她,睡梦中也眉头紧蹙,睡得并不安稳。 宜锦将手暖热,替她将眉头抚平,芰荷却抓住了她的手,半梦半醒地嘟囔着:“姑娘……” 宜锦轻轻应了一声,替她掖了掖松散的被角,此时,窗外的雪寂寂地下着。 她看向含珠蜷缩在被褥中的身影,一股不安在心底萦绕不去。 不知不觉,已是深冬了。 第23章 吃醋(一) 除夕这日, 禁中张灯结彩,各宫新换了桃符,各色剪纸门神。 镇国公章琦给章太后进献了一颗佛头舍利, 据说是从东瀛传来,百年才得一见。章太后大悦,下令将这颗舍利供奉于宝华殿中,只待除夕夜宴时邀满朝文武及众命妇贵女同赏。 宜锦早就替每个人都做了新衣裳, 连愆阳殿蔡嬷嬷都有,芰荷和玉瓷收到都惊喜万分, 唯独含珠没收,宜锦也不强求。 按照规矩,这几日萧北冥都不必上朝,临近年节,底下的官员也极为默契地上了各地年表,都拣喜庆吉利的写, 萧北冥几乎没费什么力气, 便将这些奏折都批完了。 他脸色仍有些苍白, 俊朗的眉眼清淡如水墨画上的山川河流, 身上随意披着一件墨色水貂皮大氅,斜倚在菱花窗下,拿着一本书细读。 那株青山玉泉置于暖阁中间,因环境温暖舒适,展露了浅绿的花苞嫩芽, 已有一股幽香轻轻浮动。 宜锦在后厨做了酒酿元宵, 她知道萧北冥不喜吃甜食, 因此元宵的馅儿是她用绿豆泥做的。 用茶水浸泡过的绿豆煮熟后捏成泥状,包进糯米团子里, 既带着茶的清香,又带着绿豆泥的爽口,也不甜腻,再用米酒煮熟,便散发着淡淡的米酒气息。 萧北冥只觉唇齿留香,他印象中,宜锦这是第一次做元宵,“今日怎么想起做这个了?” 宜锦抿唇一笑,“奴婢的母亲每到元宵便会给姊妹们做元宵,意味着一家人团团圆圆,永不分离。” 萧北冥用汤匙划着碗底最后一只漂泊无依的元宵,他的目光落在宜锦的面庞上,在心底默默重复了一遍,团团圆圆,永不分离。 真是好寓意。 萧北冥的心情的确因为这份早膳的到来愉悦到了极致。 用完膳,段桢与蒲志林求见,三人入暖阁议事。 来自矩州的邸报上说,老忽兰王病重,膝下二子为争王位相互攻讦,二王子冶目筹谋已久,性凶狠,已举部众杀了大王子,只等老忽兰王落地发丧便可称王。 忽兰各部族不得已暂时臣服于冶目,但正值冬季,物资匮乏,族中多有好事之徒于北境烧杀劫虐,冶目不仅不制止,反而助纣为虐,大有借机挑衅大燕的意思。 魏燎善冲二将在北境苦苦支撑,但所率部众连年征战,边疆苦寒,军备吃紧,难以为继。 蒲志林道:“臣依陛下所言,将燕京各家捐赠之数按照名录记下,以七日为限公布名录,且已向各地商贾透出消息,捐赠多者可入选次年皇商遴选名册。镇国公章琦骑虎难下,为堵悠悠众口,已捐出黄金千两,白银五十万两,剩余江浙商贾为争来年皇商资格,皆出了不少力,此次募捐所筹之数,大抵够北境将士坚守四月有余。” 这算是近日少有的好消息,萧北冥心中所缀之石总算落下。 从他入主皇极殿那刻开始,他便知道,大燕的安稳不过是勉强立在边疆守军的血肉之躯上。 三十年前,先帝初登基,少年天子,并无君威,朝廷冗官积弊,国帑空虚,彼时的忽兰王却正值壮年,忽兰在他治下日益繁荣,更有忽兰骑兵如神兵降世,无一败绩。 那时大燕与忽兰开战,实在是逼不得已,内忧外患接踵而至,加之忽兰骑兵在北境一代作战实在得天独厚,难逢棋手,以至于大燕连失十三城,退守矩州。 这是大燕之耻,更是北境百姓之痛。 有多少百姓一夜之间与亲人家眷离散,一朝为俘,终身难见。 这也是后来燕王率军活捉忽兰王时,举国上下一众欢呼的原因。 彼时,燕王的声名隐隐有超过先帝之势。 天家父子,先为君臣,后为父子,因此让一颗将星在最辉煌的时候折去,竟是父子两人最好的结局。 对萧北冥来说,那些将士,自他封王起便在他麾下,同吃同住,共饮风沙,他们的生死,与他的生死同样重要。 他那时残了腿,卧榻之上也曾思考,这一生活着到底有何意义。 算起来,当时唯有他麾下将士并尚未收复的十三州,是他的心病,更是他的执念。 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可以赴死,可是龙骁军的将士们有妻女儿孙,他们的性命,都是从阎王爷手中抢来的,他就算放弃了自己,却不能放弃他们。 如今,也是一样。 段桢摇了摇羽扇,“矩州距北境最近,且是交通枢纽,地形艰险,若是派寻常官员前往,不仅所费时日极长,且难以保证层层押解之下无贪腐。” 他几乎将朝中的官员都想了一遍,但与章家毫无牵连,又对矩州地形了如指掌的可信之人,却实在少之又少。 萧北冥敲了敲书案,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他问道:“矩州知州陆寒宵,不日将携家眷回京述职,两位觉得,派他前往如何?” 蒲志林与段桢皆是一愣,陆寒宵与长信侯薛家乃是姻亲,薛家向来以镇国公章琦马首是瞻,此人真的可信吗? 殿内热议朝事,殿外,邬喜来也正与宜锦商量事宜。 邬喜来神情沮丧,叹气道:“姑娘也知道,陛下旧疾复发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从前找过不少医士,但都无甚疗效。” “程玉春老夫人乃杏林圣手,其长孙谢清则医术高明,药到病除,民间多称他“玉面华佗”。可是陛下失望太多,不愿再试。” 宜锦听见故人的名字,下意识愣了愣,她知道,谢清则的医术担得起这个称号,无论从医还是从文,他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她想起昨夜萧北冥苍白的脸色,心里忽然一疼。 * 过了午时,邬喜来便从殿外匆匆赶来,禀道:“陛下,清远伯府谢清则在外求见。” 萧北冥神情淡淡,沉默不语。 宜锦见他眉头紧蹙,便知道他要拒绝,她先出了声,“陛下,程老夫人家学渊源,其长孙定然也不会差。若是他能治好,从今以后陛下就不必再受旧疾所困,若是不成,不过是同从前一样。” 萧北冥抬首看她,她的神情专注而温柔,清亮的眼中盛满他的倒影,满是担忧,让他拒绝的话忽然有些说不出口,他的声音有些晦涩,“你也希望……” 宜锦点点头,弯了弯眼睛,鼓励道:“陛下每次发病,奴婢和邬公公都很担心,如果谢大夫真能治好陛下,那再好不过了。” 萧北冥却愣住了,她说了许多话,他却只记住了一句她很担心他。 原来,她也会为他而担忧。哪怕这担忧比不上对薛珩的十一,他也已经感到庆幸。 第23节 接受治疗,再失望一次,似乎也没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他不想让她失望。 他默了默,最终妥协道:“宣谢清则。” 邬喜来堪比中了头彩,他颤着声音应下,忙宣谢清则入殿。 宜锦适时退下,在她走出殿门时,与一人擦肩而过。 那人身着青色宽袖公服,格外清瘦,风姿如玉,仿若天人,颇有魏晋之风。 对视那一瞬间,谢清则朝宜锦颔了颔首,他的声音如清风拂面,从不让人感到压迫,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唤道:“知知。” 宜锦与那双堪比月光皎洁的眼睛对视,却没有如旧日那般唤他清则哥哥,颔首道:“谢公子。” 谢清则并未因这疏远的称呼而感到受伤,他深知她在这宫中如履薄冰,这样的称呼,其实是最保险的。 他回以一笑,依旧是柔声道:“大概半刻钟,我便出来,你别担心。” 少年时的默契,几乎让他极为熟稔地捕捉她每一分情绪。 宜锦朝他行了一礼,谢过他,到殿外候着。 萧北冥对谢清则并不陌生,当年圣手程玉春作为清平伯府老夫人也曾到宫中给章太后看诊,少年谢清则便是那时候入宫觐见先皇的,谢清则虽年岁尚小,却做得一手好文章。 他仍记得幼时,父皇曾在宫中宴会上对谢清则褒赞有加,言他年纪尚小已有公辅之量,假以时日必然能成为国之栋梁,朝中各路大臣也对此人赞不绝口。 若无意外,他会以伯府嫡长孙的身份袭爵,靠着祖上铺好的路进入官场,大施拳脚。 那时,谁也不会想到,此后这个才华横溢的少年忽然弃文从医,既没有扬名立万,也没有步入仕途,只是深居简出,跟随程老夫人学习医术,消失在燕京的世家贵胄圈子里。 如今眼前人依旧有少年时的风姿,只是与那时相比过于清瘦,容貌也是时下燕京贵女们最喜爱的玉面郎君。 他不卑不亢地行礼,将檀木药箱放在一侧,低声道:“请允许草民替陛下诊脉。” 萧北冥默然将手伸出,打量着眼前人,“朕记得你少年时文采惊人,为何后来却弃文从医?” 谢清则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草民幼时虽喜文经,却觉得自己终无经世济民之才,倒不如行医问道,解人苦厄,也算是归途。” 话罢,他便号完了脉,道:“陛下体内有阴寒之气行走筋脉,且有多种毒素交加,平常倒也能相生相克,和气共处,但每当外界寒气过甚或者刺激经脉运行,便会发作。” 邬喜来在一旁听着,只觉十分震惊,这些症状谢清则都说得极为准确,仿佛亲眼见过一般,可见他医术确实过人。 谢清则收了银针,低声道:“陛下每发病一次,经脉淤塞便多一分,倘若继续下去,经脉会彻底阻塞,届时便无法下榻。” “那谢大夫可有法子医治?”邬喜来急切问道。 谢清则微微颔首,“并非无法可治。只是这法子太过凶险,稍有不慎……” 他的话没说完,在场的人却都已明白他话中意思。 萧北冥抬起手,将方才扎过针的地方掩在衣衫下,他垂下眼帘,神情不显,只是问道:“你敢冒险入宫替朕诊治,想来并非无所图。” 谢清则知道帝王疑心深重,若他无所求,他反而不敢用。 但他确实有所求。 他起身行礼,脊背挺直,声音坚定而沉稳:“草民确实有所求,还望陛下允准。” “草民与薛氏宜锦曾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后阴差阳错退了婚,令她明珠蒙尘,草民余生心愿,一为悬壶济世,二为娶她为妻。还望陛下成全。” 他叩首在地,肩脊却似山梁笔挺,明明是请求,却不卑不亢。 邬喜来听完,心中如擂鼓般,他下意识看向陛下,却见陛下的脸色陡然变得极为阴沉。 萧北冥收回手,直直盯着谢清则,他的神情便如阴云密布,只是隐而未发,“你应当知道替皇家之人诊脉的规矩,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没能达成所愿,谢清则并无失望也无失态,他依旧温声行礼告退,甚至连他背上药箱的动作都格外有条理。 等他出了内殿,邬喜来忍不住问道:“陛下,谢清则确实医术了得,陛下为何不肯问他是否愿意换个所求?” “他来宫中,根本就不是替朕看诊。”萧北冥冷冷道,“让隐雾跟着他,他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一并告知朕。” 隐雾平常一直在萧北冥周围,时刻护卫他周全,唯有一些极为秘密,又不想为人所知的任务,陛下才会交给他。 他应下后,便消失无踪。 邬喜来早就对这群来无影去无踪的影卫见怪不怪,他也只是可惜,好不容易遇到了这样一个神医,却不能心无旁骛地替陛下治疗。 “陛下难道就这样放他离开?” 萧北冥闭上眼眸,藏住眼底的阴翳,“朕早知,他不是爱名利富贵的人,来到宫中,也不是为了替朕治病扬名立万,而是另有所求。” 只是谢清则的所求,他永远也不可能答应。 * 禁中的红梅已然全部开放,飘落的红梅与飞雪融为一体,竟不知哪个更绝色。 宜锦就站在御道下那棵梅树下,一袭月白色旋袄,披着银狐轻裘,清丽端方。 谢清则与她遥遥相望,脚下想要快一些,却又怕眼前之景皆为虚幻,反倒不忍眨眼。 待到两人面面相对时,却反而不知开口说些什么。 宜锦顿了顿,先开口问道:“陛下的病情如何?可有医治之法?” 谢清则如实道:“虽有法可医,只是太过凶险,我也没有十足把握。” 宜锦的心渐渐沉了下来,她想起他为旧疾所困时的模样,想起他从前不知多少次看诊,一次又一次失望。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失望是因她而起。 即便身为帝王又如何,在生老病死面前,上苍从来公平。 她忽而觉得有些心疼。 谢清则看着她,默然道:“你上次托徐姆交给我的信,我收到了。可是知知,我不想要你的谢,承你的情。” “你知道的,我同阿姆说的话,永远都作数。我会等到你出宫那日。” 他说这话,就让宜锦想起在侯府时,阿姐宜兰曾取笑她:“你瞧,谢郎君同你一样有颗极好看的泪痣,难说不是天定的姻缘。” 那时她也以为,自己会嫁入谢家。 娘亲临终前撑着身子替她和阿姐定下婚事,为她挑选的谢家虽不是钟鸣鼎食之家,却家风清正,就连程玉春老夫人她也见过许多次,这位老夫人心胸开阔,并不拘于内宅,立志为天下妇人解苦厄。 她幼时极为仰慕程老夫人,一度想拜她为师,但母亲逝后,她便不再同从前一样能够时常出家门,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谢清则确实是如玉公子,人品高贵,她知他性情温和,体贴入微,有君子之风,是难得一遇的好儿郎。 倘若不是柳氏为了与靖王联姻而私自与谢家退了婚,她与谢清则,也许会成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夫妻。 但偏偏造化弄人,一切都已经是过去,无法更改,继续留在从前的回忆里,不仅伤了自己,更会伤了他人。 半晌,她看着他的眼,轻声道:“谢公子,如今我是内庭宫女,不再是薛家三姑娘。多谢你还肯叫我一声知知,也多谢那日你冒险替阿珩看病。” “在我心中,你始终如兄长一般,我亏欠你良多,却不知如何偿还,只愿谢公子来日姻缘美满,万事顺遂。” 她温婉知礼,褪去了从前的娇憨稚嫩,但在谢清则眼中,她一直是当初那个只敢同姐妹们躲在树后看他,见了他却脸红到说不出一句话的小姑娘。 从他还未加冠时,他就知道自己未来的夫人是薛家三姑娘,容貌出挑,性情娇憨,在他心中,早已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妻子。 只是眼下她每一句祝福的话,都像是一支支锋利的剑刃,刺得他体无完肤。 谢清则的眼眸清亮而有神,像是黄昏时如镜的绿水,能够倒映天边的晚霞,揽住轻柔的风,漾起点点波纹。 他从不会给人压力,只是声音有些晦涩,“知知,你知道的,你于我,永远不会是亏欠。” “当初你继母私自与我母亲退婚,我在北境云游行医,归京后一切已成定局,纵然心中再多悔恨,也已无济于事。我恨自己是个懦夫,不敢对抗世俗,更不敢背弃整个谢家只顾一人之欢。” “可是知知,我放不下……” 他的声音痛苦而低沉,伴着朔风,几乎让人心碎。 雪越下越大,那红的花归入泥土地,落在宜锦脚下,她注视着那一片片飘零的残红,虽不忍,却知道唯有将一切直言,才能敲醒眼前人。 “谢公子,人生就如同这梅花,盛放与凋零有时全由不得自己。” “当初事情已成定局,你无法不顾谢家的声名,而我也同样无法抛下亲人安危坚定地与你一处。即便到如今,你我也都不是那样自私的人。谢家到了这一代,需要靠你撑起门楣,而你我都不再是当初那个能任性的年纪了。” “你确是我年少时所仰慕之人,也是我此生所见过的人中,最担得起君子二字的人。可是时过境迁,人总要向前看。” 宜锦承认,她与他再见的那一刻,心绪多少有几分难平。 但那是因为眼前的男子,是见证了她那青葱而稚嫩的少女时期的人,也是曾经承载了她对未来美好憧憬与期许的人,更是娘亲生前为她挑选的夫婿。 可也仅此而已。 即便做不成夫妻,在她心中,他也一直是兄长一般的存在,她更希望他能寻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安乐一生。 她朝着谢清则行了个礼,微微颔首,道:“奴婢还有差事,便不多奉陪了,冬日里风雪重,公子还是早些归家为宜。” 话罢,她不忍回头看,步履匆匆,踏雪朝着皇极殿走去。 谢清则就在飘雪中看着那道身影渐渐远去,微微阖上眼睑,遮掩了眼底的情绪。 “若非我之故,你今日不会如此艰难。”他望着远处飘摇的宫灯,往日醇和温柔的嗓音有些晦涩,喃喃道:“是我错了,知知。” 他从前总以为,她注定是他的妻,不会有变故,后来才知,这世上圆满太少,往往是未等到月盈即月亏。 第24章 吃醋(二) 隐雾很快便归来, 但他隐隐觉得自己探听到的消息,恐怕于陛下而言是个再糟糕不过的消息。 萧北冥临窗而坐,手中捧着一本泛黄的古籍。 他其实并不是个爱看书的人, 但南华阁偌大的藏书阁,有泰半他都精心批注过,盖因少年时的他,阴暗低沉, 也唯有书中世界可消遣一二,直到如今, 他仍保留了每日静坐读书的习惯。 隐雾禀道:“陛下,谢清则去见了薛姑娘。且,属下探听得知,薛姑娘曾与谢公子有媒妁之约,是薛姑娘生母乔氏在世时就定下的。” 萧北冥翻过书页,波澜不惊, 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问道:“还有呢?” 隐雾顿了顿, 低下头, 小声道:“薛姑娘还说,谢公子是君子,也是她唯一倾心过的男子。” 萧北冥握住书页的那只手紧了紧,墨色的眸中涌过一股暗流,然而他面上却没有泄露一丝情绪, 只淡漠道:“退下吧。” 隐雾迟疑了一瞬, 赶紧起身退下。 随后, 萧北冥便丢下了手中的书,他眉目清冷, 凝望着外边越下越大的雪,明明是除夕这样热闹的节日,他却没有感到一丝喜意。 从来都是这样,每当他感到上苍赐予他的一丝丝甜意,就会有更为炽烈的苦涩将他包围,就好像他生来不配得到这世间哪怕一丝丝的真心实意。 第24节 他其实早已料想过,宜锦或许有倾心之人,他也知道那人绝不可能是自己。 谢清则这样如玉如圭,光明磊落的男子,确实值得喜欢。 一股冷冷的风觳觫吹来,他倏然回首,才惊觉那风是吹进了他心底,激起的却只有麻木。 他很久没感觉到这种熟悉的,如针刺的痛,墨色的眼眸也逐渐转为赤红,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邬喜来——” 邬喜来匆忙进殿,见状也被吓了一跳,又忙请太医过来瞧。 太医诊了脉,却发现自陛下的手腕处开始,密密麻麻的皆是红疹,他吓了一跳,惊道: “昨日替陛下诊脉时,一切都正常,今日却发了急症,且与之前都不同,敢问邬公公,陛下近期可是服用或者接触了什么不该触碰的东西?” 邬喜来飞速回想着这两日陛下所用之物,却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违禁之物,陛下除了碰不得翘摇花粉……,他忽而想到了什么,“寝衣!” 骆宝也惊了一下,他摇头道:“不可能。那件寝衣是宜锦姐姐送的。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邬喜来将那寝衣取出给太医查验后,太医道:“衣衫上有花粉残余的气息,只是剂量微弱,不易察觉,陛下身上的红疹应当是这花粉引起的。臣开个方子,还请公公尽快熬制汤药给陛下服下。” 邬喜来不敢怠慢,忙吩咐骆宝寸步不离去熬药,他却去见了宜锦。 宜锦正在后厨备午膳,却见邬喜来神色不虞,她并不知前殿出了何事,“公公何故如此匆忙?” 邬喜来并未回答宜锦的话,只问道:“薛姑娘,送给陛下的那件寝衣,除了你和骆宝,还经过谁的手?” 宜锦微微一愣,心中的不安几乎要溢满,“这件寝衣是下值后在直殿监做的,除了屋中几个姐妹,旁人也没有机会碰触……” 她话到此处,却忽然想起昨夜含珠同她说的话,浑身一惊。 邬喜来锐利的眼光自她脸上扫过,便已猜到三分,“薛姑娘不说,老奴也能查明。在陛下没有醒来前,还请薛姑娘不要踏出这里半步。” 宜锦系着攀膊的手颤了颤,“邬公公,可请太医瞧过?陛下如何了?” 邬喜来没有回她的话,只道:“薛姑娘只需好好待在此处,不相干的事,还是少管的好。” 话罢,他便带着皇极殿的宫人朝直殿监而去,徒留宜锦在原地,她早已成了一团乱麻,既担心萧北冥的病情,又隐隐能察觉到,做出这事的,恐怕真是含珠。 可是含珠为什么要这么做? * 直殿监内,姚含珠梳飞云髻,头顶斜插着一支素银簪,一袭月白色的梅花纹纱袍。 这已是她最好的装束,平日里只有过节才能穿,她第一次学着点染唇色,描黛眉,一小块不甚清晰的铜镜中,依稀可见女子的青春容颜。 但她却知道自己已无来日。 她对着铜镜笑了笑,那笑虽美,却少了生机,在宫中为奴的这些年,她忘记畅快的笑是什么滋味,不必看别人脸色又是什么滋味。 姚含珠是羡慕薛宜锦的,宜锦与她一样也曾是官家之女,两人同样入宫为奴,可是宜锦却没有丢失心中最纯粹的那部分,想来这也是新帝宠信她的原因。 但姚含珠又同样讨厌薛宜锦,讨厌宜锦的善。在内心深处,她嫉妒宜锦,可理智又告诉她,宜锦待她的好,从来没有私心。但宜锦迟来的善,却切切实实让她最亲的人命丧黄泉。 从此后,她再也没有亲人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为了什么活着。 邬喜来到时,姚含珠丝毫没有慌乱,她甚至没有丝毫辩解,“翘摇花粉是我放入寝衣中的,无人指使。” 邬喜来朝身后的内侍挥了挥手,神情全不似往日可亲,冷笑道:“有没有人指使,可不是你说了算,到了慎刑司,哑巴也会开口说真话。” 后头几个孔武有力的内侍便押了姚含珠下去。 * 骆宝看着煮沸的药罐,一刻也不肯松懈,等药熬好了,便趁热盛出送至皇极殿。 陛下发病时,不喜燃灯,室内一片漆黑,只余夜明珠浅浅的光辉,他试图给陛下喂药,手中的玉碗却很快就被打翻。 萧北冥目色赤红,双手掌心已被指尖扎出了血,他勉强想要维持清醒的理智,但脑海中一股一股的阵痛却如汹涌的波涛袭来。 他最不喜欢药的滋味。 在他模糊的记忆中,药不是用来治病的,而是用来惩罚人的。 章太后厌恶孩童啼哭,便会给他喂下安神药,以他为借口博取先皇宠幸时,便喂他喝腹痛之药。 再后来,萧北捷出生了,他就成了替萧北捷试药的炉鼎。试药后,便会有甜腻到极致的果子,仿佛这样极致的甜,就能将之前那样彻骨的苦抵消殆尽。 浓浓的血腥味从他指尖传来,他闭上眼眸,却因为这气味更加兴奋,愈发躁动。 骆宝见状,心脏扑通跳着,忙向外走去,朝着邬喜来求助。 以往每次发病,邬喜来都会屏退四周当差的内侍,将殿门封死,靠陛下自己撑过去,然而此次因为翘摇花粉的缘故,必须服药,否则陛下会有性命之忧。 邬喜来思索后,决然道:“你在外守着,我去。” 没过一会儿,邬喜来便灰头土脸地出来了。 他与骆宝四目相对,最终妥协道:“派人去将薛姑娘请来。” 骆宝到皇极殿后厨时,宜锦正对着食盒发呆,今日她本做了馄饨,上次见萧北冥爱吃,她这次又改良了配方,放了少许酥油,比之上回更添鲜香。可是做好的美食,却注定无人享用了。 她在房中来回踱步,却无法缓解内心的不安。 骆宝心底始终不信宜锦与这次翘摇花粉的事件有关,他道:“姐姐,如今陛下需要服药,我笨手笨脚的,只有请姐姐走一趟了。” 皇极殿的暖阁中没有生炭火,逐渐过了午时,窗外的雪淅淅沥沥下着,挡住了大半天光,室内既暗又冷,宜锦进去时,忍不住拽了拽身上的披风。 萧北冥只穿着薄薄的中衣,蜷缩在冰凉的地面上,夜明珠微弱的光投在他的面庞上,惨白如鬼魅,偏偏唇角沾了一丝血腥。 他眉峰缠结,极为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但腹腔之中却残存着呜咽的嘶嘶声。 那是痛到极致却强忍着才有的声音。 眼前的景象让她想起第一次入皇极殿时的场景,那时她惊惧万分,不知用了多少勇气才敢触碰这样的帝王。 然而短短一个月的光景,再见到这样的他,那些害怕惊惧都排在了担忧之后。 宜锦解下披风,包裹住他有些冰冷的躯体,轻车熟路地握住他的手,果然,血肉翻张,之前才长好的伤口又是一片淋漓。 萧北冥睁开了眼睛,眸色赤红,他的瞳孔缩了缩,隐隐的杀机顿现,在认出宜锦以及那隐隐兰香的刹那,杀意稍退,然而蚀骨的疼痛却依旧。 宜锦吃力地扶住他,注视着他的眼眸,见他没有再发狂的迹象,暂时安下心。 她半拖半拽将人弄回榻上,又用热毛巾替他擦了伤口,在老地方找了金疮药和细纱替他仔细包上。 萧北冥很难受,他不喜欢闻到金疮药的气息,但不知道为什么,当那抹似有若无的兰香靠近时,他就不那么痛苦了。 他头颅中的痛仿佛烟火炸开,赤红的眼眸紧紧盯着宜锦,嗓音又冷又沙哑,“薛宜锦。” 宜锦正从食盒中取出热过的汤药,听见有人唤她,下意识回了头。 她移步到他榻前,将药吹了吹,汤匙凑近他唇下,轻声道:“陛下,你身上起了红疹,得喝药才能退,要不然会一直难受的。” 萧北冥盯着她,缓缓眨了眨眼,他几乎在闻到药味的一瞬间便露出了厌恶的神情,本能地抗拒用药。 宜锦呆住了。 她见过冷静睿智的萧北冥,阴阳怪气的萧北冥,却唯独没见过这样孩子气的萧北冥。 即便是薛珩小时候,也没这么怕喝药,她无奈之余,只能用哄孩子的方式诱哄道:“陛下,喝完了这碗药,奴婢就送你一份礼物,好不好?” 她的眼睛像星星,那么亮,又那么温柔,好像很久以前就在哪里见过。就连眼尾那颗清浅的泪痣都那样熟悉。 就在他仍旧恍惚之际,这女人却直接将喂了汤药,汤匙与牙齿的碰撞令他眯起了眼睛,一时失察,汤药已经进了喉头,苦涩的气息随之流入肺腑。 宜锦见他只是紧闭双眼,不再抗拒用药,心底松了口气,将剩余的药喂完,轻轻撸起他的衣衫,上头的红疹已经慢慢褪去。 那只有力的臂膀却忽然抽回,力道之大让她跽坐着的姿态几乎难以保持平衡,直至撞上一堵厚重而又泛出繁密心跳的胸膛。 两人四目相对,他的眼神与平时的冰冷深邃不大一样,被一种奇怪而又极具占有欲的情绪所取代,那抹赤色在他眼底危险而又炙热。 萧北冥感到唇上残余的血腥之气,右手的筋脉微微跳动,理智退却,头痛欲裂。 他渐渐追随了心底的欲|望,右手紧紧揽过她的细腰,顺着那抹淡淡的兰香,捉到她的唇,狠狠碾压,锋利的齿相互碰撞,激起跌宕的痛感。 宜锦睁大双眼,明亮的双眼中倒映出他浓长的眼睫,赤色的瞳孔。 这是她从没有见过的萧北冥。 她头脑有些空白,下意识用双手抵住他炙热的胸膛,挣脱这血腥而又残忍的吻,她心跳得极快,又惊又怕,身上却没有一点力气。 慌张之下,玉掌啪的一声落在在萧北冥的面庞之上。 宜锦那点子力道,对他而言只是软绵绵,他笑了笑,正定定地看着她,戏谑道:“不是说了只要喝了药,就给朕一个礼物吗?朕自己来取,有何不妥?” 薛宜锦呆呆地看着他,眼前人眸色黑如曜石,神色冷然,哪有半分发病的样子。 她拂去唇上的血迹,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打了九五之尊,琥珀色的眼中闪着泪光,低着头,有些嗫嚅道:“陛下这样戏弄奴婢,有意思吗?” 萧北冥抚了抚仍有血迹的唇,勾起嘴角道:“很有意思。” 他从榻上下来,全然没有方才的虚弱,一步步逼近她,直到宜锦退无可退,他才垂眸道:“薛宜锦,朕有没有告诉过你,朕最不喜欢别人背叛朕,无论是身,还是心。” 到了这一刻,他已经无法去想,眼前人劝他就医,到底是真的忧心他的病情,还是想要和那人再续前缘,长相厮守。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狭隘的空间中,喷薄而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宜锦尽力后退,背后紧贴着冰凉的墙体,她的手落在他灼热的腹部,企图拉开距离,却因她过于娇小,显得她整个人都被他揽入怀中,更为亲密。 她偏过头,掌心已经濡湿,心跳的飞快,“奴婢不明白陛下话中的意思。” 萧北冥缓缓抹去唇上的血珠,扯了扯嘴角,带着她微微颤抖的手抚上方才被她掌掴的面颊,墨色的眼眸深不见底,微笑道:“不明白没有关系。从明日起,你移居偏殿,随身侍奉,没有朕的允许,谁也不许见。” 第25章 不走 萧北冥的语气冷硬, 目光也没有落在实处,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他今日有些反常,应是大殿之中, 诊病之时,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宜锦怔愣了一瞬,到底担忧他发病时更加难受,没有反驳。 她侧着头, 避开他滚烫的呼吸,他的唇却渐渐移到她的颈侧, 激起一阵酥|麻的颤|栗,眼睫脆弱如雨后的蝶翼,跟着颤了颤。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只是一个君王,更是一个男人。 像她这样的人, 背后毫无倚靠, 即便是现下所拥有的片刻安稳, 也都是萧北冥赐予。 他或是因为怜悯而待她好, 但当某日这怜悯退却,她便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孤舟,只会比从前更加艰难。 她感激眼前人教会她勇敢与反抗,更感激他在太后、薛家面前从来都站在她这一侧,所以当初重返皇极殿, 她即便痛苦, 也甘愿断了出宫的念想。 私心里, 她也愿意在宫中陪伴他。 第25节 她怜他谢他,却清楚地知道不能沉沦在他所赐予的安稳中, 因为帝王之心难测,男女之情易逝。 萧北冥见她连这种时候都要走神,双手正回她的面庞,她无处可逃,只有对上他的漆黑的双目,那里比平日更深更暗,叫人心悸。 他的吻又凶又狠,毫无技巧地落在她的颈线上,落在她颤抖的肩头,朦胧的灯火下隐隐现出红痕。 她的手只能无力地搭在他的腰间,找不到依托之处,脑中一团乱麻,各种感觉交织在一起,令她感到难以承受。 良久,她终于挣脱他的怀抱,稳下狂跳的心,她衣衫凌乱,却来不及规整,慌不择路,只想赶快离开此处。 萧北冥看着她的身影,墨色的瞳眸深不见底,没有任何光亮。 她之前仍能安分地待在他身边,不过是因为薛家荣辱乃至她弟弟的性命都掌控在他手中,但谢清则出现了,她还会留下吗? 他告诉自己,感情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什么父母之情,夫妻之情,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他只需确定,薛宜锦还需要他,又或者说,她在乎的人掌握在他手中,这就够了。 她不爱他,也无妨。 他扯了扯唇角,忽略胸腔里钝浊的痛感。 萧北冥抚了抚方才她盖在他身上的衣物,上面仍旧残留着微微的体温与兰香,他重新躺回床榻上,渐渐闭上双目。 方才他也并不是故意骗宜锦,旧疾发作后头痛欲裂,此刻平静下来,仍旧隐隐作痛。 他强迫自己忽视那痛感,不知过了多久,沉沉睡去。 * 宜锦折返归来,外头的雪已停了,除夕之时,宫内张灯结彩,按照规矩,今夜朝中大臣会在崇文殿与陛下共进除夕夜宴,届时太后娘娘也会一并列席。 眼下看着时辰已经不早,萧北冥依旧睡着。 宜锦将手中的食盒放下,终究不忍将他唤醒,只是将膳食放在风炉上煨着,自己就近守在榻边,替他掖了掖寝被。 只有这样的时候,她才敢光明正大地看着帝王,许是旧疾才发的缘故,他的眉眼与平时不大一样,极清极淡,仿佛山水画中隐入深山而未见的溪流。 那双如墨的眼睛紧闭的时候,这张脸便少了几分生人勿进的冷漠,甚至让人有几分心疼。 她想起当年在遥遥山道上一眼望见的那个少年将军,她不知道这些年里,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今日的模样。 倘若初次入皇极殿时,她只是因为他的身世而有所怜悯,那么今日,她因他而生的情绪已经太多太多。 她不知他在殿中受了什么刺激,才会这样对她,出了内殿,她询问邬喜来。 邬喜来却反问道:“薛姑娘与谢家公子是旧相识?曾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也不是?” 宜锦向来坦诚,也不认为这事有什么好隐瞒,她点头道:“奴婢与谢家公子,确实有过婚约,但两家早已退婚。” 邬喜来又问,“在姑娘心中,谢公子是何地位?” 宜锦一愣,抿唇道:“他是君子,是奴婢敬仰之人,如兄长一般,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邬喜来闻言,放下一颗心,他知道陛下恐怕误解了,但薛姑娘似乎还不明白,“薛姑娘,谢公子这遭进宫,并非无所求,他替陛下诊治的条件,是陛下允你出宫,为谢家妇。” 宜锦怔愣在原地,她并非愚人,当下也明白为何皇极殿中,萧北冥那样反常。 他定然以为,她劝他就医,是为了同谢清则再续前缘,是为了离开燕宫,甚至再严重一些,他以为,她会为了谢清则抛下他。 一直以来,他都是被抛弃的那个。 从幼时的生母,到后来的先皇,太后娘娘,蔡嬷嬷。 私心里,他不信有人会仅仅因为他这个人而留下。 她忽然觉得心中某个地方像是撕开了一个口子,闷闷得疼。 * 天光越来越暗,一直到申时,萧北冥才起身,他眼底仍有轻微血丝,睁眼时,宜锦背对着他,跽坐在他身前,用宫扇扇着风炉中的火,火光扑闪在她白嫩的面颊上。 他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幕,没有眨眼。 不知过了多久,宜锦才发觉人醒了,她放下手中的绣扇,行至他身侧,轻声道:“陛下,风炉上热了些糕点,可要用些?” 她语气自然,没有丝毫异样,仿佛之前那事从未发生过。 萧北冥坐起身来,他只着一身中衣,显得几分瘦削,神色淡淡,嗓音沙哑,“为何不走?” 他对她做了那样的事,她应当厌恶他,应当同从前一样,宁愿去直殿监做杂役,也不愿回到皇极殿,可为什么这一次,她仍然没走? 宜锦怔愣着,她不明白萧北冥心中所想,只是反问道:“陛下希望奴婢走?” 萧北冥眼眸深深,凝望着她,神色看似冷淡,久久没有回话,但广袖下的手却微微紧了紧。 “奴婢知道,陛下旧疾发作时难以控制自己,方才的事,陛下并非有意。奴婢曾答应过陛下会留在宫中,便不会食言。” 萧北冥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眸,温柔而清亮,眼尾那颗泪痣也因此而生动。 他唇色微白,心底却清楚地知道,那个吻就是故意为之,他就是这样的卑劣。 他从来不是个好人,只是宜锦太过善良。 他静默着,“若没有那个允诺,若朕没有以薛珩作为条件相换,你还会答应留在此处吗?” 宜锦没有犹豫,如实答道:“如果陛下问的是过去的奴婢,奴婢的答案是,不会。” 她眼神赤诚,“那时入了皇极殿,虽知陛下与传言中全然不同,也知皇极殿中几位内侍都和善好相处。可是这里却终究不是奴婢的家。” 萧北冥的指尖微微动了动。家?这是何等遥远的一个词,从他出生那日起,他就注定是没有家的。 禁中宫宇众多,却没有一处能称之为家,于他而言,不过都是漂泊之所。 他没有再多言,也不敢再听她说下去,只是垂首道:“你走吧。” 没有谁会愿意在这牢笼一样的深宫中,陪伴着一个时不时就要病发的君王。 可他卑劣至此,哪怕知道宜锦留下并非自愿,仍旧要她留在身边。 宜锦看着他苍白的唇色,却想将心中的话说完,“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正如奴婢与谢家的婚事一样。” “年少时,谢公子如兄长般对奴婢姐弟三人多番照拂,母亲逝后,他也仍以君子之礼相待,不曾越矩。奴婢若说对他毫无感激愧疚之情,那并非实话。” “但奴婢与他之间,也仅此而已。今日他殿上之言,奴婢事先并不知晓,也从未答应过。” 她不想叫他误会,也不想欺瞒于他,因此实话实说,哪怕他不信,她也要说,“奴婢劝陛下就诊,只是挂心陛下的安危,没有其他。” 她的声音轻而柔,丝毫没有因为他赶她走而生出冷淡。 萧北冥凝视着她,抿紧唇,心中情绪起伏不定,像从地狱到了天堂,最终,他忽然伸手扯住她的衣袖,垂首,像是只低下了头颅的狮子,低声道:“对不起。” “若下次我再冒犯,随你惩戒。” 他不想让她离开,不想伤害她,只是他有些嫉妒。 嫉妒在他不知道的过去,谢清则更早遇见她,甚至与她有父母之命,媒妁之约。 他可以忍受她不爱他,可是一想到她会爱别人,他就如笼中困兽,难以自抑。 帝王之言若九鼎,他神色沉沉,没有一丝玩笑的的成分,宜锦从没想过他也会认错,她咬了咬唇,“奴婢没有怪陛下,也没有生陛下的气。只是希望,陛下相信奴婢。” 相信她不会离开,更不会像那些人一样丢下他。 “倘若陛下再有不适,不要再拒绝谢大夫诊治了,好吗?” 萧北冥私心里不想再让谢清则入宫,更不想宜锦同他再有一丝瓜葛,可是眼下,他却妥协了,只道:“好。” * 宜锦离开后,萧北冥咳嗽几声,他才感到一股冷意自身上传来,随手披了件衣裳,叫邬喜来进门。 邬喜来禀道:“陛下,那件寝衣确实是姚含珠做的手脚。只不过,是太后娘娘许了她,若她办成了这件事,便答应让姚母回京。但是她未曾想到,薛姑娘先一步求了您,实则姚母已经提前回京,却被太后的人做了手脚。” 原本太后定是想在姚母回京之后借机再次要挟姚含珠替她行事,只是没想到宜锦会突然先一步求让姚母回京。 章太后为行离间之计,索性伤了姚母的性命。 萧北冥语气清冷,眼睑低垂,“这世上并非所有的人,都值得她的好。” 他想到那日宜锦求他让姚母回京时的神情。 他若处置了含珠,她定然会难过,他闭了眼,低声道:“将人放出宫去。另,宣段桢拟一道旨,往后官员流徙途中故去,家眷可归旧籍。” 邬喜来愣了愣,应声退下。 * 宜锦出了皇极殿,一个穿着灰色衣衫的小内侍便慌慌张张经过,故意撞了她一下,压低声音道:“薛姑娘,含珠姑娘想要见你一面,就在慎刑司。” 宜锦神色沉重,黛眉紧锁,“我随你去一趟。” 她在一间昏暗的房里见到含珠,含珠发丝凌乱,十指青紫,这样冷的天气,含珠却只着被血浸透的中衣,形容憔悴至极,连开口喘息的声音都虚弱如未闻。 姚含珠仰首,露出她布满血痕的面颊,她的眼底已经有些浑浊,撑着一口气道:“宜锦……,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宜锦看着她,心里只有难受,“含珠,做他人的匕首,总也会刺伤自己,不值当。”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低头闭眼道:“来不及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连让我恨你都不能理直气壮。你才是最大的傻瓜。你……也不必为我难过,我只是做了我认为正确的事情。” “当年燕王生擒忽兰王,举国上下都欢呼雀跃,没过多久,龙骁军却断了粮,燕王也遭暗算残了腿。先帝震怒,下令追查军需案。可主事的是镇国公章琦,我爹爹不过一个七品小官,甚至未曾参与军需押解,他能贪墨什么?” “不过是先帝的障目之法,我爹爹的无妄之灾罢了。这些我都可以听从爹爹的遗言,不再计较。我只是想与母亲团聚而已。” 话罢,她忽然轻声笑起来,嗓音里因激动而传出的嘶嘶沙哑声显得那样脆弱,“我走错了路,也害死了母亲,是我有罪……” 她知道自己答应太后做这件事,无异于与虎谋皮,可是她别无选择。 她隐隐猜到母亲之死是太后所为,可她却不敢相信,含珠脸色惨白,额头上尽是汗,越来越虚弱,“没想到,送我最后一程的,竟然是你……” 下一刻,她忽然瞪大了眼睛,鲜红的血从她的七窍缓缓流出,她已经发不出声音。 宜锦疾步到她身边,环住她跌落的身躯,然而怀中的女子双眼紧闭,浑身僵硬,她泪如雨下,忽而明白了到底是谁引她来到此处。 其实并不是含珠要见她,而是太后娘娘想借含珠之死警告她。 房中阴冷无比,一阵凛冽的风穿过,卷起一地雪花,印着那一地血色,显得无比凄清。 宜锦木然地站在原地,看着进来的内侍轻车熟路地用一张草席将地上的含珠裹住。 对含珠来说,她没了母亲,只剩一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比死还要难捱。 宜锦不由在想,倘若自己早些替姚母求情,是不是含珠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她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那群内侍清理完毕即将离开,她才仿佛如梦初醒,唤住他们,将发髻上的朱钗首饰取下递给为首的那人,“劳烦几位寻个地方为她好生安置。” 第26节 那几位内侍也认得宜锦是皇极殿的,忙道不客气,自行接了首饰,也肯做个人情。 宜锦久久立在原地,天光暗淡,明明雪停了,但却仿佛更冷,那冷从遥遥的地方一直传到心底。 就在她怔愣之际,五色的烟火轰隆一声在空中炸开,随即四散,她的侧脸在烟火下扑朔迷离,覆上一层浅浅的光辉,又很快消失不见。 除夕夜宴开始了。 又是新的一年了。 第26章 为妃 酉时, 天光已散,禁中四处戒严,唯有崇文殿内笙箫歌舞一派祥和。 章太后着鸾鸟金丝大袖衫, 妆容华贵,面上含笑,与众臣举杯共饮。 她风华犹存的面容隐在衣袖之后,饮毕后放下酒盏, 对着萧北冥笑道:“皇帝登基也已月余,诸事皆顺, 哀家心中甚慰。只是皇帝中宫空虚,仍无主事之人,哀家已经年迈,后宫之事,实在有心无力,皇儿也是时候该选妃了。” 此话一出, 底下以章琦为首的百官也动了心思。 起初新帝登基时, 他们尚不知这皇位是否能坐得长久, 再加上新帝恶名在外, 廷笞臣子,屠戮手足,他们不敢有所动作。 如今夺权已平,新帝虽行为有些荒诞,性情暴戾, 然则于朝政大事上却并不含糊, 如此看来, 倒也是合意的人选,若一朝嫁女堪比杨妃, 鸡犬升天也未可知。 萧北冥将底下这群人的丑态看在眼中,只沉声道:“母后既如此说来,心中当是已有人选,不知是哪位贵女千金?” 章太后微微一笑,“这姑娘陛下也并不陌生,从前你在潜邸时,她时时探望,与你也算是自幼相识。”话罢,她击了击掌,笑道:“漪儿。” 便听左右笙箫立时停了下来,自那群乐人中走出一个袅袅的身影,那女子斜抱琵琶,梳着凌云髻,头顶斜插着一支点翠鸾鸟金步瑶,着一袭烟霞色的烟罗纱衣,款款而来,一双美目含情似水,垂首朝萧北冥行了个礼。 宜锦立在萧北冥身后,心中受含珠之事震动,始终有些心不在焉,尽管眼前这女子戴着面纱,能瞧出是个十足的美人,宜锦却也没有丝毫欣赏的心情。 萧北冥的目光下落在宜锦身上,却见她低着头,似乎心事重重。 章漪乃是镇国公府长房嫡女,镇国公章琦对这个女儿颇费心思,请了京中大儒为西席,琴棋书画焚香插花之类的雅事,章漪无不精通。 章琦本想等靖王萧北捷登基后,亲上加亲,让章漪为妃,届时他国丈的身份,满朝中再没有比他更有尊贵的了。 然而谁想到萧北捷竟然败给了曾经的废人,人算不如天算,他只好等到今日,无论这皇位上坐的人是谁,皇后之位都应当属于章氏女。 自太皇太后,到皇太后,章家已出了两朝皇后,往日之光辉,今日尤可期。 章漪舞姿静美,再兼那一手绝技琵琶,饶是戴着面纱,也能瞧出容颜不俗。 随着最后一声箫音,那面纱恰到好处地掉落,露出一张如玉的面庞,唇红齿白,眉如远山,目若水中漾月,美奂绝伦。 其他大臣见了章家女儿这样的容貌,色艺双绝,登时也有些泄气,自家的那些女儿们恐怕比不上章家女万一,还如何入得了陛下之眼?一时也都没了话语。 章太后满意地笑了笑,眼中自有深意。 众人都在等着新帝发话留下章家女,萧北冥却散漫地摆弄着手中的酒盏。 因着饮了酒的缘故,他的眼睛多了几分光泽,失了几分阴沉,视线紧紧落在站到一侧的宜锦身上。 她看起来似乎丝毫不在意他是否要纳妃。 萧北冥郁结,他明知她只想置身事外,却扬唇道:“躲这么远做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文武百官在内,君王竟如此亲昵地同一个宫人说话,一时惊掉了不少下巴。 章漪为了显出玲珑的身材,这样的冬日里只穿了纱裙,如今冷得有些发抖,而她所要取悦的人,却为了一个低贱的宫人弃她于不顾,令她颜面折损,尊严全无。 她倍感难堪,更觉受辱,但偏偏毫无办法。 宜锦回了神,将一旁的解酒汤呈上,并未出声。 萧北冥的手触及她的指尖,却遭宜锦退避,她颈上的红痕虽尽力遮掩,他却仍能瞧见隐隐的痕迹。 萧北冥的目光暗了暗,垂眸接过解酒汤,一饮而尽。 他仿佛才想起大殿中央站着的章漪。 恰在此时,章太后吩咐瑞栀给萧北冥斟新酒,边道:“这是蜀地新进的贡酒,酒香四溢,比之燕京的酒别有风味,列位臣工皆可品鉴一二。” 瑞栀提心吊胆斟了酒,见萧北冥没有拒绝,才回到太后身边候着。 萧北冥墨色的瞳眸映出那清亮的酒液,神色瞧不出异样,他拿了酒杯,下了座,缓缓行至章漪身侧,将那盏酒递给眼前人,道:“朕还未谢过章姑娘当日赐饭之恩,今日,便一并还给姑娘。” 自外人看来,帝王与美人当是好事将近,但章漪却白了脸色。 原来,这人什么都知道。 她身为章家女儿,得父亲精心栽培,从一开始便知道自己终会嫁给靖王,会做皇后,做太后,可谁知道,靖王居然这样轻易就败了。 幼时因着姑姑的原因能自由出入宫闱,她最不喜欢的就是阴沉可怕,沉默寡言的萧北冥。 那时的萧北冥,卑微如蝼蚁,只是她和萧北捷的一个玩意儿。宫中剩下的残羹冷炙,泔水汤药,以及那些后宫妃嫔们豢养的蛇鼠虫蚁,萧北捷闯的祸事,最后自然都要有人去圆。 她只是替姑姑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养子而已。 今日父亲要她献舞求宠,章漪心中已然十分不乐意,她没有忘记当年萧北冥废了腿,当年是如何卑微。 即便他成为帝王,章漪也并未改变骨子里对这个人的厌恶。 这样一个人,怎么配做自己的夫君?若不是父亲逼迫,她宁愿自缢也不愿前来献舞。 萧北冥见她白了脸,只轻描淡写道:“怎么,章姑娘是瞧不起宫中的佳酿?” 章漪回过神来,悄悄看了一眼父亲章琦和姑姑章太后,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接下了那杯酒,众目睽睽之下,她只有一饮而下,还要谢恩:“臣女谢陛下恩典。” 实则她心里要呕死了。 萧北冥并不介意她心中怎么想,径直回了座上,宜锦能察觉到,他此刻的情绪并不算好。 章姑娘出身国公府,又有着与萧北冥一起长大的情分,若能为妃,国公府便会继续从前先帝在时的荣耀,太后娘娘想来也会一力促成。 宜锦袖笼下的手紧紧缠绕在一起,分不清此刻心里的难过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私心里不希望章漪为妃,她将之归结于章漪出身镇国公府,入了后宫恐为太后娘娘耳舌,对萧北冥不利,再往深处,她不敢想。 章漪饮了那杯酒,面色越来越红润,她渐渐失了神智,口中胡言乱语,章家的侍女想要劝住失态的章漪,却反被章漪掌掴,场面一度混乱。 章太后脸上阴云密布,章琦深知自己的女儿虽然骄纵,但不会分不清主次,一定是那盏酒有问题,可即便心知肚明,他也不能撕破脸,否则就是将整个章家架在火上烤。 他铁青着脸,出列道:“请陛下恕罪,臣教女无方,让陛下见笑了。” 萧北冥却拂了拂袖,宽慰道:“章家家风自来如此,也非爱卿一人之故。”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章太后的脸色更是难堪,她看着萧北冥,几乎绷不住雍容的面孔,压低声音问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萧北冥笑看着她,凤眸却无一丝情绪,“朕只不过是看不上章漪罢了。她心思歹毒,品行低劣,这样的人,还是留在母后身边侍奉或是到青灯古佛前最为合宜。” 章太后攥紧了瑞栀扶着她的手,长长的蔻丹几乎扎进瑞栀肉中,瑞栀虽吃痛,却不敢露出丝毫迹象。 良久,章太后才皮笑肉不笑道:“漪儿只是见了陛下心中过于欢喜,才会这般失态,她平日里最是端方守礼的。” 萧北冥置若未闻,“章漪御前失仪,便罚她回府面壁思过几日,至于纳妃一事,不必再提。” 眼见国公府贵女的脸面就要丢尽,章太后反而冷静下来。 她早就料到萧北冥不会轻易让她如愿,也已想好对策,只是方才气昏了头,眼下回过神来,便道:“章漪御前失仪,但陛下身边也不能少了知心的人伺候。” 她看似和蔼的目光静静落到宜锦身上,“听闻你身边只这一个御前伺候的人,心灵手巧,从前也是从靖王府出去的,哀家也喜欢这孩子,今日哀家就做主,叫她入了后宫,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总也不能叫人家无名无分跟在你身侧。” 宜锦原本站在萧北冥身侧只当自己不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太后与陛下唇枪舌剑,等反应过来太后话中的意思,先是震惊,随后浑身只剩冷意。 太后先是借含珠之事敲打她,接着又在除夕之宴提出为陛下选妃,意图让章漪入后宫,谁知萧北冥却直言拒绝,以至于太后话锋一转,另辟蹊径。 她身份特殊,是前靖王府的内眷,倘若萧北冥真的将她纳入后宫,那当初他弑弟之事又会卷土重来,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再经有心人推波助澜,届时民间又会怎样看待新帝? 一个在道德上有污点的君王,但凡在朝政之事上处理不妥,便会引起轩然大波,到时乡野朝堂多生动乱,绝不是一件好事。 宜锦理清利弊,立即跪下叩首,谢绝道:“奴婢多谢太后娘娘隆恩,只是奴婢身份低微,见识短浅,只能在庖厨做些烹饪之事,难登大雅之堂,更无法服侍陛下,还请太后娘娘收回成命。” 萧北冥位于上座,静静看着殿中那个纤瘦的身影。 她神情坚毅,似乎真的极不愿为妃。 宜锦若为妃嫔,便要受后宫礼制制约,无法时时在御前,更要受太后管束,少不得受委屈。 再者,她待他只有怜悯,并无真心,成为妃嫔,只会让她更为痛苦。 理智告诉他,不该让宜锦进入这污秽的后宫,然而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充满诱惑的声音不断对他道:若她入了后宫,便是生同衾死同穴,她再也不会离开。 殿中女子脊背挺直,恳请太后收回成命,没有任何犹豫。 章太后却没将宜锦的反抗放在眼中,“伺候陛下的规矩,哀家自会请嬷嬷教导,你钟灵毓秀,假以时日必然能学会。你这般推脱,莫非是已有心上人?” 萧北冥垂眸,眼睫投下淡淡的阴影,他袖笼下的手微微紧缩。 宜锦心头一跳,忙垂首道:“娘娘,奴婢没有……” 章太后却拂了拂鬓发,由瑞栀扶着起身,装作疲惫道:“好了,这事就这样定了,哀家到底是老了,身子骨撑不住,便先回寝殿歇息,尔等自便。” 话罢,仁寿宫的几个宫人便随着章太后退场,途经宜锦面前时,她停下了脚步,俯视着匍匐着的女子,意味深长道:“薛家能养出你这样的女子,往后自有光耀门楣的时候,你的好日子在后头。” 宜锦只觉被一团迷雾笼罩,猜不到太后到底在图谋些什么。 上回太后娘娘私下见她,便一改之前的态度,不要求她再做任何事,只要她好好服侍萧北冥,今日更是竭力促成萧北冥纳妃。 太后一走,笙箫又起,章琦丢了脸面,也携着章漪提前离席,萧北冥恶名在前,众大臣也不敢再议论帝王的家事,殿内的氛围倒奇异地平和起来。 宰执段桢在席下目睹了一整出闹剧,眉头紧蹙,他摇了摇手中羽扇,心中并不赞同陛下如此狂悖行事。 陛下一路艰辛,心中始终有郁郁不平之气,虽在大事上不曾出错,但行事手段却太过,就如今日这事,其实顺水推舟收下章漪,才有利于他们除去章家这个毒瘤。 而他更始终担心,薛家三姑娘对陛下的影响太深。这人本就比常人疯上三分,若有朝一日薛三姑娘出了事,陛下还指不定怎么样。 萧北冥面色沉沉,又举杯饮了一盏酒,道了几句尽兴之词,便也离席,他吩咐邬喜来在宴会结束时按照往年的惯例安排赐膳,骆宝在一旁候着。 萧北冥缓步行至宜锦身侧,许是今日饮酒过多,他又没有听从宜锦的嘱咐用那些糕点,此刻胃中也有些难受,腿部的旧疾也开始隐隐作痛。 宜锦默然随着他走出殿外,两人一路从崇文殿行至广德楼下,想起那日出宫前,两人曾踏雪登上这宫中最高台,俯瞰人间烟火。 今夜是除夕夜,按照大燕旧俗,便是民间也要守岁,州桥夜市更是□□腾无眠。 五色的烟火于空中四散开来,飘摇的火光落在他们的面庞上,站在广德楼的云台上,整个燕京的车水马龙,喧嚣欢腾尽在眼底。 萧北冥远眺,不敢看她的神情,“今日之事非我所愿,纳妃之事,即便太后不提,宗室皇亲并文武大臣也会催促。或早或晚,我都需要一个可信之人在后宫。” 话罢,他又道:“你也不必拘束,只是从今往后,无论在任何人面前,你都不必下跪叩首,自称奴婢。你不想做的事,也不必勉强自己。一切都照旧。” 第27节 只除了,她会上皇家的玉碟,此生都要在宫闱中度过。这也是他卑劣的私心。 “作为回报,我会寻医士替你阿弟治病,薛家的爵位也只会留给薛珩。知道你忧心你阿姐宜兰,不日,待矩州境况稳定些,你姐夫陆寒宵便会回京述职,这次我会让他久留,如此一来,你与你阿姐也可团聚。” 宜锦静静地看着他,眼前之人实在太过于了解她,以至于他所开出的条件,她根本无法拒绝。 她抿唇,失落道:“陛下其实一早就打算好了。奴婢的意见于陛下而言,于太后娘娘而言根本不值一提,不是吗?” 萧北冥愣住了,他袖笼下的手微微攥紧,这样紧张的感觉,他已经许久没有体验过,良久,他忽而道:“不是的。” 她的意见,于他而言,弥足重要。也因此,他才不敢去听,不敢去问,那样便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敢去想他在她心中是何分量,更不敢赌有朝一日她是否会后悔留在宫中。 宜锦静静注视着他,琥珀色的眼底渐渐有些湿润,她低声道:“奴婢想要的,从来只是大家平平安安,最好什么波澜都不要有。” 这些人中,不知从何时起,多了一个萧北冥。 她只希望他平安。 她知道,他想让她平等立于人前,想予她庇佑,予她荣宠。 可声名是君王的脊梁。她不愿让他为她弯了脊梁。 第27章 喜欢 寒风阵阵吹过, 帝王的声音落在旌旗咧咧之声中含糊不清。 宜锦垂首,思索良久,终于开口道:“奴婢出身先靖王府, 若再入后宫,恐激起诸多谣言,对陛下不利。” 萧北冥盯着她的面颊,“你是在担心我?” 不知为何, 宜锦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那里藏匿的情绪太过深沉, 她低声道:“陛下的名声事关国体前朝,奴婢和邬公公自然都很担心。” 她连担心他都不敢承认,往往还要带上邬喜来。 曾入靖王府,是她心结,亦是她伤疤,这道疤其实一直未曾自愈。 她将创口展露于他面前, 不是因为不愿为妃, 而是不愿让他受人言所伤。 她看重他的声名, 胜过她自己的声名。 谁还能够说她不够勇敢? 帝王声名, 不过是青史中寥寥几笔,身后之名,皆为虚幻,他从未在意过。 可是与她相处的每一瞬,皇极殿每日的灯明灯灭, 一日三餐, 喜怒哀乐, 却实实在在,令他心安。这些比那些虚幻的浮名, 更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不知道什么叫喜欢,与她也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从没人教过他,该如何爱一个人。 他所能给予的,只有所谓的荣宠,但那远远不够,配不上她。 除了她,从没有人珍重过他的声名。那些他也从不在意。他如今唯一想珍重的…… 唯有她而已。 他许她入后宫,或有私心,但在这里,他能在举目之处为她撑起一小片天地。 这一小片天地中,她不必臣服于谁,不必受委屈,甚至不必爱他。 借着这份所谓的荣宠,她也能庇佑家人,做她想做的事。 宜锦问道:“芰荷和玉瓷也来皇极殿,可以吗?” 萧北冥凝视着她的面颊,沉声道:“从今往后,这些事都由你自己做主。只要你舒适自在就好。” 宜锦听着他的话,有些愣住了,许是风声太大的缘故,萧北冥说这话时,她的心也跟着那劲风中廊檐下的灯,颤了又颤。 他离她极近,宽厚的身躯将大半风雪遮挡住,侧脸如玉,眼睫静静垂下,显得安静又沉着。 与那夜他发病的模样截然不同,那个血腥而又炙热的吻,回想起来只像一场梦。 她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此刻终于敢开口,“章姑娘出身国公府,容貌出众,家世尊贵,无论怎么说,她都比我更适合……” 即便萧北冥不喜章家,不喜章家姑娘,也自有李家姑娘,赵家姑娘,只是万不该是她。 萧北冥默默注视着她,寒风咧咧,他眼帘低垂,黑亮的瞳仁中映出她的身影,“薛宜锦,今日在殿上,倘若章漪为妃,你有没有一丝难过?”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抛出另一个问题。 宜锦抬起头,对上他盛满星光的眼,她莫名觉得有些紧张,衣袖下纤纤玉指紧紧握在一起。 她幼年便失去了母亲,阿姐也远嫁,从没人告诉她,像眼下这样的情景,她该怎么办。 也没人告诉过她,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样的心境。 她分不清,在大殿之上,到底是为他的担忧多一些,还是为那一刻他真的迎章漪为妃而生的难过多一些。 可是她又以什么样的身份感到难过呢? 他们之间犹如云泥之隔,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她的出身,经历,没有一样可以令她坦然站在他身侧。 她到底不够勇敢,避开这个问题,没有回答。 萧北冥没有生出失望的情绪,她没有矢口否认,便已超出他的预料。 从云台向下看,围栏之下是灯火通明的燕京,从广德楼上空可以看到御街上行走的游人,放飞到天际的盏盏天灯,连天上的星子似乎都近在咫尺。 这一刻,她忽然什么都不愿再想,只想静静看着这些绽放的烟火。 两人一时静下来,宜锦斜倚着围栏,许是被热闹的节日氛围影响,她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似是陷入某种回忆:“从前这个时候,娘亲和阿姐会早早做好元宵。” “元宵里有各种各样的馅儿,若是运气好,还能吃到铜钱。阿珩会做漂亮的走马灯,我们一行三人用过晚膳后便提着走马灯去逛州桥夜市,一直到很晚才会回府。” 那时,娘亲和薛振源已经走到分崩离析的地步,除夕之夜,薛振源会去柳姨娘处,她们母女三人便自得其乐,那时候虽然也有许多烦恼,可是她们完完整整三个人在一起,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宜锦提及这些往事时,莹白的面庞上散发着一种柔光,只让人看着,便能感受到她那时的幸福。 萧北冥取下身上的黑狐大氅覆在她肩上,只是静静地倾听着。 宜锦侧首看他,问道:“陛下往年的除夕都是怎么过的呢?” 萧北冥神色没什么变化,淡淡道:“会寻个安静的地方,同宋骁一起饮酒。” 宜锦的心猛地一紧,萧北冥自出生起就被生母厌恶,被先皇不喜,章太后只会陪着亲生儿子过节,除夕佳节,所有人都有家人共度,可是萧北冥却没有。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了这么多个除夕,一定也曾感到伤心孤独。 他的面颊一半隐于黑暗中,一半蒙上烟火的色泽。 宜锦犹豫着,玉指蜷缩又张开,最终握住他微微有些冰凉的手,她轻声道:“以后每个除夕,我们都一起过,好吗?” 她与亲眷相隔宫墙,萧北冥虽有亲人却不如没有,某种程度上,他们各有各的孤独。 不论他在别人眼中口中是什么模样,他为她做的已经足够多,而她所能回报的,也只有静默的陪伴。 含珠之事,让她明白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一个会先到来。 那不如,就不要想那么长远,只要眼下过得快乐就好。 萧北冥愣愣地看着她,被她握住的那只手隐隐发烫,他却有些舍不得挣开,半晌,他黑沉沉的眼眸中盈起一丝亮光,喉结微动,吐出晦涩的字眼,“好。” 就当他是贪恋此刻的安宁,哪怕她说的是假话,他也甘愿相信。 漫天的烟火似是陨落的繁星,自夜空中向下蔓延开来,映着雪地里那两个相互倚靠的、黑黑的影子,显得格外耀眼。 * 含珠身亡的消息在宫中如一缕轻烟,没有激起任何波动,玉瓷与芰荷虽不知其中具体缘由,却也知道与太后有关,宫人们私下议论两句,也不许祭奠,也只有私下里抄些经书。 宜锦沉默着喂了阿鲲,如今几日过去,阿鲲又长得大了些,比之从前多了几分威武,它已经熟悉宜锦的气味,会偏着头在她的手掌下磨蹭。 她看着阿鲲,想起含珠往日逗阿鲲玩时的场景,只觉得心里格外难受。 若她没有给姚母求情,事情也许就不会糟糕到这一步,含珠也不会因此丢了性命。 如果在初时,她听从太后的话下了那翘摇花粉,或许含珠的今日,就是她的昨日,她看着含珠那样的惨状,只感到一股森森冷意。 一条人命,在威严的宫禁中,在太后的谋划下,也只是轻烟般随风逝去,什么都留不下。 在太后娘娘眼中,只要能达成想要的结果,任何人的性命都可以牺牲。 那么将来有一天轮到她时,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她又该如何在陛下和太后的斗争中护住自己的家人? 萧北冥,会一直信任她,袒护她吗? 大殿之上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宫闱,使得枯燥无味的宫廷生活有了谈资。 宜锦的身份本就不是秘密,一时间后宫前朝谣言不止,民间更传薛氏女一早与新帝有旧,却被迫嫁给前靖王,新帝冲冠一怒为红颜,甚至不惜弑杀亲弟也要抱得美人归。 宜锦回到直殿监时,一路几个小宫女偷偷瞥她,闲言碎语防不胜防,她早已料到眼下这般境况。 她入居所,玉瓷正含泪,芰荷出言告慰,玉瓷见她来了,起身,脸上犹存泪痕,“你来这处也不过月余,往事仍历历在目,可是人却不是那些人了。” 宜锦听她一番话,心中也生出世事无常的感慨,她低声道:“玉瓷姐姐,若是你愿意,日后便同我一起去皇极殿,也好有个照应。” 玉瓷却摇了摇头,道:“我不能走。” 她转头看了看这间简陋的屋子,“从前含珠那丫头在时,我总是待她太过严厉,却忘了她也不过是个从小孤单着的姑娘,正是要人宠的年纪。” “她曾同我说过,待到年满二十五岁出了宫,便要去黄州盘个店面做些小生意,照料她母亲。如今她不在了,左右我日后也是孤身一人,不如由我圆了她的梦。” 她说着,眼底溢出些微晶莹,拉住宜锦和玉瓷的手,接着道:“如今外人都道你命好,我却知道,富贵往往艰险。往后千万要好好保重。伴君如伴虎,万事小心才是。” 宜锦眼眶微酸,却知玉瓷心中已有定夺,旁人是劝不动的,她只点了点头,抱住眼前的姑娘,眼底含泪,道: “我也曾幻想,若到了二十五岁能够出宫,便置办一处宅子,做些小生意,如今看来,恐怕是不能了,姐姐就当也带着我的愿望,往后出了宫,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你永远不是孤身一人。” 芰荷在一旁也有些伤感,她虽想出宫,但是对她来说,姑娘比世上所有事情都要重要,姑娘在哪她就在哪。 三人坐下来闲话一番,不多时,宜锦便同芰荷出门去了愆阳殿蔡嬷嬷处,她料想日后在住在皇极殿,恐怕不能再像往日一样时常照料蔡嬷嬷,如今过来探望,也是为安心,只是没想到她们到时,宋骁正站在廊下。 风雪虽停,但太阳并不肯出来普照大地,伴着朔风,还是有些阴冷,宋骁的衣袍在风中微微飘荡,却没有踏入殿中。 宜锦如寻常见了礼,宋骁哪里敢受,忙回礼,目光落到芰荷身上,芰荷也行了礼。 宜锦见状,便拍了拍芰荷的手道:“我想和蔡嬷嬷说些话,你在这等我,可好?” 芰荷点点头,“姑娘,我在外头等你。” 话罢,宜锦便入了愆阳殿的正门。 只剩两人站在原地,芰荷今日显得没有往日活泼,宋骁看出她有心事,心中想问却只恐冒犯,却未想到芰荷先开了口,“些许时日不见,宋大人倒清瘦了许多。” 第28节 宋骁下意识道:“许是近日禁中事务繁多,没有休息好的缘故。芰荷姑娘今日兴致不高,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芰荷抬头看他,宋骁虽然一股文人气,但偏偏一双眼同陛下一样有肃杀之气,这两种矛盾的气质结合在一起,却替他添上一股神秘,令人捉摸不透。 她道:“多谢大人关心,没有遇到难事。只是近日忽然感慨,似乎没有什么人和事能长长久久,还是珍惜眼前最好。” 她意有所指,看着宋骁,“新春佳节,没有人会不想阖家团圆,蔡嬷嬷只是看着凶,其实她心地柔软,宋大人若是有空,时常来看看。” 宋骁跟随萧北冥多年,从小遭了人牙子拐卖,受了许多苦,好不容易熬出来找到了亲娘,却又得知亲娘为了得到他的下落竟然背弃了恩人,落得了如今疯疯癫癫的下场。 他心中其实藏着许多事,但却都不能与旁人道,唯独芰荷,他总能在她身上感到一种柔和的力量,让人心安。 宋骁沉默着点了点头,却捏紧了腰间的佩剑,低声道:“恐怕她不会愿意见我。若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做出违背自己心意的事。她应当……怨极了我。” 芰荷仰首看他,微笑道:“天下没有哪个母亲会真正怨怪自己的孩子。更何况宫中如大人一般年纪的,少有如大人一般智勇双全,嬷嬷瞧见,也只会为大人高兴。有时人不愿面对,不是因为怨怪旁人,而是因为责怪自己。想来嬷嬷也是如此。” 宋骁怔然,他深深看着芰荷,起风了,风吹起她的发丝,她的神情却比往日都要温柔。 * 这边宜锦入了内殿,蔡嬷嬷这两日身子不大爽利,总是卧榻,宋骁虽着人送了汤药,蔡嬷嬷却一口都不进,宜锦坐在罗汉床旁边的绣墩上。 蔡嬷嬷正浅寐,但睡得并不安稳,白发也多了些,整个人如枯木被抽去了最后一丝生机,她听到有人进屋,却疲惫地睁不开眼睛,沙哑道:“是薛姑娘吗?” 近来她总是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但醒着的时候,脑子却不似以往那般混乱糊涂,她渐渐能记起许多往事。 宜锦见她睁眼,忙将她背后引枕垫高,扶她起身,道:“是我,嬷嬷不是答应过我会好好用药的吗?” 她的语气虽然带些责怪的口吻,却依旧温柔,蔡嬷嬷那只坏眼早已失了光明,只能用一只好眼努力看清宜锦,咳嗽几声,道:“嬷嬷老了,不中用了。便是再多的汤药也不管用了。” 宜锦鼻子有些酸,许是近来发生的事情有些多,她端起旁边仍旧温热的药,用汤匙搅了搅,“嬷嬷这样,宋大人也会担心的。” 蔡嬷嬷怔然,她捏紧了被褥,扭过头,“你提他做什么?他没享过一天福,好容易遇到了恩人,我却害了他,我该离他远远的,才不耽误他。” 宜锦听她这样说,也知道她心中所想。 蔡嬷嬷当初因为牵挂被拐子拐走的亲子,才会被太后利用,做了伤害萧北冥的事,她不见宋骁,一来是怕当年之事连累宋骁的前程,二来也是无法面对自己当初做下的错事。 宜锦缓声道:“嬷嬷,宋大人心中一直挂念嬷嬷,否则也不会日日停留在愆阳殿门口不肯进入,您手中的汤药,尽是他亲手所熬。正如嬷嬷所言,他自幼遭逢苦难已是不幸,如今母亲尚在却不能侍亲,无人可依,也是可怜。” 蔡嬷嬷闻言,那只完好的眼中已满是泪水,她不愿在宜锦面前失态,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将宜锦手中的药碗接过,一饮而尽,然后闭上双眼,低声道:“告诉他,叫他回去吧,我不想见他。” 宜锦心中无奈,却知道嬷嬷愿意喝药已是极大的进展,她不能操之过急,于是将东西收下,低声道:“既如此,我就先行告退,嬷嬷好好歇着。” 蔡嬷嬷见她要走,想到方才宫中的传闻,她紧紧握住宜锦的手,嗓子里发出浑浊的声音,“好孩子,你告诉嬷嬷,你对阿鲲,到底心意如何?” 宜锦低下头,被一个长辈这样问,她两颊有些发热,良久,她只挤出几个字,“嬷嬷,他待我很好。” 蔡嬷嬷是过来人,如何能看不懂,她咳嗽两声,嘱咐道:“你是个好孩子。阿鲲性格执拗,若他心有所属,必然不会轻易放手。但他其实心性不坏,若有哪天他做了错事,别急着放弃他,可好?” 宜锦微微一愣,她抿唇,捏紧了手中的食盒,用力点了点头,“好。” 第28章 知知 夜色如水, 即便宫人们在年节时比往日松快些,仁寿宫中却仍旧规矩森严,只因章太后一向喜静, 不喜人打扰。 瑞栀端了水盆,打了帘子出来,外头一片银装素裹,呼出的气在灯火中仍呈烟雾之状。她倒掉盆中的污水, 仰首看向深黑色的夜空,燕京上空绽放的五色烟火一茬接一茬, 宫墙之外,是那样热闹。 她望了眼自己那只指头,如今伤口已恢复如初,可是有些东西却回不到从前了,她将之缩在袖笼之下,沉默着返回殿中。 章太后净手净面后, 正跪在内殿佛像下, 手持念珠, 口中念着经文, 旁边随身服侍的是另一个小宫女唤瑞冬。 章太后眯着眼睛道:“瑞冬,去将上面的供品换了。” 瑞冬应声退下。 瑞栀这才进了一步,她默默看了翘头案上的瓜果,那是她晚间才换的,自从她的手受伤后, 太后娘娘便再也不让她理这些神佛之事, 这些事都换成瑞冬去做。 章太后睁开双目, 看了她一眼,道:“让你同国公说的事, 他如何答复?” 瑞栀微微垂首,压低声音道:“娘娘,国公爷说,那陆寒宵出身贫寒,当初一路奋力科考才入翰林,但他娶了薛家长女宜兰,并不得陛下信任,他一心想要回京,前些日子已给国公爷投了信,眼下只是差个机会,我们若想动矩州,只有拉拢此人。” 章太后眯了眯眼睛,将手中的珠串收起,由瑞栀扶着缓缓起身,晚间她仍旧穿着大袖衫,却卸了妆容,显得比平日苍老几分,“陆寒宵此人,出身微贱,当年若非其母劳苦持家,他也不会有今日。此人最是孝顺,只要将陆老夫人掌控在手中,不怕他忤逆。” 如今朝中武将得受重用的除了掌禁军的宋骁,只魏燎善冲二人,这二人当年在出征忽兰时皆在萧北冥麾下,文臣自有宰执段桢为首,矩州与忽兰接壤,她要扳倒萧北冥,唯有借外力,如今唯有忽兰与大燕有一战之力。 “此外,另有一桩事需你去做。快到了捷儿的生辰,哀家近日觉得心里愈发不宁,想去相国寺上香,你着司设监备车马行装,哀家便去相国寺清修几日。” 当初萧北捷率部被视为叛军,遭到魏燎善冲二人屠杀,可萧北捷的尸首却始终没有找到,随棺木安葬的只是衣冠,章太后知道希望渺茫,可是却仍旧觉得她的捷儿也许并没有死。 哪怕为着心里那一桩安稳,她也要去看看。 瑞栀点头称是,却又迟疑道:“只是娘娘此举,恐怕会惹陛下疑心。不如届时邀薛氏一同前往,只说是替陛下祈福,谅她也没有理由拒绝。” 章太后看了她一眼,不由道:“还是你想的最周到,那薛氏不比萧北冥无牵无挂,她便是要拒绝,也该想想她那个远嫁即将随夫回京的姐姐。” 话罢,她又想起了什么,笑道:“既然她新入后宫,你便仔细听着哪日下册封令,届时代我去送一份礼贺她。” 瑞栀袖笼下那只受过伤的指头动了动,最终应下。 * 除夕夜宴结束后,邬喜来照规矩给朝中大臣赐膳,到了宰执段桢时,这人摇了摇羽扇,神情淡然,笑道:“邬总管请勿急着赐膳,在下有事想同陛下商议,劳烦总管稍后通传。” 邬喜来知道段桢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且宰执大人向来是最不喜欢下朝后商议政事的,如今主动提出,定然是有要事,他一时脱不开身,不敢怠慢,忙叫骆宝领路通报。 骆宝落后一步,伸手引路道:“段大人请。” 皇极殿里伺候的内侍大多知道新帝不喜嘈杂,行动间动静极小,即便是这样的除夕之夜,几个小内侍也只敢在耳房中私下消遣,生恐惊扰圣上。 殿中燃了香,茶水也早已备好,段桢被请入内时,帝王在暖阁围栏处移了一方小几,菱花窗半开着,清冷的空气使得殿内的燃香都清冷了几分。 段桢照常行礼后落座,听闻帝王道:“长安向来喜茶,不妨一试。” 段桢字长安,他幼时居北境,与忽兰接壤,逢遇战乱,父为其取字长安,便是取长久安泰之意。 段桢与萧北冥不仅有君臣之名,更有知己之意,他也并不客气,用了茶,赞道:“果然好茶,观其茶色,品其茶香,应是龙团胜雪,去岁也是除夕之夜,陛下在王府邀臣一同品茗,只是当时还用不得这龙凤团茶。” 萧北冥看他一眼,初时在燕王府旧街与段长安初识,他衣衫简朴,居于闹市之中,偏最喜茶,即便只喝得起粗茶,也要日日去茶坊,“你若觉得能入口,叫邬喜来备上一些带回府中。只是你今日来,恐怕并不只是来讨朕一杯茶。” 段桢笑了笑,拂了拂手中羽扇,冷风直入衣襟,眼前之人已非当初燕王,而他更是人臣,不再是小小詹事,到底是和从前不同了。 他沉默半晌,低声道:“自陛下登基以来,国公府并章氏姻亲并不安分,虽禁军与龙骁军都归顺陛下,可魏燎善冲二主将如今皆在北境,朝中其余将领难免与章家有旧,再兼太后挑拨,实在不容乐观。” “恰巧近来北境也不太安分,魏燎善冲二将前日来信,称忽兰二王子冶目携部族众人斩杀大王子代夫,如今老忽兰王发丧,冶目正筹备接替王位。” “他正是树威的时候,为了获得部族信服,已接连一月骚扰北境,抢夺粮草衣物,自矩州起,战火不断,好在矩州知州陆寒宵颇有胆识,与魏将军一里一外,配合得当,未曾让北境百姓损失惨重。” 萧北冥眉头微皱,此事前些日子兵部已经上奏,可奏章之中将此事一笔带过,与宋骁所言大不相同。 显然是有人阻拦了消息,满朝之中,是谁能插手军事,已不言而喻。 “今夜陛下本该顺水推舟,纳章氏女为妃,稳定人心,待北境战事起,顺势拔除这颗毒瘤,可陛下反其道而行之,臣观镇国公离席时神情愤慨,恐怕心中生怨,眼下还未到撕破脸的时候。” 萧北冥只是静默听着,若换了旁人,这番话必不敢在他面前直说,但段长安偏偏鞭辟入里,入木三分,这也是他最大的不同。 萧北冥饮了口茶,神色清冷,“那章漪性情恶毒,她若入宫,只会与太后沆瀣一气,届时前朝后宫难得安宁。即便不靠姻亲,朕也能切去章家这块王朝腐肉。” 段桢手上的羽扇顿了顿,时下心中也明了,陛下心中对章家,对太后之怨,已到了何种地步,若非先帝遗诏…… 他摇了摇头,又道:“陛下,臣有一事,不知该说不该说。” 萧北冥挑了挑眉,“段长安说话何时也这般遮遮掩掩?” 段桢笑了笑,道:“陛下自继位起,朝中大臣便动了巩固联姻的心思,陛下都一一回绝,可是宴席之上为何却没有拒绝太后娘娘立薛氏女为妃嫔?” “那薛振源最是左右逢源,当时为了攀附靖王也没少替他做事,薛氏女又曾嫁与逆王萧北捷,陛下就毫无戒心?再者,薛氏身份有瑕,却成新帝后宫第一个封妃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于她而言,果真是幸事吗?” 萧北冥听段桢提及宜锦,眼底沉了沉,良久,他道:“无论外界如何议论,在朕心中,她永远只是她自己,非薛氏女,非后宫妃嫔。” 在遇见她之前,他从不知,原来这样平凡的光景也值得人格外珍惜。若这世上有什么求不得,也唯她而已。 帝王声音凝重,半张侧脸在光影中只显出沉稳。 段桢听完这话,愣如呆鹅,手中的羽扇也静止不动,他从前认识的萧北冥从不是个冲动的人,运筹帷幄,冷静自持,无欲无求,而今,这人身上也有了欲,沾染了人气。 良久,他顿首,微微笑道:“陛下,臣明白了。” 段桢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不久留,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萧北冥知道宰执府应当也有家宴等着段桢回去,自不留他。 到了晚些时候,他忽然叫了邬喜来进来,低声吩咐道:“叫钦天监过来一趟,算个吉日发册封令。按朕的吩咐重新布置偏殿。” 邬喜来一震,陛下从未对后宫之事如此上心,他忙应下。 * 宜锦知道自己在直殿监待不久,时下也有些舍不得玉瓷,正逢除夕夜,往年在闺中时,总是与家人们聚在一处,听听戏,打打叶子牌,熬到次日清晨。 如今到了宫中,虽然不能和家人团聚,但她也想让大家过个好年,便托李掌印留了些酒菜,并一些叶子牌,赏着雪,颇有“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意境。 几盏酒下肚,玉瓷脸色微红,一双眼睛亮极了,“从我第一日见你,便知你委实是个好姑娘,在这宫里并不多见。能与你相识一场,也是我的福气。这里敬你一杯,便祝你万事皆顺心如意。“ 话罢,她又饮了一整杯。 宜锦自然回敬她,她极少饮酒,这里陪了几盏,便也面色绯红,芰荷这丫头比她更不胜酒力,几杯下去,也是醉倒在桌面上。 三人又打了场叶子牌,只是到了最后,谁输谁赢已经不知道,说好的赌注自然也没了踪影,宜锦算是最后还留着几分清醒,怕这两人着凉,便将她们扶上床榻,盖好寝被,这才愣愣地在绣凳上坐了一会。 她觉得心中有些闷,便披了披风,打了帘笼,刺骨的寒风吹过,便是一个机灵,倒是清醒了几分。 今晚深黑色的夜空被燕京百姓的祈福天灯与烟火照耀得格外光彩,连月亮都失了清丽之色。 她斜倚在门廊下,仰首望着那残月,心却飘到了千里之外的矩州,这个时候,宜兰在做什么呢?陆家人待她够不够好?她在那边会不会受什么委屈? 她从骆宝那处得知,忽兰王位接替,矩州已起硝烟,宜兰身处危城,她心实在难安。 她好想变成一只鸟儿,哪怕穿越过崇山峻岭,汹涌河海,只要能和阿姐见上一面,知道她无碍,她也可以安心。 随着时间的推移,宫墙外终于静了下来,只偶有几声爆竹,她倚着那颗柱子,渐渐有些困倦,不知过了多久,却忽然听见廊檐下踩雪的声音,那脚步声沉稳而缓慢,似乎格外熟悉。 厚实的,带着热意的披风轻轻落在她肩上,将她渐渐环住。 宜锦长睫微颤,睁开了眼睛,酒意让她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她循着热源,像小时候那样,钻进“阿姐”的怀里,埋首嘟囔道:“阿姐……,你终于来接知知了,知知好想你……” 在听到知知二字时,萧北冥彻底僵硬在原地,他如被雷电击中,心中激起的是一阵不敢置信,只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然而她袖笼下露出那只白嫩的右臂,上头的伤疤经年淡去,却仍有印痕。 当年,她曾以血喂他。 心底却有一个声音愈发坚定。 十三岁那年,自深雪覆盖的山谷中救了他一命,之后再无音讯的小姑娘,确实是眼前人。 第29节 一直以来,都是她。 原来兜兜转转,她竟一直在他身边。 他抚了抚她带着冷意的发,喉结微动,最终低声唤出那两个字:“知知。” 第29章 宜兰 晨光熹微, 窗纸上透出淡淡的金色,雪下下停停,终于在大年初一这日见了太阳。 宜锦被那抹金色唤醒,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愣愣地看着窗外的景象,内侍宫人们已经起身,宫道上的积雪已清理了一半。 但她再看四周, 却发觉这里不是直殿监,炭火正细细燃着, 殿中那株青山玉泉的的花骨朵儿全部绽开,散发着阵阵幽香。 这里分明是皇极殿。 正当她一头雾水时,芰荷却打了帘子端了热水进来,边道:“姑娘,快些洗漱,前殿备了早膳。” 芰荷与她对视, 便知她想问些什么, 想起昨夜的事, 脸色有些红, 用蚊子似的声音道:“姑娘,你昨夜抱着陛下不肯撒手,所以……所以陛下只好将你抱回了皇极殿,一早也将我叫来这里。” 宜锦呆呆的,宛若提线木偶般任由芰荷更衣梳洗, 她不敢置信自己昨夜竟做了那样的事, 拉住芰荷的手确认道:“我……我真的……?” 芰荷给她梳着发髻, 见她一脸惊恐,不再逗她, 笑道:“姑娘醉了酒,将陛下认成宜兰阿姐了,才不肯松手的。” 宜锦松了口气,心里想事情总算没有那么糟糕,但尽管如此,她已经可以想见今日见萧北冥时该有多尴尬。 从前在侯府时,芰荷就是梳妆手艺最好的,她也乐于替姑娘打扮,如今重操旧业,飞快地给宜锦梳了发髻,上了妆。 宜锦肤色白皙,唇绽樱颗,再换上一身青衣,披上斗篷,比之从前多了三份俏丽,五分娇媚。 梳洗完毕后,尚膳监已送了早膳来,宜锦站在槅门前,隐约能看见萧北冥的影子,想起昨夜尴尬情景,她却不敢进去了。 萧北冥看着那抹青色的裙裾在槅门外若隐若现,勾了勾唇,道:“是外头的空气好吃么?” 宜锦身子一僵,抿了抿唇,硬着头皮不紧不慢地落座,往日萧北冥用膳时,也会让她陪着,但不知为何,今日的氛围却与往日截然不同。 邬公公和骆宝也不知去了哪里。 萧北冥看出她拘谨,也并不催促她,他知道她仍需要些时日习惯身份的转变,她从前克制守礼多过失态,也因此,她潜意识中只将他当成君王,生不出任何其他心思。 他要她渐渐明白,她可以放纵,可以任性,可以做一切从前不敢做的事。 然而这个道理,眼前人尚且还不懂。 宜锦照常欲替他布膳,却被按住了手,她抬头看他,却见他神态从容,散去了往日的清冷,有条不紊地替她盛好了粥,“我来。” 宜锦愣了愣,良久,点了点头,低声道:“好。” 宫中耳目众多,如今她名义上是萧北冥的后妃,太过生分反而惹人生疑。 萧北冥听她这话,便知她误解了他的意思,但他并没有解释,只是注视着她喝粥,忽而沉声道:“钦天监给了几个册封的吉日,后日,下月初五,你想挑哪一日?” 宜锦吞咽的动作顿了顿,这样的事情向来是钦天监定的,他竟将这件事交给她来决定,她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就后日?” 册封礼也不过是做给他人看的,早一些晚一些,都没有什么区别。 萧北冥显然明白了她的想法,他手中的箸停滞了一瞬,替她夹了菜,良久,道了声好。 他知道她没将这事放在心上,但即便如此,他仍想给她最好的,令谁都不能再轻视她。 两人用完膳,萧北冥照例与段桢商议朝事,他换了公服,只剩腰封未系,邬公公与骆宝皆在殿外候着,一时间,这件事就落到了宜锦身上。 明明往日也曾做过同样的事,但许是有了昨夜的经历,她自他身后环住他腰身,替他系上腰封时,耳尖泛了一点红。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萧北冥静静注视着她,深沉的眼底开始染上一丝光亮。 他喜欢她这样生动的模样,不是冷静自持的,不是静默淡然的。 他嘱咐道:“你若觉得无趣,南华阁有地志游记,录各地风土人情,奇闻轶事。” 宜锦点了点头,替他正了正衣冠。 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生出一种恍惚之感,就仿佛他们是一对平凡的官家夫妻,她为他照料起居,送他上朝,日复一日,岁月静好。 然而这个念头仅仅只有一瞬,便被她压下。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因此从不敢过多奢求。 良久,她对芰荷道:“如今含珠去了,玉瓷一人在宫中,难免睹物思人,年后有一批宫人放出宫,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我替她封了些金银,还要你走一趟。” 并非她不愿替玉瓷送行,只是她怕届时两人相见,相望泪两行。 那太过悲情了。 * 更完衣,萧北冥便入暖阁同段桢商议政事。 段桢身着圆领曲袖官袍,着展翅幞头,较之平日多了几分严肃,君臣二人对坐,他禀报道:“陛下想必已然知晓,今晨矩州八百里加急来报,冶目率部族于矩州城下攻拔,已派使臣前来呈报战书。” 萧北冥抚着手中莲纹茶盏,右手落于沙盘之上的矩州,神色凝重,“腊月廿二,老忽兰王密而发丧,冶目承袭王位,向北境白马关发起突袭,魏燎善冲二将与矩州知州里应外合,算是没让冶目占到便宜。可粮草军需却实在成问题。” 段桢点头,低声道:“早前没有战事,魏将军听从陛下的安排,令众将士开辟荒地,春种秋收,储备粮草,如今白马关余粮足够撑过一个月,只要陆知州一月内将粮草押解到矩州,战况便不可同日而语。” 当年陛下与忽兰一战,经人手脚断了粮草,以至于困于围城,四处无援,又遭人暗算已致腿疾,差点就不能活着回到燕京。 那时吃一堑长一智,龙骁军便再也不信朝廷,不信所谓的公义,他们自食其力,垦荒种谷,哪怕艰辛,也从未喊过一声累。 萧北冥闻言道:“朕腊月初便下令命陆寒宵回京述职,矩州到燕京日夜兼程一月有余,他传报回京,已抵达应天府。” 段桢仍旧忧心,道:“陛下,臣……” 萧北冥没听完他说话,便知晓他的意思,他凝神片刻,“长安,朕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虽与薛氏为姻亲,却也是癸酉科进士,天子门生,朕不信他,又该信谁?” 话罢,他又道:“为隐藏粮草行迹,蒲志林已派人分四路,于青、扬、苏、杭四州各设障目之法,并非毫无准备,长安你可宽心。” 段桢想起初时,他也曾被世传靖王美名所惑,丢下清高文心,甘愿入靖王府为一小小幕僚。 可事实上,没过多久他便看出靖王虽有守城之力,却无攻伐之气,靖王将之私欲私心立于社稷庶元之上,哪怕毁了河山,也不曾顾惜。 反而是他从前一向不看好,觉得杀戮之气过重的燕王,在遭受了朝廷阴谋,身受苦痛折磨时,仍未忘记年少时立下的誓言。 剜骨剔肉之痛,被至亲见弃之痛,他一一在那幅段长安亲手所绘的,囊括了大燕之伤的江山社稷图前受了。 北境十三州,数万大燕黎民的尊严,成了帝王抹在心上永远的伤痕,不仅仅是对曾经风华正茂,一腔正气的少年戎马生涯的叹息,更是对曾在百姓口中相传的关于燕王的盛誉的愧疚。 * 风霜浓重,燕京官道上,茫茫夜色之中疾驰着一队疲乏的人马。 为首的男人立于马上,一身青衫官袍,虽风尘仆仆,却脊背坚|挺,他清俊的面容上眼窝深陷,因着急赶路外衣上披了风雪,却没有丝毫松懈。 位于队伍最后的,是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帘紧闭,唯有阵阵轻微的咳嗽声传出,伴着一个小丫鬟的抱怨声,“姑爷也真是不会心疼人,路途如此遥遥,中途也未曾停歇。夫人好容易过了冬,身上的病将养的好些了,这一颠簸,又该复发了。” 一双素手掀开车帘,女子望着那骑着高头大马,披着风霜赶路的男子,沉静又有些虚弱的声音响起:“清霜,不得无礼。夫君受陛下之命回京述职,北境的境况不容乐观,现在不是讲究细枝末节的时候。” 那个叫清霜的丫鬟低下了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惹夫人不开心了。 可她从小在姑娘身边同姑娘一起长大,原本姑娘许的是娘家远亲江修明,却被柳氏毁了姻缘,嫁给了新科进士陆寒宵。 姑娘嫁进陆家才知,姑爷原本有个已定了亲的未婚妻,可那个未婚妻,偏偏就在一月前暴毙身亡。 一嫁过去,姑爷就对姑娘冷淡无比,即便是新婚之夜,也只是略坐坐就去了书房,姑娘本就不受婆母喜欢,这样一来在府中更加艰辛。 后来随着姑爷外调去了矩州,远离了老夫人,两人关系才好些,但即便如此,姑爷与姑娘也只是相敬如宾,至今未有子嗣。 清霜心中替自家姑娘委屈,她道:“姑娘,我去告知长平,让姑爷速度放缓些。” 宜兰却拉住了清霜的手,用帕子捂住嘴咳嗽了几声,她柔美的面颊上因咳嗽用了些力,浮起一丝红晕,低声道:“他这些天为了北境的战事,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已经够辛苦,咱们就替他省些心吧。” 清霜心疼自家姑娘,知道劝不通,便也不再提了。 车马一路行至燕京城门下,宋骁得了消息,便立刻着人请陆寒宵进宫。 陆寒宵撩袍下马,来不及抹一抹脸上的雪尘,他向宋骁告罪来迟,低声道:“内子一路颠簸,还请大人派人先送她回府,臣立刻进宫面见陛下。” 宋骁瞧见远处马车车帘间隙内透出的那双担忧的美人目,道:“大人一路风尘,尊夫人也饱受颠簸之苦,陛下怜悯,恰巧宫中有人日夜盼着见尊夫人,便请尊夫人一同入宫,大人不必拘谨。” 陆寒宵听完,便知那人是谁,他一路返回燕京,也听闻往日靖王之姬妾,他的妻妹宜锦于御前侍奉,近日即将册为后妃。 他回望了宜兰一眼,见她因连日赶路,面色憔悴,目中期许却依旧灼灼,他垂首作揖,顿了顿,没有再阻拦,只道:“既如此,便劳烦宋大人带路了。” 宋骁领着陆寒宵到了皇极殿外,宜锦此时就在皇极殿外与芰荷等候,宋骁进殿前,与芰荷相互颔首致意。 宜锦见了宜兰,有温热渐渐从眼底涌出,她飞奔入阿姐怀中,嗓音哽咽:“阿姐,知知好想你。知知没有保护好阿珩,让阿姐失望了……” 宜兰眼底渐渐涌上酸涩的泪,她抚了抚宜锦的面颊,将上面的泪珠拂去,如从前一样,轻拍她颤抖的肩膀,道:“傻丫头,你做得很好,换成是阿姐,也不会做得比你好。” 她对知知,唯有心疼。 她的知知,已经足够勇敢,受了太多的委屈。 宜兰回想起一路上的流言,握住宜锦蜷缩的手,眼底尽是悲痛,如是问道:“知知,你可不可以告诉阿姐,做陛下后妃,可是你自愿?” 第30章 动情 寒雪在朔风中如扬起的粉尘, 大年初一的夜晚,宜锦终于得以与阿姐宜兰团聚,姐妹二人于皇极殿偏殿叙话。 殿中生了小小一只暖炉, 二人围炉相坐,借着炭火烤手,“我一路从矩州来,临近燕京, 便听陛下立妃之事在民间沸沸扬扬,心中担忧万分, 唯恐你为了阿珩,再做出屈心抑志的事情。” “当初,我自矩州得知你被送入靖王府,彻夜难寐,连呈八份家书给父亲,却句句不得回音。我那时便立誓, 哪怕我粉身碎骨, 也要为你求一份公道。倘若为妃非你所愿, 今日阿姐为你做主。” 陆寒宵本不愿她回京, 老夫人也不喜她,回京之后糟心事只会多不会少,可自从她知道柳氏背弃承诺,苛待阿珩与宜锦后,她一心只想回京。 她的弟妹, 除了她, 还会有谁心疼? 宜兰外表虽柔弱, 但性子却最坚毅,她与宜锦对视, 眼底的决然丝毫没有被赶路的疲惫所削弱半分。 宜锦看着阿姐的气色,只有心疼,“阿姐,没有人逼迫我,这是我自己的意愿。” 宜兰见她垂首,已有小女儿姿态,心中虽然仍有疑虑,却也安然了几分。 宜锦也一直担心宜兰与陆寒宵之间有龃龉,姊妹之间,没什么好见外,“姐夫待姐姐可还好?” 宜兰从前只报喜不报忧,但如今回来这一遭,她明显感觉到宜锦已能独当一面,不再是那个扑在她怀中哭哭啼啼的小丫头,她不想瞒着宜锦,因此据实说道: “我们从始至终不过是被这道婚事绑在一起。他心中记挂当年忽然暴毙的未婚妻,认为是我和柳氏一起谋划了此事,因此他待我,从来冷淡处之。” 第30节 “时日久了,表面上看起来倒也像是夫妻的模样。只不过我心里知道,这辈子大抵只能这样过了。他虽待我冷淡,却也没有寻花问柳,只一心扑在政事上,为百姓谋福祉,在这点上,我敬佩他。” 宜兰说着,瞧出宜锦眼底的难过,她摸了摸宜锦的脑袋,微笑道:“阿姐走过的路,从来不后悔。你也不必为阿姐感到可惜。世间夫妻,每一对相处的方式都不一样。但阿姐希望,知知将来所嫁之人是自己心上人,而非如阿姐这般。” 姐妹二人从家事谈到北境的战事,宜兰想起那般惨状,眉心微蹙,“北境战事远比奏报中所述严重的多。今岁炭价堪比黄金,多少北境百姓既受征战之苦,又遭寒流所困,这一路走来,说是路有冻死骨,也毫不夸张。” 宜锦听着,立时便明白为何这几日宫中惜薪司给的炭火越来越少,哪怕是皇极殿,萧北冥也只在她在时才燃炭火。 除此之外,用膳以外的时间,萧北冥几乎全都在与朝臣议政,往往一夜歇不到两个时辰。 他忙得连她做的膳食都只能匆匆一扫而空。 话到此时,渐渐到了晚膳时分,前殿骆宝来传说陛下正与段大人陆大人用膳,不回偏殿了。 宜锦心知,宜兰若回了陆府,陆老夫人定然又要立规矩,倒不如在她这里还自在些,于是芰荷便备了些酒菜,两人随意吃了些酒菜,一时倒也痛快。 姐妹重逢,总有说不完的话,宜兰归京时带了几件贴身的小衣,皆是她用矩州特供的矩州锦亲手所制,面料柔软舒适,夜间如有流光。 长姐如母,宜锦自小贴身的衣物,皆是宜兰亲手所做。 她比划着叫宜锦换上,却看到宜锦那嫩藕似的玉臂上淡淡的伤痕,可惜道:“当年你手上的伤疤太深,用了好些管玉肤膏也无济于事。阿姐每每回想起来,都只觉得心疼。” 那时知知太过懂事,为了给阿珩治病,瞒着她一个人去了后山上采药,却遇到大雪封山,几日后家丁找到宜锦,她已高烧不止,右臂上尽是伤痕,嘴里却一直叫着“阿鲲”。 宜兰不知道阿鲲是谁,却知道如果此事被柳氏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她本不想向知知隐瞒这件事,可是后来,知知退了烧,醒来便似乎不记得那日的事了,她也再没提过。 宜锦看着手臂上的伤痕,秀眉微蹙,这样深的伤口,应当很痛才对,但既然很痛,如何受的伤,她却一点都不记得了,她问道:“阿姐,我这伤口是怎么来的?” 宜兰道:“你七岁那年,为了给阿珩采药,背着我上了山,却遇到大雪封山,将我吓得魂不附体。后来好容易找到你,你手臂上就有了这个伤口,嘴里还叫着一个人的名字,似乎是叫阿鲲。” “对了,我还从没听你说过阿鲲是谁呢?” 宜锦僵在原地,脑海中倏忽想起愆阳殿中檀木盒内,那张与江山社稷图放在一处,被摩挲至暗黄的画。 她终于知道,为何蔡嬷嬷会说那和个梳着双丫髻,靠着岩壁,眼角有一颗泪痣的小姑娘同她很像了。 因为那个小姑娘,正是七岁的她啊。 原来在更早的时候,她就与他相遇,在更早的时候,她就遇到了那个无人倚靠,清冷绝望的少年。 只是这么多年来,是她将他抛在了回忆之外。 * 皇极殿暖阁内酒冷菜尽,萧北冥正与段桢,陆寒宵议事,他面色如常,唯独额间沁出些许冷汗,那双残肢的腿部肌肉颤抖着,却已经没了知觉。 没有知觉远比疼痛更可怕。 殿内除了邬喜来,没人瞧出帝王的隐忍痛楚,可邬喜来也只能干着急。 直到段桢起身道:“陛下,粮草漕运一事差不多已经敲定,臣再与蒲大人议过,今日陆大人才回京,想来需要时间安顿。” 陆寒宵起身作深揖,也告退。 两人同行走出殿内,段桢看见雪地里立着一个撑伞的女子,她虽处在飘摇风雪中,伞骨却一丝不动,整个人却显得沉稳坚定。 段桢摇了摇手中羽扇,对陆寒宵笑道:“听闻尊夫人一路从矩州追随而来,舟车劳动,还是陆大人惹人艳羡,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陆寒宵看了宜兰一眼,神色淡淡,并没接下这句话,只是行了士礼道:“臣的母亲还在府中操持,今日仓促,改日再到宰执府拜会。” 段桢含笑颔首,也知趣地没有再留下。 宜兰缓步行来,一柄青伞遮住细碎的风雪,眼前人一身青衣,风骨卓然,正如新婚之夜初次见他那般,陆寒宵这张脸,确实是天人之姿。 她没有在意他的冷淡,手中拿了大氅,替陆寒宵披上,道:“夫君,回家吧。” 陆寒宵这次终于抬头看她,眼前之人素妆高髻,眉目淡雅,只是神情比往日憔悴。 他径自接过她手中的伞,风雪抵着伞檐,细碎的雪粉吹进他的衣领,却一丝都没有溅到宜兰身上。 良久,他低声道:“往后不必在此处等我。” 宜兰一怔,说不上心中是失望,亦或者是什么滋味。 她等他,已是习惯使然,但如今,他却说不必,宜兰垂眸,道:“好。” 两人走后,皇极殿内却被一股紧张的氛围笼罩。 邬喜来马不停蹄请了太医,但太医诊过脉象后冷汗俱下,跪地磕头道:“陛下……” 他还未说完,萧北冥却已明白他的意思,额间的疼痛让他几乎没办法冷静思考,他咬紧牙关问道:“还有多长时间?” 太医战战兢兢跪在原地,绝望地闭上眼睛,“陛下……,最多,两月有余。” 他也不知为何,陛下体内的毒素会这么快就失调,以至于再也无法相互牵制,保持平衡。若按照脉象来看,顶多两个月,这具身体便会油尽灯枯。 萧北冥闭了眼,嗓音沙哑而低沉道:“朕知道了。你出去吧。” 烛影摇曳,他棱角分明的面庞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映在光明中。 他的眸色渐渐赤红,掌心处的指甲深深陷入血肉中。 这几日,他几乎每日都发病,越来越频繁,等待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向上天借多久的时间,可是北境等不起了。 十年磨一剑,若是此战不成,北境十三州,便真的只存在于愆阳殿中那副段长安所绘制的江山社稷图中了。 邬喜来要扶他起身,却被推拒了,他就那样坐在原处,咬紧牙关竭力控制自己的腿。 一下。 两下。 没有痛感。 他低垂眼帘,血色的瞳眸紧紧闭上,邬喜来看得只掉眼泪,他抹了把湿漉漉的脸颊,带着哭腔道:“老奴去请薛姑娘……” 萧北冥倏忽睁了眼,剑眉在汗水凝结下显得有几分凌乱,他紧紧抿唇,任由咸咸的汗水顺流而下,滑落在胸膛前,他声音晦涩:“别告诉她。” 然而就在这时,殿外摇晃的廊灯下,一个身影抖着肩膀,豆大的泪珠顺着面颊滚下来,她隔着门窗,哽咽着问道:“萧北冥,萧阿鲲,谁许你不告诉我的?” 萧北冥浑身一震,直到那个娇小的身影疾步朝他走来,抱住他的腰身,他忽然觉得一阵心悸。 一种隐秘的,渐渐开始蔓延的酸涩自胸腔里传来,让他几乎甘愿溺毙在这冲击之中。 宜锦抱住他的腰身,面颊伏在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的气息明明是她熟悉的味道,可却如此催人泪下,她抽噎着,几乎上气不接下气,鼻音咬字都不大清晰,“萧阿鲲,你的命是我救的。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丢下我,听见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为何这样恐慌,这样害怕。 可是她想起娘亲,七岁那年,娘亲也是这样,被大夫判了死刑,她就只有一日一日看着娘亲越来越虚弱,直到那个寒冷的冬至日,娘亲再也没有醒来。 她只要想到萧北冥也会这样,一股钝痛就从胸腔传来,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的泪打湿了他的衣衫,最后字句不成型,“萧北冥,你……你好好治病,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对不起,是我把你弄丢了。可是我现在已经记起来了,我都记起来了。” 她泪如雨下,抱着他不肯撒手。 萧北冥无奈地抚去她粉颊上的泪水,又痛又喜,晦涩道:“知知,你压痛我了。” 第31章 药浴 宜锦挪了挪手肘, 小心翼翼从他身上移开,眸中水光潋滟,仍旧带着脆弱的鼻音, “还疼吗?” 她仰首看着他,生怕因为自己的莽撞再弄疼他,唯独紧紧攥着他的手。 他的手掌虎口有粗硬的茧,更有无数旧年的伤痕, 青筋分明,而她的手掌落在他掌心里, 小小巧巧一只,像是一捏就碎的白玉。 萧北冥摇了摇头,垂眸,换一只手抚了抚她带着寒意的发,墨色的眸染上一丝柔意。 他没想到她会在这时来找他。 她与阿姐重逢,应当有说不完的话, 在她心中, 家人远比他重要的多。 可她竟来了这里。 哪怕她来是因为怜悯, 是因为习惯了的依赖, 他也很高兴。 但他不想以这样狼狈的模样见她。 萧北冥阖上眼眸,痛感如同银瓶乍裂,在脑海中回荡激流,他牙关微颤,却仍稳住声音道:“知知, 天晚了, 你回偏殿歇息可好? ” 宜锦感受到他掌心沁出的冷汗, 他不肯卸一分力在她手上,但她又如何感受不到他微颤的指尖, 血色的瞳眸。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萧北冥在她面前,惯于隐忍了。 宜锦渐渐平静下来,唯独攥着他手的姿势没变,此刻她心中有恐慌,有害怕,面上却不显,只对邬喜来道:“请公公派人宣谢清则入宫。” 邬喜来看向帝王,他阖上眸子,模样虚弱,没有拒绝,邬喜来应了声,匆匆离去,到了外间,吩咐骆宝烧些热水。 内殿只剩他们二人,昏暗的烛火明扑朔摇曳,宜锦垂首,稍微平复了心情,“萧北冥,多久了?这几日你连用膳都避着我,你的旧疾是不是,是不是越来越频繁了?” 她这几日,忙着玉瓷出宫的事,忙着关注阿珩的病情,更为宜兰回京的事高兴不已,却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一直以来,都是他包容她多些。他将她的事看得比他自己都重要,可她分给他的关心,却少得可怜。 萧北冥额上的冷汗顺着颈线一路划入衣衫,他疼得有些恍惚,更怕自己会伤到她,挣开她的手,吞下因疼痛产生的闷哼,“知知……,没有越来越严重,只是今日……” “你回去好不好?等明日……” 宜锦清亮的眼眸直视他,“明日会怎样?你就会强撑着到殿中用一碗膳,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好叫我安心,是不是?” 她低头忍泪,声音忽然变得很脆弱,“萧北冥,我小时候,曾经抛下过你一次,且将你忘了个干净。而你却,从来没有抛下我。愆阳殿中的画像,我已看了许多次。你将那幅画像与山河社稷图放在一处,而我……又何德何能……” “你总是让我觉得我亏欠你,却又从不肯给我偿还的机会。” 她顿了顿,鼻子一酸,豆大的泪珠顺着面颊滚落到他的手背上,“萧阿鲲,你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这一次,她不会再丢下他。 哪怕这旧疾治不好,哪怕一切都向糟糕的地步发展,她也会与他一起面对。 萧北冥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闷热近乎窒息,像是濒临溺水的人忽然又露出水面。 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年中,有许多人曾与他同行过一段路,便分道扬镳,也有许多人曾短暂地爱过他,最后却舍弃他。 唯有薛宜锦,从十三岁那年寒冷绝望的山洞中,便一直牵着他的手,从未放下。 哪怕是他们二人各自被许多苦难阻隔的这十年,她亦以另一种方式陪在他身侧。 十三岁那年凿透他黑暗人生的那束光,在今天,终于又轻轻浅浅地落回他身上。 第31节 他何其有幸。 萧北冥轻轻抚去她眼尾的泪水,粗粝的指腹划过那颗泪痣,沉沉道了一声“好。” 他永远信她,永远贪恋她的情,哪怕只是怜悯,他也甘之如饴。 * 谢清则预料到会有这一日,因此邬喜来亲自前往清平伯府请他时,他没有一丝意外。 他收拾了行装,用心打理了发冠和佩玉,像是回到了旧时,要赴一场她也同往的花宴。 他的随从檀墨边替他收拾药箱,边道:“少爷,奴当初不明白您为何要弃文从医,不肯接替伯府爵位,哪怕伯爷再不认您,您都不为所动。今日奴算明白了,您恐怕都是为了薛家三姑娘吧?” 檀墨叹了口气,“您去侯府给薛公子看病,比回自己家都勤,可那又有什么用呢?薛姑娘如今要封妃了。” 谢清则垂眼,理了理衣袖,夜色里风雪声刺耳,他上了马车,看了眼檀墨,“我只是行自己的事,尽自己的力。人这一生短如蜉蝣,可抱憾的事太多了。” 他起初弃文从医,确实是因为宜锦,他不愿她为了她娘亲和弟弟的病情整日伤心难过,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可后来,他却真的喜欢行医治病,解人苦厄,也并不觉得行医比入仕低劣。 主仆二人闲话几句,马车便在深夜时分入了宫门,邬喜来带着人赶往皇极殿。 檀墨被留在殿外,谢清则独自一人入了内殿,灯火如豆,他却瞧见帝王的床榻前,一个娇小的身影守在旁侧,她手中拿着帕子,正心无旁骛地替帝王擦拭额头。 谢清则没想到自己入殿会看到这样的场景,他怔愣在原地,手中的药箱似有千斤重。 宜锦察觉殿内来了人,将帕子放回水盆里,她径直走到谢清则身边,没有如上次一样,避开人群到殿外谈话。 谢清则却看出,她显然才哭过,眼周已经有隐隐的红痕,看起来脆弱又惹人心疼。 她道:“你冒着风雪深夜前来,我本该先行款待,可是他的病来得很急,求你先替他诊治。” 谢清则没有说话,他捏紧了药箱,她明知他从不会拒绝她,可她却仍旧用了求字。 这个字让他明白,知知是真心在乎这个床榻上的男人,她这样说,是怕他夹杂私人情绪,不肯尽心。 他说不出此刻的感受,若非要一言以蔽之,大抵是如坠冰渊。 在心痛的情绪滋生出来前,他理了理思绪,逼迫自己冷静,从私情来说,他不喜萧北冥,但作为一个医士来说,他必须全力以赴。 谢清则放下药箱,按照惯例先行诊脉,一炷香后,他低声道:“从脉象上来看,他近日过于操劳,伤肝经,体内之毒已经紊乱,无法保持平衡,最多不过两月。” “他方才昏迷,反而是件好事。若一直清醒,只会更受折磨。” 他说出这些话,连自己都觉得有些残忍。 帝王今年,也才将将二十四岁,大燕改元,也才将将不到一年。 新帝在位的这一年,虽杀过许多人,可也救过许多人。 他在北境行医,短短一年里,听说京城死了一批叛军和大臣,新帝杀戮之名远扬。 他也亲眼见边关开了互市,百姓生活日益富足。新帝为燕王时所率的龙骁军更是训练有素,驻守边疆,不肯取百姓一草一木。 这个人,毁誉参半,可是却从没有为自己谋私。偌大的皇极殿,天子居所,简朴到竟不如镇国公府一游园。 谢清则有些默然,他看向宜锦,她的肩膀颤抖着,却不肯在他面前露悲。 “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她像是在问他,却又像是在跟自己心底的那份绝望较劲。 谢清则想为她解忧,可是偏偏,他治不好薛珩,如今再加上一个萧北冥,让他只有惭愧。 第一次看诊,陛下的病情就已经十分严重,他那时曾想过用以毒攻毒的法子,可前人用此法,成功的几率聊胜于无,他又如何敢在一国之君身上尝试。 “我能做的,只有替他布一场药浴,药性刚烈,或许会很痛,但能暂时缓解他的病症。” 宜锦觉得身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邬喜来在一旁眼看她眼中的光一点暗淡,心里也不好受,低声道:“那就有劳谢大夫了,谢大夫需要什么药材,老奴下去置办。” 哪怕只能缓和疼痛,也比硬撑要好。 谢清则想如同过去那样,赠她一方帕子,告诉她不要担心,可即便是这样微小的事,他也已经没有立场去做。 年少时,他一度想要参与她的悲欢,可她却永远对他有所保留,他骗自己她只是还小,尚且不懂情之一字。 直到今日,他才发现,她也会笑,也会痛,只是那笑与痛,都给了别人。 良久,他拱手行礼,低声道:“草民会竭尽全力,请姑娘安心。” 宜锦尚未册封,他到底不忍唤出那声娘娘。 可他知道,谢清则与薛三姑娘,这一生,也仅此而已了。 * 萧北冥再次醒来时,他身上只穿了一层薄薄的寝衣,浸润在热气缭绕的池水中,苦涩的药香将他包裹着,而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不痛。 他紧紧抓着池壁,指尖划过粗粝的沙石,磨出血肉,但那痛楚与此刻经脉所受的痛苦,已经可以忽略不计。 他逐渐感到整个经脉似乎都在膨胀,炸裂的疼痛如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宜锦在一旁守着,她听谢清则的医嘱,知道他今夜定然十分难捱。 可是眼前之人,与十多年前一样那个清冷而绝望的少年一样,惯于隐忍,惯于将所有痛楚咽入腹中,或许在从前的岁月里,他曾呼过痛,也曾伤过心,只是没有人在意。 她看着他指尖沁了血,唇色惨白,额上的热汗顺着颧骨溅入池水,泛起阵阵涟漪。 她的手入了滚烫的药浴中,没过浮起的药材,捉住他紧紧附在池壁上的手,阻止他自伤。 烫灼的水流涌入每一处毛孔,激起针刺刀刻般丝丝入扣的痛,他避无可避,死死咬住唇,汗水顺着他的肩胛骨一路落到腹部,在宜锦握住她手掌的那一刹,他睁开了双眸。 那双眼眸中充斥了红与欲,极致的忍耐,他不受控制地握紧了她的纤纤玉指,十指交缠,触之温软,反而让什么东西超出了他的控制。 偏偏眼前人用一双剪水秋眸盈盈看着他,眼神无辜而又惹人爱怜,她才哭过,仍旧带着软糯的鼻音,却急着安抚他,“萧北冥,你若是疼,就叫出来,我不会笑你的。” 萧北冥的睫毛颤了颤,古铜色手臂上的肌肉也跟着抖动了一下,他捉住她放在腰间作乱的手,声音沙哑而带着极致的隐忍,“知知,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宜锦一怔,下一刻,他宽阔的臂膀微一用力,她只觉得腰肢处似被钳住,转眼间天翻地覆,灼热的池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只穿了薄薄一层外衫,丝质的衣衫遇水则紧紧附在玲珑的躯体上,阿姐送她的那件小衣在摇曳的烛火下流光潋滟,几乎包裹不住丰满的形状。 她欲盖弥彰地捂住胸前,紧紧靠着池壁,像是一只误入狼群的小羔羊。 萧北冥喉结滚了滚,热汗自眼睫处滑落,他眨了眨眼,长臂一捞,轻而易举将人捉入怀中,封住她莹润而饱满的唇。 第32章 因果 正月初三宜嫁娶、祭祀、酬神、斋醮, 因是新帝登基后头一次后妃册封礼,礼部格外尽心。 但由于北境战事焦灼,不宜铺张奢靡, 因此只按照先帝时旧制遣使册封、受封、称贺、谒庙。 戌时,纷纷扬扬的雪自深灰色的空中细细密密地落下,禁中灯火辉煌,一路走来, 入目皆是喜色。 宜锦着深青色五彩翟纹大袖衣,内穿青纱中单, 腰饰深青蔽膝,发冠形制繁复,珠翠生辉,一张玉面上了红妆,雪肌花颜,光彩盈盈。 引她见礼的内侍是骆宝, 少年内侍比之初见时已稳重不少, 已渐渐能独当一面。 芰荷在一侧扶着宜锦, 她按照民间送嫁的习俗, 腰间系了红丝绦,眼底有些微的泪意。 姑娘这一路走来,实在不易,好在陛下从来都站在姑娘这边。 宋骁守卫宫禁,行至奉天殿时, 身后有个甲士私语道:“薛妃身边的芰荷姑娘倒也是个美人。” 私下里宫人们都传新帝与薛妃旧时便相识, 民间更有夺妻之说甚嚣尘上, 连带着芰荷都被编排了无数流言,她并不在意, 因为只要姑娘过得好,谁也伤不了她。 可宋骁却肃了脸色,他厉声将那甲士喝出,腰间剑未出鞘,只用柄直击那甲士膝部,冷声道:“犯口舌之禁,杖三十。” 甲士膝盖受力,扑通一声不由自主跪下,在雪地中瑟瑟发抖。 宋骁一向爱护麾下军士,极少动用杖刑,那甲士深知自己言语失状,也甘愿领罚。 但这只是流言的一角,他能堵住禁军将士的嘴,却堵不住悠悠众口。 宋骁沉默注视着那芰荷,手中剑柄紧了紧。 他一路跟随仪仗至奉先殿前,殿中灯火惶惶,帝王着冕服,玄衣纁裳,与薛姑娘行拜礼,祭庙。 按旧例只有封后时才有此礼,礼部起先反对,陛下却执意如此。 在陛下心中,恐已认定薛姑娘为妻。这点于名分上无法达成的圆满,终以另外独一无二的方式补全。 亥时礼毕,司礼官才算松了口气。 禁中并未铺张,只换了喜字,庭树飞雪间,两人并肩而立,缓缓向皇极殿的方向走去。 距离不算短,萧北冥却没有乘辇舆,恐怕以后这样的机会不多了,他想陪她走完这段路。 昨日药浴痛苦,他的腿还是毫无知觉,可是今日他暂且已能下地行走。 他没有顾及规矩,繁复的玄衣下,他牵过她的手,触之如温玉,十指紧扣,令他想起昨夜浴池之中荒唐的缠绵,他抿唇,不自觉用了些力。 宜锦侧首看他,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眉眼清淡如雨雾,但却比往日都要平和。 宜锦不知道他的腿疾是否能治好,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模样,甚至方才在殿内礼拜时,她心中尚且有种惶惶之感。 但眼下与他走在宫道之上,踩着细细的碎雪,她的心却逐渐安稳。 转角处的廊檐下宫灯随着寒风摇摆,使他们二人的影子也摇晃纠缠,两人入了内殿,邬喜来和骆宝心照不宣地退下。 偏殿的摆设全都焕然一新,虽不豪华奢靡,却温馨踏实,墙体以椒活泥涂之,烛台之上,一对婴儿臂粗的龙凤喜烛缓缓燃烧着。 两人沐浴更衣后,皆换了薄质的寝衣。 室内残存着沐浴后皂角的清香,床榻之上新纳的喜被已经铺好,芰荷早已退出殿内,只剩他们二人。萧北冥躺下,内造局才弹出的锦被柔软有弹性,他静静凝望着那对龙凤喜烛。 这样灯火昏昏的境况下,难免就让人回想起昨夜浴池之中荒唐的景象。 宜锦才出浴,嫩白的面颊上带着几丝红晕,长而乌的发丝如云雾垂在腰间,她咬着唇,立在原地,左右为难。 这里只有一张床榻,可是他已经占了外侧,她若是想要进到里侧,就必须要穿过他。 萧北冥勾唇看着她,眉峰扬起,是他少有的不沉稳的神情。他好笑地看着她定在原地,半晌,终究怕寒夜的凉气将她弄着凉了,沉声唤道:“知知。” 他挪了挪位置,“外面天冷,上来。” 宜锦微囧,她脱了木屐,雪颈上仍残留着沐浴时潮湿的水汽,极为拘谨地在他身侧躺下,挪了挪锦被,中间与他隔出一段不小的距离,胸腔里那颗心像兔子似的跳的飞快。 寝被带着丝丝凉意,她蜷缩成一团,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萧北冥看着她长而翘的睫毛颤动如蝶翼,就知道眼前之人实则十分紧张。 第32节 他动了动被子,宜锦便如惊弓之鸟,睁开双眼,琥珀色的眼眸流光盈盈,眼尾那颗泪痣生动而又妖艳。 她想起昨夜一发不可收拾的浴池事件,脸色红了红,两只手就有些酸痛,简直悔不当初,也怕了眼前人。 她缩了缩脑袋,提醒道:“萧北冥,大夫说了,你要静养。” 言辞颇为正经。 萧北冥原没往那处想,但经她提醒,也想起昨夜某些不可名状的场面,他喉结微微滚动,忽而俯身在她眼尾那颗泪痣上轻轻一吻,替她掖了掖被子,阖上凤眸,极为难耐道:“知知,你不要招我。” 宜锦:…… 她僵在那处被窝里,不敢动了。 后半夜,他果然没再动她,只是他体温偏高,宜锦又畏寒,睡着睡着,渐渐便成了他揽她入怀的姿势。 * 子时,自燕宫午门处,有人在夜色中奔袭纵马疾驰而至,禁军将领宋骁接见来人。 来人面上带伤,一身铁甲冷光尽现,他一路自北境邺城驿站奔袭至此,跑死了十几匹宝马,此刻早已力竭,仍旧撑着一口气,不过是为了面见君王。 宋骁不敢耽搁,虽知今夜应当是陛下花烛之夜,他仍硬着头皮禀报。 萧北冥示意他噤声,随手披了件大氅便下了榻,雪光透过窗纸溢进室内,他回首看了宜锦一眼,替她掖好被褥,便朝着外间去了。 暖阁中只燃两盏灯火,来人单膝跪地行军中之礼,七尺高的汉子此刻弯了脊背,他不敢抬头,想起龙骁军将士惨死之状,咬紧带血的牙关,颤着身子道:“臣魏燎深负陛下所托,乾马关一役,臣贪功冒进,致三万将士遭伏,臣,羞愧难当,求陛下赐臣死罪!” 魏燎闭了眼,古铜色的皮肤上鲜血淋漓,多数伤口,他的腰腹部正中一箭,此刻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陛下登基前,曾将六万龙骁军将士交托与他,那日黄沙漫天,君臣之定尚在眼前,可是如今,那一张张熟悉的,曾在军中与他同悲同喜,共饮黄沙的年轻的面孔,却马革裹尸,埋于异乡不得还。 这一切,皆是因他大意,中了奸人之计。他本该当场饮血而死,却记挂陛下圣恩,即便是赎罪,也该由陛下亲自惩治。 萧北冥看着眼前人,每当他感到自己情绪无法镇定之时,便会下意识抚一抚手上那只玉扳指。 他闭上眼,近些日的不安,终究还是应验了,极力控制自己冷静,问道:“到底出了何事?你细细道来。即便是死,朕也该要你死个明白。” 魏燎跪伏在地,情状悲鸣。 “臣奉陛下之命守北境,牢记陛下之令,不论忽兰如何挑衅,臣等皆按兵不出。可即便如此,那忽兰新王冶目却依旧猖狂,他不仅挟北境十三州妇孺当街欺侮,更在邺城范水投毒,致使几百婴童染疾暴毙,民愤难平,即便臣等按捺得住,北境百姓却忍不得。” “民乱一生,臣难以安眠,违背陛下之令出征,却在乾马关遭伏,敌军设瘴毒,我军将士死伤惨重。” 话罢,他头已磕至地面,淋漓血色浸入地砖,令人望而生悲。 萧北冥从魏燎的话中,已梳理出来龙去脉。 乾马关地势险峻,向来易守难攻,此地深处邺城以北,据矩州不过十五里地,因此地为前朝驻军之处,因此在大燕官府可寻的舆图之中,并无此地踪迹。 唯有先帝时画师张孚为先帝贺生辰时所作的大燕全版舆图中有此地地形。 忽兰王冶目何以对乾马关地形如此了解? 那熟悉至极的瘴毒,更是让他回想起即位之初,靖王府叛军曾有的征兆。 当时,靖王府叛军皆形状诡异,腹痛难忍,且军士同吃同住,一传十,十传百,很快皆暴毙而亡。 此毒源于忽兰,无药可解,连最见多识广的巫医都毫无办法,为了救下剩余将士,他下令坑杀那批身怀瘴毒的叛军。 这是他所犯下的杀孽。 而今,他的将士也遭逢此劫。 萧北冥从不信因果,但此时,他却不得不信。 他眼睫低垂,凤眸之中唯余痛苦,道:“乾马关一役,你有错,善冲有错,朕,亦有错,若杀你,朕也当杀己。” “忽兰与大燕此役,必不能善了。大燕忍了三十年,忽兰亦忍了三十年,此战未竟,你何以求死?” 他看向外侧大雪纷飞的皇城,低声道:“朕命你稍作修养,三日后同禁军统领宋骁,矩州知州陆寒宵一同北上,届时,你之性命,与龙骁军同在,与燕朝同在。” 魏燎眼中含泪,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抱拳领命退下。 皇城的雪,他见过许多次,唯独今岁的雪,最深最沉。 那是大燕将士之躯干精血所筑。 萧北冥再返回内室,风雪声微弱,他放轻了动作,静默立于床榻前。 宜锦睡得并不算安稳,她自他起身后便心神难宁,前殿之事,她已有耳闻。 他垂首问她,“知知,你信因果吗?” “若有因果,我也曾犯下杀孽。” 太后曾言,他残暴无道,罔顾人伦,必遭报应。 宜锦深知,龙骁军曾贯穿了他这半生,年少时为燕王铁马峥嵘的岁月,为帝后边境共饮风沙守护国境的情分,江山社稷图中,北境十三州陷落忽兰的怨愤。 光复十三州,不是他一人的理想,更是千千万万龙骁军将士,千千万万北境黎元的理想。 发生了这样的事,他比任何人都要悲痛。 宜锦牵住他带着冰雪凉意的手,轻轻拍着他僵硬的背脊,双眸凝视着他,一字一顿道:“萧北冥,你之因果,便是我之因果。若有罪孽,我们同赎。你不许多想,听到没有?” 第33章 圣人 正月初五日, 长信侯府门前,一辆青幄马车缓缓停下,雪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车辙。 清霜打了车帘, 宜兰着玉色兰纹暗花宽袖袄裙,披了狐氅,踏着脚凳下了马车。 门房薛大老远认出她,心里有些酸涩, 迎上去道:“早听说陆大人回京述职,老奴一直盼着姑娘回来, 如今可成真了。” 宜兰随他入府,边道:“薛伯这几年一点都没变,还是这样神采奕奕。” 薛大咧嘴笑了笑,“姑娘说笑了,老奴一把年纪,哪里还能神采奕奕。前些日子三姑娘回府……” 他朝四周瞧了瞧, 才压低声音道:“三姑娘前些日子回府是为了替小少爷讨公道, 受了许多委屈。她走那日, 眼里含了泪, 侯爷却一点都不心疼。这个年,过得老奴心中真不是滋味。” 宜兰想到知知先被送入靖王府,连阿珩也遭柳氏迫害,脸色沉了沉,一颗心像是进了油锅, 煎熬得很。 她抬首瞧见长信侯府的烫金牌匾, 只觉得嘲讽。这里是她曾生活了十几年的所在, 可是若有一天没了阿珩和知知,这里又能称之为家吗? 薛大带路, 引她去鹤鸣斋看薛珩。 薛珩天生弱症,开蒙晚,即便他日夜苦读,也仍旧难以追上书院里普通贡生的进度。 眼下这个时辰,他正温习功课,徐姆做着洒扫浆洗的活。 徐姆见宜兰来了,停下浆洗的活计,在围裙上随意蹭了两下水渍,心疼道:“姑娘瞧着瘦了许多,矩州地寒偏远,多食辛辣,怕是姑娘吃不惯。晌午姑娘留下,别嫌弃阿姆的老手艺。” 话罢,她朝宜兰身后望了望,问道:“姑爷呢?今日回门,姑爷怎么没有一同前来?” 宜兰握住徐姆的手,她低了头,道:“阿姆,他不来也好。” 父亲向来势利,有没有这个做知州的女婿,想来他也并不在意。 她与陆寒宵成婚后第一次回门,他亦没有同她一起回侯府。那时她以为他埋头公务,难免有照顾不周之处,因此即便柳氏暗讽,她也并未在意。 后来才知,他曾有一个未婚妻,是陆老夫人的内侄女,却在婚期前忽然暴毙,紧接着父亲便请求先帝赐婚,他心中始终认定,他的心上人之死,她也插手其中。 不得婆母欢心,也不得夫君爱重,她也曾心伤,后来她渐渐看开了,人这一生,怎样过都是过,没有爱,那就博一份体面。 是以今日她回门,并未告知陆寒宵。 她放下心中之事,道:“我此次回京,恐不能久留,想要归府看看阿珩。” 徐姆叹了口气,看着薛珩苦读的模样,道:“自从三姑娘那夜被迫入了王府,小少爷阻拦无望,便日日如此苦读,他总以为这样才能保护两个阿姐。他心里,不知道有多苦。” 外人可以笑他不自量力,笑他痴人说梦,可徐姆却只有心疼。 夫人去后,这三个孩子,过得都太可怜,明明都是替对方顾虑,却反而挣不出一条通达的路。 薛珩温完书,看见宜兰,少年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置信。 宜兰走近,替他拂了拂肩上的落雪,比划了他的个子,眼底有些湿润,“阿珩长高了,也俊朗了,阿姐都快认不出了。” 少年长相肖其母,俊秀文雅,被长姐夸奖,脸庞红了红,“阿姐回来,我很高兴。” 姐弟两人闲话几句,便听外间来了个小厮气喘吁吁来报:“姑娘,陛下与娘娘至侯府了,侯爷说请姑娘和小少爷也一同列席。” 宜锦与薛珩对视一眼,这是薛振源头一次主动邀薛珩赴宴,从前这样交际应酬的事,都是交给薛瑀的。 宜兰问他:“阿珩,你怕吗?” 薛珩清亮的眼眸与宜兰对视,他摇了摇头,神情坚毅,“有两位阿姐在,我不怕。” 到了前厅,薛振源与柳氏位于左右次座,萧北冥看向宜锦,袖笼下的手动了动,牵住她的手一同落座。 主座之上,帝王君威深厚,女子云鬓花颜,二人衣着虽不华丽,却格外有一股雍容气度。 薛振源与柳氏在座下行礼,那日大内册封遣使来府中问吉,他们二人惶惶然如在云端,怎么也没想到宜锦会为妃。 如今眼见为实,两人眼皮直跳,如坐针毡,心里并不惊喜,生怕宜锦秋后算账。 但宜锦却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给他们,只是在宜兰与薛珩到时,她脸上才有了淡淡笑意。 宜兰携薛珩向帝王行礼,少年面容清秀,并不露怯。 他看向萧北冥,仍记得上次这人来府里时替宜锦阿姐撑腰,才让他得以就医,回到鹤鸣斋。 他也曾在许多贡生的策论文章中了解过这位帝王。 在那些文章中,帝王的人生被割裂成两段。 十五岁之前,少年燕王曾携龙骁军生擒忽兰王,举国振奋,那时燕京孩童最大的愿望便是成为像燕王一般保家卫国的大英雄。他亦是那些孩童中的一员。 之后的十年,旧日的燕王登基为帝,新帝鞭笞朝臣,坑杀降兵,手段狠厉,遭文人口诛笔伐。 但此刻,从他的角度,瞧见帝王牵了他阿姐的手,神色平和,宛若寻常人家的夫妻,没有一丝杀戮之气,同传闻中一点也不一样。 萧北冥看向宜锦,新年时未曾与家人团聚是她心病,尽管他不喜长信侯夫妇,今日却仍旧来了这里。 宜锦知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场面,她低声道:“阿姆做膳食的手艺是府中一绝,我们去鹤鸣斋用午膳,好不好?” 萧北冥自然没有不应的。 薛振源与柳氏便明晃晃地被抛下了,两人尴尬站在原地,厅堂内的女婢们各个鼻眼观心,生怕惹火上身。 柳氏瞧着心烦,散了这些下人,同薛振源道:“等太后娘娘成事,我倒要看看她还能得意几时。” 薛振源瞪了她一眼,“慎言!” 第33节 他心里虽然也看不惯宜锦这丫头猖狂,但追随章琦,与太后同谋,无异于与虎谋皮,还是谨慎为好。 * 鹤鸣斋第一次这样热闹,徐姆乍然招待这样多的人,不免有些紧张,同一个小丫鬟忙前忙后,宜兰和宜锦也过去帮忙。 萧北冥虽不擅厨艺,却也出了不少力,他添柴有妙招,灶底的火又烈又平稳。 宜锦看着高大的男人窝在狭窄的灶台里,忍俊不禁,萧北冥知道她在笑他,神色颇有几分无奈,但心里却被这里丰盈的烟火气填满。 过去无数个年,他都与宋骁在皇极殿度过,万家灯火,却似乎没有一盏是为他亮起。 而现在,无论身处黎明或是暗夜,都会有人替他点一盏灯。这盏灯照亮了他年少时的阴霾,更照亮了眼下的路,让他能暂且放下近日来沉重的负担。 陆寒宵一身青色官服,戴展翅幞头,他取下官帽,也挽了衣袖,同阿姆一起择菜,没有一丝架子。 清洗蔬果时,他挽起来的官服大袖依旧浸了水渍,化为深色,动作举止却依旧如研墨书写时那般优雅。 他抬首看宜兰一眼,声音平稳,神色淡淡,“夫人可否为我重新挽袖?” 宜兰仿佛忽然清醒,她暗叹无论过去多久,她都会被陆寒宵这张脸迷惑。 她擦净了手上水渍,垂首替他挽袖,无意间触及他温热的小臂时,两人皆是一愣。 宜兰指尖微颤,却低下头,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陆寒宵看着她,若有所思。 一个半时辰,三个男人各司其职,陆寒宵择菜,宋骁劈柴,萧北冥烧火,配合默契。 徐姆掌勺,瞧见底下几个男人都不拘小节,眼底尽是笑意。 两个姑爷虽有君臣之别,却肯在此处放下,也都是为着两位姑娘。 若夫人在天有灵,也该感到欣慰。 * 用过午膳,陆寒宵便请辞归府,他道:“魏燎将军与段宰执昨日已来府拜会,议定粮草行军事宜。臣今日归府后,安置完老母和内子,便同宋魏二将军一同启程回矩州,定不辱陛下使命。” 宋骁听完这番话,许是方才饮了酒的缘故,他比平日话密了几句,“陛下,臣自少时,这条命便是陛下所救。臣母当年犯错,陛下亦有不杀之恩,臣无以为报,唯有卑劣肉躯,任陛下驱使。” 萧北冥皱了皱眉,“国事固然重要,但家事亦要担当。宋骁,你可知,今日芰荷为何没有出宫?” 宋骁低下头,刚毅的面颊出现了一丝裂缝,他闷声道:“臣母病重,芰荷姑娘心善,一直侍奉左右。” 萧北冥敲了敲檀木桌,“一个女子,未经礼聘,便替你孝亲,难道仅仅是因为心善吗?” 宋骁身子一震,他捏紧了腰间佩剑,沉声道:“臣明白了。” 他待芰荷,有心而不敢言,他乃草身浮萍之人,注定奔波一生,他怕耽误这个姑娘。 回府时,宜锦和宜兰都有些依依不舍,宜锦心中始终担忧姐姐的安危,她不由多问一句,“阿姐,陆大人此去一路艰险,你真的要同去吗?” 宜兰握着她的手,反问道:“若此行去矩州的是陛下,知知能忍住不同往吗?” 话罢,宜兰瞧了瞧陆寒宵板正的身影,神色怔然,“他读圣贤书,十年寒窗,无一日懈怠,张载之言,他悬于书房内,从不敢忘,我又如何能拦?”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世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要做到这短短二十二字,对一个出身寒门的学子而言,该有多难。 她又如何能阻他。 宜锦想了想,倘若赴北境矩州的人是萧北冥,她也一定会一同前往,那她又怎么能劝服宜兰? 她不再劝,只嘱咐阿姐一定要时常稍信报平安。 宜兰一一应下,登上马车,遥遥望着远处府门那几道人影,直到风雪遮住一切。 马车行了一段路程,还未到陆府,陆寒宵看她落寞,不知该怎么出言安慰,他将手中书籍递给她,道:“山野怪谈,尚能一观。” 宜兰愣了愣,看了他一眼,接过那本厚厚的书,稀罕道:“陆梓行,你今日怎么舍得将这宝贝书给我看了?” 陆寒宵拂了拂袖,淡淡道:“就当是你今日替我挽袖的报酬,不过,只是借你一观,还是要还的。” 宜兰并不理他,只是随手翻阅着书籍,被这样一闹,她的离愁别绪也减去三分。 * 离开侯府后,萧北冥与宜锦二人并未回宫,他们先去了云来观,宜锦的母亲乔氏供奉的长明灯就在此处。 于萧北冥而言,他永远也不可能再见到乔氏,谢某曾与宜锦所有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也无法再拥有。 可他想让乔氏放心。 两人添过灯后,朝着乔氏长明灯前叩拜三次。 下山途中,山道之下聚集着不少来自北境的流民,正聚集在粥棚处,拿着残破的碗排队领粥。 燕京流民逐渐增多,京兆府虽派了专人专管,但仍旧有些顾不过来。 宜锦见萧北冥神情沉重,便知他又想起北境战况,又想起那些曾中瘴毒被坑杀的叛军。 这些天来,他几乎难以安眠,他以为她不知,实则,他辗转反侧时,她亦然。 雪色朦胧,山道之下,燕京万户灯火,格外辉煌,宜锦牵住他的手,清亮的眼眸看着他,“当年,我就是在这处山道上,遥遥一眼就看到了你。你生擒忽兰王,得胜而归,威风凛凛,在百姓眼中,你是守护北境的大英雄。” “然而做一世英雄,是很难的事情。一生不愧于己,不愧于人,那是圣人。” “萧阿鲲,你不必做个圣人,你只需做你自己。” 他背负得太多,从不肯去瞧一瞧自己的过往,自己的善,他以为用恶的皮囊包裹住自己,才能让亡者安然。 他在为难自己。 宜锦看得揪心,更看得不忍,她看着他怔然的模样,道:“萧阿鲲,你低头。” 萧北冥照做。 宜锦圈住他的脖颈,沉水香的气息格外令人安心,她在他唇角落下一吻,轻声道:“萧阿鲲,为了偿还我们的因果,你当初下的定礼,已然空空如也了。你以后再也没有小金库了。” 萧北冥怔然。 宋骁有些看不下去眼前的场景,他捏紧了腰间的佩剑,背过身去道:“陛下,娘娘将所有积蓄礼金全给了段宰执,一部分留用施粥,剩下的留建公学堂,当初那些人的子女,皆可入学无需束脩。” 所以陛下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比他这个禁军统领还要穷。 宋骁不禁抿唇笑了笑。 萧北冥抚了抚她眼下的乌青,只有心疼,怨不得她这几日那样忙碌,要一一找出那群将士的后代,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即便有段桢相助,她也定然十分操劳。 他将她揽入怀中,抚着她有些冷意的发,眼底情绪波动,胸腔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缓缓溢出,又酸又疼。 一直以来,要他做圣人,逼他做圣人的人有很多,可是只有知知,让他先做他自己。 第34章 偏爱 正月初六, 入冬以来淅淅沥沥的初雪终于停了,旭日自东方遥遥升起,金红的光晕撒遍燕宫, 琉璃瓦上的冰柱伴着化雪水颗颗晶莹落下。 愆阳殿中,芰荷几乎一整夜没有合眼,蔡嬷嬷的病情愈发重了,老人家又有风湿, 遇上寒冬的天气格外难捱。 宋骁自皇极殿与段桢商议完政事,径直往愆阳殿的方向去, 他到时,芰荷正提水浣洗衣物,她人小小一个,提着的桶却不小,宋骁皱了皱眉,疾步走去, 取了腰间佩剑, 一只手接过那桶, 稳稳当当, 没有一滴洒落。 桶里的井水冒着几缕热气,芰荷抬首看见宋骁,一脸愕然,她问道:“宋大人不是一早要同魏将军陆大人赶往矩州吗?” 宋骁将那桶水稳稳倒进水缸里,又来回两趟, 将那水缸填的满满当当, 边道:“本该如此。但我想回来看看你……和母亲。” 他话一出口, 便知自己失言,见芰荷的神情并没有异样, 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 实则芰荷听见了那个短促的“你”字,她低下头掩饰道:“嬷嬷好些了,大人可要进去看看?” 宋骁知道母亲不愿意见自己,但他此去矩州,不知何时才能回京,他要见一见母亲才安心,他径直入了内殿。 蔡嬷嬷躺在拔步床上,完好的那只眼半睁着,瞧见宋骁进来,背过脸去,手指微微颤抖。 宋骁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只在床榻前跪下,低声道:“母亲,这些年来,你一直不愿见我,我心中都明白。这趟儿子去矩州,不知何时才能回京,临行前,陛下特意叮嘱让我来看您。儿子不孝,给你磕完这个头,就要走了。” 话罢,他叩首,一次一顿。 蔡嬷嬷的身子抖了起来,她眼中渐渐含泪,直到宋骁起身离开内殿,她才慢慢坐起身来,用帕子捂住嘴剧烈咳嗽几声,字句沙哑,“骁儿,母亲对不起你,更对不起陛下,残余此生,不过赎罪而已。” 她看着那帕子上浓重的血迹,渐渐闭上了眼,等算着宋骁应当已经出了城门,她强撑着一口气,将芰荷唤至榻前。 芰荷望着老人毫无光彩的脸,心底十分难受,她抹了抹眼泪,似是心有所感,哽咽道:“嬷嬷,宋大人应当还没走远,奴婢替你唤他回来……” 蔡嬷嬷却拉住了她的手,喉咙里发出微弱的撕拉声,她那只完好的眼中泪光晶莹,“好孩子,我特意等他走远,才将你叫到这里。咳……,他这个孩子,心里一直藏着许多事,是个闷葫芦,脾气又硬,不肯和人说真话。” “嬷嬷老了,迟早有这一天。你别难过。”她拍了拍芰荷的手,虚弱地笑了笑,又咳嗽了许久,似是要喘不过气来。 “嬷嬷这有件东西,恐怕等不到他回来。你替嬷嬷保管着,将来替嬷嬷交给他。” 话罢,她颤颤巍巍地将枕下那只鸳鸯佩递到芰荷手中。 芰荷一一应下,早已泣不成声。 * 城门处,魏燎的夫人邹氏送行,难掩泪意。自新帝登基以来,魏燎一直驻守北境,她虽想一同前往,但家中仍有公婆要侍奉,有幼子要教养。魏燎回来那日,身上无一处安好,她心中如沸水滚腾,不曾有一日安眠。 她知道北京生变,战事不利,陛下未曾责怪已是开恩,也不敢奢求过多。只是今日送行,她心中似有所感,总是止不住悲戚。 魏燎七尺男儿,军中糙汉,见妻子如此伤心,心里也是不好受,粗糙的手抚去她脸上的泪珠,低声安抚几句。邹氏便也镇定下来,夫妻二人临别之语,叫旁人听来,也觉不忍。 陆寒宵在一旁见此情状,想起宜兰,亦有些莫名的感触。 薛宜兰自嫁他那日起,便极少在他面前落泪露悲。唯有一次见她落泪,乃是妻妹宜锦被迫入靖王府时,那夜她痛哭流涕,只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妹妹。身为长姐,她待家人无可指摘。 他知道岳母乔氏生前曾为宜兰指婚江修明,也知道宜兰与那位江公子性情契合,只差一点便交换庚帖,若非岳父从中作梗,宜兰当是嫁与江公子,琴瑟和谐。 他并非宜兰心上之人。这一点,他早就了然于心。因此他不碰她,克制自己,不施过多的感情,若有一日她想通了要和离,也可全身而退。 此去北境,生死难料,他已拟好和离书,想必这个时辰,宜兰应当已经看到。 魏燎与邹氏话别,翻身上马,持缰而立,回望霞光满天的都城与妻子,神色之中有眷恋,有决然。 陆寒宵着青衫,身姿消瘦,却不失风骨,与魏燎相视一眼,这时,战马嘶鸣之声至不远处传来,宋骁立于马上,握着缰绳,朝二位拱手道:“陆大人,魏将军,邸报传来,忽兰王军日进一舍,北境将士正待急援,按段大人之策,我等兵分三路北上,于乾马关汇合。宋某就此别过,待北境平定之日,宋某再与诸君畅快痛饮!” 陆魏二人拱手回礼,没有再耽搁,各自整顿率军北上。 广德楼上,朝阳初升,光影交错间,寒冬的灰暗似乎淡去,萧北冥就背手站在城楼之上,目送三支队伍远去。 寒风将大燕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宜锦站在他身侧,她知道眼前这个人不过是在强撑着。 第34节 昨夜谢清则又备了药浴,只是这一次,效果微乎其微,他的腿不能久站,今日强撑着走上广德楼,不过是想替三位送行。 年少的时候,他也曾与魏燎将军一同上阵杀敌,那时为他送行的,是将他奉若神明的燕朝百姓,而今日,他同样是站在这里,却再也没了上阵杀敌的资格,唯一能做的,是替曾经并肩作战的军士送行。 她握住他的手,良久,直到那三队人马再也瞧不见,萧北冥才似是回过神,他看了看身侧的女子,心绪开始回笼。 恰在这时,邬喜来神色匆匆赶来,顾不上擦去额上的汗水,禀道:“陛下,蔡嬷嬷……去了。” 宜锦心中微跳,几乎下意识看向萧北冥,他神色瞧不出异样,唯独紧抿的唇线,微缩的掌心,暴露了帝王的情绪。 * 灯火幽微,愆阳殿中,寝室之内,那名妇人静静地躺在床榻上,神色平和,隐约显露出年轻时的模样。 萧北冥就站在榻前,低垂着眼睑,无喜无悲,思绪却飘得很远很远。 从他记事起,他便知道自己的出生是个难以修正的错误,以至于生母张氏厌恶他,嫡母章皇后也不喜他,算起来,在他这短短的前半生中,最符合慈母的表象与期待的,其实是蔡嬷嬷。 她真心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从衣食住行,到读书学问,她倾尽自己所能,填满了一个少年缺失而又不再相信能够获得的爱。也是她让他知道,原来一个孩子可以什么也不做,生来就值得被母亲喜爱。 然而就在他开始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人真心疼爱他时,这个他最敬爱长辈,却给了他最沉重的一击。 那匹嬷嬷亲手为他挑选的小马驹,由他亲手养大的战马绪风,最终是由嬷嬷动了手脚,她为了亲生儿子宋骁的安危,决定听从了章皇后的威胁,舍弃了他。 与忽兰那一战,被围困邺城无粮草可用时他没有绝望,知道这场棋局亦有父皇操控时他没有绝望,但在他残了腿,得知他最敬重的嬷嬷也曾参与这场棋局,并且放弃了他时,他唯余绝望。 无论是生母张氏,还是章皇后,亦或是嬷嬷,一直以来,他都是被最先舍弃的那个人。 只是这个道理,他明白得太晚。 在理智上,他明白自己应当恨这个人。然而在情感上,愆阳殿中,多少个日日夜夜苦读经科,多少次他生病,都是嬷嬷陪伴在他身侧,她确实也曾真心疼爱过他。 他做不到杀她,却也不愿再见她。于是愆阳殿的一切,伴随着年少时他那微弱的对于亲情的信仰,一并消散了。 那时一并埋葬于此处的,还有他年少时的理想,江山社稷图中遗落忽兰的北境十三州。以及十三岁那年,曾以血喂他,在意他之生死的那个姑娘。 那些他曾以为生命中重要的东西,最终由他亲手割裂。 他以为这样,他就不会再难过,不会再记起,但其实这些年来,这些东西一直深深埋藏在他的血液中,未曾远去。 宜锦看着他沉静的侧脸,他的情绪向来不外露,但她每次都能察觉。 她能感觉到,这个人又在跟自己较劲。 他无法原谅嬷嬷的背叛,却在这一刻,自责,伤心,懊悔。 萧北冥一直披着恶人的皮,做着善人的事,并且无法与自己和解。他一直把自己当成坏人,这样心里就能好受一些,就能接受所有的抛弃都是他自取。 他其实一直是认错的那一方,尽管他没有犯错。 宜锦拉住他的手,令他回神,她直视他的双眼,那里是晦暗的,阴沉的,痛苦的霾,她轻柔而坚定的声音穿越阵阵杂音,落在他耳边:“萧北冥,原谅与不原谅,从来没有对错之分。你只需要跟着自己的心走,不问对错,不问是非。” 她只希望他活得轻松一些,再轻松一些。 她牵着他的手,跪在蒲团之上,静静磕了一个头,“嬷嬷,您曾经告诉过我,他别扭又固执,倘若他做错了事,叫我一定不要先抛下他。如今,我牵着他的手一路走到这里,您该放心了。” 她凝视着床榻之上那个妇人,其实她知道,一直以来,这个妇人都在以嬷嬷一直以自己的方式,替萧北冥寻回曾经落失的东西,嬷嬷交给她的那只鹰隼,如今依旧被她偷偷养在皇极殿的偏殿之中,按照嘱咐在他生辰时送给他。 内室之中,萧北冥一直守着,直到邬喜来携了起经的僧人,安排丧仪。 回皇极殿的路上,道旁积雪已经化了,新春的桃符旧纸还未褪去,映着灯火,萧北冥一路上有些沉默,却一直没有放开身侧之人的手。 * 正月十五这日,宋骁传邸报回京,他所率人马已至光州,走渡船水路,预计三日之内达矩州城。魏燎陆寒宵二人走陆路,脚程稍慢,但也可在预计时日内达乾马关。 萧北冥用过早膳后便与段桢蒲志林入暖阁议事,近日因北境动乱,燕京流民日益增多,京兆府虽从民间暂征了许多胥吏,依旧有些力不从心,民乱时有发生。 段桢在民间走访,却渐渐觉得这不只是流民之乱,他道:“陛下,臣之前想了个法子解决流民之乱,不仅命京兆府在街头设置粥棚与善堂,更让官府在汴河码头处多为流民供职,但奇怪的是,只有少数流民愿意自食其力,大多数仍只聚在粥棚设立之处,不肯劳作,得到机会便作乱。京兆府欲严管,却怕造成百姓恐慌。” 北境之困早已人尽皆知,眼下人心惶惶,本就是多事之秋,官府也不敢乱动。 蒲志林也道:“这批流民,朝廷出钱又出力,他们却丝毫不为所动,似乎另有图谋,就等着朝廷镇压,揭竿而起,倒是让人颇为头疼。臣多方查证,这批流民一路自矩州来到燕京,应是有人指点。” 萧北冥看了眼方几上的舆图,心中已有想法,他冷静道:“这群流民不过为利益驱使,他们不惧官府的声威,那是因为从幕后之人手中获得的利益,远远大于官府的赈济。从今日起,于城门悬挂告示,若如实举京中为乱者,赏黄金百两,若有义士阻止流民为乱者,赏黄金千两。” 段桢摇了摇羽扇,便知道陛下这次是要借人心不足揪出背后之人,这法子除了费钱,倒是最有效的。 蒲志林有些肉疼,但这次他少见地没有多说话。 到了晚间,萧北冥回偏殿时,宜锦正在着手算这几日云来学堂的支出,不收束脩,意味着学堂没有进项,但是笔墨纸砚,请先生都是要银钱的,若是不计算仔细,只怕学堂撑不了多久。 好在玉瓷出宫后经营的书肆生意尚可,从她那里进笔墨,倒比别的地方便宜些。 宜锦做完了账,心里石头落了下来,她进了后厨,将一笼热腾腾的寿包并寿面端上来,眉眼弯弯,笑道:“萧阿鲲,生辰吉乐。” 寿包上用红豆沙画了人形,萧北冥只一眼,便看出她画的是他,冷漠的他,笑着的他,无一例外,画上的他都长了一双小翅膀。 就在这时,那只已经初初长成威武鹰隼模样的鸟儿从暗处扑棱着翅膀飞到宜锦身侧,鸣叫了几声,用柔软的脑袋蹭了蹭宜锦的手掌,歪着头,锐利的眼珠子转了转,打量着萧北冥,一副傲娇模样。 宜锦抚了抚阿鲲柔软的鸟羽,对着萧北冥说道:“嬷嬷说,你小时候曾养过一只鹰隼,但却被人夺走丢了性命,从那以后,你便再也不肯碰鸟了。就像是你再也不肯信,有人会爱你,敬你,无理由地偏袒你,将你看的比任何人都重要。” “可是萧北冥,现在你有了谁也夺不走的鸟儿,也有了爱你,敬你,无理由地偏袒你,将你看的比任何人都重要的人。那么你可不可以,多爱自己一点,别让她总是心疼你?” 萧北冥看着那笼热腾腾的寿包,那只警惕又威武的鸟儿,目光最终落到宜锦目光最终落到宜锦莹白而又泛着红晕的脸上,她的眼睛格外亮,亮到他不敢直视,他感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破碎,又有更为顽固坚韧的东西破土而出,生根发芽。 萧北冥不受控制地揽她入怀,将她抵在小几与他的臂膀之间,温热的鼻息相互交缠,他的吻落在她眼尾那颗泪痣上,落在她小巧秀气的鼻尖上,一路下滑,他气息不稳,声音沙哑,阖上凤眸,似是认命般道:“知知,你总是知道,怎么让我更爱你一些。” 第35章 七情 正月十八, 重金悬赏之下,聚众滋事的流民首度英被京兆府逮捕,在严刑拷问下, 度英终于吐露真言,这批自北境而来的流民,竟是受镇国公章琦指使才在京中一直作乱。 度英本是孤儿,无父无母, 这群流民多是像他这样的浮萍之人,因北境战乱丢了生计, 才恰好被镇国公章琦收买,他们之中不乏亡命之徒,利益驱使,拿钱办事。 然而仅凭度英一人之言,并无实据,并不能给章琦定罪, 亦不能撼动他分毫。 早朝之上, 章琦告假未出, 隔日燕京街头粥棚, 却有几十个流民暴毙身亡,一时之间,京兆府成了众矢之的,民愤四起,登闻鼓昼夜鸣响, 禁中不得安宁。 更有无数贡院学子联书向宰执请求追查此案。 镇国公府。 章琦只着一身中衣, 背着手于中庭来回踱步, 神情颇为焦躁,不一会儿, 他唤了管家云升来,问道:“那个流民首在狱中胡乱攀咬,已没有留着的必要,剩下的那些人,可都处理干净了?” 云升忙道:“国公爷吩咐的,老奴都叫人去做了,已给刑部的李大人封了纹银四千两,文章也早就写好了,只等着禁中一来消息,便从书坊放出去……” 章琦闭上了眼睛,就在正月十五那日,他从阿姐那得知,捷儿并未身死,只是藏身在云来观,当初先帝虽将萧北冥立为新帝,却也替捷儿留了生路,暗留两万亲兵于北境石城郡。 如今他已经将身家性命都赌上,只想借此一搏,替捷儿再争一次那至尊之位。 他借流民生事,不过是为了将祸水引向那新帝,新帝曾坑杀降军,鞭笞朝臣,罔顾人伦,忤逆嫡母,不尊孝道……桩桩件件都令人侧目。 以此为由废新帝,他与燕京诸世家家主商议,自可一呼百应。 “那长信侯薛振源,不是一向唯我马首是瞻吗?他言之凿凿,说对捷儿忠心不二,如今也该是时候尽心了。新帝对他那个女儿倒是颇为宠爱,让他想个法子交出薛氏。 云升得了令,便去吩咐底下人套车去长信侯府。 * 晨时云板响了三下,朝臣们踏着曙光陆陆续续到文德殿议事,帝王还未驾临,殿内便已物议沸腾。 一连两日,尚膳监的早膳,萧北冥都未曾动过,这日宜锦亲自下厨,两碗热腾腾的馄饨,淋了酥油,简简单单。 她将早膳摆好,在萧北冥面前坐定,他的面容隐在晨光之中,显得沉重,显然昨日并未睡好。 宜锦看他一眼,将调羹塞进他手中,认真道:“萧阿鲲,你答应过我,要对自己好一点。” 萧北冥看着她,几下用完了早膳,一股暖流活泛了四肢,他的眼退去了深黑色,开始有了亮光,轻声道:“知知,我没有食言。” 宜锦不禁抿唇笑了笑。 这几日,他的眉头就没有松过,唯有此刻才轻松了一瞬。 朝堂之事,宜锦略有耳闻,流民之死这件事若不能妥善处理,不仅朝纲震动,民怨四起,更会影响北境战事,内忧外患,不得安歇。 她能帮他的有限,却仍想他能轻松一些,替他规整好朝服冕冠,邬喜来便告知早朝的时辰要到了。 她目送他远去,不知为何,心中却有种莫名的不安。 良久,她的目光却落在小几上那一堆消遣之物上。 萧北冥怕她无聊,叫骆宝寻了许多有插图的话本子,还有一些民间的小玩意儿,其中有一个鲁班锁,宜锦费了许久的功夫也没能打开。 她取出那只鲁班锁,稳住纷乱的心神,解了半天,却仍旧没有解开。 不多时,她看了眼刻漏,将东西收起来,起身对芰荷道:“邸报上说,宋大人已至光州,眼下经淮水,不日即可抵达矩州。” 她有意这么说,是想让芰荷放心,从宋骁离京,蔡嬷嬷去后,芰荷的话明显不如从前多了。 芰荷知道她的用心,也不想姑娘为着她的事多劳心,她听到宋骁的名字,脸色微红,笑了笑,“奴婢知道了。” 话罢,她又想起件事,道:“十五那日,太后娘娘去相国寺祈福,邀姑娘一同前往,那时陛下尚在殿中留宿,奴婢便推拒了。今日晨起时,瑞栀姑姑又来请,这次怕是难以推脱了。” 宜锦若是铁了心想要推拒,其实也并无不可,只是外头流民之事甚嚣尘上,已危及帝王声名,她与他乃是一体,不孝的名声压下来虽垮不了人,但平白添了风雨。 多事之秋,她只想让他省心些。 “正好我也想去看看云来学堂筹办如何,太后娘娘相请,我们去便是。挑殿里孔武有力的,多带几个。若是陛下问起,就让骆宝如实相告。” 太后的秉性,她也了解一二,因此也并不是毫无防备。 宜锦换了件衣衫,正月里化雪冷,芰荷又为她添了一件大氅,包裹得严严实实,往章太后的仁寿宫去了。 仁寿宫中,瑞栀已经打点了行装,带哪几个人也一应清点好。 章太后只穿着平常的朱红色大袖衫,发饰从简,比平日朴素许多,见了宜锦,只道:“自从入了后宫,你倒是比平常还难请些,只是哀家不同你计较罢了。” 宜锦不回嘴,凡是太后说什么,她都点头答应,即便是太后说了什么不中听的,她也只是笑笑。 章太后像是拳拳打在了棉花上,觉得甚是无趣,便只在马车内闭目养神。 相国寺距燕宫极近,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正值年后,前来还愿的夫人姑娘格外多,衣鬓花香,伴着寺中僧人做早课的声音,使人不禁屏气凝神,端整肃容。 章太后由瑞栀扶着朝里间走去,她瞧了宜锦一眼,道:“礼佛最重心性至诚,你就在外头侯着吧。” 宜锦自然也不太想同太后一处,她行了礼,带着芰荷并几个宫人朝云来观的方向走去。 云来学堂的选址是先朝废弃不用的书院,就建在半山腰,浮云缭绕,正月里山中还带着冷气,却被一阵朗朗书声所驱散,金黄的光芒落在门扉上,光影交错间,有几十个孩子在讲堂里念书。 宜锦站在书院方台台矶处菱花窗外,静静看着孩子们读书。 她与段大人商议,近来流民之中若有适龄的孩童,也叫书院收了,虽然这样负担重些,可是孩子们却能有个安身之所,不必受颠沛流离之苦。 第35节 她正这样想着,却听两个童生在争执。 “你读过燕京书坊刻印的那篇文章吗?今上坑杀降兵,鞭笞朝臣,不尊孝道,罔顾人伦,自他登基以来,北境战乱频生,乃是他私德不修的缘故。” 另一个着青衣的童生道:“圣人自有不足,却也曾削减赋税,开北境互市,州桥夜市,举寒门子弟……” 渐渐地,两个人拿着手中的文章,逐渐争得面红耳赤。 书院旁也设了粥棚,人群渐渐被这辩驳之声吸引过来,围拢在一起。 两个童生辩到最后,越来越多人参与了这场讨伐。 “今上自登基以来,多次任由忽兰骚扰边境,如今更是气焰嚣张,全没了当初的气性,无所作为……” “他悖逆孝道,不尊太后……” “他坑杀降兵,有违天道,不仁君主,灾秧必至……” “流民至京,本为求天子庇佑,却被视作累赘,反被君父所杀,何其哀哉……” “他纳弟之妾室为妻,不顾孝悌,无德无行,那薛氏亦是□□,竟不替亡夫守节,奸夫□□,简直齿于为人!” 也不知是谁带了头,众人越说越痛快,仿佛如此,便能替死去的流民讨回公道,便能让北境的恐慌不入人心。 渐渐地,有人发现唯独那个衣着典雅的女子静静注释着他们,一言不发,看起来似是没有被方才那番言论所影响。 有个士子大着胆子问道:“姑娘可是不敢说话?我们众人都在这里,没人敢强不让姑娘说话。” 宜锦眼睫微颤,只是指着他们手中的纸张,“各位手中的文章,可否借我一观?” 那青衣童生忙将纸张呈上,“自然可以。这是燕京各书坊今日才新刊的文章,题目是论德行与政法,京都之中传阅极广。” 宜锦接过那几页薄薄的纸,从第一个字读到最后一个字,她拿纸的手颤了颤。 字字句句都是指控之词,字字句句都如同亲眼瞧见他杀了皇弟,篡了位。 这些话语之中,有些固然是真,可这真也是掺了偏见的真,有些是假,是淋漓尽致的假。 真相往往是没有人在意的,而喉舌微动,却最能杀人。 眼前这些年轻的士子不会知道,在这篇文章中冷漠无情的君王,也曾昼夜未得停歇辗转于百姓民生之事,也曾为了自己不得不做错的事日日忏悔,他也曾真心敬仰嫡母,渴望能得到关爱。 他也曾年少,充满雄心壮志,将生死置之度外,保护着大燕百姓的性命。 不过是短短十载,不过是一次战败,一次腿疾,不过是弃了不爱他的人,便足以毁去他过往的荣耀,留下这文章中百无是处的骂名。 晨起的山风卷起她的衣袂,令她感到一种冷,她张口,扫视周围这群年轻的面庞,问道:“你们觉得,这篇文章之中所说,无一字不真,无一字不对,是也不是?” “文章中说,他懦弱无为,这些年来无所事事,陷落的北境十三州,再无回到大燕舆图中的可能。” “倘若这话是真,那如今边关马革裹尸不得还的三万军士英魂算什么?我们大燕的将士,如今浴血奋战,抵御忽兰,为的又是什么?” 书院里读经文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徒留这女子的声音越过山风,越过每一个人的耳畔,振聋发聩。 “你们说他坑杀降兵,惨无人道,那么瘴毒横行之时,谁又该生,谁又该死?降兵的命是命?普通将士百姓的命,是不是命?” “你们读圣贤书,知道为生民立命,知道以血躯荐国,知道以喉舌为百姓发声,督促君主。可你们又有几人曾真正为官做事?知道治世经济?自古以来,一个王朝的痛病腐肉,可以靠一张张喉舌便尽力挖出?可以靠短短几年便能生出新的血肉?” “你们踏足这片土地,太过轻易。又怎知数十年前为了它,曾有人在最风华正茂时,受了无数伤,流过无数血,甚至再不能堂堂正正立于这世间,再不能堂堂正正登一次你们瞧不起的风沙战场。” 宜锦说到这里,声音渐渐有些哽咽,但她没有眨眼,亦没有低头,她直视着这些年轻的面孔,孩童好奇的眼神,一字一顿道:“只有一条,你们切切实实说中了,说真了。他确实纳了弟之妾室为妃,确实存了私心私欲。” “可他从来没有避讳过,亦敢直面所有的污言秽语,因此你们才有站在这里替流民声张,替天下人抱不平的机会。” “你们是堂堂正正的人,有父母妻儿,也有七情六欲。那么他为什么就做不得堂堂正正的人?不能有七情六欲?” 人群中一位老儒生拄着拐杖,听闻此言,只觉世风日下,一个女子,将七情六欲挂在嘴边,成何体统,他颤颤巍巍开口:“你又是何人?缘何替那暴君辩解,莫不是你就是那恬不知耻……” 宜锦目光清亮,静静地站在那处,她直视那位老者,“没错。我就是老先生口中恬不知耻,甘为下贱的薛氏。” 那老者没想到眼前这个小小女子竟然敢承认,他敲着拐杖,憋红了脸,“不知羞耻!” 宜锦立在原地,没有躲闪,亦没有愤怒,她的声音虽轻灵,却掷地有声,“今日先生之言,伤不得我分毫。先生伤我,不过是为了伤他。” “尽管我一人之力卑微如萤火,却也想要哪怕一人知道,他是君王,亦是人,心中有儿女私情,亦有社稷山河。与眼前诸位,并没有任何不同。” 她静静说完这些,向周边衣衫褴褛的流民深深行了一礼,“陛下从未想过要放弃你们。” “当年他为燕王时,曾在北境浴血奋战,不肯让任何一个大燕百姓沦为忽兰之俘,而今他为君王,此心也从未改换。诸位若肯信我,先至粥棚饭饱衣足,届时登闻鼓前,口诛何人,又为何人申冤,想必诸位各有公断。” 人群中仍有窃窃私语之声,却没有方才那样激烈,但却没人敢进宜锦身旁的粥棚。 那几十个流民就是在粥棚的善施中丢了性命。 他们不敢信朝廷,更不敢信宜锦。 就在此时,一个五六岁左右,穿着褴褛的男童却犹犹豫豫地行至她身侧,一双眼睛亮如冬日启明。 他用稚嫩却坚定的声音说道:“姐姐,我信燕王,也信你,我要吃饱饭,穿暖衣,像娘亲说的一样,长成燕王殿下那样的大英雄。” 他很小的时候,便听娘亲讲过燕王殿下的故事,燕王如何逐忽兰,定北境,又如何训练龙骁军,爱护百姓,他倒背如流。 娘亲死在忽兰人手中,却也曾受燕王殿下庇佑。 他愿意相信燕王,相信眼前这个姐姐。 宜锦看着这张稚嫩却经风霜磨砺的脸,眼底渐有酸涩之感,她平稳了心绪,揉了揉他的脑袋,“走,我们吃饭去。” 那些流民看到那孩童狼吞虎咽地喝着浓稠的白米粥,吃着拳头大的雪白的馒头,却没有任何不适,渐渐也自觉排队领粥。 人群彻底安静下来,只余流民的队伍在缓缓动着。 不远处的山道密林之中,章太后看着眼前剃了度,模样消瘦的儿子,只剩下心疼。 萧北捷穿着僧袍,神情不悲不喜,唯独看向那粥棚中正在施粥的女子时,眼神微微动了动。 他看向自己的母后,“母后,儿臣不孝,这一年来虽在近处,却不敢探望母后。让母后受委屈了。” 章太后哪里会怪儿子,她道:“只要你好好活着,哪怕与母后终生不见,母后也忍得。眼前你舅舅替你谋划,京中风波诡谲,不宜久留,你自暗道出去,没等到你舅舅的信,就待在石城郡,哪里也不要去。” 萧北捷一一应下,母子二人别无他话。 第36章 遗恨 云来书院的一番辩驳, 很快就在士子中传递开来,有人赞薛妃情真意切,有人贬她不知羞耻, 但流民们却再没有像之前那样激奋。 宜锦与芰荷施粥,分发衣物,她们二位皆是女子,长相可亲, 又并不讲究规矩身份,如家中亲眷嘘寒问暖, 那些流民也渐渐肯与她们平和交谈。 有个老人手里捧着粥,佝偻着腰身坐在山阶上,眼含热泪,“老朽的儿子……,便在龙骁军中。乾马关一战,老朽再无他的消息, 心中有了猜测, 却不肯相信。他今年才十八岁, 风华正茂, 风华正茂啊……” 流民们坐在石阶上,端着饭碗,听闻此言,也各自心酸,默默落泪。 在宜锦身旁那个叫江州的男童, 黑黢黢的眸子含满了泪水, 却紧紧抿着唇, 低着头,大口喝粥, 不肯哭出声来。 他想阿娘了。 逃亡途中,阿娘为了保护他,被忽兰人的流箭所伤,无药石可医。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场景。 宜锦替他梳理了乱糟糟的头发,用帕子替他擦去眼角与尘土混在一起的泪,低声道:“谁都有脆弱的时候,哭并不丢人。擦干眼泪,你依旧是个可敬的男子汉。” 江州吸了吸鼻子,使劲点了点头,埋头努力吃饭。 宜锦看着眼前这个孩子,却想起了当年山洞之中那个清冷绝望的少年,他们有一样墨色的瞳眸,彼时,那个少年濒临死亡,却没有掉一滴眼泪。 他说没有人会在意他的生死。 他的脆弱,从不现于人前。 这些流民虽被镇国公利用,可他们的悲苦却真真切切地存在着,他们的性命,也不该白白丢失。 流民们沉寂地吃完饭,领了御寒的冬衣,跟着京兆府的胥吏去善堂安置,书院四周也渐渐空寂了下来。 芰荷已经累得腰酸背痛,几乎一整天滴水未进,更不用说她家姑娘。 恰在此时,山阶上一个小沙弥匆匆下来,施单掌礼道:“两位女施主,我们住持有请,蔽寺备了些粗斋,若施主不弃,可一同用膳。” 宜锦问道:“可是净空住持?” 相国寺的净空住持乃是得道高僧,在民间颇有声望,凡是勋贵世家逢喜丧之事都以请到他为荣。 小沙弥叫了声阿弥陀佛,道:“正是。” 宜锦:“还请小师父带路。” 跟着小沙弥到了相国寺禅院,她们入了正中一间禅房,正座上的老僧慈眉善目,鹤发童颜,见二人来了,施礼道:“二位与我佛有缘,寺中粗斋,还请两位不要嫌弃。” 宜锦朝住持行了一礼,道:“住持客气了。相国寺的斋饭千金难求,原是我们受益了。只是不解何谓与佛有缘?” 净空道:“姑娘从前心中虽敬神佛,却未得善果。如今却仍愿替他人积善行,自是与我佛有缘。” 宜锦听他这样说,心中一震。 娘亲病榻之前,她曾经日日祈求神佛,可是却毫无成效。她那时便想,若是这世上有神佛,也该听见她诚心所求。 自那时起,她心中虽仍敬神佛,可却不信神佛。 净空住持将她看透彻了。 禅房内梵音渺渺,檀香阵阵,她肃然起敬。 用完了斋饭,她与芰荷请辞,净空住持却称留步,他脸上含笑,捻着佛珠道:“姑娘是贫僧见过第一个,什么也不求的人。” 旁人见了他,或求姻缘,或求前程,只有眼前这个姑娘,见了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求。 宜锦直言:“信女心中并非毫无所求,只是不敢太贪心。” 她所求无非所爱之人安康喜乐,天下太平无灾无饥。 净空点了点头,缓步走到她身侧,将手中那串佛珠交给她,“此物受过廖廖香火,也算与姑娘有缘,赠与姑娘,愿姑娘所求皆真。” 宜锦忙谢过,她接过那串佛珠,檀香气息格外沉重,她却觉得格外安稳。 两人告辞,正逢天色将晚,山道之上风大,卷起两人的衣袂,伴着竹林风叶声,自山门处往下看,显得人格外渺小,却有翩翩风骨。 那小沙弥不解道:“师父,这手串乃当年皇长子诞临时,其母张氏进奉,师父费了好些功夫才替这佛珠开了光,如今怎么就赠给这位姑娘了?” 净空看着那个女子离去的背影,却轻轻叹了口气,“她是他的善因,亦是他的善果。正因如此,老衲才将此物交给她。只是若有一日……“ 净空接着叹了口气,念了句阿弥陀佛。 小沙弥不懂师父口中所说的善因善果,但是他也听到了这位姑娘在书院的肺腑之言,心中亦敬佩这女子的坦然与大义。 第36节 * 长信侯府。 镇国公府的官家云升来见,薛振源才下了朝,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更换,便忙不迭到前殿,边命侍女奉茶招待云升,边客气道:“不知管家前来有何指示?” 云升虽扬着笑脸,笑意却不达眼底,道:“大人当初对着我家国公爷说待靖王殿下忠心耿耿,如今国公爷举事,正需要大人助力,大人不会推脱吧?” 薛振源心头一震,想到近日京中流民之事风波诡谲,原来靖王殿下真的并未身亡,他心思活络,当下便道:“这是自然,不知国公爷何事吩咐?” 云升道:“倒也不难,只是你家薛三姑娘,屡次坏了我家大人的好事,大人有些生气,想要叫她来国公府问话。” 薛振源面露难色,道:“她向来悖逆,不尊孝道,如今又在宫中为妃,我即便是想管,也是有心无力。” 云升冷冷一笑,“大人这是推脱之词吧?倘或硬来不行,迂回之策也并非不可。除非,大人不想为国公爷效力。” 薛振源头皮发麻,他不想应下这件事,可如今他在宜锦那里讨不到什么好处,哪一日新帝清算,宜锦定然也不会替他说情,眼下倒不如像国公爷表个忠心,倘或可使,日后成事他也能获益,倘或不成,他也可以说是国公爷强逼,亦有挣脱之词。 半晌,他道:“我明白了,请管家转告国公爷,请他放心。” 话至此时,外间花窗处却忽然有重物坠落之声,云升锐利的眼光朝外间一扫,对着薛振源冷笑道:“看来薛大人府中墙上的耳朵不少,倒是叫老奴心惊。若连府内都治不好,国公爷如何指望你完成大业?” 薛振源一惊,忙叫手下小厮去追,那云升亦怕此事泄露,反而打草惊蛇,坏了国公爷的计划,他脸上一暗,吩咐来跟在他身后的国公府的那几个侍卫道:“立刻去追,无论是谁,查到后格杀勿论。” * 外头的天阴沉沉,乌云遮蔽了天光,狂风大作,豆子大的雨点很快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砸在干燥的泥土地里,激起一股土腥气。 赶车的马夫抹了抹额头上的雨水,透过雨幕向马车内喊道:“两位姑娘压惊,雨下大了,车程要慢些……” 话刚说到这里,马车却忽然一震,似乎是撞击到了什么重物,吓得那车夫赶紧喝停,下车查看。 地上躺着一个少年,他的发冠已散,一身玉白的袍子已经,一支利箭穿透他的胸膛,浓浓的血水顺着袍子渗出,又很快被瓢泼大雨冲淡,他的眉眼清秀而稚嫩,正是最好的年华。 那车夫惊慌失措,一时害怕,也来不及去管那马车,顺着泥道深一脚浅一脚地逃离,宜锦唤了一声车夫,却没有得到回应,芰荷先掀了车帘,颤着声音道:“姑娘,那是……” 宜锦心中被一股强烈的不安所充斥,她迅速掀开车帘,映入眼帘的是少年的模样,她的心跳开始停滞,跌跌撞撞下了马车,直到她跪在他身侧,触摸着少年冰冷的面颊,她仍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裙摆沾染泥水的暗沉,她轻轻拨正少年凌乱的头发,声音颤抖,“阿珩……” 少年眼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睛,雨下得很大,比他此生见过的雨都要大。 他的眼睛渐渐模糊,只能隐约看到阿姐的模样,他费力地吐字,“阿……姐,快……,快跑。镇国公……追杀。”血水随着他说话的声音渐渐从喉头溢出。 宜锦的身体颤抖着,她挣扎着,想同芰荷将他挪到马车上,可是两个弱女子,却这样无助,她只能不断用哽咽的声音道:“阿珩……你别说话,阿姐带你看大夫……” 薛珩却只是努力睁眼看着她,要她走,“阿……阿姐,我曾立誓,此生会……会保护阿姐,再不让阿姐受委屈求人。可是阿姐,我食言了……我很……很没用……” “可是若有来世,我……还是想做阿姐的弟弟。那时……换我保护阿姐,好……不好。” 从他记事起,除了母亲,只有两个阿姐最疼他,他天生愚钝,这世上男子的路明明有很多,可是他却一条都没有走通,直到眼下这一刻,他仍觉得遗憾。 在这短暂的一生中,他曾有过许多的欢乐,也有许多的痛苦,可是他真的好舍不得……舍不得…… 他想要同从前那样,牵着阿姐的手,走在燕京的御街之上,可是,恐怕再也不能了…… 宜锦抱着少年逐渐冰冷的身体,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她感到呼吸困难,胸腔里开始有一种刺痛,她紧紧攥着少年的手,就像是要抓住他的生命,“薛珩,你听着,我不要什么来世,我只要你好好的,你听见了吗?一直以来,你才是阿姐心中的后盾……” 她说着,手也在抖,心也在抖,直到她发现,这个清秀的少年再也没有了反应。 雨水顺着她的衣襟往下流,她已分不清哪些是眼泪,哪些是雨水,芰荷陪她跪在一旁,抿唇隐着哭泣声,“姑娘……” 就在不远处,一人着僧衣,执青伞,默默注视着那个哭得绝望的女子,雨水阻隔了两个世界,一切都在雨幕的冲刷下愈发模糊。 他缓缓走近那个女子,青伞遮住她的衣衫,却并没有遮住她眼中的泪,恨意,与绝望。 宜锦抬首看他,除夕之夜,她与萧北冥在州桥夜市分别时,她在云来观内见到过的那个僧人。 她不是傻子,阿珩说镇国公追杀,让她走,眼前这个僧人偏偏也出现在这里,上次在观中并未细看,如今仔细看到这张虽然羸弱苍白的脸,竟也与萧北冥有三份相似,只是气质不尽相同。 眼前人虽穿着僧衣,却没有断绝任何世俗上所有的欲。 萧北捷撑着伞,看着眼前的女子,知道他一向小瞧了她,她聪慧,应当猜出自己是谁,“你是自己走?还是我让人带你走?” * 燕宫。 天幕暗淡,瓢泼雨水下,登闻鼓下发出阵阵鸣响。 半个时辰后,那些流民穿着新得的冬衣,站在文德殿的大殿内,第一次直面君王。 他们不敢抬头直视天颜,只能听到一旁的士子代他们发问,替他们讨一个公道,但此刻,他们心底的悲愤却不似那时歇斯底里。 公堂之上,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个女子在风中柔弱而坚定的身影,想起了那女子的言语。 “哪怕我一人之力如萤火卑微,我也想要哪怕一人知道,他是君王,亦是人。” “他从未放弃过你们。” 那个叫江州的男童,静默地站在流民的队伍中,悄悄抬眼直视君王 ,帝王冕冠之下的那张面庞,并非凶神恶煞,就如那个姐姐所说的一样。 萧北冥位于上首,他看着底下这些流民,却想起邬喜来向他禀报,眼前这些人曾说了哪些话,知知又是如何在愤怒的流民面前为他据理力争,字字句句,让他的心脏开始酸涩,抽痛。 那篇文章中对他的指责,他毫不在意,甚至不屑辩驳。可是那些污言秽语,却伤了知知。 除了她,从没有人在意过他的声名。 她冒着世俗的指责与玷污勇敢地与他站在一处,再也没有抛下他。 眼下的这些流民曾经伤她,但他此刻,却仍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他不能让知知的努力白费。 萧北冥收起思绪,待一旁的士子陈述完毕,他看了眼两班官员,章琦的位置仍旧空缺,“按照本朝旧例,凡是敲响登闻鼓者,该受二十廷杖,但今日,朕便免了这一道。” “但同样,今日殿上之人,若有人说了假话,亦不轻饶。” 那士子叩首谢恩,却道:“陛下,先祖设登闻鼓,便是为了闻百姓音,昭天下冤。流民中毒致死一案关系重大。流民首度英言语失状,引发骚乱,自然有京兆府惩治,但他亦是此案要员,草民请陛下宣度英与当日施粥的胥吏入殿质证。” 萧北冥看向那个士子,“朕允你所言。” 度英手脚皆着铁链,他之所以能成流民首,皆因他为人仗义,流民们一路南下,受尽劳苦,却愿意信任度英,眼下见他安然入殿,并未有传闻中帝王为遮掩丑闻而杀害度英之事,流民们对书院之中那女子的话便又信了三分。 萧北冥知道,度英此人在狱中只供出了镇国公章琦,却对与他一同作乱的流民只字不提,不肯指认,他虽爱财,但也是个义士,不愿连累无辜百姓,他沉声道:“度英,你可知晓,在狱中你不肯指认的那三十几人,昨日于粥棚赈济处忽然中毒暴毙而亡。” 度英并非傻子,他握紧了手中铁链,昨夜他在狱中,却差点被送饭的胥吏毒杀,若非陛下早有预料,他便已经成了镇国公手中的冤魂。 他以为不招认那三十几个流民便能护住他们的性命,可却反而使得陛下无法保护他们,丧命于镇国公之手。 他此刻知道自己错了。可却已经晚了。 他跪下道:“草民曾与奸人为伍,做下追悔莫及之事。当日镇国公章琦给予草民五十金,命草民等趁施粥时故意与胥吏争执,引发骚乱。” 那施粥的胥吏张泽跪在大殿之中,两股战战,他想起自己父母亲眷皆在镇国公手中,一双眼紧闭着,却不敢开口。 他知道度英被抓后,国公爷为了万无一失,定然要除掉所有作乱的流民,但接到命令的那一刻,他的心仍在颤抖,三十多条人命,他要如何才能偿还? 然而父母妻儿皆在镇国公手中,他若出事,全家人都要命丧黄泉,他只是这场斗争中的一个小人物,没有远大的宏图,只希望家人平平安安。 骆宝在他身侧,低声劝道:“张大人,您的父母亲眷如今俱在殿外,今日殿上,你如实说来,没有任何人能堵住你的喉舌。” 张泽抬首看向这个小内侍的脸,骆宝朝他点了点头,“退一万步说,大人即便替那人揽下此事,按照他赶尽杀绝的性子,大人如何保证家人在你离去之后安然无虞?” 张泽终于动了动身子,他叩首在地,眼泪掉落到地上,“陛下,臣是罪人。国公爷以臣全家性命要挟,那三十多位流民,是臣所杀,臣有罪!但是臣的妻儿老小,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求陛下开恩……” 萧北冥并未发话,只是站起身来,沉声道:“此刻朕的禁军侍卫也应当将国公爷请到了。宣镇国公章琦。” 大殿外,两个虎贲甲士押着一人进来,那人正是镇国公章琦,他虽身穿官服,却一身狼狈,他被甲士放下,倒在地上,大声斥道:“太|祖爷立下规矩,文德殿内,不得对文臣动武!陛下难道忘了不成?” 萧北冥直视着他,一双墨色的眼眸不见光亮,“何为臣?章琦,你告诉朕,自先帝时,你章家受尽皇恩荣宠,三朝皇后,两朝宰执,丹书铁券,配享太庙。为臣,你可忠于君?为官,你可不愧于民?为人,你可不愧于心?” 章琦被迫跪伏在地,却无丝毫悔意,他道:“臣,只忠明君。陛下又可是明君?” 他话尚且未说完,宰执段桢却忽然奏道:“臣段桢,纠镇国公章琦私占民田一千余亩,贪污脏银六百万两,徇私枉法致冤假错案一百余起,牵涉先帝时军需一案,至龙骁军将士围困北境,惨死敌手……” 洋洋洒洒几十条罪名读下来,那些流民原本是为毒杀案而来,此时听到章琦所作所为,一时也震惊无比,更是郁愤在心。 章琦却丝毫不见慌张,他笑道:“这些罪名洋洋洒洒,可陛下,大燕国有国法,这些口说无凭的东西,如何治臣的罪?” 段桢理了理官服,俯视着章琦,双目清朗,如冷月盈辉,“臣既然敢纠察,便有十足把握。上述罪证,皆在御案之上,那些受害的百姓,此刻正在登闻鼓下,天理昭昭,死而不灭,章大人,来日方长。” 萧北冥看向大殿中仍旧不肯低头的章琦,只道:“今日先审流民一案。国公府的官家云升已经认罪画押,前因后果都已明白,章琦虽为勋贵,又为命官,断不可赦,待下诏狱,剩余罪名,待三司会审。” 那两个虎贲甲士正要将章琦压下去,却忽然听朱翠玉珏震颤之音,自殿外,章太后一席正红大袖衫,头戴凤冠,妆容俱全,她从殿外徐徐而来,冷声道:“章家三代荫封,丹书铁券,哀家看,今日谁敢押国公!” 话罢,她款款走到萧北冥面前,一张浓妆的脸上露出笑容,“哀家从许久前就等着这一刻了。兄长章琦乃哀家血肉至亲,陛下在这世上,如今也该有至亲之人吧?” “薛氏惑主媚上,擅自干政,云来书院口出狂悖之语,若按后宫之治,当赐死,陛下以为如何?” 第37章 想她 雨滴落在瓦沿上的声音渐消, 耳畔的风声也渐渐小了,宜锦与芰荷被蒙住双眼,只能跟着萧北捷的脚步声向前走。 她能闻到淡淡的尘土气息, 以及常年洇湿的腐朽之气,有什么东西飞速旋转了一下,迟钝凝涩的齿轮转动着,一道石门缓缓打开。 萧北捷回看了一眼两个女子, 地道内太过潮湿,他用了火折子点了三次, 才将手中的火把点燃。 宜锦与芰荷相互扶持着,她们在萧北捷之后步过阶梯,那道石门缓缓合上,眼前的障目之物被解开,她缓了一会儿,渐渐能看清地道内的场景。 四周漆黑一片, 唯独萧北捷手中亮着一束火把, 他着僧袍, 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唯独看向宜锦时,眼底多了几分波澜。 他没说话,沉默着将地道内能燃的东西都堆成一堆,凑成篝火,潮湿的木材腐叶极难燃烧, 发出幽微闪烁的光。 宜锦与芰荷在右侧一个角落中的岩块上坐下, 她们身上的衣衫都湿透了, 紧紧黏贴在身体上,她们相互依偎着, 仍有些瑟瑟发抖。 萧北捷生完火,他走过来,将干粮和水囊递到宜锦面前,“不想饿死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就把这些都吃了。” 他的影子映着篝火落在她脚下。 宜锦抬头看他,眼神冷冷的,没有去接,她自白日到现在,滴水未进,但是一想到眼前人是章琦的帮凶,一想到阿珩的死状,她就觉得胸腔里那颗心便再也无法平静。 阿珩向来不是凑热闹的性子,国公府的人为何要追杀他?思来想去,只有为了她。阿珩的伤很严重,却仍旧撑了许久,只为了告诉她,让她走。他定是听到了章琦与薛振源的谋划,想要出来为她通风报信,却被人发现,才丢了性命。 阿珩临终前仍说自己没有保护好她,可是他不知道的是,一直以来,他和宜兰是她心中的后盾,若不是他们,她远远坚持不今日。 眼前这个人,绝不是碰巧出现在那里,他眼睁睁地看着阿珩丧命却袖手旁观,于立场上,她知道他没有义务救助阿珩,可是于人心上,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厌恶他。 萧北捷没有说话,一股隐隐的不悦在他心中渐渐升起。 若论从前,她曾是他后院侍妾,可她那时却深居宅院,他对她几乎没有任何印象。 但就在今日云来书院,她字字肺腑,不畏污言秽语,敢于人前坦心声,只为了护着那个曾废了腿,狼狈至极的人。 第37节 他没有质问她,谴责她,已是大度。但今日,她对他的关心不屑一顾,对他的眼神中只有厌恶,那样的眼神,与云来书院众人面前闪闪发光的那双眼眸毫无相同之处。 一直以来,萧北冥就像一片阴云裹挟在他的头顶。自幼时起,他们便被放在一处比较。 萧北冥比他大一岁,出身低贱,是侍女张氏所出,父皇厌恶这个象征着阴谋算计的庶子。而他是嫡出,背靠世代簪缨的章家,有父皇的教诲,母亲的疼爱,他曾经也以为,自己会是父皇中意的太子人选,因此一开始对待这个皇兄,他有怜悯,亦有敬重。 他们连生辰都是同一日,六岁那年,皇兄曾赠他剑穗庆生,而那时也曾私心里想过,倘若有一天他登大宝,即便母亲厌恶皇兄,他也会给皇兄寻个封地,只要皇兄不生出野心,他愿意让他安稳一世。 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即便他有学问最渊博的老师,在治世经济,文章策论上,他却永远比不过皇兄。每次父皇考验文章,对他只有严厉的批评,在看到皇兄的文章时,却永远沉默,眼底极力隐藏的欢喜却骗不了人。 这样的比较渐渐让他生出了嫉妒,他有时恶毒地想,若是没有皇兄就好了,一切就不会那样艰难,他就不会事事都让父皇不满意,让母后失望。 十四岁那年,忽兰来犯边境,他在朝政文章上比不过皇兄,但却仍想要在别的方面胜过皇兄一头,他几次请缨,却都被驳回。最终,皇兄替他上了战场。 那时,他极度不满,与母后多次争执,直到那日,母后掌掴了他,字句如刀剑,令他脊背生寒,“你要去送死,母后不拦你。他注定死在战场上,这是他的命。而你,应当是这大燕之主。母后为了你,抛弃了太多东西,你能不能让母后省些心?” 那日后,他再也没提过上战场。直到他得到消息,皇兄在北境打了胜仗,活捉忽兰王,举国上下一片欢欣,就连街头巷口的孩童,都对燕王的战绩如数家珍。 他彻底活成了皇兄的影子。无论朝堂还是民间,皇兄的声望远远大于他,就连上奏请父皇立皇兄为储的折子也渐渐多了起来。 直到皇兄率领的龙骁军于邺城被困,断了粮,皇兄于那一战中残了腿,再也无法行走,渐渐消失在朝堂上。 那片压着他的阴云终于散去了。 可最后,父皇的遗诏却给了他沉重的一击,他因此成了乱臣贼子,成了意图篡位的谋逆之人,为了活着,他不得不与忽兰联手,仰人鼻息。 自始至终,他没有一样赢过萧北冥,就连女人,也是一样。 他从后院带走的女人忍受不了逃亡路上的风餐露宿,全部都离开了他。包括他曾经下过聘礼,差一点就迎入王府的章漪,亦在得知他兵败后送了退婚书。 他也因此,不信这世间有所谓的真心,有所谓的爱人。女人,无非是为了获得男人的权势,男人的庇佑。 可是那日云来书院的台矶之上,有个女子却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自揭伤疤,坦然承受那些污言秽语,冒天下之大不韪,只为了维护一个人。她分明那样柔弱,却又那样坚强,同他从前所见的女子一点都不一样。 萧北捷的目光渐渐从篝火上移开,他看向那个女子,她背对着他,与那个叫芰荷的宫女依偎在一起取暖,也终于肯吃干粮,喝水。 他收回目光,心底那股不悦竟渐渐消失了。 几乎一夜无眠,晨起的鸡鸣声若隐若现,芰荷缓缓睁开了眼,她一夜未敢放松神经,生怕那歹人对姑娘不轨,此刻清醒过来,也先去确认宜锦的安危。 宜锦眉头紧蹙,脸色潮红,芰荷揽着她的肩,却依然能感觉到姑娘的身体在发烫,她唤了几声,人却依旧没醒。 当下,她也顾不上害怕,看向那个歹人,道:“姑娘起烧了,你费尽心思捉我家姑娘来,想来不是为了让她丧命于此。” 萧北捷冷冷看了芰荷一眼,疑心她耍花样,他径直过去查看,见她面色潮红,正要触碰到她的额头,宜锦却下意识躲开了,她烧得意识有些模糊,但却辨认出这人身上的气味很陌生,不是萧北冥身上的味道。 她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岩壁上,缓了一会儿。 萧北捷站起身,深感自己好心喂了驴肝肺,“既然能起来,那就自己走,出这地道,仍需要半个时辰,你若是死在这处,倒也不必想着和萧北冥团圆了。” 昨夜,他被她的梦话吵醒,她字句离不开萧北冥,若不是看在她是个女子的份上,他只想将人拎起来打一顿。 宜锦并不理会他,她知道眼前之人捉她,定是想用她威胁萧北冥,如今流民之事尚且不知如何,北境战况她亦不知,她更担心的是萧阿鲲的安危。 她被掳走的消息,想来已经到了禁中,她在时他就忙于政务不好好用膳,如今她不在了,他是否会好好照顾自己的腿疾,按时用谢清则的药浴? 想到这里,她垂下眼睫,皱着眉头,强撑着自己战起来,对着那穿僧袍的人冷声道:“你挟持我,留着我的性命,无非是想借我威胁他。现在,我需要大夫,需要草药治病。” 萧北捷想了想,这条地道通往城外郊区,人烟稀少,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需要趁着黎明尽快到渡头,赶水路尽快到石城郡,届时在渡口派个人去买药就可。 他没有管身后之人,按照正常的速度穿过地道,他本以为她带着病,一路上定然要忍不住求他,可等到了出口,她的脸色通红,面颊之上尽是汗水,眼看着有些站不稳,她亦没有开口求他。 出了地道,宜锦便在芰荷的掩护下拔下了发髻上一支摇摇欲坠的步摇,任它坠在才下过雨湿润的土壤之中。 这支银步摇,是当初在州桥夜市时,萧北冥在马车之中丢给她的。 那时,她天真地以为,那只做工精美的银步摇真的只是邬公公苏死后挑选,后来她才得知,那只步摇,是他亲自请匠人打造,世间只此一只。 现下,她需要养精蓄锐,找到机会自救。 她不知道萧北捷具体的打算,却知道章家近日造出流民之事,无非是为了替萧北捷造势铺路,他虽剃了度,穿上一身僧衣,可是对于那个位子的欲望,恐怕从未消退。他如此,章太后,亦是如此。 * 皇极殿。 邬喜来在廊檐下来回踱步,神色焦急。 谢大夫正在陛下诊脉。 大殿之上,陛下不顾太后阻拦,押镇国公章琦下了诏狱,却被太后告知薛妃出了事。 前朝之事,北境的战事堆在一起,让陛下几乎没有时间顾上复发的腿疾,一日比一日严重,得知薛姑娘出了事,血气攻心,殿上动了刀剑,幸有段大人劝说,才命禁军甲士拘押章太后回寿康宫,无皇命不得外出,并下令在各出城关隘并渡口张贴告示人像,严查进出,但一日过去,没有任何消息。 谢清则诊完脉,心底叹了口气,对帝王道:“陛下,药浴本来只能压制,随着时日过去,疗效也会逐渐弱化……” 他心中同样担忧知知的安危,也因此,他只有先照料好她在乎的人。可是眼前的帝王身体实在是糟糕,今日到了皇极殿前,下辇舆的那段路,他已能看出,陛下的腿撑不了多久。 萧北冥听完谢清则的话,却只问了还剩多久时日,便让他出去。 他坐在殿中榻上,方才谢清则的诊断,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只是静静看着那只鹰隼。 阿鲲头一次这么久没见到女主人,焦躁地在殿中飞来飞去,半晌落在榻前的案几上,歪着头看萧北冥,鸣叫了几声。 萧北冥抬头看它,眼底布满血丝,已经一夜未睡,自他登基以来,鲜少有什么事脱离他的掌控,令他如此心神不宁。 是他的错。 他早该想到风雨飘摇之时,应当多派些人在她身边,护她安稳。 这些天来,她为了他操劳,无论是宫外之事,还是皇极殿里的事,她一并都放在心上,而他却疏忽了她的安危。 自责与内疚在心中翻滚,让他气血几乎不能平静,大殿之上,他第一次动了杀念。 这世上,只有知知信他是个好人,可他知道,在大殿之上,他生了恶念,那一刻,他不想做她口中的好人。 她为了民生,为了他,才在云来书院前议政,章太后却拿此事威胁,用知知的性命威胁他,换章家原本该浊臭的声名。 他不许,更不能容忍。 章家,他要灭,忽兰,他要平。 知知,更是他愿意用性命去守护的人。 萧北冥垂眼,摸了摸阿鲲柔顺的鸟羽,想着先前知知在时,它从不会主动靠近他,声音有些晦涩,“你也想她了,是不是?” 明明才一日,他却觉得过了那么久,那么久。 第38章 真相 已至亥时, 江面上波光粼粼,倒映着行船上的渔火,显得孤清冷寂。 暴雨才过, 河岸涨水与地齐平,严守各渡口的官兵们打着哈欠四处巡逻,搜查往来船只。 到了子时,人渐渐疲乏, 无人瞧见,自芦苇深处, 一叶小舟悄悄划过如镜的湖面,荡起一道蜿蜒的水痕。 有个官兵揉着蒙松睡眼出来小解,乍然听见桨橹之声,脑子一激灵,瞬时清醒过来,边系回腰带边大喝道:“是谁擅闯关隘?” 谁想那小舟非但不停, 反而驶得更快些, 其他官兵也都醒了瞌睡, 行船的行船, 追捕的追捕,一片人仰马翻。 等抓住了船主人,才发现摇浆的是个七旬老翁,骨瘦如柴,与画像中并无一丝相像, 那为首的官兵也反应过来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连忙叫停通关, 逐一排查。 然而萧北捷早已抓住了时机登上了一艘运海货的商船,那商船吃水极深, 船速极快,过了关隘查验,便一路向西行进,反而避开了嫌疑。 底层船舱里,芰荷用大氅紧紧包住自家姑娘,却仍能感到宜锦有些瑟瑟发抖。 白日在岸上,萧北捷不敢惹人注目,只派一个渡头搬运的小厮去药铺买了药,眼下才有机会用小炉子熬药。 他静静地坐在不远处,将炉火生得更旺一些,过了半个时辰,药终于熬好了。 他将药盛出,透过莹润的热气,看向那个面色潮红的女子,她明明极度虚弱,看向他时却仍旧充满警惕,清清冷冷。 芰荷伸手要接药,萧北捷却避开她,径直走到宜锦面前,蹲下身来,将药递给她,让她自己喝。 宜锦只觉得浑身乏力,她看着眼前的药碗,没有犹豫,亦没有看面前人一眼,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下,微烫的液体一路自肺腑而下,令她额上微微冒汗。 萧北捷看着她,沉默良久,等到天近黎明时,他望着水天一线,热闹繁华的渡口,借着鼎沸的人声,他终于敢问出那句话:“薛氏,我只问你这一次,你若愿意,到石城郡后,你仍可做我府上的女主人。萧北冥能给你的,我都许给你。” “只一条,我希望你如待他那样待我。” 宜锦听了这话,只觉得眼前人脑子进了水,她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件粗鄙的物件,斩钉截铁道:“我不愿。” “为何?”他暂且抛下了那颗高高在上的自尊心,只想知道,为何在这些人心里,宁愿选萧北冥也不愿选他?萧北冥到底哪里比他强? 宜锦静静看着渡口的方向,“因为你不是他。” 萧北捷愣了愣,任他脾气再好,被宜锦这不冷不热的话一说,心中也生了几分闷气,他径直拂袖而去,到了甲板处,冷着脸静静矗立着。 黎明的最后一抹鱼肚白退去,河面上淡淡的晨雾缥缈,往来在岸边的纤夫们拉着运船,口中喊着号子,虽汗如雨下,脸上却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四周的商贩也才开始布置铺面,吆喝声渐渐起来。 这与燕京的州桥夜市又是不同的景象。 宜锦眼睫微眨,想到了那幅山河社稷图中的场景。 这就是萧北捷自年少起一直守护着的太平。这只是大燕普普通通的一隅,这些充满朝气的人,是大燕普普通通的百姓,他们是那样生动地存在于这世间。 若是他能亲眼看见,也一定很高兴。 一路上,她想找到机会递出消息,可是萧北捷防心极重,加之她又起了高热,浑身乏力,芰荷也并不被允许自由外出,未找到合适的时机。 唯一留下的那支步摇,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发现。 离燕京越远,她就愈发思念他,一路上她几乎与世隔绝,再未听到他的消息,谢清则所说的两月之期,他的腿疾,睡梦之中仍萦绕在她心头,令她不安。 她攥紧了手中那只鲁班锁,从燕京出来时,这是她唯一带在身边的物件,她仍未解开这锁,握在手中却能感到少有的安心。 半晌,这艘商船停靠渡口,伙计们往来搬运船上的货物,人来人往,一路兵马就守在渡口,远远见了萧北捷,为首的忙肃容行礼,“属下恭迎殿下。” 萧北捷道:“吕禄,这些时日辛苦你两地奔波。” 吕禄伸手引路:“属下并不觉得辛苦。这处官府都打点好了,殿下可下榻歇息,明日我们便赶路回石城郡。” 萧北捷道:“不必歇息,取道直回石城郡。” 吕禄点头应下,“那属下为殿下备马。” 话罢,他朝萧北捷身后看了眼,殿下身后那两个姑娘,同官府搜寻画像上的一模一样,想来就是那新帝宠爱的薛妃,这女子原本就该是他们殿下院中人,却投了新帝,他心中对这样的女子自是不齿。 吕禄因此道:“殿下,咱们这都是些糙老爷们,可没有那些小娘子用的马车,只能委屈两位姑娘同兄弟们共乘一骑了。” 萧北捷看向宜锦,没有说话。 第38节 宜锦明白,她方才令他不快,他在等她求他,扳回一城。 可是宜锦并没有看他一眼,只是直视吕禄道:“我等草芥之身,不需劳将军备马车,只需良驹一匹即可。” 吕禄看了眼眼前女子弱柳扶风的身板,讥笑道:“姑娘还是莫要逞强得好,恐怕连马背都上不去,届时还要我们殿下费心。” 宜锦听他话中羞辱之意,并未动怒,自方才便可看出,吕禄此人高傲自大,受不得激将,她只道:“将军是担心我们骑术不精耽搁行程,还是怕被我们两个女子比下去丢了面子?” 吕禄一听此女自不量力,哼了一声,正要反驳,却只听萧北捷道:“给她备马。” 吕禄压下心底不悦,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给一路人配了马。 到了宜锦时,她和芰荷分到的那匹马儿仰着脖子吐气,一双马目灼灼有神,若是懂行的人,立时便能看出这是一匹尚未驯服的野马。 芰荷站在一旁,看得腿直发抖,她压低声音道:“姑娘……我们……” 姑娘从前虽上过几节马术课,但后来柳氏扶正,便再没练过这些,这马看着就不好惹,姑娘真的能行吗? 宜锦却并没有畏惧,她摸了摸那马儿的脑袋,与它对视,低声在这马儿耳边说了几句话。 那马儿喷了喷鼻息,却肯低头了。 宜锦扶着马身,慢慢上了马,她心跳得极快,面上却不显,她朝芰荷伸了手,低声道:“别怕,扶着我的手上来。” 芰荷不想让姑娘被那群人看轻,她心中也有一股气,最终克服心中的恐惧,上了马,她紧紧抱着自己姑娘的腰身,一动也不敢动,可是心里却觉得安稳了。 吕禄本等着那薛氏女出丑,却没想到那匹烈马到了薛氏手底下却这样听话,他脸色更差,看向主子,却见主上注视着那薛氏女,神情极为复杂。 萧北捷在这一刻似乎明白,薛氏并不是不害怕,也并不是没有软弱的时候,只是她的软弱,只展示给在乎的人。 第一次见她哭,是在云来观殿内,她给母亲乔氏上香燃灯。 那日暴雨中,她抱着薛珩的尸身不肯松开,情状悲恸绝望,那是他第二次见她哭。 在他面前,她不仅不肯流泪,亦不肯服输。 良久,萧北捷收回目光,冷声道:“命所有人整装待发,全力赶路。” * 经过三日的星夜驰骋,萧北捷一行人终于到了石城郡。 北上一路,流民伤员日渐增多,大燕与北境乾马关的战事争持不下,忽兰王冶目十年磨一剑,似乎将大燕的地形打探的一清二楚,从前那些易守难攻的天堑之地,竟多数被忽兰骑兵避开。 忽兰骑兵一路势如破竹,多方作战仍不见颓势。魏燎善冲镇守乾马关,对抗得极为吃力,兵分三路运输的粮草,如今只到了一路,能撑多久,仍未可知。 石城郡临近边境,与忽兰接壤,反倒并未受其害,这里停留的多是来自矩州乾马关一带的流民。 宜锦与芰荷一路骑马赶路,未敢松懈,两人的腿部多被马鞍磨损,每行一步便觉得刺痛,到了石城郡,吕禄便将他们安排在一处府邸,也是萧北捷办事的所在。 她们只能在后院出入,前院看守森严,有守军驻扎,后院的丫鬟小厮也不肯说多余的话,多问几句,便低头垂手一句话不说。 宜锦心中忧心如焚,却毫无办法。 直到第二日晚上,萧北捷自前院办完公务,却忽然来后院探访。 他换了穿惯的僧袍,头发未经打理,也渐渐长了出来,他的心情看起来似乎不错,见了宜锦,只问道:“这里有两个好消息,你要听哪个?” 宜锦并不想言语。 她知道,若是她表现出迫切的情绪,萧北捷反而不会那么顺利地让她知道外界的消息。 萧北捷背着手,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萧北冥的消息,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看来你前几日在我面前表现出的深情,也不过如此。” 宜锦猛地抬首,她面上看似淡定,衣袖下的手却几乎绞在一处,心中如沸水滚过。 萧北捷看出她失控,心中却反而多了几分悦愉悦,“萧北冥,如今躺在卧榻之上,恐怕再也站不起来了。” 话罢,他又嘲讽道:“我曾以为,父皇遗诏中立他为帝,是父皇偏心,辜负了我,可是如今我才知道,没人能逃得过帝王心术。” “这些,都在父皇的算计之中。章家势大张狂,已威胁皇权,父皇在世时曾多次想要拔除这颗毒瘤,但他却不忍母后失去倚靠,故而一直隐忍。而萧北冥与章家有仇,又承受诸多不公,是除去章家,为我断绝外戚专权最好的棋子。” 他欣赏着眼前女子故作镇定的模样,“你以为当年他废了腿,为何偏巧有个游医能替他治好腿?他又为何偏偏沾染了那曼陀罗花粉,总是发病?” 萧北捷轻轻一叹,“因为那游医,正是父皇为他所寻。他注定,就是短折而死的命理啊。” 宜锦死死咬着唇,听完这一切,她只觉得浑身发冷,她觉得有什么酸涩的东西在眼底汇聚,胸腔开始震动,却是生生吞下的呜咽,和那海浪般袭来的阵痛。 她终于明白,章太后口中所说的工具是什么意思。 也终于明白,那么多人受他的庇护,却也有那么多的人,包括他的名义上的父母,从没有将他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们踩着萧北冥这艰难的一生,终于各自完成了心愿。 他们口中冷漠无情,杀戮嗜血的人,曾有无数次机会斩断一切根源,如传闻中那样,杀了皇弟。 可是他没有。 她不敢想,他是不是一早就猜出了先帝的谋算,一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因此他才昼夜不歇,促成边疆互市,州桥夜市,加紧北境龙骁军的训管,从不肯给自己歇息的时间。 他几乎将所有能做的,都做到了最好。 他其实是怕来不及看到北境十三州收复的那日。 宜锦撑着没掉一滴泪,但等萧北捷走后,她握着衣袖中那只鲁班锁,蹲伏在地上,眼泪颗颗如珍珠,无声落下。 芰荷熬了药出来,见她哭,不知出了何事,她忙过去,宜锦抱紧她,哽咽到几乎难以完整说出一句话:“芰荷,我……我好想他。好想好想……” 第39章 梓行 修文县。 天明时分, 晓雾将歇,陆寒宵所率的军士一连几日连夜赶路,此刻人困马乏, 丘陵地带,拉粮草的骡子与马匹也难以施展,行速缓慢。 陆寒宵见众将士皆疲乏到极致,尽管忧心矩州战火, 他却依然翻身下马,道:“众将士听令, 在此处安营扎寨,休息一个时辰后,继续赶路。” 听他令下,军士们才松松筋骨,就地休息,口渴的军士皆用水囊到溪边盛了水, 陆寒宵也至溪边, 卷了卷衣袖, 捧了一掌冷冽的泉水, 洗去面上这几日的浮尘。 就在他身侧,有两个军士闲话家常。 “我临出家门时,我妻已怀胎九月,不知如今她可平安。” “我家那丫头才四岁,正是不记人的时候, 等我再回去, 兴许都不记得我这个爹了。” 两人话罢, 相视一笑,近些天的疲乏似乎都退去。 陆寒宵听在耳中, 看着他们的笑颜,甩干了手上的水,将衣袖恢复原状,神情却少见地恍惚起来。 他离家已近一月,从这些天南下与蒲志林商议买粮,到押运粮草北上,他在各地停留地都不算久。 前些日子收到京中消息,陛下已经着手除去章家,章琦也已下诏狱,三司会审,一百多条罪名,再难逃脱。 即便章家有丹书铁券,但也只够保一人性命,章琦这个向来自私自利的老匹夫,一早准备拿丹书铁券保下自己的性命,但谁想到,章太后做主,将恩施的机会给了镇国公世子章存。 章太后曾以重利许他归京,言明若是他愿意效忠章家,章家便能让他留任京都。 他的母亲,除夕之夜也曾被章太后邀至仁寿宫,章太后之心,昭昭可见。 但他归京后,母亲却对他道:“梓行,我们家原是寒门出身,空无一物。你寒窗苦读十年,要时刻谨记,无论前路多难,都要坚守本心。母亲老了,若真有那一日,也不愿苟且偷生。你不必为了母亲,做出任何后悔的抉择。” 他那时心中震颤,允诺母亲日后一定不会迷失本心。 这次离京,他就已经做好破釜沉舟的准备,他将和离书给了宜兰,族中一切都交代妥当,若是他遭遇不测,母亲和宜兰下半生也能无虞。 他正出神想着,一个穿甲的兵士却忽然匆匆来报,压低声音道:“大人,斥候来报,前方似有埋伏,人马均在我军之上。” 陆寒宵闭眼,修文县距离矩州不过六十里地,若日夜兼程,明日便可抵达矩州,但是越临近矩州,他内心的不安越沉重,此刻,斥候带来的消息却反而让他稳下了心神。 “莫要打草惊蛇,各行伍严守军令,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行动。” 那兵士拱手听令。 离矩州最近的二县,无非息烽和修文,这些伏兵最起码比他们早来了两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对方兵将众多,多方布阵,二是他们的行军路线早有人泄露,对方早就等在此处守株待兔。 不论是哪种情形,对他们都十分不利。 陆寒宵稳住心神,据斥候来报,前方多深谷,若他是敌军,定选择在崖上石攻,这里的地形,骑兵与战马难以施展,反而弓箭手占上风。 此地是通往矩州的必行之路,若是绕道取白马,不说将士们早已疲乏到极致,即便是矩州苦守的将士们也等不及。 他别无选择,唯有与对方直面交锋。 午后,整顿好队伍,陆寒宵便率先锋队向前行进,他留下看守粮草的兵马,只道:“若无先锋军回报,你们不得擅自行进开拔,明白了吗?” 将士们齐声应是,眼中却都有悲色,他们知道,陆大人这是身先士卒,若是前锋军出了意外,他们这些人尚有一线生机。 陆寒宵将余下事等一一安排好,便率前锋军往赤岩谷行去。 谷下寂静无比,唯有山风依旧冷冽,山谷上的草木才长出嫩芽,浅浅的绿在微风中轻轻颤动。 阵阵沉重的滚石声从山谷上传下来,一支支冷箭穿过冷硬的风落在燕军的盾甲上,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悬崖两边便冒出一颗颗人头,他们穿着忽兰的紧身窄袖服饰,手中强弩亦没有停下,弯弓射箭,是忽兰人生下来就会的本事。 那为首的是新任忽兰王冶目座下元将军赛斯,他着冷银铠甲,模样粗犷,见底下燕军仍奋力抵抗,不由笑道:“陆寒宵,我识得你,这些年因你在矩州任上,我们忽兰没少损兵折将。今日我便卖你个面子,你若是肯降,我不仅饶了这些将士,也会禀报大王替你在忽兰谋得一官半职,如何?” 陆寒宵冷冷一笑,他的声音穿过山风,在山谷中回响,清晰可见,“忽兰竖子,从不守信。当今陛下曾生擒你们老忽兰王,那时忽兰为求和,允诺五十年内忽兰与大燕再不起战事。如今才过了将将几年,你们便言而无信,犯我边境,杀我百姓。你们的允诺,与放屁有何区别?” 赛斯握紧手中强弩,道:“你可知道,今日我为何能站在这里?你们大燕,可并非人人都如你这般有骨气,大燕的全版舆图,如今就在我们大王案头放着,有了这些人,你还苦苦坚持,有什么意思?不若投了忽兰,以你的才能,必能加官进爵,得大王青眼。” 陆寒宵只是站在原地,面色平静,他脸上明明有尘埃血渍,衣衫亦破损,却令人不可轻视,“不管他人如何,我只坚持自己心中的道。而你们忽兰,心中无道,必自取灭忙。” 赛斯见他油盐不进,神色极为恼怒,大胡子一震一震,再不肯多废话,命忽兰将士加紧攻势。 陆寒宵所率的士兵彻夜赶路,本就疲惫不堪,兼之地形劣势,他们难以防御,更不用谈进攻,每个人都是咬牙强撑,有的身上中了几箭,也只是死命撑着,渐渐地颓势尽显。 除了回去报信的一个小兵,一队人马五十余人,渐渐只剩三人。 陆寒宵肺腑处也中了几支流箭,他不过勉力强撑,却仍想要替后方将士争取些时间。 赛斯看出他心中所想,冷冷笑道:“别让他死了。其余人等,随我去屠大燕弱兵,一个人头,赏黄金十两,若谁能得一百个人头,我请大王封他为将军。” 一时间,忽兰蛮兵更加杀红了眼。 整个山谷内,横尸遍野,血渐渐染红了这片土地,只余几株洁白的花苞在山风中摇曳。 赛斯此次来这里,便是为了劫持粮草,使得矩州孤立无援,矩州是大燕的屏障,乾马关一破,忽兰铁军便所向披靡,再无所惧。 然而直到将那些战马和骡子上的粮草打开查验,赛斯却发现,里面不过是些草糠石块,他震怒,命人捉陆寒宵审问。 彼时陆寒宵身上已遍体鳞伤,他着中衣,眉骨处一道刀痕,正沁着血,面色煞白,胸腔处中箭的伤口只草草用布包住,鲜血涌出,渐渐又凝固在衣服上。 赛斯用麻布擦着手中泛着冷光的刀,将刀尖落在他的右手手腕处,道:“陆寒宵,告诉本将军,那些粮草,到底去了哪里?” “你曾以文章名天下,一手好字传遍矩州,连我们大王想要你的丹青也千金难求,若废了这只手,你该会遗憾吧?” 第39节 陆寒宵费力地抬起头,他的发冠尽散,目光涣散,背脊却一直未曾弯下,他吞咽下喉中的血,虚弱道:“文章丹青若……若无骨气,亦是死物。若少了这只手,能护北境黎民·,我亦不曾有憾。” 赛斯面部肌肉微动,显出诡谲凶狠,他如他所言,渐渐动了手中刀剑,锐利之物穿过皮肉的闷声令他感到愉悦。 陆寒宵额上冷汗如雨下,一股刺痛令他几乎不能站直身体,他终于弯下腰,右手鲜血淋漓,无力垂下,他吞住那几乎就要溢出口中的血,咽了回去。 无论赛斯怎样折磨,陆寒宵都没有松口,赛斯第一次见到这样骨头硬的人,他没了招数,忽兰王冶目又因他没成功截到粮草而大发雷霆。 赛斯急着回去复命,想着左右陆寒宵只剩下一口气,扔到外面恐怕也活不上几个时辰,便将他丢出营帐,不再管他。 冷硬的山风拂过陆寒宵的面颊,他就躺在这片被血染红的土地上,看着北境这片灰白的天空。 他回想起自己在黔州故土的一间乡下宅院里苦读的情景,无数个冬日,足肤皲裂,也要赶到学究家中,不敢放松一刻。 乡试,会试,殿试,当他走出了那方曾经困住他的故土,来到燕京的锦绣富贵中,他才发觉,其实他骨子里仍带着黔州的一切尘土气息。 他接受母亲的安排,与旧时家中远亲的女儿订了婚,虽入了翰林,他却知道,自己与那些出身世家,有祖上荫蔽的同僚们并无相似之处,只是那场殿试,机缘巧合将他们一同扯进了这翰林院。 他瞧不起世家子弟的做派,不愿与他们为伍,更不愿攀权富贵,因此他最厌恶长信侯薛振源,巧合的是,他的未婚妻在与他订婚一月后便暴病而亡,薛振源却在这时上门提了他与薛宜兰的婚事。 他虽迫于当时的窘境答应了这门婚事,心底里却觉得,薛家的女儿,定然不会那么天真,那个女子的死,也许并不是意外。因此在薛宜兰进门后,他始终如鲠在喉,不进她房门,只当没有这个人。 他的母亲也因为这桩巧合不喜薛宜兰,多番刁难,他看在眼中,为她解围,却只是不想母亲因此气坏了身体。 宜兰却因为他这一点点好,一直操持家里家外,在他面前,她永远是个得体的妻子。 后来,她渐渐察觉了他的冷淡,变得愈发沉默。 某日晚膳过后,她第一次邀他至婚房,却什么都没做,只是对他说:“大人。我知道,这段姻缘并非你所喜,甚至于我这个人,你也十分厌恶。过去的事情,我无力改变,从今以后,大人只需给我在外的体面,我为大人打理宅院,其余诸事是,任大人自便。” 他那时并不知,她说出这番话,其实是对他没了指望,对这门婚事也没了期望。 之后的日子里,她果真如同她说的那样,除了主持中馈,孝敬婆母,她不再像从前那样苦心制造机会见他,甚至在母亲的提议下,主动提出为他纳妾,他没有答应,她却也没有因此而开心。 若说他这一生有什么对不起的人,除了母亲,便只有宜兰。 到了生命的尽头,他想起的却是洞房花烛那夜,他看到团扇下她那娇艳的容颜,一双翦水秋瞳,满怀希望,倒映着他的影子。 他缓缓闭上了眼,一滴泪划过。 他其实,一直在让她失望。他一直不肯承认,她是燕京锦绣富贵落在他心上最浓重的一笔,是他心向往之,却不敢触碰的珍宝。 就在他渐渐失去知觉时,却忽而听到一阵飒踏的马蹄声,在那马儿的嘶鸣声中,有个女子衣袂翻飞,她下了马,朝着他疾步走来。 他再次费力地睁开眼睛,却见到那女子往日端庄自持的脸上,泪水早已不可遏止,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直到那一滴清泪顺着她的面颊落在他手背上。 宜兰不敢触碰眼前之人,他浑身是血,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他曾经写出精妙策论,绘出丹青的那只右手,被挑断了手筋,无力地垂下,她眼睫低垂,只敢握住他的左手,眼前一片模糊,声音哽咽,“陆梓行,你早就料到今日了是吗?” “所以你写和离书,让陆家族老见证,将你名下的祖产都转到我的名下,你是想要我将那当做嫁妆,再另寻新人是吗?” 她红了眼尾,“陆梓行,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我从来不求,我能重过你心中的道,重过你的君王朝堂。我只是求,哪怕有一次,你不曾抛下我。” “你凭什么以为,只有你才配为社稷而死?” 陆寒宵看着眼前的姑娘,她风尘仆仆,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赶到这里,他想替她拭去泪水,却发觉,他那只右手,再也动弹不得,他只有用颤抖的左手一点点碰掉她眼角的泪,心如刀绞:“兰兰,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你别哭,好不好?” 从前,他盼着她将心中的事告诉他,盼着她能在他面前露悲,而如今,他却心疼她为他而流泪。 他唯一一次见她落泪,是在矩州得知宜锦入王府时。 陆寒宵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宜兰也会为了他而落泪。 山风渐渐吹起眼中酸涩的泪,宜兰看着他,想要将他扶上马,带他去看医士,“你曾说,做这个矩州知州一日,便要对百姓负责。陆梓行,你别闭眼,记住你说的话。” “还有,那封和离书,我已经叫清霜毁去了。你自己写的,统统不作数。” 她艰难地扶他上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见他始终没有回应,垂下眼睫,清泪如雨下。 第40章 卑劣 石城郡郡守府。 夜色如水, 初春料峭的寒意蔓延入室内,宜锦用过药后,见芰荷神色有些沉闷, 便牵着她的手道:“陪我出去走走。” 内院之中,萧北捷并未限制她的自由。 这些时日,她时常能接触到的人,除了芰荷, 便只有吕禄的女儿,小名叫芽芽。 吕禄亡妻早逝, 他一直跟在萧北捷身边,再未另娶,亡妻只留下一个女儿芽芽,时年六岁,吕禄对她疼爱非常,允她自由出入郡守府。 芽芽第一次见到燕京来的美人, 与北地的美人不同, 燕京来的这位姐姐, 长相温柔可亲, 说话也轻声细语,还送给她漂亮的首饰。 她在府中没有同龄的玩伴,乍然有个姐姐能同她说话,新奇得很,每到晚膳过后便到内院寻宜锦, 奶嬷嬷拦都拦不住。 宜锦虽对萧北捷与吕禄没有好感, 却并不讨厌芽芽, 芽芽玉雪可爱,与她在一起远比应付郡守府的其他人要省心。 芰荷见她朝院门望了几次, 便知道自家姑娘是在等芽芽。 芽芽用过晚膳后,果然照常到内院来找宜锦说话,她穿着一身藕荷色裙子,梳着双髻,带着这个年纪的活泼,只是今日眉眼低垂,撅着嘴,不高兴都写在脸上。 宜锦蹲下身看着她,“芽芽今天为什么不高兴?” 芽芽低着头,踢了踢院子里光滑的鹅卵石,闷声道:“宜锦姐姐,下午前院来了个大胡子的忽兰人,与爹爹进书房议事,然后爹爹就说他又要出征了。芽芽不明白,为什么爹爹老是同那些忽兰人往来,为什么总要去打仗,不能多在府中陪我。” 宜锦摸了摸她的发髻,沉默许久,她没法向这个小姑娘解释其中的复杂,萧北捷与忽兰互通有无,并不是什么秘密,“你爹爹定然也想多陪陪你,只是他也有公务要忙。” 芽芽仰头,水灵灵的眼睛看向宜锦,小手握住宜锦的手,问道:“那姐姐又是为什么不开心呢?也是因为没有人陪你吗?” 宜锦被她问住,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萧北冥,她眼眶一酸,垂下眼睫,“姐姐也有非常在乎的人,姐姐很想他,但是现在却不能陪着他。” 芽芽软软的小手摸了摸她的眼角,她想,去年爹爹出府办事,她整整一个月没有见到爹爹,心里非常难过,宜锦姐姐看起来,比她那时还要难过,小姑娘的心里也开始不好受,她想帮帮这个姐姐。 “姐姐,你能和我说说,那个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吗?芽芽帮你找他,让他来陪你。” 宜锦揽住芽芽,与她一同席地而坐,月光的清辉落在地上,她抬头仰望那轮缺月,“他叫萧北冥,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在燕京,离这里很远很远,没办法来陪我。” 芽芽只觉得这个名字十分耳熟,她仰头,“姐姐,我听过这个名字。但是别人都说他残忍冷漠,不是个好人。” 她有些心虚,其实说这话的人是靖王殿下和她爹爹。 宜锦正了正她的脑袋,与她对视,柔声问道:“你亲眼见过这个人吗?亲眼见过他做那些事吗?” 芽芽摇了摇头。 宜锦握住她的手,“世上大多评人之语,捕风捉影者多,眼见为实者少,若有一日芽芽真的见了他,就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了。” 芽芽乖巧点了点头,犹豫了半晌,道:“姐姐,我从爹爹那里听说,这个人最近身体不大好,很久都没有露面了。虽然他不能来看姐姐,但是姐姐能够去回去看他呀。” 话罢,她绞了绞自己的手指,闷声道:“虽然芽芽很舍不得你。可是芽芽舍不得看你难过。爹爹下令不让那些人放你出去,但是芽芽有办法。” 宜锦猛然一怔,她对这个孩子,只是倾注了五分的真心,但芽芽却真的将她当成了姐姐,心疼她。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候真的不讲道理。 芽芽见宜锦不说话,卷翘的睫毛眨了眨,要和宜锦拉钩钩,“但是姐姐要答应芽芽,要永远记得芽芽,永远做芽芽的好朋友,不可以忘记芽芽。” 宜锦凝视着眼前的小姑娘,心中五味杂陈,她紧紧抱住小家伙,这一刻,竟也有几分舍不得,“好,姐姐答应你。” * 次日清晨,一辆黑漆平顶马车驶出郡守府,巡查的官兵正要掀开车帘查看,一个小小的身影跳出来,稚嫩的童音低声哀求道:“李叔叔,我要出府买糖人儿,求你别告诉嬷嬷可好?” 她悄悄说道:“叔叔若答应我,我便同上次一样,去醉春楼给叔叔带上等的女儿红,好不好?” 李达对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没办法,府中的守军几乎都被芽芽贿赂过,芽芽嘴又甜,每次回来还给他们带酒…… 半晌,李达终于摆手放行,派了几个军士跟着,道:“芽芽,早些回来。” 芽芽轻快地说了声谢谢李叔叔,她掀了车帘,坐到马车里,转头看向宜锦,扬起小脑袋,“姐姐,芽芽没有骗你吧?” 宜锦抿唇微笑,点点头,“芽芽没骗姐姐,芽芽真厉害。” 芰荷也在一旁忍不住笑了笑。 芽芽红了脸,缩到她怀里,“姐姐,外头还有人跟着,等会儿行到前面有个树林,我找机会引开那几个人,姐姐就找机会下车吧。” 说到这,小姑娘忽然有些沉默,她向来笑着的眼睛有些哀伤,“姐姐有人陪了,也千万不要忘记我。” 宜锦亦有些心酸,她主动跟她拉钩,终于哄得小姑娘破涕为笑。 不知不觉,马车果然颠簸下了山道,石城郡植被不算茂密,但白杨树却格外多,芽芽叫着肚子痛要下车小解,那些跟着的将士皆手忙脚乱,忙着看护小姑娘。 宜锦看准了时机,同芰荷下了马车,她们沿着山林一路向前走,不敢向人多的集市去,但瞧见附近几个荒凉的村落,两个女子又格外害怕。 到了傍晚时分,她们终于在一个庄子上找到了落脚的地方,收留她们的是一群朴素的农妇。 这些农妇家中的男丁皆被征调,夜间为了防止忽兰人的骚扰,便同邻里的姐妹们聚在一起,以图自卫。 农妇们见她们二人不像歹人,又是两个姑娘,瞧着像是与家人走散了,一时怜惜,便将人带回了村里,备了些粗茶与糙米饭,“两位姑娘请随意,这两日外头乱,无事不要外出的好。” 近日忽兰人骚扰村庄,品相好些的米粮都被劫走,就是这些糙米,也是她们偷偷攒下的,是她们能拿出来招待客人最好的东西。 宜锦各位姐姐,喝了碗水,又问道:“姐姐,这一路过来,我瞧着几个村子都荒了不少,可是受矩州战事所累?” 有个农妇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石城郡的郡守早就名存实亡。那当官的只知道征兵征税,附近家里有适龄的男丁,全被征调去了前线,可是那忽兰人却越打越猖獗,也不知道上头的人在做些什么。” 她说完这话,似是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但却憋不住心里那股子闷气,“近来,石城郡的忽兰人越来越多,大摇大摆走在街上,强掳民女时有发生,却不见官府管教。我瞧着,从今上到这些地方官,没一个是真心想赶走忽兰的。当年先帝曾抛下北境十三州,说不定哪一日忽兰打进来,上头也能毫不犹豫地抛弃石城郡。” 宜锦闻言,心里格外难受,良久,她定定道:“不会有那一日的。” 魏将军,善冲将军,段大人,薄大人,陆大人,宋骁,还有萧北冥……无数的龙骁军将士,大家都在为这清明盛世而努力着。 尽管前路不明,子夜漆黑,但她知道,黎明有一天会来到的。 北境十三州,终有一日会回到大燕的手中。那些曾被战争割裂的大燕子民,终有一日,也能重回故土。 那农妇看了她一眼,“我就是抱怨几声,姑娘别当真,如今这世道,咱们女子,什么也做不了。” 宜锦却摇了摇头,“姐姐这话不对。我们女子虽上不了战场,可在后方,我们缝补浆洗,纺织桑蚕,将士们的甲胄战衣,亦有女子们一份力,我们有心,便没什么做不得。” 其余的农妇们听了这番话,怔怔看着宜锦,这样一仔细看,她们忽然想起前日市集上挂的寻人布告,上头的女子,简直与眼前之人一模一样。 是了,也只有帝王的女人,才能说出方才那番话。 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间声音忽然嘈杂起来,有战马嘶鸣之音,接着便有什么瓦罐碎裂之声,那军士粗犷的声音渐渐临近。 “都给本将军好好搜!告诉这些村民,若交出粮食,可性命无虞,若是不肯交,那就都别活了!” 农妇们远远听到这声音,一脸惊恐,“定是那群忽兰老贼又来了!咱们快去地窖躲一躲……” 话还没说完,穿着兽皮短打的忽兰蛮兵们便破门而入,为首的眼尾有疤痕,正是那赛斯。 第40节 赛斯进了屋,扫视了一圈屋里,对那为首的农妇道:“这个村落,晚间还有炊烟,你们这些贱民果然不老实。命和粮食,你们自己选一样。” 那为首的农妇心底愤恨,却不敢触怒眼前人,哭着将地窖打开,任由那忽兰蛮兵去搜查,最终却只搜出来一小袋糙米。 蛮兵大怒,将刀架在那农妇脖颈之上,血痕立现,其余的妇女都低下头不忍看,那农妇低低抽泣着,匍匐在地,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忽然指着宜锦道:“她是薛妃!是皇帝的女人!她一定有钱买粮,我没有……别杀我,别杀我……” 赛斯巡视一周,目光落在宜锦面上,紧了紧腰间的佩刀,意味深长道:“倒没有想到,今日竟让本将军遇见个意外之喜。” 芰荷有些不寒而栗,她下意识挡在宜锦身前,却被那忽兰蛮兵推搡,跌坐在地。 宜锦扶起芰荷,紧紧握着袖笼下的拳头,心中的怒火翻涌,直视着眼前之人,“只有无用的男人,才会将屠刀对向女人,你们忽兰男人,难道都是些无用的杂碎吗?” 那蛮兵目眦尽裂,正欲朝宜锦下手,却被赛斯一把挥开,他嗓音粗嘎,浑身都是腱子肉,力能扛鼎,即便是个同龄男子站在他面前,也都瑟瑟发抖。这是第一个敢在他面前侮辱忽兰族的人。这个人,竟然还是个燕人女子。 宜锦直视他那双阴冷的眼睛,没有丝毫退让,“她们不过是寻常女子,即便你杀了她们,也换不来粮草。放了她们,带我回营,你们大王或许还会有奖赏。” 赛斯神色复杂,遇见一个陆寒宵便罢了,他从眼前这个女子身上,竟瞧见了与陆寒宵一样的东西,“她们方才背叛了你,你竟然仍然愿意救她们?” 那农妇眼中含泪,一脸愧色,深深低下了头。 其余的妇女也都颤抖着身子,鼻眼观心,不敢置一词。 宜锦从她们煞白的脸色,颤抖的姿势中,便能够看出恐惧与绝望,她能体会她们的感受,亦觉不忍,眼睫微动,“她们不过是想活着,有什么错?” 若换了她,可能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错的是眼前这些野蛮的刽子手,错的是萧北捷那样毫无骨气的走狗,这些弱者,有什么错? 人群中有的妇女忍不住捂面痛哭起来,她们的儿子,丈夫,皆死在战场之上,她们不过是普通妇女,不过想与家人一日三餐,安稳地活在这世上,可这世道却是吃人的世道。 她们不过是想活着,有什么错? 可是这样的苟活,又有什么意思? 她们为方才出卖宜锦而感到羞耻,更为自己忍气吞声,站在曾经杀害丈夫和儿子的忽兰杂碎面前却不敢反抗而感到羞愧。 赛斯似是被眼前这个女子镇住了,神色有些复杂。 如今乾马关久攻不下,那群燕军明明几近弹尽粮绝,却一直死守城池,气性之坚韧,让大王极为苦恼。 他早听闻,大燕的新帝极宠爱薛妃,后宫只这一人,若果真如此,以薛妃为条件让燕军退兵,能省下不少力气。他也不再是无功而返,也能免去大王的责骂。 赛斯挥了挥手,粗声道:“一个都不许漏下,将她们都带回营帐。” 月上柳梢头,忽兰蛮军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大摇大摆到了石城郡的城门处,为首的守军穿着大燕的服制,神色清冷肃穆,正是萧北捷。 那群农妇寄希望于城门守军身上,当看到守军对忽兰的恶行熟视无睹,连一个眼神都没看向她们时,人群中不知有谁朝那些守军呸了一口,“没有骨头的软脚虾,只会欺压百姓,在忽兰人面前,却做了狗!” 守军们看了一眼萧北捷,垂头羞愧无比,却不敢违抗军令出手。 萧北捷握紧了手中的弓弩,他心里何尝不是对这些忽兰老贼恨得牙痒痒,可是现在,萧北冥未除,他还不能与忽兰王冶目撕破脸,他的目光逡巡一周,直到对上宜锦那双清冷冷的眼,他下意识低了头。 赛斯昂首立在高头大马上,俯视着这个掌管石城郡的靖王,心中却极为不齿,他冷喝了一声,命身后的忽兰勇士出城。 宜锦虽衣衫蒙尘,那双温柔的眼却变得坚毅,她与萧北捷擦肩而过时,停下来,语气淡然却又如同无形的利剑,“萧北捷,这就是你与他最大的不同。他能跪社稷,跪江山,却永远不跪屠他臣民的刽子手。十年前,你不如他,从今日起,你亦将永远在他之下。” 萧北捷抬头看她,眼底是一片森然,他将那柄剑攥在手中,繁复的刻纹几乎嵌入他的掌心,他感到一丝愤怒,一丝耻辱,半晌,却只是僵硬地退到一侧,给赛斯让路,眼睁睁看着那女子远去。 第41章 就义 忽兰王帐内, 冶目正与群臣宴饮,自腊月来,他杀死了自己的兄弟, 终于等到那老家伙咽了气,坐上了王位。 一直以来,他都记着十年前那场屈辱的战争,老家伙被萧北冥端了老巢不说, 连人都被掳走,差点死在燕人手中, 他为了救回他,不得不从乾马关退兵。 明明只差一步,他就能攻破燕国这个富庶之地,叫他的族人摆脱这客察山脉恶劣的气候,不得不四处漂泊的命运。 但那个可怕的对手萧北冥,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等待这次交锋, 已经等了十年, 体内熊熊燃起的血液, 想要一雪前耻的决心, 让他几乎无法入睡。 萧北捷献给他的大燕全版舆图,让他对燕朝兵马布防的局势了如指掌。 但久攻不下的矩州乾马关,令他几乎丧失了耐心,他不明白,一支孤城之军, 何以坚持那么久。 是以当赛斯来报, 说带回了薛氏时, 冶目粗犷的面容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只道:“命人看管薛氏, 明日乾马关一战前,以她为饵,命燕军开城门。” 他就不信,燕军那群讲仁义忠君的匹夫,能眼睁睁看着薛氏亡于阵前。 冶目看了眼赛斯,赞赏道:“这件事情,你做的不错。” 赛斯得了夸奖,又得了无数金银珠宝作为嘉奖,一时脸上光彩照人,他出了王帐,问自己手下人道:“那群妇人押往何处了?” 那人道:“同之前那些北境贱民在一处。” 赛斯点了点头,想起那个敢公然辱骂他们忽兰男子的女人,不禁冷冷笑了笑,“今夜好吃好喝招待着,明日阵前,若是燕军面对这些贱民,仍不愿开城门营救,那才有趣。” 大燕的古语道,大厦将倾,必先毁于蚁穴。 这些小人物的命,有时候看起来如蝼蚁,关键时候却最有用处。 * 地牢整整上下两层,关押的皆是北境十三州的逆贼贱民,阴寒潮湿,一间牢房可容纳数十人,一到阴雨天气,蛇鼠虫蚁便容易出没,这里的人,没几个能逃脱疫病的侵袭。 芰荷第一次进到这样的地方,此刻一直瑟瑟发抖。 宜锦虽然面上不显,但眼前一片黑暗,只能听见其他牢房里传出的痛苦□□,以及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她紧紧拉着芰荷的手,与那些农妇们围在一处。 为首的那个农妇见她脸色煞白,将怀里一个藏了许久的煮鸡蛋递给她,垂泪道:“娘娘,方才在那些杂碎面前,民妇差点害了你,但你仍愿意替民妇们出头,是民妇对不住你。” 宜锦闻着空气中腐臭潮湿的味道,胃部开始翻滚,她强撑着力气道:“姐姐,你同我亲阿姐差不多年纪,叫我一声妹妹就好。那些繁文缛节,此刻不要也罢。” 她话语极轻,“我没有怪你。你肯将素不相识的女子带回家,用你最好的东西招待,就已经证明,你不是个坏人。我替你们出头,是因为我也同为女子,不忍见你们受人欺侮。” 她听见妇女们默然垂泣之声,前路未明的绝望笼罩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她却道:“哭过之后,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赛斯今日抓了我们,便是想要在阵前威胁乾马关将士打开城门。乾马关易守难攻,一旦开了城门,此战必败无疑,届时,会有更多的州县陷入绝境。” 那农妇心中又是愧疚又是钦佩,问道:“妹妹就不怕死吗?那些忽兰人,下手向来不留情面的。” 宜锦在黑暗中垂下头,无意识摩挲着那只鲁班锁,“我也怕死。可是有个人曾告诉我,倘若没有倚靠,那便做一颗顽石,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以卵击石。此心不灭,此志不改,在我之后,会有千万个我。” 她的声音几近呢喃,却振聋发聩,如铮然的琴弦,敲在每一个人心上。 黑暗中,有个老者听了这话,忽然低声笑起来,那笑悲极,令人肝肠寸断,他站起来,铁链的声音在地上拖动着,发出刺耳的声响。 “说得好。说得好啊。” 宜锦怔然,她尽力站起来,却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能从他的声音辨别出,这是个老人。 那老人声音沧桑,追忆从前,“十年前,也曾有个人同我说过你方才那段话。可我如今,却不知道他是否改了初心,移了志向。” 宜锦似是心有所感,问:“那人是谁?” 老人想起那个孤清冷傲,废了双腿的少年,“我未曾教过他一日,他却叫了我两年的老师。” 宜锦只愣了一瞬,瞬间就认出了眼前人的身份。 南华阁中,萧北冥最常翻阅的那本《资治通鉴》,扉页写着沈赣赠,那时她问萧北冥沈赣是谁,他沉默良久,道是他已故的开蒙恩师。 宜锦怕他伤神,没有再追问,可她知道,被他称之为恩师的人,对他而言一定十分重要。 沈赣先生批注的那句“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令她初读时见字如见人,她一直遗憾不能亲见这位先生。 萧北冥若是知道他的恩师还在世,一定非常高兴,宜锦几乎颤着声音,一字一顿道:“沈先生,他没有一日移过心,改过志。” 他一直努力利民生,守太平,没有辜负您的期望。 沈赣被铁链锁住的手微微颤抖着,眼前的女子既然能认出他,便一定也认识那人,从这女子话中,他便知道,当初那个少年挺过了那一关,且没有忘记当初的志向。 那年他作为督运粮草的官员,随军需押送的队伍北上,他就要见到那个生擒忽兰王的少年英雄,为他送去粮草,结果这批粮草却出了差池。 他醒来时,人已在忽兰的地牢中,那些随之一起押送粮草的官员,都被关押在此处。 后来他知道,那少年遭人暗算,没了粮草,被围困在乾马关,又断了腿,他知道这一切,却在地牢之中,什么也做不了。 他开始不断思考这件事情的始末,最终绝望地发现,章太后,靖王,甚至于先帝,都与这场阴谋有脱不开的关系。 他最害怕的是,那个少年会一蹶不振,自此陨落。 所幸十年后的今日,他终于等来了他的消息,还是从一个姑娘口中。 沈赣日渐腐朽的心,开始因为今夜这一番对话,生出新的血肉,他本已经生了老死在这地方的决心,可是眼下,他却只想要好好活着,想在有生之年,再出去看一眼今日的大燕。 “这地牢建在地底,掘土十几尺,极深,此前我们这些人也曾想过偷偷挖出一条地道,但根本不能成事。方才听你所说,明日忽兰蛮军将在乾马关与我大燕将士殊死一战,他们挟持这些北境百姓,无非是想逼着龙骁军出城营救,以撕开乾马关这道屏障,这就意味着,你们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沈赣这样说着,却握紧了手中的铁链,他闭了眼,声音苍老了几分,“明日,你怕吗?” 宜锦点了点头,“我怕。”她旋即垂下眼睫,“可那是他曾经豁出性命也要保护的百姓。我虽为女子,却也想要追着他的影子,还北境百姓一个太平。如先生所说,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一路上,她瞧见北境的百姓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一边应对恶劣的生存环境,一边要抵御残忍杀戮的忽兰蛮兵,有多少青壮年男子丧命于边境,留下孤儿寡母在荒村之中讨生活,被逼得走投无路。 昨日遇到的那些农妇,只是千千万万个北境百姓的缩影,她们勤劳刻苦,生性淳朴,努力挣扎着在北境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活下去。 他们本无错。 那些押在狱中的农妇与北境百姓,皆被她这一番话所触动,各自垂泪,心中对那忽兰蛮子的恨意更加汹涌。 * 次日黎明时分,赛斯携忽兰大军兵临矩州城下,硝烟四起,战鼓声响彻天际。 矩州城楼之上,大燕的旗帜咧咧作响,魏燎善冲二将立于城墙之上,弓箭手已经就位。 陆寒宵的新丧还未过,宜兰一身素服,立于城门之上,正月的冷风吹过她翻飞的衣袂。 矩州这座城池,几乎承载了她和陆寒宵所有的回忆。 初来矩州时,他们不通矩州的方言,也吃不惯矩州的膳食。但陆寒宵为了能治理好这片中原人皆认为是蛮夷的地方,每日都要到市集去拉着本地的商贩说话,从他们手中买日用品,了解百姓民生,从不摆架子。 后来,她在他的影响下,也渐渐与矩州的妇女们来往,学说矩州话,做矩州菜,了解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 矩州百姓淳朴,性情直爽,遇到真心为他们着想的好官,一个个爱戴都来不及,每每逢年过节,知州府邸的新鲜果蔬,各色腌制小菜就没有少过。 这里几乎成了她第二个故乡,站在这片土地上,她就能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她就能感觉到,陆梓行还在她身旁,静静陪着她。 她的身后是矩州百姓,城内箭矢粮草所剩无几,最多只能再支撑一日。 宜兰默默注视着下方如同墨云压境似的敌军,情况并不乐观,她却并没有感到害怕。 直到她看见,赛斯并未如往常一样派人先来唾骂叫阵,而是将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大燕百姓绑在军前。 那站在正中的人,虽一身脏污素衣,却脊背挺直,只消一眼,她便能认出,那是她的知知。 薛宜兰拿着令旗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第41节 赛斯立于马上,得意地笑了笑,粗犷的声音似要穿透这座城池,“大燕的孬种们,你们好好睁眼瞧瞧,这是你们燕人的妇女,正中那个,更是你们陛下的女人。今日你们若不肯救她们,便让这些贱民的血,替忽兰王军祭旗,忽兰破此关便如破竹,你们还能挣扎几日?” 忽兰蛮兵们大声叫嚷着孬种,贱民,声音如浪潮涌来,几乎要震碎了大燕将士的心。 他们手中拿着弓弩,却射不出一支箭,那底下站着的,是他们大燕的百姓,心中翻涌着对这群忽兰杂种的怨恨,可那怨恨,却不能对准这些无辜的百姓。 魏燎与善冲咬紧牙关,死死捏住手中的长戟,气血翻涌,恨不得此刻打开城门去厮杀一场,将那群忽兰狗贼的头颅刺穿,可他们却不得不逼迫自己冷静。 他们知道薛姑娘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更知道她是知州夫人的嫡亲妹妹,感情极为要好,可如今是在战场上,一旦打开城门去营救那些百姓,乾马关便再也难以坚守。 城内伤兵越来越多,粮草和医药却跟不上,矩州城内的百姓节衣缩食,几乎将所有的吃食都供给了将士们…… 这是个艰难的抉择。 无论救还是不救,都注定要牺牲一些人。 赛斯见城墙之上依旧迟迟没有动静,冷声道:“薛氏,你若上前劝说你姐姐打开城门,本将军可饶这些贱民一命。” 宜锦朝后看了一眼,那些北境的百姓与农妇们就站在她的身后,她们的神情悲伤而绝望,萧北冥的恩师沈赣也在其中,她立于原地,良久,朝赛斯道:“放了他们,我便劝阿姐打开城门。” 赛斯一双鹰目盯着她,就算放了这些贱民,只要留着薛氏在,那城楼上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他最终冷声道:“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 赛斯叫身旁的小兵给那些贱民松绑。 宜锦最后回首看了一眼沈赣,沈赣常年处在阴冷的地牢中,不见天日,才不到四十岁的他已经头发斑白,身形萎缩,但此刻,他浑浊的眼睛却清明起来。 他知道眼前这个姑娘,是在与他告别。 就在这一刻,他仿佛看见了那个少年的影子,当初少年时的燕王上战场前,也是如此的坚决,如此的义无反顾。 芰荷在人群中,被推搡着往前走了几步,却一直回头看宜锦,抹着眼泪叫姑娘。 宜锦忍住没有回头,她的肩膀微微颤抖。 二月里的春风并不刺骨,却仍带着丝丝凉意,宜锦就站在城墙之下,仰望着高高的城楼。 这是自燕京一别后,她第一次见到阿姐,阿姐穿着丧服,人憔悴了很多。陆大人死在忽兰人手中,阿姐悲痛欲绝。 她不能再告诉阿姐,阿珩死于章家之手,等明年除夕之时,再也不会有人给他们送精心雕刻的簪子了。 她们姐弟三人,终究是天各一方。 她甚至不能再抱抱阿姐,同从前一样,在阿姐怀里撒个娇,说说明日穿什么衣衫,用什么胭脂。 阿姐也从闺中那个温柔和顺的女子,成了知州夫人,成了知州城的主心骨。 她们都以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长大了。 日头渐渐西斜,宜锦仰首,日光落在她的眼中,使得她眼前有些眩晕之感,算算时日,宋骁避开萧北捷所占据的修文,息烽二县,绕道开阳,走南明河水路,这时应当已经快到矩州城。 她需要帮阿姐拖延些时间。 赛斯却在此时有些不耐烦,催促她开口。 宜锦默默凝视着城楼上苦苦坚守的将士,半晌,她终于开口,一字一顿,穿过猎猎的风,清晰而有力,“请诸公大燕将士,今日不论何人叫阵,何人亡于阵前,皆勿开城门。” “今日在此,我非帝王妃嫔,亦非薛家女,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燕人。十年前,我的夫君曾在此关前拼命搏杀,活捉忽兰王,护一城百姓,守北境太平。十年后,我亦愿追寻他的脚步,与诸位共守此关。” 话罢,她缓缓转身,看向赛斯,眼底清冷而决然,“忽兰竖子,屠戮我燕朝黎元,欺压我燕朝妇孺,毒杀我大燕将士,累累恶行不共戴天,理当血债血偿!大燕国界,自乾马关始,永不入忽兰杂碎!” 城门前的女子明明看起来娇小孱弱,可字字句句,却如擂响的战鼓,直击人心。 赛斯脸色铁青,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女子,竟将生死置之度外,公然挑衅忽兰,那些大燕的将士们,显然被她方才那番话激起了怒火,斗志愈强。 他的嘴角紧绷,冷冷一笑,“贱人。你护那群一文不值的贱民,守这注定被攻破的孤城,那就拿你这贱命替我忽兰猛士开道!” 他缓缓扬起自己手中的强弩,弯弓满弦,利落放箭,箭如流星,那女子便如一张薄纸,被那箭贯穿,最终归于尘土。 宜兰撕心裂肺唤出一声知知,她眸色赤红,几乎失了理智,她看向一旁的魏燎善冲,涕泪横流,“请将军开城门,请将军开城门……” 那是她的知知啊! 她的知知,不想叫她为难,替她做出了选择。 魏燎屈膝跪下,饶是七尺男儿,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咬牙道:“夫人,薛姑娘做出这样的抉择,便是为了矩州城的一线生机,若此刻开城门,前功尽弃……” 城楼之下,乌泱泱的忽兰贼军已到城门下,举横木撞城门,欲架云梯攀爬入城。 善冲看向那贼军之首赛斯,目光几欲啖人,嘶声吼道:“众将士听令,死守矩州城,城在人在,城毁人亡!” 将士们明明疲惫不堪,但此刻仇恨的火焰却在心中燃起,薛姑娘一届女子,尚且不惧生死,他们这些男子,又怎能贪生怕死?哪怕是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也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他们想起月前被当街凌辱的北境妇孺,想起了被瘴毒所杀的弟兄们,想起方才那站在城门前不畏生死的薛姑娘,一个个都杀红了眼,射箭的射箭,滚石的滚石,一个倒下,另一个立刻接上,鲜血染红了城墙。 那些意图攀爬入城的忽兰蛮兵,被石头砸破了脑袋,直直坠下城墙,整整半炷香的时间,竟无一个忽兰蛮兵成功登上城楼。 赛斯愈发焦躁震怒。 就在此时,忽兰军队的后方,忽然蹿起漫天的大火,东风一起,火苗随着滚滚的黑油卷起来,蛮兵铠甲之下大多着兽皮,一遇火便剧烈燃烧起来,一时间惨叫声四处蔓延,王军乱了阵型,无论赛斯与各个副将如何呼喊也无济于事。 那大火之后,是方才被放走的北境百姓,他们之中有农妇,有大燕昔日的官员,为首的那人正是沈赣,他佝偻着脊背,颤巍巍地提着火油,浇灌在扭成一团的忽兰蛮兵身上。 忽兰王军大乱,将领们四目相视,唯余惊慌,这火油原本是他们准备今夜攻下矩州城所用的,不知怎么到了这群忽兰贱民手中。 赛斯怒急,飞马去杀作乱之人,沈赣身子本就不好,被一刀刺中胸膛,他身子一歪,喷出鲜血,眼睛却睁得极圆,直愣愣看着赛斯,用尽力气道:“虽我一人死,千千万人往矣!” 赛斯对上那双眼睛,心中却第一次感到恐慌。 这场大火,减去了攻打城门的火力,使得战况更加焦灼。 就在矩州城门渐渐被忽兰蛮军撞开一丝缝隙时,飒踏的马蹄声自远处山呼海啸般传来,燕军的大旗远远可见,为首之人一身冷光铁甲,率龙骁军将士迎敌厮杀开来,渐渐撕裂了王军的阵营,杀出一条血路。 几乎快要力竭的矩州守军中有人喊道:“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魏燎善冲皆红了眼,“开城门,杀出去!” 宜兰奔下城楼,战火的余烬崩落在她的身上,脸上,她却感觉不到痛。 然而,就在她到城下之时,却见援军之首飞马而来,他冷峻的脸上沾满了鲜血,翻身下马,几乎不作任何停留,可他每走一步,战甲上便渗出淋漓的血水,滴在干燥的尘土中,触目惊心。 等他走近了,宜兰才看清,他手中拎着的,竟是两个血淋淋的头颅,一个是赛斯,另一个…… 一股战栗刺激得她几乎站立不住。 魏燎善冲亦被震慑在原地,他们头顶发麻,心中有愧,一众将士两列排开,皆垂下头颅,跪在两侧,“陛下……” 那个素衣姑娘像是一片轻薄的纸,与尘土为伴,无声无息。 萧北冥的手微微颤抖着,血顺着他的眼角划过下颚,他丢下那两颗肮脏的头颅,一步一步靠近她,却像是行走在刀刃之上。 直到他揽住那具柔软的身体,眼前才渐渐清晰,有了焦距。 她瘦了,莹白的脸上沾染了风沙,唇色苍白,那双温柔而灵动的眼睛,此时失去了神采,变得恍惚。 那支冷箭几乎贯穿她的胸膛,血迹触目惊心,萧北冥双目猩红,几乎不能冷静思考,厉声道:“军医呢?” 一个七旬的老者背着药箱,喘息着上前看诊。 一只手却无力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萧北冥几乎瞬间低下了头,她勉强睁开眼睛看着他,声音几不可闻,“萧……阿鲲……,” 仅仅是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她就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她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萧北冥一点一点抚去她脸上的脏污,将下颚抵在她有些冰冷的额头上,他垂下眼睫,声音像被砂纸重重磨过,嘶哑而颤抖,“知知,对不起……” 是他来晚了。 是他该死。他不该养虎为患,不该穿着恶人的皮,却守着那可笑的善。 这个人又开始钻牛角尖了。 宜锦靠在他怀里,眼眶微酸,费力道:“萧阿鲲……,你不知道,你有多好。这不是你的错,不许……怪自己。” 七岁那年,山洞中初遇,少年明明自己还受着伤,却肯以身搏豺狼,因为她怕冷,便生生在洞口替她挡了一夜的冷风。 十岁那年,在遥遥山道之上,她注视他凯旋而归,他宁肯伤了自己,也要救下马蹄下的幼童。 十八岁这年,他们终于跨过时间的长河认出彼此,他替阿珩治病,在薛家给她撑腰,在她生辰时亲手为她做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骨子里的善一直存在。 善本无错,他亦无错。 这些年,她其实一直追着他的影子,变得更坚韧,更通透。在遇见他之前,她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活法。 她曾说过不会再抛下他,可是如今,她可能要食言了。 宜锦越来越冷,她努力平复颤抖的声线,“萧……萧阿鲲,你低头……” 萧北冥照做,宜锦在他冰凉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有泪在她眼角划过,“我这一生,何其有幸,能遇见萧阿鲲……这么好的人。只是可惜,不能再陪你……走完这条路。答应我,以后,要……要好好爱自己……” 她好舍不得,好舍不得……可是意识却正在一点点抽离。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渐渐闭上了眼睛。 萧北冥将她抱得很紧,很紧,他第一次这样惧怕死亡。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渐渐溢出眼眶,一滴一滴,落在她手腕那串佛珠之上,“知知,是我何其有幸,才能遇见你……” 十三岁那年的茫茫大雪,曾遮蔽了他人生中的光亮,是那个叫知知的小姑娘,拉着他站起来,为他凿出一缕天光。 她包容他的善,释怀他的恶,替他修补残破的自我。 可是现在,他的那抹光熄灭了。 第42章 终章(第一世完) 夜色如水, 矩州城才经历过战火的侵袭,将士们埋葬阵亡的战友,旧丧未去, 又添新丧,城门上挂上了数条白幡,随着北境的夜风咧咧作响。 内城中堂之内摆着一道棺椁,昏黄的灯火下, 一个伟岸的身影跪在棺椁前,他铁甲未卸, 身上依旧沾染血迹,只是静静凝视着棺椁之中女子的面庞。 众人瞧着中堂内的景象,忍不住举哀落泪。 是薛姑娘在忽兰蛮兵面前保护他们,让他们知道,女子亦有风骨,亦可为社稷献力。她像水, 至善而无争, 却又坚韧勇毅。 她才十八岁的年纪, 原本能够在燕京与陛下相守, 平安喜乐一生,可如今,她的芳魂却永远留在了矩州城的风沙之中。 宜兰与芰荷亦跪在一旁的蒲团上,一室悲恸尽在漫长的沉默中。 宋骁与魏燎善冲亦匍匐跪在原地。 薛姑娘之死,原是他们无用, 他们无颜面对君主, 更无颜面对躺在棺椁中了无生气的那个姑娘。 不知过去了多久, 宜兰才忍住泪意,领着众人移步室外。尽管她想多陪着知知, 可是她却知道,知知最想见的,最放心不下的人,是陛下。 城门之前,她第一次听知知称陛下为夫君,与夫君白首与共,是多少女子的夙愿。知知又何尝不是如此。 第42节 芰荷抹了抹眼泪,她向萧北冥叩首行礼,将手中之物呈上,哽咽道:“陛下,姑娘之前给您留了信,原本姑娘……是想让奴婢日后有机会送到您手中的……” 萧北冥终于有了反应,他眼睫颤了颤,缓缓接过那轻飘飘的信封,当看到落款为萧阿鲲亲启时,他眼前已模糊。 芰荷退出内室,将门阖上。 凄冷的月光被阻隔在外,室内唯余飘摇的灯火。 他颤着手展开那封信,字体娟秀而沉稳,可是落目的那些话,却让他的心紧紧揪在一起,几乎不能呼吸。 “萧阿鲲,请原谅我做出这个决定。为了乾马关的战事,你已经很多天未曾安眠,虽然我之力微如萤火,这一次,我也想要和你坚定地站在一起。” “我在北境见到了你曾镇守的乾马关,见过了你曾点燃过的万里烽火,无边夜色,见过了你曾守护过的万千黎民,因此我也想要追着你的影子,护你所护,爱你所爱。不管在流言中你是什么模样,在我心中,你永远是大燕的英雄。” “离开燕京的那日,我失去了阿珩。阿姐亦随陆大人去往矩州。世上总有许多事不能圆满。但我仍希望,芰荷这丫头日后能和宋大人过得圆满些。” …… “萧阿鲲,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燕京应已入春,但夜风依旧寒凉,千万记得添衣……” 读到这里,他的泪已经不受控制,一点一滴晕开那字迹,他失措地将那信放在胸口,翻滚的痛开始侵蚀着一切。 在她的信中,她只字未提她被掳到北境后的慌张害怕,也只字未提,她失去阿珩之后的痛苦绝望。 知知,一直将所有人放在她自己之前。 她才是他的英雄。 * 距矩州那场战争,已经整整过去了一个月。 当日,忽兰王军受里外夹击,又遭火攻乱了阵脚,死伤无数。他们没想到燕军兵分三路,虚虚实实,真正护送粮草的那支队伍绕开乾马关 ,走波涛汹涌的南明河水道,在最后一刻奔赴战场。 他们更没有想到,援军之首竟是昔日的宿敌燕王,燕朝如今的皇帝。 十年之前,少年燕王曾生擒忽兰王,一战成名,成为忽兰人心头的阴影,龙骁军所守之处,忽兰秋毫不敢犯。 十年之后,他亦卷土重来,令人措手不及。主将赛斯被横斩在战马之下,死状可怖,其头颅悬挂于矩州城门。 忽兰王冶目首战受挫,元气大伤,暂时偃旗息鼓。 班师回朝的那一日,燕京百姓皆夹道相迎,万人空巷,满朝文武亦着朝服于官道两侧跪迎,但当他们礼拜时,却看见一道厚而重的铁樯木棺椁。 铁樯木出于潢海铁网山上,以此物作棺椁,可万年不腐。按燕朝丧葬之礼,唯有山陵崩才可用此木,否则便是逾制,乃是重罪。 段桢为官员之首,当他看见那樽棺椁之时,亦神思一震。 当日处置完章家余孽,陛下得知薛府公子薛珩惨遭人杀害,薛姑娘亦被贼人所掳,立刻下令封闭各城门渡头严查出入行人船只,但政令至地方,往往快慢不一,施行不严,还是叫靖王钻了空子。 陛下一连几日彻夜未眠,几乎不能下榻,矩州的战报一封封递来,却没有任何薛姑娘的消息。 陛下将朝中诸事皆托付于他,决定亲自率兵北上。谢大夫无法,只能以针灸之术强行封闭陛下的腿部经脉,如此虽能短期内站立,实则却在加重腿部负担,不过是在拿性命作赌罢了。 一路山水奔波,上阵迎敌,即便是健全的七尺男儿也要卸去半条性命,更何况,陛下的身体…… 段桢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萧北冥一身素衣,坐在辇舆内,垂眸向外看去,燕都烟雨蒙蒙,暗沉的天,彻底失去了所有光亮。 州桥之上,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叫卖的商贩,一切似乎都与从前没有任何不同,可是他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再也不会有人于那山道之上迎他凯旋而归。 路过彭记糕点时,他墨色的眼眸终于动了动,想起除夕那夜,她在店主面前叫他兄长,他生了闷气,不肯吃她递过来的杏仁奶酪。 燕京,处处都是她的影子。 可是所有人都在提醒他,那个人不在了。 他闭上眼,耳边是鼎沸的人声,孩童的欢呼声,淅淅沥沥的雨声,但是他的心却仿佛处在荒漠之中,再不能为任何事情所触动。 申时,帝王的辇舆终于到了皇极殿,邬喜来和骆宝在大殿门口候着,等看到那副棺椁,看待帝王那几乎形销骨立的身影,两人忍不住含了泪。 晚间,宜锦的棺椁停灵皇极殿,殿内放了无数冰盆,常人进殿忍不住瑟瑟发抖,萧北冥却像是没感觉到,他就在一旁守着,漆黑的瞳孔中没有一丝亮光。 他抚了抚那冰冷的棺木,眼底渐渐泛了红,轻声道:“知知,你所受的苦,我定要让他们百倍奉还。倘若有一日,我坏得彻底,你还肯爱我吗?” 话罢,他伏靠在那棺木旁,渐渐地,生出一股绝望,“我要怎么做,才能留住你?” 一只已长成的鹰隼自殿外盘旋飞入,径直落在那棺木之上,悲鸣如婴儿啼哭。 二月中旬,帝王追封薛妃为皇后,下葬极尽哀荣,出殡当日,满城百姓听说了薛妃在矩州之战中的事迹,自发送葬,京中凡是名门望族,皆设路祭,蜿蜒几十里地,燕史之中亦有记载, * 仁寿宫。 自章琦被三司会审,被判斩立决后,章家一门流放的流放,遭贬的遭贬,门丁萧条,直系之中,唯独镇国公世子章存倚靠先帝的丹书铁券免去一死。 章太后被拘禁在内宫不得出,消息闭塞,如今章存也算是她唯一的指望。 章存失了世子身份,进宫极为艰难,但这一日,陛下身边的宋骁将军主动令他转交一件东西给姑姑,他也因此畅通无阻地进了仁寿宫。 章太后正由瑞栀服侍着打理发髻,章家遭逢变故令她憔悴无比,原先的一头黑发如今也已经爬满了白丝,她穿着半旧的大袖衫,见章存来看她,少有的高兴。 她最关心的无非是北境的战况,今日听到皇极殿方向似有喧哗之声,恐怕是北境战局有变,她挂心自己的捷儿,因此问道:“矩州战况如何?忽兰王可胜了?” 章存摇了摇头,“今日咱们大燕的军队已经凯旋而归,决战当日,宋大人带兵奇袭,里外夹击,又有百姓义愤在旁火攻,上下军民一心,将忽兰王军打得节节退败。” 章太后闻言,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忽兰王败了,那捷儿就没了靠山,如今捷儿怎么样了? 章存没有意识到章太后的异常,只道:“姑姑,方才宋大人让侄儿代送此物,想来是陛下想同姑姑修好,故而才叫侄儿转交此物。” 章太后冷哼一声,“他可不会安这样的好心。” 她取了那硕大的檀木匣子,径直打开,一股腥臭味隐隐漂浮在空气中。 章太后瞟了一眼盒子里的东西,死死瞪大了眼睛,惨叫一声,檀木盒应声倒地,咕咕噜噜转了两个来回,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滚落出来,最终停在章太后脚下。 章太后浑身一软,倒在地上。 那头颅上未曾瞑目的眼睛,即便是化成灰她也认识。 那不是她的捷儿,又是谁?! 她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目眦尽裂,疯疯癫癫笑了起来,“不,不,这不是我的捷儿,这是那个贱人的孽种!” “先帝没有宠信那个孽种,一切都是为了给捷儿铺路……” “章家倒了也无碍,只要捷儿登基,自然会有谢家李家……” 章存被吓得定在原地,根本无法动弹,他看着那双圆滚滚,血淋淋的眼睛,尖叫了一声,淅淅沥沥的一股液体便自裤腿蔓延下来。 他疯也似的跑出了阴森森的大殿,仿佛身后有鬼在撵他。 瑞栀亦被吓得楞在一旁,她看着发髻散乱,扑在地上抱着那颗头颅痛哭的章太后,骨子里忽然感到一股恶寒。 她冷眼看着这一切,并未上前劝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殿。 三日以后,章太后被洒扫的小内侍发现死在殿内,章太后死时长发白如雪,怀里还抱着一个可怖的头颅。 仁寿宫的消息很快传遍宫中,萧北冥听到萧太后死时的惨状,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薛珩何其无辜,却仍被章家人算计至死,那日大雨倾盆,萧北捷亦是帮凶,知知求告无门,那时她不知该有多绝望。 他每每多想一次,就多恨自己一分,他恨自己为何没有好好保护她,没有小心一些,再小心一些。 谢清则为他诊完脉,只剩叹息。 原本封闭经脉就是损伤根本之事,陛下又不肯好好修养,即便现在。下不了榻,也依旧让邬喜来他们将公文送到殿内,一批就是一整日,茶不思,饭不想。 他甚至能隐隐感觉到,眼前的帝王只剩一俱空荡荡的躯壳。 他劝阻无用,知知走后,帝王根本不在意是否能下地行走,腿脚不便,索性便不去上朝,凡是政务皆让官员简报,他批复。 等殿内的人都走空了,萧北冥才缓缓抬起头。 皇极殿中,还是她在时的模样,像是随时做好了迎接她的准备。 他埋首于政务时便不觉得痛苦,可是当他停下时,旧日的一切便如同潮水般涌来。 他没有办法停止思念她。 活着于他而言,是一种极致的痛苦。 他的身子也如愿一天一天差了下去,直到二月底时,他只能躺在床榻之上,进流食。 昏昏恍恍的日夜里,他渐渐做起了梦,梦里他回到了十三岁那年的大雪中,满目银白,那个眼尾带着泪痣的小姑娘朝他走近,在冰冷的漫天飞雪中朝他伸出了手。 “萧阿鲲,你死了,我会难过的。” 他感觉到心里撕裂了一道口子,血淋淋地疼。 可是知知啊,这世上没有了你,再没有人会为我的生死而难过了。 嘉佑二年的仲春时节,帝王山陵崩,与嘉懿皇后同葬于皇陵之中。 野史中嘉佑皇帝褒贬不一,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传言中弑母杀弟的嘉佑皇帝,在他二十五岁的人生中,后宫唯有嘉懿皇后薛氏。 第43章 重逢 长信侯府。 春寒料峭, 三楹屋宇的粉墙黛瓦间,缥缈的晨雾萦绕着桃枝上浅浅的粉瓣,随着晨风缓缓散去。雄鸡破晓时, 天边紫金色的光芒如同轻盈通透的红纱,顷刻间便裹住了大地。 灿然的晨光顺着半开的窗牖倾泻入室内,乌漆拔步床上的女子正处于睡梦之中,肤白如玉, 眉如远山,唇若桃瓣, 眼尾一颗浅浅的泪痣,更添娇婉之色,像是沉睡的春海棠。 然而下一刻,女子却忽然魇住了,她额上渐生冷汗,呼吸急促, 仿佛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她凄厉地唤了一声萧阿鲲, 便突然睁开了双眼。 早春明媚的春光落入眼中, 床幔随着晨风微微飘拂着,宜锦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梦境,眼底却止不住含了泪。 许是那串佛珠的缘故,在她过世之后, 她得以短暂地陪在萧北冥身侧, 可她没有实体, 不能发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日比一日虚弱。 在她死后, 他既没有好好用膳,也没有遵医嘱,好好照顾自己。他彻底放弃了自己。 而她明明可以看见他,明明可以陪在他身边,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因她而生出了蚀骨的恨,因她生出了心魔,在那段遭受极端痛苦的过去,他尚且秉持着心中的善,没有杀戮,但是他却为她破了戒。 他最终如传言中那般,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皇弟。章太后也遭受折磨,不体面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知道他不喜杀戮,做这些事,他一点也不开心。他将自己困在了一所名为仇恨的囚牢之中,不得解脱。 第43节 那一夜,在她的棺椁前,他曾问若有一他变成了恶人,她是否还会爱他。 那时她多想亲口告诉他,无论他变成何种模样,她都不会抛下他。可是她却再也开不了口。 在他离世之后,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知道,这一次是真的要走了。 她这短短的一生中,失去了许多,也得到了许多,她舍不得的,放不下当的,最终都离开了她。 人若是有妄念,便会渴求来世。而她的妄念,唯有那一人而已。 她这样想着,眼睫微颤,晶莹的泪珠一颗一颗划下,她抱紧膝盖,蜷缩在角落之中,终于肯呜咽哭出声来。 穿着一身淡青衣裙的小女使听到寝室之内的哭声,慌忙捧着面盆进了屋子,她将东西放下,行至榻前,缓缓抱住那个哭泣的姑娘,慌张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宜锦抱紧这具温暖的躯体,渐渐回过神来,她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手,不像她为游魂的时候,现在她能感觉到温热的体温,能够切实地拥抱着眼前人。 眼前这个小女使,双丫髻上颤着红头绳,一双圆乎乎的小脸上仍旧透着稚气,与上一世她死后那个沉默稳重的姑娘判若两人。 她心中有个荒诞不经的猜想,颤着声音问道:“芰荷……,如今是昌平几年?” 芰荷替她理了理鬓边凌乱的发丝,道:“姑娘定是昨夜照料小公子累糊涂了。如今是昌平四十二年春。都快卯时了,再不起身去给柳姨娘请安,她又该在侯爷面前嚼舌根子了。” 宜锦听了回话,证实了心中的猜测。她想起当初在云来书院,净空住持赠给她的那串佛珠。她回到了昌平四十二年 ,是不是与也与那串佛珠有关? 这一年,她十四岁,有许多事情还没有发生,譬如那场让阿珩身子彻底垮下去的高热,譬如,阿姐宜兰的婚事。同样的,也有许多事情已经发生,无法更改,譬如,那个清冷绝望的少年,在与忽兰的战役中被暗算,再也无法站立,正处于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 她想到这里,一颗心拧成一团,开始有些酸涩。 芰荷替她梳了发髻,铜镜中的少女虽然尚显稚嫩,却明眸皓齿,肌肤胜雪,唇绽樱颗,已显出艳丽的风姿。 宜锦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沉默着换了衣衫,同芰荷走过嶙峋的假山,过了穿堂,迎面三间上房,瞧见正中那间加了牌匾的风荷院。 这是柳氏与薛振源的居所,今日薛振源休沐,并未上朝。宜锦走到正门外,正准备入内,却听见柳氏道: “宜兰,你今年十五,眼看着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你母亲给你定下的江家,不过是低贱的商贾之家,哪里比得上陆家一门清贵,祖上也都是读书人。你若嫁过去,日后就是官夫人,不比做个商贾娘子强些?今日一早叫你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事。” 宜锦透过格窗,瞧见宜兰正坐在柳氏下首的玫瑰椅上,阿姐垂着脸,没有什么表情,“既然母亲和父亲都做好了决断,还叫我来做什么?” 柳氏看了宜兰一眼,委屈道:“大姑娘这话夹枪带棒的,这家里,向来是侯爷做主……” 薛振源不满地瞥了宜兰一眼,呷了一口茶,慢悠悠道:“那江家的庚帖与聘礼,我已叫人退回去了,即便是你不愿嫁陆家,也嫁不得江家了。更何况,陆家公子才中了去岁的探花,如今为翰林院编修,还有的往上爬,体面尊贵,你有什么不满意?” 他又接着道:“论才情品貌,你在燕京闺秀中也不过中上,能得这样一门亲事,已是高攀。你不为这个家着想,也该为知知和阿珩着想,得个中用的夫婿,他们日后的亲事也会容易许多。” 宜兰不喜柳氏的嘴脸,更反感薛振源所说的话,但她却没有反驳。 她们姐弟三人在这府中本没有任何倚靠,若只剩她一人,她完全可以同柳氏撕破脸,可是她不能不顾阿珩和知知。 宜锦听到这里,掀了门帘进了屋,行了礼,问了安,只是叫出父亲这个词时,她心中忍不住有些恶心。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上辈子阿珩的死,同薛振源脱不了关系。 这一世,她定然要好好护住阿珩,也要叫阿姐自己决定自己的婚事。 柳氏着淡青色湘裙,妆容得体,见了宜锦,微微笑道:“三姑娘今日怎来得这么晚?日后到了别人家也这样,定然叫人觉得咱们侯府没规矩。” 薛振源也皱了皱眉。 宜锦与宜兰对视了一眼,却淡然道:“姨娘,昨夜阿珩身体不适,我守了整整一夜,这才来得晚了些,若是因此惹了姨娘不喜,都是我的不是,任凭姨娘责罚。” 话罢,她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她身形本就纤弱,再如此作垂泪状,饶是薛振源,也觉得是柳氏委屈了她。 柳氏自宜锦开口叫姨娘的那一刻就有些绷不住了,自从乔氏死后,她被侯爷扶□□里上上下下谁不尊称一声夫人,今日眼前这个小蹄子诚心与她过不去,但昨她确实不曾探望薛珩。 她巴不得那傻子去了才好。 柳氏瞥了一眼薛振源,见他皱着眉头,心里一紧。 侯爷是个注重脸面的人,即便不喜那傻子,却也不能任由旁人怠慢得太明显,她神情有些僵硬,“原是我思虑不周了,这府里上上下下都靠我一人操持,难免有疏漏,还请三姑娘多担待,我现在就叫李妈妈去请府医。” 话罢,她唤了身旁的李妈妈,小声嘱咐了几句。 宜锦这才放下手中的帕子,“我就知道,姨娘和父亲绝不会不管阿珩的。” 这桩事告一段落,柳氏也不敢再找宜锦的错处,只是对宜兰道:“你回去好好思量。陆家这门亲事于你而言,真真是高攀,错过这村,可就再没这店了。” 宜锦却听不得柳氏这样贬低宜兰,“这样好的亲事,姨娘竟没有替宜清姐姐考量?咱们侯府虽然今不如昔,可祖上也曾出过几个人物,姨娘何至于如此说自家的姑娘?叫外人听了,难免觉得薛家的姑娘卑微,日后宜清姐姐择婿,哪家郎君还能高看她一眼?” 柳氏被堵得哑口无言,薛宜清安安静静坐在一侧,听宜锦说话,多看了她几眼,皱起了眉头。 宜兰见知知要替她出头,心里有几分酸涩,她扯了扯宜锦的衣袖,朝宜锦摇了摇头。 待两姐妹牵着手出了风荷院,宜兰道:“知知,我总觉得,你今日同往日很不一样。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宜锦握紧阿姐的手,闷闷道:“阿姐,我只是不想你再为了我和阿珩委屈自己。男子娶错了人,还可以休妻另娶,另纳美妾。可是女子若是嫁错了人,却再无回头路可走。” 她看向宜兰温柔的眼,诚挚道:“知知希望,阿姐所嫁之人,是自己真心欢喜之人。” 宜兰愣住,她轻轻抚了抚宜锦的发髻,这个以往跟在她身后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她既高兴,又难过,“这世上,多的是如父亲这般的男子,娶了妻子,将她困于宅院,又不肯好好待她。知知。对于阿姐来说,这世上的男人没什么不同。” “江家是商贾之家,最重信之一字。柳氏已经将庚帖与聘礼退还,便是打了江家的脸。即便江公子明理,肯向江老夫人说情,可在这桩婚事里,我便永远低了一头,日后若是夫妻不睦,在江家的日子又怎么能好过。” 她轻轻拍了拍宜锦的手,“夫妻之事,难说的很。有的夫妻一辈子相敬如宾,也能白首到老,有的夫妻相爱一时,却也以相互厌憎结尾。我不求这辈子能与欢喜之人结为连理,只求那个人在最低处,亦能对我以礼相待。” 宜锦怔了怔,上一世,她未曾过问阿姐的心意,自然也没能得到阿姐这一番话。 她一直以为,阿姐在这段婚事中是怀了期待,受了伤的。可是今日从这番话里,她却知道阿姐当初做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阿姐考量过陆大人在最低处,仍会顾及妻子的体面。 宜兰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了,知知还小,同她说这些,难免会让她对婚姻之事生出忌惮,她适当地转移话题,“咱们去看看阿珩。” 薛珩住在鹿顶耳房中,她们二人到时,柳氏派去的薛姓府医正在问诊。 那府医只是象征性地把了把脉,开了张方子,便告辞了。 宜兰正要叫清霜按方子抓药,却被宜锦拦住,宜兰不解,宜锦却道:“阿姐,除了你我以及咱们的身边人,今后谁都不能信。给阿珩的药方,亦不可再用府医所出。” 宜兰心思通透,瞬间领悟了宜锦话中的意思,她怔然道:“你是说……可这府医祖上曾与咱们薛家连过宗的,亦是父亲重金聘请,连父亲生了病都是让他瞧……” 宜锦低垂眼睫,话语虽轻却卷起万丈波澜,“若是父亲也曾放弃阿珩,任由他自生自灭呢?” 那日大雨倾盆,镇国公府的人既然来追杀,她拼命想要替阿珩寻医士……薛振源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明明知道,却坐视不理,任由阿珩丢了性命。这样的人,又如何能信。 宜兰脑海中回响着她的话,却仿佛被惊住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本能地信任知知,良久,她看向那药方,晦涩道:“知知,阿姐知道该怎么做了。是阿姐不好,让你和阿珩过得这样战战兢兢……今后不会了。” 宜锦原本等着阿姐的质疑,还在苦恼该怎么同阿姐说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情,可是宜兰什么都没说,就这样坚定地相信了她。 “你今日这样同柳氏针锋相对,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件事?” 宜锦点点头,眼中带着罕见的认真,她低声道:“从前,我一直以为顺从就可以获得相应的庇佑,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可是有个人却告诉我,一味的忍耐与服从,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人活在这世上,有时就是看谁更能豁得出去。” 宜兰品味着话,一时怔然。 薛珩静静躺在床榻之上,少年稚嫩的面庞上带着淡淡的白,他脑海中一直闪过各种画面,闪过滂沱的大雨,大雨之中阿姐抱着他绝望地哭喊,他想要替她擦去眼泪,却再也做不到。 细腻的汗水自他额头滑落,渐渐染湿他的发,他自睡梦中惊醒,定定地看着宜锦和宜兰的身影,沙哑地开口唤道:“阿姐。” 宜兰和宜锦齐齐回头,两张面庞,一张娇艳,一张柔美,却都是那样的生动。 她们朝着他走过来,担忧问道:“阿珩,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在他记忆中,姐弟三人团聚的画面是那样遥远,以至于此刻他看见,眼底忽然有些泛酸,他的嗓子仍旧哑着,“阿姐。我很好。不要担心” * 宜锦信不过府医,亦不敢再让阿珩用府中的医药,她与芰荷以买胭脂的借口出府,实际上却是去仁和堂抓药。 仁和堂是清远伯府谢家的铺子,铺中的药材不仅成色好,连价钱也比旁的药铺便宜两分,每月还会有两次义诊。 她们经临御街,在药铺门口,却发现御道两侧皆站满了熙熙攘攘的百姓。 “矩州乾马关之战,龙骁军因没了粮草而陷入困境,燕王亦残了腿。圣上震怒,命刑部调查军需一案,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只是可惜,燕王恐怕再也上不了战场了……” “为首的是燕王身边的宋副将,倒是没有看见燕王……” “换做是我,恐怕也不愿再出现在人前,从前金戈铁马,征战沙场的天潢贵胄,如今却残了腿……真是老天无眼……” 人群中断断续续传出唏嘘之声。 宜锦听到燕王二字,下意识回了头。 飒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龙骁军将士列好方阵,未曾扰乱街道秩序,为首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的人着冷光铁甲,脸庞坚毅,却比记忆中的人年轻几分。 宜锦不知觉唤出道:“宋骁……” 她听着耳边那些杂乱的声音,却一句都没能真正入耳,宋骁若是在此,那萧北冥呢? 前世这个时候,她未曾出府,自然没有瞧见龙骁军战败归城的场景。 昌平四十二年的萧阿鲲,还会记得她吗? 芰荷盯着那个英姿飒爽的将军出了神,方才听姑娘唤了这一声,她如梦初醒,“姑娘认识这个将军?” 宜锦摇了摇头,目光穿梭在军士的队伍之中,她的心跳极快,半晌,直到长长的行伍将士一一经过面前,她却始终没有见到那个人影。 乌云遮蔽了太阳,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春雷滚滚,下起了蒙蒙细雨。御街的地面很快洇湿,人群四散开来,御街两旁的店主也忙着收摊。 天街小雨润如酥,燕京城中的一切都蒙上一层浅浅的灰,一对夫妻互相替对方遮蔽着雨水,踩着水坑躲到了一旁的屋檐下。 豆大的雨滴带着初春的寒意砸下来,宜锦怔怔看着那对夫妻,却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芰荷见自家姑娘失魂落魄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也开始难过,她用衣袖替宜锦挡雨,低声道:“姑娘,雨下大了,咱们去仁和堂吧。” 宜锦回了神,最后看了那街道一眼,低声道:“好。” 因为这场不讨巧的雨,仁和堂中聚集了不少躲雨的百姓。 坐诊的是一位年老的大夫,甫一看到宜锦,便认出这是与自家公子定下亲事的薛家姑娘,接过宜锦手中的药方,细细看过之后,道:“薛姑娘,据你所说,令弟乃是天生的弱症,这个方子药性温补,正适合他服用,现在可是要抓药?” 宜锦听了这话,心中却着实不解,若是这方子真的有用,为何阿珩用过之后却仍旧一天比一天更虚弱? 她收回那张府医开的方子,将另一张方子递给老大夫,低声道:“请先生再看看这张方子。” 那是前世谢清则归京后给阿珩重新开的方子,阿珩用过这方子之后,确实好了许多。 老大夫捋了捋胡须,看完方子,颔首道:“秒啊。这方子与方才那张又不同,用的药材更易得不说,药性也都更稳定,几乎不受饮食影响。敢问姑娘,这方子是和人所开?老夫倒是真想见见这位大夫。” 宜锦抓住了关键之处,“先生是说,第一张方子会受饮食影响?” 老大夫点点头,“是。附子、淫羊藿、刺五加、菟丝子这几味药皆是温补之药,但饮食中却要忌讳食用性凉的膳食,性过热的膳食也不宜服用,前者削弱药效,后者则会虚不受补。” “第二张方子则不同,以食补为主,药补为辅,近乎完美。” 这么久以来,她只顾着关注药效,却忘记了关注阿珩的饮食,她心中已经有了合理的猜测,却只低声对那老大夫说道:“还请大夫按照这方子抓药。” 那老大夫应下,包好了药,却又问宜锦道:“姑娘,这方子你是从何处所得?” 第44节 宜锦答道:“是一位故人所赠。” 拾了药,她本打算打道回府,自仁和堂正门却闯进来一个小少年,他来不及抹去脸上的雨水,着急地走到那老大夫身侧,“大夫,我要你们这里止血止疼最快的金疮药。” 宜锦手里拎着药包,怔怔然地看向那个少年,几乎不受控制地低声唤了一句,“骆宝……” 那少年却似乎极为疑惑,扭头看,叫他的是个极漂亮的姑娘,穿一身雨过天青色衣裙,梳着凌云髻,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水光潋滟,正盯着他看,他纳闷道:“姑娘认得我?” 他才随殿下自北境归来,连宫里那几位都认不得他,眼前这个姑娘又怎么可能认出他? 宜锦心跳得极快,低头道:“对不住,是我认错人了。” 昌平四十二年,她与骆宝还不相识,如果此时相认,只会惹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骆宝这样着急地买伤药,一定是萧北冥又受伤了。 她开始止不住地担心,当骆宝拿了药之后,她终于又忍不住提醒道:“小兄弟,包扎伤口时,先用药膏浸润纱布,制成油纱,再于伤口上涂抹药粉,如此刻避免伤口黏连。” 萧北冥自己上药时,总是随意敷上药粉,最后纱布总与心生的肉芽长在一处,不仅难取,更会平添痛意,后来她发现,先用药膏浸润制成油纱,便可防止伤口黏连。 骆宝谢过这个热心的小姑娘,心中却始终有一种奇异之感。但他没有再与她说话,只是急匆匆出了门。 宜锦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此时跟着骆宝,一定就能见到她想见的人。 她的心跳得极快,跟着骆宝向外走去,芰荷在身后追上,不明白自家姑娘今日怎么这样奇怪。 骆宝至街角停下,一座极为宽敞的平顶黑漆华盖马车就停在那处,骆宝将手中的伤药并纱布一并递到里面,道:“殿下,奴方才在那药铺之中遇到一个奇怪的姑娘,她一见奴,便叫出了奴的名字,可是奴并不认识她。” “她还说,用什么油纱布包裹伤口能够避免伤口黏连。” 邬喜来戒心极重,提点道:“如今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燕王府?在外要长些心眼,莫要害了殿下。” 骆宝忙垂首称是。 马车内的男子穿着一身燕居服,俊朗的面孔只剩下苍白之色,他解开外衫,腰间纵横的伤口蔓延至胸口,箭矢带倒刺,他闭上眼,咬牙将箭拔除,发出一声闷哼,又极快用纱布裹住。 豆大的汗滴自他硬挺的鼻梁一路滑落下来。 他看着自己仍旧不能动弹的伤腿,长睫低垂,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满燕京,谁还会费尽心思接近一个废人?” 骆宝听了这话,心里极其难受,当他转首向街角看去,怔怔道:“殿下,还真有个姑娘费尽心思接近你。” 萧北冥侧首朝马车外看去。 雨细细密密地下着,那个姑娘用衣袖遮雨,在长街尽头遥遥望着他,她明明就站在那里,一句话没有说,可是那双泛着水色的眼睛却告诉他,茫茫人群中,她所寻找的,正是他。 第44章 熟悉 细雨如游丝, 斜风中仍带着初春的寒意。 萧北冥透过车帘的罅隙,垂首凝视着长街尽头的那个女子,墨色的瞳仁倒映出她的模样。 她的眼睛泛着水光, 显得极亮极亮,比元宵节时满燕京的灯火更要璀璨,眼尾那颗泪痣更添柔美。 他分明是第一次见她,可为何却有这样莫名的熟悉之感? 宜锦没有犹豫, 斜风细雨中,她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心跳同雨声一样密集,雨丝渐渐打湿了她的衣裙,可她却浑然未觉。 她在距他只有两步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他仍旧滴着血的外袍上。 昌平四十二年的他,由于方从北境回京,面容上仍带着北境风沙才能磨炼出的坚毅, 青年的脸色极其苍白, 一双墨色的瞳眸中仍带着些微亮光, 没有前世那样的深沉绝望。 她眼睫微颤, 没有错过他眼中的困惑与陌生。 只消一眼,她便知道,他并未同她一样,带着过去的记忆回到眼下这个时候。 昌平四十二年的早春,她终于跨过嘉佑年间沉重的一切, 再次见到他。然而就在嘴边的那声萧阿鲲, 却怎么也叫不出口了。 骆宝适时打破了这微妙的寂静, “姑娘认识我家殿下?” 宜锦轻轻点了点头,“十岁那年, 恰逢龙骁军凯旋而归,臣女于云来观山道之上,曾远远目睹过殿下风姿。” 萧北冥听闻她言,抬首看她,长睫垂下一片阴影。 四年前的辉煌与荣耀,在他心中早已被今日的狼狈痛苦所取代,可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娇娇弱弱的女子,竟还能记得当年之事。 可那也永远只是过去了。 一个再也无法站起来的废人,又如何重回梦中那片沙场? 他抿唇,苍白的面颊没有血色,声音沉闷,“多谢姑娘还记得当年之事。风雨愈发大了,姑娘也该归家。若是姑娘不介意,可载姑娘一程。” 邬喜来在一旁,也有几分讶然,殿下从前还未曾对其他女子如此体贴过,他神情上有些不赞同,却也没有出声劝阻。 他想这个姑娘应当会拒绝这个请求。 可是下一刻,那姑娘却认真道:“臣女一点儿都不介意。” 邬喜来:…… 宜锦知道,错过这次,以今时她与他之间身份地位的悬殊,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他一面。 她珍惜眼下能与他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哪怕他不记得她。 倘若这是命中注定,那这一世,便换她一步一步靠近他。 萧北冥也显得有几分错愕,眼前这个姑娘,似乎十分信任他,这种没来由的信任,让他心中的感觉更加微妙。 芰荷在一旁,也有些震惊,她意识到姑娘一路从药铺追到这处,想见的人恐怕就是燕王殿下。 她扶着宜锦上了脚凳,看着姑娘入了马车。 马车内灯火幽微,在他的左手边放了一方梅花小几,连上面放的书都与从前一模一样。 马车颠簸前行,如豆的灯火闪烁着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在这极致的静默中,他开口问道:“你就不怕我是个坏人?” 对面那个女子只是微微一笑,她用坚定的声音答道:“臣女知道殿下不是。” “殿下舍生忘死,守一方城池,护燕朝百姓,是大燕百姓心中的英雄。如果殿下这样的人都算不得好人,那什么样的人才算好人呢?” 萧北冥闻言,有些默然。她说的明明是恭维之词,可他却听不出一丝虚假,更不觉得反感。 她过分直白的夸赞,甚至让他生出一丝淡淡的羞愧。 他的额上冒出点点虚汗,胸膛处的伤口因马车颠簸而摩擦,又生出新的淤血,疼痛让他静静闭上了眼,“我没有你想的那样好。” 宜锦能够嗅到那股淡淡的血腥味,也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出忍痛的声音。即便再不舍,她也知道,他的伤口一定很严重,若是没有医士好好处理,即便好了,也会像前世那样留下病根,每到阴雨连绵的时节,旧伤便会隐隐作痛。 马车行至中途,透过竹帘,她已隐隐能看到拾英巷的影子,“殿下在此处停下便可。” 萧北冥睁眼看她,她琥珀色的眼眸中看向他时唯余担忧,那种担忧,已超过了界限。 可他竟生不出丝毫反感。 萧北冥将自己今日的反常归咎于受伤的缘故,一定是他受了伤,才会这样脆弱。 他怎么会脆弱到渴望一个陌生女子的关心? 马车很快在拾英巷口停下,宜锦注视着他,随即低头遮掩住眼底的浓厚的不舍,“谢谢殿下送臣女归府,这有一份小小的谢礼,还请殿下收下。” 话罢,她将手中那个小小的纸袋递给他。 萧北冥不喜欢吃甜食,彭氏糕点家的青梅果脯腌制时并不额外加糖渍,是他少有的不排斥的甜食。 萧北冥想要回绝,可是那姑娘却已经掀了车帘,踩着脚缓缓凳下了马车。 隔着一道车帘,她如同初见时一样,用衣袖遮住飘零的雨丝,与那时不同的是,她此刻眉眼弯弯,眼底再也没有了泪光,向他摇手作别。 萧北冥的心莫名跳得有些快。 她那时,在人群中寻找的真的是他吗?她是……因为见了他,所以才这么高兴的吗? 萧北冥微微握紧手中那袋梅子,却听见那女子清浅的声音,“胜败乃兵家常事,无论如何,还请殿下珍重自身,殿下在我……我们燕朝百姓心中,永远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她的声音比满城细密的春雨更要温柔,润物细无声。 这番话若是旁人来说,难免有交浅言深的嫌疑,但是从她嘴里说出却是那么的自然,仿佛在过去的什么时候,她也曾这样说过。 萧北冥垂下眼帘,目光无意落在她眼角那颗泪痣上,心中那种熟悉之感更甚。 邬喜来听着那话,心中亦是震动。从北境战场上归来,龙骁军将士的惨死,战败的消息,都沉沉压在殿下的心里。 眼前这个女子,无论她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接近殿下,方才那番话,确实如同一束光,短暂地让人心里亮堂起来。 马车正要启动,萧北冥看着那袋青梅,却忽然道:“邬喜来。” 邬喜来愣住,凑近车窗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萧北冥看了他一眼,沉声道:“雨下得大了,给她送把伞。” 邬喜来应下,旋即明白了殿下的意思,他拿了把油纸伞,便朝着方才那姑娘离开的地方去了。 烟雨蒙蒙,宜锦就站在不远处的街角廊檐下,她见那辆马车迟迟未动,心中正疑惑,却忽然瞧见邬喜来的身影。 邬喜来气喘吁吁地将伞递过去,道:“殿下命奴才来给姑娘送伞。方才是奴才思虑不周,让姑娘淋雨了。” 宜锦接过那把天青色的油纸伞,不知怎得,眼眶微微有些酸涩,低声道:“谢谢邬公公。” 邬喜来闻言,猛然抬头看她,他从未说过他姓邬,可这姑娘却脱口而出他姓氏,就连骆宝,眼前这姑娘也认识,若非他的确是第一次见这位姑娘,他都以为这姑娘与他相识许久。 邬喜来的目光变得有些冷淡,他道:“无论姑娘是怎么得到殿下的消息,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接近殿下,都请姑娘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宜锦听着这话,只觉得似曾相识,她看着邬公公尚显年轻的面容,心底不禁有些忍俊不禁,原来邬公公从在潜邸时便是这样老气横秋,戒心重重。 她撑起那把油纸伞,微微一笑,道:“请公公放心,臣女永远不会伤害殿下。另外,还请公公代臣女谢过殿下的伞。” 至于不对萧北冥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这太难了,她做不到。 邬喜来颔首道:“希望如此。” 他说完这句话,却听身后的女子道:“还有一件事,请公公务必留心。倘若宫中来人替殿下诊治,无论是谁派来的,都请公公不要相信。” 邬喜来闻言转过身,他犀利的目光从上到下扫到下,“姑娘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臣女知道,这话说出来有些大逆不道,可是请公公信臣女一次,哪怕只是防患于未然,为了殿下的安危,公公也会放在心上的,不是吗?” 宜锦想起当初她所知晓的残忍的真相,她并不知晓前世具体在什么时候隆昌皇帝派了那个游医替萧北冥诊治,但早些防备总没有坏处。 倘若不是那个游医,他就不会像前世那样时时发病,日益虚弱。 她相信假以时日,一定能为他找到彻底治疗腿疾的法子。 邬喜来看着眼前的女子,心中那玄妙的感觉愈发强烈,他看着那女子告辞,看着她走入长信侯府的宅邸,很快就打听到了她的身份。 第45节 回到马车时,邬喜来心中十分复杂,他禀道:“殿下,方才那女子是长信侯府的三姑娘薛宜锦,生母早逝,还有个长姐名叫宜兰,弟弟薛珩。奴才还打听到,薛姑娘生母在时,曾给她定下一门亲事,许的是清远伯长子谢清则。” 萧北冥捏起那纸袋中的一颗青梅放入口中,略微酸涩的滋味在口腔中四散开来,他低垂的眼睫微微上扬,低声问道:“是那个弃文从医的谢家长子?” 邬喜来点了点头,“是。” 萧北冥静静将那袋小小青梅的封口,黑漆漆的眼底没有透出任何情绪。 谢清则那样的玉面公子,当得起她的喜欢。 最起码,比他这个废人够资格。 她今日来找他,是想要可怜他,安慰他。 可是她不明白,若是有了家室,便不该随意招惹他。 良久,马车外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满城青色的杨柳随风飘摇,他看着空无一人的街角,低声道:“回府。” 燕王府就在御街尽头,门口两座石狮子威武庄严,宋骁早已带管家和一众家丁在门口候着,见到马车时,便低头行礼。 萧北冥只透过竹帘看了一眼,便道:“都下去吧。” 一众人又都稀稀拉拉地散了。偌大的燕王府,又显得空荡起来。 萧北冥早习惯了这种空荡,自他开府以来,无论是逢年过节,亦或是千门万户团圆时,他都是一个人在这府中度过。 日复一日,王府的景色也没什么不同。 宋骁道:“殿下,方才靖王与镇国公家的嫡女章漪前来探望,臣推拒了。” 萧北冥闻言,苍白的脸上带着微微嘲意,冷声道:“以后他二人再来,不必让他们入府。” 即便是见了,也无非是惺惺作态的怜悯与藏在骨子里的瞧不起。 他曾经真的以为能和萧北捷做兄弟,可是后来才发现,他生来在他们眼中便是低贱的。 他的出身,是所有人的耻辱,连同于他相关的一切,都是低贱的。从他在生辰那日赠与萧北捷的剑穗转头被扔掉,他就知道,这份所谓的兄弟之情,到底是变质。 两个世界的人,不必强行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宋骁见他的神情,及时转移了话题,“殿下,邱医士还在前厅候着……” 萧北冥由宋骁扶着下了马车,坐到一副由工坊打造的轮椅上,他垂首,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 邬喜来三人难免担忧,却毫无办法。 萧北冥用手操控轮椅渐渐入了燕王府的书房,这间书房极大,几乎珍藏了他开府以来所有的字画书籍,他将轮椅滑进那个一旁的多宝阁上,取出一幅珍藏已久的画。 画中那个小姑娘,静静地斜倚在岩壁上,眼尾那颗泪痣无比生动。 他的指尖抚过那颗泪痣,忽然想起白日里遇见的那个女子,声音近乎呢喃:“会是你吗?” 那个说会在意他生死的人,和今日那个姑娘,会是同一个人吗? , 第45章 埋藏 已是申时, 宜锦提药回到薛珩住处,鹿顶耳房内一室幽微灯火,宜兰正与徐姆一起照料薛珩。 少年的脸色在灯光掩映下淡如薄纸, 那双漂亮的眼睛在看向宜锦时恢复了些许神采,他轻声唤道:“阿姐。” 宜锦应了一声,在榻前的绣凳坐下,她问道:“今日可好些了?” 说话间, 芰荷从宜锦手中将药接了过去,去后厨熬药。 薛珩见她神情中止不住的担忧, 道:“阿姐,我好多了。” 宜锦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实没有再起热,她放下手,想起药铺里大夫的提醒,又问道:“阿姆, 今日阿珩一日三餐都用了些什么?” 徐姆微微一愣, 回道:“早膳用了水晶糕和绿豆羹, 午膳用了慈姑, 鱼肉……” 这些都是寒性的食物,倘若阿珩仍旧用原来的药方,难免影响药效。 宜锦闻言,抬首与徐姆对视一眼,“如今后厨是谁管着?” 徐姆瞬间便明白了什么, “还是原先的黄婆子在管, 难不成……” 宜锦肯定了她的想法, 道:“ 日后阿珩的膳食,都交给我们自己人打理, 黄婆子那送来的东西,我们照收不误,以免打草惊蛇。” 宜兰在一旁看着,心底更加怔然,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姑娘是真的长大了,知知开始能替她考虑,替阿珩筹划,将事情想得周全,她对徐姆道:“就按照知知说的来。” 她心中自是一番感慨,见宜锦衣衫被雨水打湿,颜色深浅不一,问道:“我瞧你回来的时候分明撑了伞,怎得还湿了衣衫?” 宜锦想起萧北冥,想起他让邬喜来送的那把伞,心中一暖,“出门时我忘记带伞淋了雨,后来有个好心人送了伞。” 宜兰摸了摸她有些凉冰冰的手,“出门慌慌张张的,知道你担心阿珩,但更要照顾好自己。快去换套衣衫。” 宜锦到底怕宜兰担心,便下去更衣了,更完衣再回耳房,临到拐角处,却忽然见听花厅中一片嘈杂,乐府之人吹吹打打,仪门处一队小厮穿着喜庆,担着贴红喜字的箱奁进了花厅。 为首的那人一身青衣,面容清俊,身形玉立,除了神情冷淡,与眼前喜庆热闹的场景不符外,这个男子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似的,足够俊朗,却又不瘦弱,带着书卷气,却也有风骨。 即便只是那一眼,宜锦便已经认出来,这就是阿姐前世的夫君,她的姐夫陆寒宵。 柳氏与薛振源在门口相迎,二人皆满面笑容,但陆夫人与陆寒宵并不热络,吩咐下人们放了聘礼,便在花厅就坐。 宜锦回到耳房内,却见宜兰临窗而立,默默看着那队吹打的乐人,风卷起她的发丝,让她面颊上沾染了日光的清辉。 “阿姐,你真的同意嫁入陆家了?” 薛珩起身下地,徐姆想要扶着,薛珩的动作却比她快一步。 宜兰见少年虽虚弱,一双眼睛却满是焦急,她安抚道:“你好好养着,下来做什么?” 薛珩却只是又重复了一遍,“阿姐,你要嫁陆家了是不是?” 宜锦的目光亦紧紧附着在宜兰面颊上,经过那日的交谈,她虽知道前世阿姐嫁给陆大人也并不是毫无考量的,可她和阿珩一样止不住地担心。 她怕阿姐如同上一世一样,为了她和阿珩嫁入陆家,再受人委屈。 宜兰如何不知弟弟妹妹心里在想什么,她拉过两人的手,道:“阿姐是要嫁陆家,但并不是受父亲安排。” “江家的婚事已退,往事不宜回头再看,陆家虽然并不富贵,却也是清流,且陆寒宵人品正直,日后即便不睦,也会留着体面。” 薛珩脸色紧绷,没有说话,半晌,他忽然开口道:“阿姐,不要因为我嫁陆家。” “我不稀罕侯府长子的名头,也并不在意侯府的一切,我只希望两位姐姐能活得自在。我与父亲脱离关系,从今后分府别住,两位阿姐不必因我受父亲挟制。” 此话一出,宜锦和宜兰都有些怔然。 宜锦怔然,是因为这时的阿珩,远比前世这个时候要成熟的多,脱离关系,分府别住,便意味着从今后不再受侯府的荫蔽,只是个普通人。可是眼前这个少年为了她们,竟下了如此决心。 她心中隐隐有一种猜测,却不敢确认。 宜兰感到怔然,则是因为不知什么时候起,知知和阿珩都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长大了,他们开始庇佑她,保护她,成为她的主心骨。 这样的转变让她几欲流泪,她摸了摸两个人的脑袋,“阿珩,知知,你们不要想这么多,我做出这个决定,不只是为了你们两个。陆大人……,他是有大志向的人,我敬佩他的为人,欣赏他的学识。用心经营,未必会过得糟糕。” 窗外树影婆娑,初春的天气仍有些寒凉,姐弟三人就站在廊檐下,看着花厅的人忙进忙出。 陆寒宵出了花厅时,便看见为首那个容貌端庄,亭亭玉立的女子,她看向他时落落大方,没有像寻常女儿家那样羞怯。 他微微颔首示礼,脸上神色却极为冷静。 陆夫人在一旁看着,甩了甩袖,扭头道:“不知羞耻。” 她原本早就看中了自己娘家的姑娘当儿媳,可是那姑娘却忽然暴毙而亡,紧接着薛侯便登门强逼宵儿娶薛宜兰为妻,威逼利诱之下,她为了宵儿的前途,只好忍气吞声地答应。 即便如此,她依然对这个准儿媳提不起喜欢。 陆寒宵皱了眉头,搀扶着陆夫人,道:“母亲既应下这门亲事,便要给她体面。家宅不宁,并非什么好事。” 陆夫人看向陆寒宵,不满道:“这还没娶进门,你就胳膊肘往外拐了。若是娶进门,恐怕连我这个娘都忘了。” 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他虽在政事上清明,可是面对操劳一生的母亲却毫无办法。 陆寒宵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 到了侯府正门时,天色几乎全部暗淡,薛振源与柳氏在侯府门口相送,几次留饭,陆夫人都道不必。 薛振源陪着笑脸,等陆府的马车启程离开,他收了笑容,冷哼一声,“什么东西?!再往上数三代,他陆家不过是个种地的,有什么可高傲的?” 柳氏在一旁挽住他的胳膊,声音温柔似水,“夫君何必生气呢?只要他陆家愿意娶宜兰,态度差些又有何妨?左右这些聘礼已经到我们手上了。” 薛振源听着,心里的气渐渐也消了,他和柳氏回到前厅,命人开了那些箱奁。 陆家虽是被迫答应这门亲事,但却并未因此而怠慢,整整二十抬聘礼,没有丝毫水分,皆是金银之物。 柳氏瞧着满箱金银道,笑容拂面,“本以为陆家穷酸,可没想到,陆家竟然肯下这样的聘礼,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薛振源看她一眼,“妇人之见。这些不过是蝇头小利罢了。今上的敕令,无一不是从翰林出来,若是将来有一日龙御归天……” 柳氏忽然一激灵,也明白了为何薛振源挑中了陆家,“还是侯爷想的深远。”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等到夜半,终于熄了灯,柳氏却始终难以入眠,等薛振源睡熟了,她便穿了鞋下榻,叫来李妈妈问话,“今日玉暖坞那两个可有动静?” 李妈妈答道:“没见有什么动静。就是三姑娘出了趟门买胭脂。” 柳氏心中稍安,肃然看了李妈妈一眼,“黄婆子那处,膳食照送。即便薛宜锦拿了药方去验,大夫也瞧不出什么端倪。薛珩不除,瑀儿便永远无法名正言顺地继承爵位。” “乔氏当年压我一头,今日我再不许她的子女压我的子女一头。” * 一连下了几日雨,连绵的阴雨终于停了,天边一缕金光,映照着雨后水光闪闪的迎春,一阵风吹过,晨露零落如雨。 薛珩自从换了药方与膳食后脸上开始有了气色,每日能够下榻行走半个时辰。 宜锦和宜兰终于也能稍微放下些心。 两姐妹用过早膳,更完衣,见天晴了,便打算去一趟云来观。 宜兰与陆家的婚事定在二月底,已经没有几日可以在侯府中待着。 姐妹二人想去云来观上香,在娘亲乔氏灵前告慰。 临出行时,薛珩眼巴巴地盯着她们,一副想要出去,却又顾虑重重的模样。 宜锦替他正了正肩上的衣衫,道:“想出去便出去,将你身边的守方也带着。” 薛珩眼底放光,充满希冀,但真的有人告诉他能出门了,他却有些犹豫,“阿姐,真的可以吗?” 他已经许久没有出门,也没有见客了。他知道自己天生迟钝,怕给父亲丢脸,因此有重要的场合,他从来不去。 第46节 宜锦看着眼前的少年,鼻子一酸,“你当然可以去。大燕疆土辽阔,没有你去不得的地方。” 薛珩愣住,他点了点头,“我想和两位阿姐一起去。我也……想见娘亲。” 一行三人坐了马车,自拾英巷启程朝着云来观而去。 天一晴,观内香火便比平日旺盛,宜锦添了香火钱,便与宜兰到了后殿供奉长明灯的地方。 薛珩一并跪下,凝视着上首那个镀金的黑漆牌位。 他心底默然道,娘亲,阿珩会努力成为阿姐们的倚靠,保护阿姐。 第一步,他就要从强身健体上开始,阿姐她们都不知道,他现在每日卯时起身,在屋内走上两个时辰便大汗淋漓。 但几日过去,他便可以不再依赖任何凭具,自己随意走动。 他要一步一步达成自己心中所想,开府别住,真正成为两位姐姐的避风所。 宜兰则叩首道:“娘亲,这些年来,兰兰没能保护好弟妹,有愧于娘亲的嘱托。今日,兰兰也没能守住您定下的姻缘,但陆家公子品行端正,未必不是良配。娘亲,我也不知自己选的对不对……” “但是请您放心,兰兰会好好经营以后的日子。” 她话罢,一滴清泪自眼尾滴落到蒲团上。 宜锦与薛珩心中也有些难过,三人眼底都有些含泪。 跨过嘉佑二年的那场大雨,她们姐弟三人终于又能够得以团聚,互相为对方变得勇敢,坚韧。 出了云来观正门,阳光正好,淡绿的树叶被光线穿过,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 树下站着一个男子,那人穿一身锦衣,举手投足间尽显贵气,见到宜兰时,便朝这边走来。 宜兰行礼,宜锦与薛珩也跟着行礼,道:“江表哥。” 江修明一路从南边赶来,未曾歇息,看起来有几分憔悴,他先是唤了一声宜兰表妹,见了宜锦和薛珩,便道:“想来这二位便是宜锦表妹和阿珩弟弟了。” 话罢,他将随身带来的两个金丝楠木雕朱漆的匣子分别递给宜锦和薛珩,道:“是从江南带回来的小玩意儿,给弟弟妹妹图个新鲜。” 宜锦看向宜兰,不知该不该接下,直到宜兰开口道:“知知,阿珩,既然表哥送了东西,你们便收下,到后头等我一会儿,可好?” 宜锦和薛珩这才接了东西,道了一声谢过江表哥,便朝后山走去。 宜锦和薛珩走后,氛围便有些微妙起来,宜兰先开口道:“江表哥一路从江南回京,可是有要紧事?” 江修明看着眼前端庄昳丽的女子,偷偷握紧了手中的阴阳佩,“我回燕京是有要紧事。宜兰表妹,我知道不该这般轻狂私下来找你,也知道这于礼不合,可是我……我忍不住来找你。” “宜兰表妹,我知道退婚非你所愿,也知道你在侯府无人撑腰,身不由己,但只要你同我说一声,我便回去求母亲再来提亲……” “我知道,无论江家生意做得多大,士农工商,商人都是最末,侯爷不愿表妹嫁给我,我都可以体谅。但我走这一趟,只想问问表妹的心意……” 他本就是个内敛稳重的男子,说出这些话,脸色已然涨红,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都用尽了。 江表哥千里迢迢自南边北上,只为了要她一个答案,宜兰忽然觉得心中有些歉疚与沉重。 江修明是江家长子,从小就稳重,到了十几岁上便跟着家里走南闯北做生意,他向来内敛,能说出方才那番话,已经是最出格的事情。 她歉疚道:“江表哥,退婚这件事,是侯府有错在先。” “在府中,我只是想着如何应付琐事,如何护住弟妹,便已经够心力交瘁。至于其他,我没有想过。若是表哥愿意,这辈子,你都是是我的兄长。” 江修明听了这番话,也明白了宜兰的心意,他一路从南边赶到燕京,风雨交加也没有觉得疲惫,可是现在,他却像是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他勉强笑了笑,低声道:“宜兰表妹,我明白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是我冒犯了,从今往后,我依然是你的表哥,江家亦是你半个娘家。若是……若是姓陆的待你不好,我定然将他的腿打断。” 话到此处,后方却忽然传来一声冷笑,陆寒宵着一件墨色直缀,神情冷然,他径直走出树林,越过宜兰,将她挡在身后,冷声道:“我陆某的妻子,自然有我陆某护着。不牢江兄费心。” 江修明显得有些尴尬,但却不愿在宜兰面前落了下风,他淡然道:“希望如此。倘若陆兄待她不好,江某必不会袖手旁观。” 两人之间的火药味渐渐浓重。 宜兰有些沉默,半晌,她问道:“时辰不早了,江表哥和陆大人应当还未用午膳,不若我让阿珩请二位去矾楼坐坐?” 江修明知道薛珩体弱,哪里能让薛珩陪他们饮酒,且宜兰到底还未出阁,请两个男子在矾楼用膳,到底不妥,他忙道:“不必了,我从南边折返,还有一笔生意未谈成,眼下也该回去了。” 宜兰只好说些寒暄之语,送他到山门,眼见着人走远,才想起来还有一樽大佛在她身侧。 陆寒宵神色淡淡,道:“怎么?舍不得?若是舍不得,趁现在与陆家退婚还来得及。” 宜兰看他一眼,没理会他话中的阴阳怪气,“起初,确实是我父亲私自退了江家的婚事,是侯府对不住他在先。但我不走回头路,既与陆家定了亲,便不会左右摇摆。怎么,陆大人是对自己不自信?” 陆寒宵平日一向稳重有礼,今日却吃了宜兰的软钉子,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常,可眼前已经落了下风。 半晌,他只冷着脸挤出一句,“我不屑与他比,也不关心你心里是否有别人,只是你现在是陆家的准夫人,就该做好分内之事,不要丢了陆家的颜面。” 话罢,陆寒宵看了她一眼,便转身去了云来观的后山。 云来观的后山有一处龙眼温泉,可助人疏通经脉,解寒症。 萧北冥只穿着一层薄薄的中衣,他的身体浸润在春日温热的泉水中,开始恢复了一丝知觉,腿部隐隐的痛感经他紧闭双目。 闭上眼睛时,听力就变得格外敏锐。 他听见陆寒宵的脚步声,道:“陆梓行,少见你如此失态的时候。” 陆寒宵没想到方才的对话被人听去,不免有些尴尬,低声道:“殿下别取笑臣,方才一时失了气度,让殿下见笑了。” 萧北冥沉默了一瞬,却道:“有人肯与你吵闹拌嘴,总好过冷冷清清。” 陆寒宵听这话,似是意有所指,燕王殿下至今后院仍空无一人,自然是冷冷清清。 他知道自己不该说安慰这两个词,只有转移话题,道:“陛下正在追查军需案,如今朝中人人自危,也唯独翰林院抄抄文书,还可清闲两分,前来探望殿下。” 萧北冥将双臂支在一旁嶙峋的巨石上,这样分散上身的重量,能让他的腿好受一些,“贼喊捉贼罢了。最终牵连而出的,只会是两部底层的官员。” “殿下真的不管了吗?北境的战事,镇国公章家,定然不是无辜……” 树影婆娑,落在萧北冥的面庞之上,只余阴影,显出一副颓靡之态,他的声音宛若呢喃,“一届废人,还要怎么管?” 气氛一时凝滞起来,骆宝与邬喜来站在一旁,也情绪低迷。 这几日,府里的大夫没断过,可是给的结果无一例外,这双腿,注定再也站不起来。 这对一个从前纵横沙场的人来说,无异于致命的打击。 恰在此时,他忽而听到有人在轻声唤知知。 他陡然睁开双目,长睫上由热气凝结的水珠震颤而下,顺着他的颧骨一路向下,飞快滑入他的胸膛。 萧北冥疑心自己听错了,直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叫了一声阿姐。 他几乎一瞬间就认出了宜锦的声音。 宜锦与薛珩就在泉水后的巨石上坐着歇息,初春的树荫下仍旧有些阴冷,姐弟两个人背靠背坐着,直到听见宜兰呼唤的声音。 她浅浅应了一声阿姐,便站起来,四目望去寻找宜兰的身影,却只见缭绕的雾气自水流淙淙处升起。 薛珩眼力极佳,拉了拉宜锦的衣袖,道:“阿姐,那里有一处温泉,好像还有人。” 宜锦抬首看去,男子只穿一身月白的中衣,玉冠解下,墨发随水流散开,遮掩住他微微被浸透的胸膛,她对上那双如墨般幽深的眼眸,下意识怔了怔。 才几日没见,为何他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本就棱角分明的面庞更骨感了,一双墨色的眼睛,因为缭绕的水雾褪去了冷淡。 萧北冥浸没在手中的双臂紧了紧,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在她面前遮掩自己的狼狈。 宜兰的声音渐渐近了,也渐渐清晰了,“知知。” 萧北冥确信这一次他没有听错,他微微抬首,树荫缝隙里的光透过泉水折射到他的脸颊上,良久,他迟疑地叫了一声“知知”。 宜锦低低应了一声,在那一刹那有些恍然,她朱唇微抿,忽然觉得眼中有些酸涩。 萧北冥沉默着看她,那颗隐隐的泪痣,与他十三岁那年所画的小姑娘一模一样。 原来那知知是她的乳名。 怪不得他那时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那个叫知知的小姑娘。 宜锦眼底含泪,唇角却带着笑意。 她知道萧阿鲲并不是真正记起了他们所有的过往,可哪怕只是他记起来八岁那年山洞中的那夜,她亦觉得十分高兴。 她的神情既温柔又难过,让人的瞧了心有不忍,她低低唤道:“萧阿鲲。” 宜兰到时,便察觉到宜锦的情绪不对劲,她环顾四周,与陆寒宵四目相对时,两人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 有外男在温泉这处,宜兰便觉不妥,但陆寒宵在此处,她竟奇异地又安心了一些,她握着宜锦的手,压低声音问道:“知知,你认识中间那个男人?” 宜锦不知如何回答阿姐,一时有些楞在原地。 薛珩看着那个温泉中的男人,认出眼前之人是燕王殿下,他心中有敬佩,道:“宜锦阿姐认识他,方才我听见阿姐叫他萧阿鲲了。”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偏偏能让在场的人都听清楚。 一干人等都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唯有邬喜来疑惑问道:“殿下,奴怎么不知道您有个小字叫阿鲲?” 萧北冥看向那一张玉面红得像水蜜桃似的姑娘,想起的却是那年山洞之中,她流着眼泪叫醒他,“萧阿鲲,你死了,我会难过的。” 萧阿鲲这个名字,原本就是为了薛宜锦而生的。 萧北冥没有解释这个名字的来源,只是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暗流。 哪怕他知道眼前人就是画中人,就是他的知知,可他此刻,却仍旧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是一个废人。 他甚至无法在这个时候站起来,堂堂正正站在她的亲人面前。 什么都不配拥有。 只用一个眼神,宋骁便看出了自家殿下的心思,他皱了眉毛,朗声道:“我家殿下需要静养,还请各位重新寻个僻静的所在。” 宜兰听了这话,也知道是自己打扰旁人休养了,她带着宜锦薛珩行了礼,“叨扰贵人休养,是我们的错。我们这就离开。” 宜锦任由阿姐拉着手,边走边回首看着温泉中的那个男子。 他背对着她,隔着被温泉水浸湿的脊背,她仍能看到上面纵横交错的疤痕,有些伤口没有长好,这时仍旧泛着淡淡血色。 宜锦心里揪成一团。 这个人,曾答应过她会好好照料自己,可是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把自己埋藏在黑暗里,过得很糟糕。 第46章 婚事 第47节 山风寒凉, 吹皱了平静的水面,漾起一丝丝涟漪。 淙淙的流水声就在耳畔,萧北冥的脊背抵靠在粗糙的岩壁上, 水流的冲刷并没有让他感觉到丝毫暖意。 他静默地看着那女子离去的地方,阳光下浮尘如细雾,除了眼前的茵茵芳草,什么也没有剩下。 那个叫知知的姑娘走了, 也带走了春光中的暖意。 他看着池中自由活泼的游鱼,“回府吧。” 邬喜来应下, 将干净的外袍呈上,背过身去,等着他换去湿透的衣衫。 宜锦跟着宜兰到了山道的尽头,脑海里却尽是那张满是伤痕的脊背,那双墨色的眼睛。 萧阿鲲一向是个别扭的人。 她知道若是表现得这样明显,阿姐一定会察觉, 可她却不想让萧阿鲲难过。 宜锦松开宜兰的手, 道:“阿姐, 娘亲留给我的那个镯子好像落在山上了, 我去找找,很快就回。” 宜兰拦不住,只好在她身后道:“知知,早些回来。” 芰荷也忙朝宜兰行了个礼告辞,追上宜锦。 薛珩猜出了宜锦的心思, 他扯了扯宜兰的衣袖, “阿姐, 我们就在山脚下等着。” 宜兰点了点头,一行人就在树荫下歇着。 宜锦提着衣裙, 踩过细碎的山石,朝着那处温泉走去。 芰荷跟在她身后,问道:“姑娘是要去见那日长街上遇到的人吗?” 宜锦低头道:“是。” 芰荷顿了顿,慢下脚步,她想告诉姑娘这样于礼不合,但想起那日姑娘见了燕王殿下时难过的模样,她又不忍心了。 回想起来,那日姑娘醒来后便呜咽啼哭,后来每每遇到燕王殿下都会难过,她想,姑娘可能是属意燕王殿下了。 可是暗中喜欢一个人,是很辛苦的事。 芰荷心疼自家姑娘,也因此决定替姑娘保守秘密。 就在这时,路旁的深林之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叫,几只黑鸦振翅飞出,发出粗噶的叫声。 有女子在大声呼救。 宜锦像是一根绷紧的弦,她与芰荷两个弱女子上山,尚且不知道深林之中是什么情况,倘若贸然前去,恐怕有危险。 但那呼救声越来越微弱,阿姐和阿珩都在山脚下,她当机立断,道:“芰荷,你立刻去下山请人上来。” 芰荷满眼担忧,“姑娘也一起下山吧,奴婢怕这里……” 宜锦却摇了摇头,“你快去,我在这里等着,不会擅自行动。” 芰荷无奈,只好下去寻人。 林子里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痛苦的□□,听起来像是个老妇人的声音。 宜锦拨开茂密的枝叶,靠近那处,试探问道:“有人吗?” 那人有气无力地提醒道:“姑娘小心,这处山林里有许多捕兽夹。” 宜锦闻声顺着那片绿茵看过去,一个妇人脸上尽是汗珠,她皮肤白皙,眉目灵秀,衣着打扮极为素雅,像是曾养尊处优过的人。 宜锦见她痛得厉害,便也顾不得许多,挑着有脚印的地方走过去,将人扶起来,问道:“您没事吧?” 那妇人摇了摇头,扶着宜锦的手站起来,“多谢姑娘。我本想去相国寺上香,见这里彩英缤纷,便想采一些回去插花,却不想踩到了捕兽夹,幸亏有姑娘路过,否则,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困多久。” 宜锦扶着她到一边的石墩上坐下,“不知如何称呼?” 那妇人微微一笑,眉眼间透着一股和气,“我姓张,姑娘称我一声张夫人便可。不知姑娘怎么称呼呢?” 宜锦见了眼前这个夫人,却总觉得十分亲切,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她笑道:“夫人客气了,我姓薛,这里备了些伤药,先替您敷上,等来了人再送您去医馆,可好?” 张夫人连忙婉拒,让眼前的姑娘搀扶,已经是劳烦她,如今又怎么能辛苦眼前的姑娘为她除去鞋袜,上伤药呢? 宜锦却没有嫌弃,她蹲伏下来,轻轻褪去那双沾了血迹的绣鞋,捕兽夹深深嵌入肌肤纹理之中,有些触目惊心,宜锦按了按旁边完好的地方,轻声道:“张夫人,可能会有些疼,你忍一忍。” 话罢,她以极快的速度将捕兽夹卸下,将随身荷包里的金疮药拿出,撒上一层,用衣料包扎好。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她动作之熟练,让张夫人愣了许久,问道:“薛姑娘,你家里是有人经常受伤吗?怎么包扎的手法这样娴熟?” 宜锦手上的动作一顿,萧阿鲲确实经常受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习惯了随身携带金疮药。 因为他,她已经习惯了许多事情,现在却要习惯不能与他经常相见的日子。 张夫人见面前的小姑娘神情哀伤,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 她轻轻褪下自己手上的那串佛珠,递到宜锦手中,柔声道:“今日多谢姑娘相救,我身上没有带什么金银之物,唯有这串佛珠,是我儿出生时在相国寺开过光的,净空住持说,这佛珠有灵性,今日与姑娘有缘,便赠与姑娘。” 宜锦呆呆地看着那串佛珠,心跳忽然快起来。 她接过佛珠,佛珠的材质,上面雕刻的花纹,皆与前世净空住持给她的那串一模一样。 她注视着眼前这位夫人的面庞,一双丹凤眼,柔媚不失坚毅,那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忽然让她意识到了什么。 宜锦怔怔唤道:“张娘娘……” 倘若萧北冥的生母张氏一直隐居在此处,为何她从来不与萧北冥相认?前世又为何从来没有在相国寺遇见过她呢? 亦或是她的重生,改变了什么事情? 张夫人听见那声呼唤,眼皮子跳了跳,她遮掩住眼底慌乱的情绪,低声道::“薛姑娘方才说什么?” 她在十几年前就该是个死人,宫中认识她的,早就丢了性命,眼前的姑娘又为何能认出她? 宜锦摇了摇头,将心中的猜疑全部都塞回去,张娘娘有太多办法能够同萧北冥相认,但她却没有,娘娘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她道:“没什么。我是问,夫人在这附近可有什么亲人?您腿脚不便,还需要人照顾。” 张夫人低下头:“我的侍女仪鸢平日里照料我,今日她去集上买菜,仍未归来,劳烦姑娘费心了,我在这里等着就好。” 话正到此处,一个穿着桃红衣衫的姑娘便循着声音朝这边走来,着急道:“夫人,方才有个叫芰荷的姑娘说山上有人伤着了,我紧赶慢赶来了,您怎么伤着了?” 话毕,她匆匆过来扶住张氏,道:“夫人,我带您去看医士。” 张氏朝宜锦歉意一笑,低声道:“若日后有缘见姑娘,必然设宴款待,今日便就此别过了。” 宜锦握着手中那串佛珠,却似有千斤重,她只道:“请夫人珍重自身。” 张氏由仪鸢扶着下山,她脸色有些苍白,“仪鸢,方才那姑娘,竟然认出我了。” 仪鸢睁圆了眼睛,安抚道:“娘娘别怕,那姑娘瞧着是个心善的,定不会随意乱说。且娘娘同殿下长得像,若是她认识殿下,能认出娘娘也并不稀奇。” 张氏闻言,脸上苍白的颜色退去,眼底开始有了别样的光彩,“你是说,那姑娘认识冥儿?她姓薛……” 仪鸢笑了笑,轻声道:“京中姓薛的,似乎也只有长信侯薛振源一家,奴婢明日去打听打听,便知道是哪个姑娘了。” 张氏仍有些不可置信,“可是冥儿这些年在北境打仗,可从来没有听说他喜欢哪个姑娘啊。” 她眼底到底有些暗淡。 当年,为了保住孩子的性命,她只好装疯卖傻,同意了章皇后去母留子的法子,可谁曾想老天爷可怜她,她在乱葬岗被人发现,又旧了回来。 这些年来,她隐姓埋名,好不容易在云来观附近安了家,她不愿离京,只想在燕京守着,每次冥儿凯旋而归,她在人群里,都能遥遥看上一眼。 尽管她不能亲自抚养他,可也想尽一个母亲的心。 仪鸢知道主子的心病,她低声道:“娘娘不要担心,殿下有佛祖庇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张氏含泪点了点头,别无他话。 * 宜锦目送张氏远去,便顺着来时的路经过那片温泉,泉眼仍旧发出咕咚声,雾气缭绕在池水上方,一切都如平常,只是那人却不在了。 她怔然立在原地,看着手上那串佛珠,心中有许多疑问,她踏着山路向相国寺走去。 山道之上来往的香客熙熙攘攘,寺门口的和尚向她施单掌礼,“阿弥陀佛。女施主是来求姻缘还是求平安?” 宜锦看着小和尚无悲无喜的眼,“我既不求姻缘,也不求平安,我想见净空住持。” 小和尚并没有丝毫惊讶,只是念了一句法号,“请施主跟贫僧来。” 后山禅房清净,只剩沙弥们做晚课的声音,小和尚在正中一处不起眼的禅房前停下,示意宜锦进去。 宜锦入内,夕阳透过窗棂照入禅房内,地面上晃荡着一片树影,穿着袈裟的净空主持闭眼冥想,过了半晌,他才道:“薛姑娘。” 宜锦朝他行了佛家礼,:“信女心中有疑,想请住持作答。” 净空看向她,却道:“姑娘心中所疑,皆已有了答案。善因结善果,姑娘是许多人的善因,亦是许多人的善果。只要秉持本心,便可团圆一世。” 宜锦听完,心中平静了许多,“从前,住持曾经也送信女一串佛珠,那时佛珠的主人去了哪里?” 净空缓缓垂首,低声念了一句经文,“施主,那时便是今日啊。若今日没有姑娘你,自然是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宜锦浑身一震。 倘若今日没有她,张氏被捕兽夹伤了腿,到了晚间无人发现,相国寺周围又有猛兽出没,那结果不堪设想。 所谓尘归尘,土归土,前世张氏若不是在这个时候遇险,后来又怎么忍心不与儿子相认。 宜锦谢过住持,说了告辞,便不再叨扰。 净空住持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又念了几句佛号。 从前,这个姑娘虽心中有佛,却不信佛,而如今,她却为了那人愿意信佛。 出了相国寺,宜锦便瞧见薛家的马车停在山道下,宜兰与芰荷正一脸焦急地等着她。 宜锦解释了前因后果,却仍被宜兰说了一通,“你叫芰荷下来寻人,自己却非要在上头做善人,一个女儿家,若是出事了怎么办?你总是叫我不放心。” 宜锦只好抱着阿姐撒娇,承诺再也没有下次了,宜兰才板着脸原谅她。 薛珩在一旁看着,少年的脸上也渐渐浮起笑意。 不远处的树荫下,燕王府的马车依旧停留在原地。 萧北冥透过竹帘,在丝丝缕缕的缝隙间,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看着那个姑娘的脸,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注视着她的笑容。 宋骁邬喜来一众人在旁看着,都只觉心酸。 良久,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也消失在天际,夜色渐渐笼罩了山道,在这里,萧北冥能看见灯火通明的燕京城,可是偌大的城,却没有一盏是为他而亮起。 他的残肢隐隐作痛,最终只是垂眸道:“回府。” * 二月廿六恰是宜兰出阁的前一天。 第48节 丑时,天仍未亮,长信侯府上下便挂了彩绸,各色花灯,自大门到临近御街的路上皆清了道,洒了水。 宜兰几乎一夜未眠。 夜灯如豆,摇晃的光影落在她丰盈的面颊上。 宜锦只穿了一层薄薄的中衣,陪着宜兰躺在罗汉床上。 窗外是呜呜咽咽的风声,姐妹俩却如同幼时一样,牵着手在被窝里说悄悄话。 宜锦已经记不清楚上一世阿姐出嫁前具体的情状,她只记得阿姐出嫁的前一晚,她在阿姐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姐安抚着她,让她要坚强。 然而这一世,她的心境意外地平和,拉着阿姐的手,看着轩窗外淡淡的月光,她低低唤了一声阿姐,有撒娇,有依赖,更有深深的祝福。 宜兰摸了摸她的脑袋,心中亦有忐忑与担忧,“知知,阿姐希望你过得如意,希望知知将来所嫁之人是属意之人。” 宜锦已经有些困倦,无意识道:“阿姐,知知希望阿姐这一世,要多爱自己,少爱一些陆大人,当然,也不能忘了知知。” 宜兰哭笑不得,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哪里听来的胡话。阿姐自然最爱知知。” 经宜锦这一闹,宜兰也放松了不少,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芰荷便给宜锦梳了飞天髻,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褙子,下着月白八幅湘裙,腰间系了红丝带,少女的纤腰盈盈不堪一握,像是春日的柳条。 宜兰亦上了红妆,向来端庄的面庞经过妆粉与唇脂的点染显出了十分的妩媚,珠钗摇曳间风流尽现。 宜锦盯着自家阿姐的美人面,心里那股送嫁的哀伤翻涌而上。 外头热闹嘈杂,除了吹吹打打的喜乐声,人群中的起哄声也渐渐大了起来。 陆寒宵到了门口,薛珩穿着一身品红锦衣,少年还未束冠,稚嫩的脸上却已经显出稳重,他开口道:“陆大人催妆诗做得好了,阿姐才肯出门。” 人群中一阵哄堂大笑。 饶是陆寒宵提前准备了,也仍有些紧张,脸色微红,作了一首催妆诗,清霜传给宜兰,宜兰看了后抿唇笑了笑,执扇出了内室。 宜锦和清霜跟在宜兰身后,替她整理裙摆。 陆寒宵在新娘子出门的那一瞬,竟紧张到手里冒出了汗。 明明他对于这门亲事并没有什么期待,可当那个女子一身绿色婚服,执扇向他走来时,他忽然感到肩上有一股沉甸甸的责任。 到了门口,薛振源怕薛珩体弱,不能背宜兰出门,便临时叫薛瑀出来撑门面,薛瑀正要俯身,薛珩却站到前面,定定道:“我的阿姐,自然由我送出门。” 大庭广众之下,薛振源心中虽不快,却也要留着体面,只能笑着听从。 柳氏更是差点扯碎了手里的帕子。 薛珩沉下身子,背起宜兰,少年的脊背如劲竹微弯,一步一步走得极稳,他的耳边是嘈杂的人声,可是心中却无比宁静。 过了长长的抄手游廊,便到了薛府大门,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正门,薛珩稳稳地将宜兰送入花轿。 宜锦站在一旁,眼底也渐渐湿润。 她舍不得阿姐。 喜轿的帘子落下,隔绝了视线。 陆寒宵立于马上,回望了一眼薛珩,便启程朝着陆府去了。 一直到黄昏时分,喜乐才算歇了下来,换成丝竹管弦之声。 门口收礼金的是薛珩的小厮守方,他瞧着手中那个没有署名的紫檀木礼盒,挠着头道:“奇怪,怎么会有客人送礼不署名字呢?” 宜锦在他身旁,接过那紫檀木的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放了三叠金元宝。 这样的事,也只有萧阿鲲才做的出了。 宜锦抿唇一笑,仰首问道:“可还记得方才送礼的人往哪去了?” 守方摸了摸后脑勺,道:“应当还在前门,送礼的那位大人,腰间配了剑。” 宜锦一听便知这是宋骁,她提裙跨过门槛,正对面街道树荫下,一辆马车正要缓缓驶离。 萧北冥透过车帘,缓缓移动的街景里多了一个少女,在溶溶的春光里,她的衣袂翻飞,是那样坚定地向他奔来。 她像是眼前这束明亮的春光,他本能地渴望碰触,却又怕转瞬而逝。 第47章 靠近 宜锦在那辆马车前停下, 少女因为方才的奔跑,呼吸微微有些紊乱,面颊如同春日的桃花, 泛着淡淡的粉,“殿下既送了礼,为何不告而别?” 眼前这个姑娘双目明亮如星,令人不敢直视, 恐生亵渎之意,萧北冥抿紧唇, 沉默了一瞬,只道:“些许薄礼,不值一提。” “照殿下这样送礼,恐怕燕王府都要搬空了。”少女笑语盈盈,带着揶揄的语气,他却能从她的话中体会到她的关心。 就像十三岁那年的雪夜, 她本来可以丢下他独自离开, 但她没有。风雪一夜, 水尽粮绝, 她曾以血喂他。 萧北冥静静看着她,墨色的瞳眸渐渐有了光彩,“不会搬空。” 王府的资产虽比不上国库,送她阿姐一份新婚贺礼却绰绰有余。 况且,也不是每次都送这样的礼。 他送这份贺礼, 只是因为长信侯府是她的家, 今日出嫁的人, 是她阿姐。 “那日送给殿下的青梅,殿下还吃得惯吗?”宜锦轻声问道。 她不确定现在的他是否如从前那样不喜甜食, 他惯于隐藏,若非有了上一世的朝夕相处,她也许永远无法察觉到这一点。 萧北冥点了头,点漆似的眸子看向她,“很好吃。” 她总是给他一种奇异的感觉,就仿佛她历经了多年的光阴,横空出现在他面前,只为了等着他一样。 她让他觉得亲近,却并不冒犯。 宜锦笑弯了眼,微风恰恰,卷起她鬓边的绒发,显得那样俏丽,那样温柔,透过车帘,她踮起脚尖,将手中的那袋话梅送入他手中,“这是徐阿姆自己制的梅子,我特意让她少放了糖霜,殿下试试。” 萧北冥接过少女手中的话梅,一双墨眸沉静地看着她。 他想问,为何对他这样好,又为何,她仿佛知晓他的一切。 可他终究没有问出口。 他怕得到的真相,会同从前的那些事情一样残忍。 半晌,他攥紧那袋梅子,开口道:“你别哭。陆梓行在京,日后你还是能常见你阿姐。” 宜锦怔然抬头,送阿姐上轿时,她落了眼泪,可连身边的芰荷都没有发现,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她问道:“殿下,是什么时候来的?” 萧北冥抿唇,神色有些不自然,低头道:“一刻钟。” 他其实早就来了,只是等到喜宴快结束时才让宋骁送礼,他藏了卑劣的私心,想着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若她见到了那份礼,能猜到是他赠的,便会来见他。 但这话,他不会告诉眼前的姑娘。 宜锦哪里不知道眼前人在说谎,她朱唇微抿,笑了笑,“本来今日阿姐出嫁,我心中甚是伤感,但是见到殿下,便觉得没那么伤心了。” 萧北冥怔然。 宫里的人,朝堂之人,说话往往是表三分,藏七分,可是唯独眼前的女子,是这样坦诚,她有什么就说什么。 见到她时,他亦觉得开心。 天光暗淡,侯府门口贴着喜字的大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宴席已近尾声,有宾客醉酒归府,门口归程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唯有一辆黑漆平头马车踏着暮色匆匆而来。 薛珩正在侯府门前送客,便见一人着青色长袍,自马车上下来。 他愣了一瞬,便忙迎上去,“兄长,早听闻你在北境云游行医,归期不定,我心中还遗憾这次宜兰阿姐出嫁不能再见你,没想到今日兄长便归来,快请进。” 身边的小厮将贺礼呈上,谢清则只微微一笑,“早在一月前便听闻薛家与陆家结秦晋之好,我便日夜兼程,只求能赶上吉期,今日虽来得晚了些,好在喜宴还未结束,尚且能同珩弟讨杯酒喝。” 薛珩许久未见谢清则,也委实高兴,他派了守方去给阿姐传话,一边伸手引谢清则入府。 守方得了令,便出来寻宜锦,见到那辆停在树荫下不起眼的马车,只以为是来往的宾客。 他没有多想,便上前禀报道:“三姑娘,谢公子从北境回京了,此刻正同公子在前厅叙旧。” 宜锦闻言蹙了蹙眉。 她记得极为清楚,前世阿姐成婚时谢清则并未回京,之后柳氏背着她去谢家退了亲事,在她入了靖王府又辗转入宫后,谢清则才从北境回来,可为何这一世不一样了? 她心中有惑,也只有见了谢清则才能知道答案。 她看向马车里的人,不知何时,车帘放下。 她隐隐看见他冷峻的面容,尽管不舍,她却只能道:“殿下,家中来了亲眷需要招待,今日先失陪了。万望殿下保重自身。” 萧北冥低低应了一声,直到看她的身影真的入了侯府的门,他才收回了目光。 他广袖下的手微微攥紧,良久,就在宋骁准备请示是否要回府时,萧北冥凝眸,冷声道:“回府。” 邬喜来察觉到自家殿下心情不佳,机智地闭上了嘴。 官道平稳,马车内烛火幽幽,萧北冥随手拿过梅花小几上的书,他尝试着读下去,却渐渐皱眉,脑子里全是谢清则回京的消息。 他知道她的娘亲在世时,曾给她定下清远伯府的亲事,谢清则弃文从医,却仍是京中有名的玉面公子,正是京中闺秀们喜欢的模样。 她,应当也会喜欢谢家公子吧。 萧北冥望向窗外灯火渐起的御街,心底忽然升起一抹冷涩。 她待他好,或许是因为心善,或许是因为怜悯,但却永远不可能是喜欢爱慕。 他应当到此为止了。 再多一步,便是越界了。 穿过御街最热闹的州桥夜市,到了集英巷的尽头,便能看见燕王府的全景,与周遭的繁华热闹相比,这座古朴的王府显得寂静萧条。 邬喜来将斜板取出架在车辕处,萧北冥用手控制着轮椅下了马车,他的面色比平日里都要冷淡,手上青筋暴起,额上微微有些汗珠,脸上表情却纹丝未动。 入了府门,便有小厮来报,“王爷,圣上同娘娘,靖王殿下自宫中前来探望,已在前厅等候多时了。” 萧北冥的动作定了定,他眼眸深深,看着前厅亮起来的灯盏,道:“回梅园,一个时辰后再通报。” 那小厮应声退下。 邬喜来没说话,只是静静地跟在自家殿下身后,私心里,他根本不愿圣上和皇后娘娘前来。 殿下成了如今这个样子,与皇后娘娘的母家镇国公府脱不了干系,圣上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仍旧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第49节 梅园是萧北冥平常的安寝之处,平日除了梅园和书房,他几乎足不出户。 邬喜来心里其实都明白,自北境归来后,殿下常常将自己关在书房中,有些痛苦,对殿下这样的人来说,是时间无法消弭的,可是殿下却愿意为了薛三姑娘暂时抛却那些痛苦。 但在离开薛三姑娘之后,痛苦会更加浓重,更加压垮他的心志。 萧北冥回了梅园,由邬喜来服侍上了床榻,他冷峻的面容到了此时极其苍白,行动之时难免触碰到伤腿,他不用去看,便知道伤口浸血。 就在此时,外头通传的声音入了内殿,接着,穿着明黄便服的隆昌皇帝阔步朝内室走来,章皇后在他侧后方,着正红大袖衣,妆容精致。靖王萧北捷则跟在二人身后。 燕王府的一屋子下人便立刻跪下请安。 隆昌皇帝四十多岁,精神头却依然极好,一身龙袍衬得他愈发威严,不苟言笑,他道了一声平身,便在床榻前的檀木椅上坐下。 隆昌帝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眼他的庶长子,目光在他的残肢处落下,“这几日可好些?” 萧北冥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回父皇的话,儿臣一切都好。” 话题到了此处便有些冷场。 章皇后却忽然用帕子抹了抹眼泪,抽噎道:“好好的孩子,怎么就……” 话罢,她状似失态,径直到了床榻前,道:“冥儿,快给母后瞧瞧,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有隆昌皇帝在场,邬喜来和骆宝一行人自然都不好阻拦。 萧北冥一路奔波,没有什么力气,任由她掀了被褥,被血浸透的中裤下隐约能看见那残肢的惨状,章皇后屏气,忍住腹中的翻腾。 萧北冥没有错过章皇后眼底一闪而过的厌恶,他心底嘲讽笑了笑。 有什么摇摇欲坠的东西在那一瞬崩塌地更加彻底。 若是刚从北境归来时,他仍对自己所谓的母后有什么期待,那么到了此刻,他已经全部都明白了。 章皇后放下锦被,眼泪竟真的滴了下来,抽泣声时断时续。 隆昌皇帝皱了眉头,看了一眼章皇后,也有些心烦,“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朕发布告广寻良医,就不信找不到医治的法子。” 邬喜来眼皮一跳,想起那日薛三姑娘提醒的话,他心中敲响了警钟。 萧北捷站在章皇后身后,想到那淋漓的血肉,立刻心惊肉跳地移开了目光。 母后一直阻拦他去带领兵士镇守北境,也曾对他说,这一次,皇兄注定是活不成了。 眼下皇兄依旧活着,但恐怕比死了还要难受。 一个战将失去了双腿,无异于雄鹰折翼,壮士断腕。 萧北捷心中一时有怜悯,也有一种罪恶的如释重负。 一直以来,他活在皇兄的光芒之下,像是皇兄的影子。直到今天,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一个废人,再也无法和他争夺了。 他不敢去看皇兄的眼睛,只是附和道:“大燕疆域辽阔,能人辈出,父皇重金悬赏,不信找不到能替皇兄治腿的神医,母后请宽心。” 隆昌皇帝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庶出的儿子,良久,他道:“你好好修养。朝政之事,暂由你弟弟接管。不管怎样,你是皇家的子嗣,朕的儿子,没有人能对你不敬。” 话罢,隆昌皇帝起身,内侍总管邹善德命底下的小内侍们将赏赐的东西摆放好。 隆昌皇帝缓缓走出正门,快到门槛时,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之上虚弱的人,嘱咐道:“好好养伤。” 他踏出寝室,邹善德紧随其后。 章皇后用帕子擦了擦眼睛,道:“冥儿,你别怪母后今日才来看你,实在是母后脱不开身,从明日起,母后派人过来照料你,可好?” 萧北冥的眼神冷淡至极,他抿了抿苍白的唇,“多谢母后关心,燕王府的人手还够用,不劳母后费心。” 章皇后便露出一副无奈的神情,“你啊,还是这么倔。本来你这次回京,母后便打算替捷儿和你在燕京名门闺秀中挑选王妃,可谁想到……” 萧北冥冷了脸色,他握紧袖笼下的手,几乎不能再想起那个姑娘,他垂眼道:“儿臣谢过母后,但儿臣已然如此,不愿再拖累别的女子,母后替二弟相看就好。” 章皇后假模假样收了眼泪,安抚道:“你是皇家的子嗣,纵使……,你若想,母后一定为你找个名门闺秀,只是你……”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既然你不愿,母后就不提了。你好好休养,我会让捷儿时常过来探望。” 萧北冥没有再说话,疼痛让他的意识越来越薄弱,也让他越来越没有耐心与眼前之人周璇,他没有再说话。 章皇后并不介意他的怠慢,起了身,又严厉叮嘱邬喜来骆宝等人好好照料,便带着萧北捷走出了内室。 出了内室,她脸上再无一丝悲意,只是沉着脸,“也算是便宜了他,捡了一条命回来。” 萧北捷看着自己的母后,尚且年轻的脸庞上仍带着少年人的纯真与不忍,“母后,皇兄已经这样了,日后儿子会给他寻个清净之地外放,母后停手吧。” 章皇后瞪了他一眼,瞧着还在园中等待的圣上辇舆,边朝那边走去,边道:“等什么时候你坐上了那个位置,再与本宫说这件事。” 萧北捷有些挫败,却无可奈何。 隆昌皇帝背着手站在燕王府梅园内,梅园肿了一大片梅花,只是这个季节,梅花并未盛开,显得春庭寂寥。 隆昌皇帝对这个庶长子的情绪极为复杂。 一方面,庶长子的出身并不光彩,几乎见证了他的失控与被人算计。 另一方面,除了性子,长子确实比皇后嫡出的二子更为优秀,甚至在民望上,长子一度超过自己。 他对长子,忌惮多过疼爱,如今燕王伤了腿,他心底虽松了口气,但深深的担忧也逐渐滋生。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北境战事依靠燕王指挥,燕王用兵如神,在北境百姓心中无异于战神转世,忽兰王族也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如今,局势却大为不同。 隆昌帝看着简朴的燕王府,开始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个庶长子。 长子几乎对一切事情都不关心,也没有欲望,赏赐的府邸这么多年依旧是原样。 帝王之道上,从不怕身怀贪欲之人,最可怕的,是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要的人。 萧北冥,就属此例。 一直等到章皇后出来,隆昌帝才渐渐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皇后。 皇后与后宫那些嫔妃都不同,他们年少夫妻,一起走到今日,从情分上来说,早已超过了夫妻之情。 当初皇后设计张氏爬上他的龙榻,他不是不生气,不是不愤怒,可后来,他渐渐能够理解她。 那时他登基日久,却迟迟没有子嗣,根基不稳,她这个皇后首当其冲,承担了巨大的压力。 朝堂,民间,后宫其余嫔妃给她的压力,远远超过了正常人能接受的范围,所以她才会将自己的夫君拱手让人。 他原谅了她。也知道这么多年来,庶长子也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隆昌皇帝看着皇后的脸,道:“此次军需案就到此为止,朕不会再追查。但皇后,有些事情,该适可而止。” 章皇后怔然楞在原地,她面上不显,心底却泛起惊涛骇浪。 圣上也许什么都知道,只是未曾发作。 隆昌帝叹了口气,“你若是仍不放心,便挑个人守在他身边吧。这月底宫中的春宴,你既替捷儿相看,不如两桩事一起办了。” 章皇后垂首,忙低声应下。 一行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邬喜来看着那些人参鹿茸的赏赐,只觉得刺眼,他让骆宝一并收下去,问道:“奴才给殿下烧了热水,殿下擦洗后早些休息。” 萧北冥没有说话。 他几乎是有些厌恶地看着自己那双腿,翻涌的情绪令他的心绪罕见地焦躁。 她见了自己的未婚夫婿,或许相谈甚欢,或许…… 或许她再也不会想起自己了。 他凝视着放在小几上的那袋,伸手将纸袋撕开,想要尝尝梅子,最终却停住了。 他的指尖颤了颤,终究没舍得拆那袋梅子。 他叫邬喜来拿了墨案与纸笔,狼毫浓墨之下,一个女子的身影很快跃然纸上,她言笑晏晏,神色那样温柔,眼尾一颗淡淡的泪痣,更添姝色。 * 长信侯府前厅宾客已经尽数离席,薛珩为了招待谢清则,便吩咐后厨上一桌新菜,取了陈年的女儿红。 谢清则于饮酒上并不在行,两杯下肚,便觉得轻飘飘如在云端,但他向来克制守礼,因此也并未出洋相。 “我看珩弟这些日子休养的不错,气色也好了许多。听仁和堂的大夫说,你换了药方,我回来时看过那方子,却是精妙。” 薛珩道:“那是阿姐替我寻来的方子,这些年,她为我操心太多了。” 谢清则微微一笑,“血亲之间,理当如此。” 话方到此处,门口芰荷便通报,说是三姑娘来了。 谢清则几乎在那一瞬间便站起身来,他怔愣地看着门口那些女子,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薛珩福至心灵,知道阿姐和谢家有婚约,况且阿姐许久没见谢兄,如今在前厅,内外皆有仆役,相见也并非私下。 他道了声失陪,便将此处留给两人。 宜锦见了谢清则,公子人如玉,莫若眼前人,她按照礼节行了个平辈礼,道:“兄长回京,一路上可还顺利?” 谢清则听见她的称呼,饮了酒有些绯红的面庞淡去了几分颜色,他默然道:“知知,你从前不这样叫我的。” 宜锦愣了一瞬,旋即笑道:“兄长,我和阿珩都大了,总不能还同从前一样唤你清则哥哥。” 谢清则却紧接着反问道:“有何不可?” 他眼底有几分醉意,趁着这醉意,他道:“知知,你还记得那药方,也必然记得过往的种种。我这一次拼了命地从北境赶回来,就是想再争取一次。” “上一次,是我回来晚了。这一次,若你愿意,我明日便请母亲为我们操办婚事,你也知道,宫中要为靖王选妃了……” 宜锦神思一震,忽然间,一切都变得明了。 为何谢清则会提前回京,也都有了答案。 那药方,是七年之后他才制出的,如今他却识得。 宜锦嗓音有些涩然,低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谢清则默了默,“你走之后不久,我上山采药,不慎跌落深渊,醒来后便回到了昌平四十二年。” 宜锦陷入沉默,她白嫩的脸蛋上,一双杏眼光泽浅淡,话到了嘴边,她终究还是道:“兄长,倘若我没有重来这一遭,或许会很高兴嫁你为妇,谢家清流,老夫人往日亦对我照顾良多,可是兄长……” 谢清则听到这里,便道:“别说了。” 他垂下眼睛,面如冠玉的男子神色暗淡,“我明白你的心意了。知知,不要那么残忍。” 至少不要让他亲耳听到。 第50节 她喜欢燕王殿下,那是他上一辈子就知道的事情。 他以为上天怜见,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可原来,到底是他痴心妄想。 他的酒意去了一半,问道:“宫中即将替靖王选妃,你想好如何应对了吗?” 上一世,宜锦便是因为那桩选妃宴,被柳氏与薛振源算计,以妾室的身份入了靖王府。 宜锦微微颔首,冷静道:“这一次,我绝不会坐以待毙。” 谢清则见她神态坚定,既为她开心,却又止不住地酸涩。 她从来愿意为了燕王殿下而勇敢坚毅,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他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便放心了。这段时间,我不会离开燕京,若有什么能帮你,我也算不枉走此一遭。” * 黄昏时分,陆府灯火通明,自宅门起红绸满挂,喜乐喧嚣。 陆家在京并无多少亲眷,但宗族之中凡是能到场的今日都来捧场,众人聚在门口攀谈说笑,等着瞧新娘子下轿。 迎亲的队伍远远出现在街角,便有几位宗亲的夫人对陆夫人笑道:“梓行可算是成了婚,姐姐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陆夫人着深绿大袖衫,妆容齐全,雍容端庄,坐在中堂,听着几位妯娌的话,也勉强高兴了几分。 虽然她对薛氏女不甚满意,但梓行成婚这件事,于她而言却是算得上喜事。 正堂外,新娘子由全福人领着跨过马鞍,孩童们在一旁看热闹,你推我挤,都想瞧瞧扇子底下的新娘子是不是漂亮姐姐。 薛宜兰手中执扇,却格外紧张,她紧紧跟着全福人的脚步,生怕出了差错惹人笑话。 陆寒宵看着神情自若,但越接近正堂,他也紧张起来。 在旁人眼中,新娘身姿娇俏,如兰似桂,新郎身如青松,面若冠玉,站在一处,格外地登对。 喜乐未停,人声鼎沸中,薛宜兰与陆寒宵拜了堂。 礼毕后,陆寒宵则被宗亲里的公子哥们拽去前厅饮酒闲谈,平日里陆寒宵端正严肃,从不与这些平辈玩耍,如今好不容易逮住了机会,众人自然要多灌几杯酒。 宜兰则由清霜和喜娘搀扶着入了洞房。 她端正坐在喜床上,清霜取走了她手中的绣扇,低声道:“姑娘饿不饿?我去后厨取些吃食来。” 宜兰点了点头,她松了松有些酸痛的肩膀,打量着新房的布置。 四周贴了囍字,一对儿红烛在台上缓缓燃烧着。隔着黄檀木绣竹柏的屏风,内室设了一张案几,案几之后是两排书架,显然主人是个爱书的人。 房内的布置,与陆寒宵这个人一样,简朴舒朗,无浮华之气。 过了一会儿,清霜从后厨回来,取了两碟子糕点,一碗清汤面。 宜兰用了两块儿糕点,见清霜神色不对劲,问道:“怎么了?” 清霜咕哝道:“方才我去后厨取膳食,姑娘你没听见那群人嘴有多坏,她们说……” 宜兰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皱了眉头,“说了什么?” “她们说,姑娘水性杨花,是瞧不起江家是商贾,才转而嫁给他们家公子的。” 宜兰听了这话,却没有丝毫不高兴,她放下帕子,握住清霜的手:“在侯府,我房里的女使,单单只带了你一个过来,你可知道为什么?” “正是因为你心性直率,万事过心却又不世俗。虽然私下里你同我说了这话,但我知道,在外人面前,你没有露出一分差错。” “咱们万事过心,却不往心里去。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随其他人怎么想,怎么做,都和咱们无关。” 清霜眼睛酸了酸,低声道:“奴婢只是怕,怕姑爷将来轻贱您。” 宜兰却将心放得很宽,“我只将他当做夫君,尽我本分。他若听了这些话轻贱我,我也无可奈何,但心里却不会难受。本就不是因为情意结为连理,何苦要为难他人,为难自己。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纸休书。” 陆寒宵饮了不少酒,小厮扶着他到新房门口,他挥手叫人下去,却不想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方才在喜宴上的喜悦此刻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 她所说的话,没有一样不是事实。可如此直白地落在他耳畔,竟然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就在方才的中堂中,夫妻对拜时,他还存了幻想,或许宜兰待他,也不是毫无感情,或许他们日后,能同旁的夫妻一样,温茶淡饭,一日三餐,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可新婚夜还没过,眼前这个女子,却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她不仅对他毫无情意,还随时做好了抽身而出的打算。 高傲如陆寒宵,此刻站在新房门前,夜风吹醒了三分酒意,他转身回了书房。 第48章 退婚 夜色渐深, 清平伯府荣禧堂内,程玉春老夫人戴着西洋眼镜,正对着灯火研读药方。 她的陪嫁赵嬷嬷守在一旁, 心疼道:“老夫人,灯火伤眼,明日再瞧吧。” 程老夫人笑了笑,缓缓将西洋镜摘下来, “前些日子薛家大姑娘出嫁,嘉言急匆匆从北境赶回来, 恐怕是听说了薛珩那孩子病情加重了。我想着再配一副方子,慢慢给薛珩调理。” 赵嬷嬷给程老夫人捏着肩膀解乏,笑道:“老夫人就是太操心了些。公子这趟回来,瞧着倒像是急着与薛家的婚事呢。” 程老夫人拍了拍赵嬷嬷的手,示意她歇歇,“知知那孩子, 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性情纯良, 品貌端庄, 做谢家的宗妇绰绰有余。只是这孩子生母早亡, 她那个继母……不是省油的灯。” 赵嬷嬷宽慰道:“要老奴说,不如赶紧将这婚事提上日程,公子年纪也不小了,伯府三代单传,薛姑娘早些入府, 也是好事。” 程老夫人看了她一眼, “你同我想到一处了。嘉言这孩子, 自幼在读书上便极有天赋,后来却忽然要跟着我学医, 他母亲也因此恼了我。我心里却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赵嬷嬷却有些吃惊,“老夫人的意思,公子弃文学医竟是为了薛姑娘?” 程老夫人慢慢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看着伯府稀稀落落的灯火,“侯府是许多年没有操办过喜事了,斯羽,你派人去青松苑将嘉言请过来。” 赵嬷嬷这边正应下,外间却有个小女使过来报,“老夫人,公子来给老夫人请安了,这会儿正在门外侯着。” 赵嬷嬷与程老夫人对视一眼,笑道:“真是巧了。” “快叫他进来。” 程老夫人显得极为高兴,自从北境回来以后,嘉言虽然回来当日便跟她请了安,但祖孙两人还未好好坐下来促膝长谈过。 赵嬷嬷忙去茶房看茶,又叫后厨做了糕点。 谢清则远远地瞧见祖母,行礼请安,“孙儿见过祖母,祖母安康。” 程老夫人忙叫人扶他起来,边道:“你打一回京便忙里忙外,又是去薛家的喜宴,又是去仁和堂看诊,就是不肯来祖母这里好好陪陪祖母。” 程老夫人的语气像个孩子,脸上却是笑着的,谢清则知道祖母没有生气,他道:“祖母,都是孙儿的错,孙儿这就给祖母赔罪了。” 程老夫人哪里会让孙儿赔罪,拉着他的手问道:“你回来可见过你父亲母亲了?” 谢清则微微一笑,道:“去见过了。父亲母亲都说孙儿瘦了许多,叫在京城多待些时日,好好养养。” “那你是怎么想的?这次要在京城待多久?”程老夫人试探问道。 谢清则忽然沉默了几分,道:“孙儿暂且留在京城,等到珩弟的病情再好转些,孙儿再动身前往北境。” 程老夫人闻言,和赵嬷嬷对视一笑,道:“薛家大姑娘与陆家的亲事已经尘埃落定,祖母心想,你和知知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下月底还有两个吉日,且正是阳春时节,不冷不热,正是好时候。你瞧成吗?” 谢清则清俊的面庞微微染上一丝雾霭,他还没想好怎么和祖母说退亲的事,但今晚已经躲不过了,良久,他斟酌用词,低声道:“祖母,我与知知的婚事,作罢了。” 程老夫人闻言,惊住了,问道:“你若是不想娶她,为何这次忽然赶回燕京?又为何一回到燕京家都不回,直奔长信侯府?” 谢清则垂首,想起那日知知对他说的话,眼底只有痛苦,“祖母,我回燕京,正是要回来与薛家商量退婚事宜。” 程老夫人见他模样不似玩笑,也渐渐冷了脸,问道:“你出去北境云游行医,你母亲再三阻挠,唯有祖母站在你这一边。如今,你也应该站在祖母这边,祖母问你,到底为什么要同知知退婚?” 谢清则扶起衣摆跪下,侧脸垂下一片阴影,“祖母,都是孙儿的错。是孙儿不喜欢她了。” 程老夫人定定看着眼前之人,“如今连祖母,你都要瞒着了吗?无碍,你若不说,明日我亲自去薛家问知知。” “我瞧你这些年在北境,心也野了,若是不喜欢知知,当初定下婚事,是谁高兴得一夜都没睡好觉?” “这么多年,你为了薛珩的病操了多少心?若不是有知知的缘故,你扪心自问,你对哪个病患这样尽过心?” 程老夫人说着,便觉着心底憋着一股气,一向和她交心的孙儿如今有事瞒着她,连她都信不过,多让人伤心。 谢清则看着祖母生气,心底也无可奈何,没人比他更希望知知能为谢家妇,入谢家门,可是她心底那个人不是他,就算他将人娶回来,她也不会开心的。 他看着一言不发的祖母,良久,终于妥协,道:“祖母,孙儿过去,确实是因为知知才学的医。她幼时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病逝,幼弟天生弱疾却无能为力,求遍漫天诸佛仍无用,孙儿怜惜她,更心疼她。所以立志学医,解病患苦厄。” “可是后来,孙儿却实打实地喜欢上行医问药。文经虽能治世,却治不了贫民百姓的病痛,每每见到那些病患恢复如常,孙儿都十分高兴。如今,孙儿是真心喜欢行医,并不是为了知知的缘故。” 他说到这,头垂得更低,“当初知知的娘亲定下这门婚事,也是怕柳氏拿知知的婚事做文章,那时,孙儿尚且不懂情爱,以为自己对知知就是男女之情,后来孙儿才明白,自己对她,只是对妹妹一样的情感。而知知,也习惯了将我当成兄长,我又岂能娶她,辜负她?” 这一番话下来,程老夫人已经信了五分,但心中仍有疑虑,“这些话,你同知知说过吗?” 谢清则缓缓抬起头,道:“不瞒祖母,孙儿一回到燕京,便去了长信侯府的喜宴,与知知见了一面,同她说了退婚的事。” 程老夫人拄着杖,失神地坐下,问道:“她同意了?” 谢清则点了点头。 程老夫人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 她记忆中,薛家这个小姑娘,从四五岁开始就经常来伯府作客,乖巧听话,总是跟在她身后学着辨认药材,但自从乔氏病逝后,小姑娘便不常来伯府了。 可是逢年过节,这姑娘从来没落下过该送的礼,每一份都用尽了心思。 她不敢相信,知知竟然同意退了这门亲事,目光移向自己最疼爱的孙儿,“嘉言,祖母希望你今日说的这番话,来日不要后悔。” 谢清则眼睫微颤,如松的背脊不可察觉地弯了弯。 从很早的时候,他就开始后悔了。 他后悔上一世的自己,为何要固执地云游北境,为何没有早一些回到燕京与知知完婚。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只能低下头,心如刀割道:“祖母,孙儿不后悔。” 程老夫人这时算是彻底信了他说的话,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退却,最终只剩下一抹疲惫。 “祖母年纪大了,管不了你们年轻人的事。你若是定下了,便让你母亲去退亲,别耽误了知知。祖母乏了,要去好好歇着,你也早些回你院里歇息吧。” 谢清则听出祖母深深的失望,他心里也不好受,行礼告退,便出了荣禧堂。 瞧着谢清则的背影,赵嬷嬷在心底叹了口气,却道:“老夫人别太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奴瞧着,公子这一遭从北境回来,人也稳重了许多,这些事,公子能处理好的。” 程老夫人却摇了摇头,叹息道:“嘉言这孩子,从不肯叫人多担心的。今日他说的是不是真话,都不重要了。他与知知,是到此为止了。我就怕,最后不肯放下的那个是他自己。” 谢清则出了荣禧堂,他的小厮断墨在外头候着,见自家公子神情不对劲,便小心问道:“公子可是惹老夫人生气了?” 第51节 谢清则瞧着天边一抹清辉,没有回答断墨的问题,只是忽然问道:“会喝酒吗?” 断墨一脸怔愣,“什么?” “公子,您不是从来不喝酒的吗?” 谢清则唇畔泛起一抹苦涩,他从不饮酒,是因为知知不喜酒气。 可是如今,他饮了酒,恐怕她连厌恶也不会有了。 有些时候,他在想,倘若知知恨着他,那也好过现在。 他收了眼底的情绪,道:“去矾楼饮酒,今夜,不醉不归。” 断墨连忙跟上。 * 三月初,章皇后奉旨举办迎春宴,中宫广发邀帖,朝中凡是七品以上官员家的诰命皆收到了帖子。 一时间燕京的衣裳脂粉铺子生意爆火,赚得盆满钵满。原因无他,有消息传,皇后娘娘如此大张旗鼓操办,是为了替靖王殿下选妃,各家贵女自然想要拔得头筹,别出心裁,银子花得如流水,也心甘情愿。 就连一向俭省的柳氏,这次也没有丝毫吝啬,不仅支了一千两银子供女儿宜清装扮打点,薛瑀也分得了五百两重新制作衣衫。 芰荷从柳氏那回来,只领到了两匹蝉翼纱,这料子虽然金贵,可质地太过轻薄,是夏衣用的料子,如今春季虽然天气暖和了些,晨起却仍旧有些寒意,衣衫自然用不得这样轻薄的料子。 宜锦并未梳妆,发髻只用一根簪子斜斜挽住,正坐在书案前翻阅医书,见芰荷进来,神色并不愉快,问道:“怎么这样不高兴?是谁惹我们芰荷生气了?” 芰荷将那两匹蝉翼纱放进黄檀木柜子里,转身道:“姑娘不知道,柳姨娘给二姑娘备了一千两制衣,轮到咱们院,便只领到两匹过季的蝉翼纱。” 宜锦将书放下,招手示意她过来,道:“她如此费心,是因为宫中春宴,靖王选妃。不必在意这些。” “那明日春宴,姑娘难道要穿旧衣?” 宜锦琥珀色的眼眸中酝酿起笑意,“倒也不必穿旧衣。那件柳青色绣萱草的褙子配湘裙即可。明日春宴,我们本就不是主位,穿什么也不会有人在意。” 芰荷知道自家姑娘并不想入靖王府,她只是不平柳姨娘苛待自家姑娘,“夫人出自江南乔家,当年陪嫁金银古董无数,柳姨娘自管家后不知吞了多少,如今连姑娘做件衣裳都要看她脸色。” 宜锦将手中医书搁置在一旁,凝神道:“大燕尚奢嫁,当年外祖怕娘亲出自商贾之家,遭侯府轻视,几乎将乔家泰半家产都当成了娘亲的陪嫁,其中不乏乔家世代珍藏的古物字画,这些东西,迟早我都会要回来。” 二人话罢,便听见门外有人通传:“三姑娘,侯爷请您去前院一趟。” 芰荷掀了门帘出去,问道:“你可知侯爷叫姑娘去什么事?” 那人道:“小的也不知。” 芰荷只好打发了那人,回了屋。 宜锦听见外间的话,换了衣衫,正在绾发,长而密的青丝由一根青玉簪盘起,露出白嫩的耳垂,白玉坠子随着动作轻轻颤动,愈发显出一种动静皆宜的美。 她梳洗完毕,到了前院,正堂里薛振源与柳氏已经就坐,薛宜清薛瑀就坐在下首。 薛瑀向来话少,今日也跟着姐姐薛宜清唤了一声三妹。 除了已经出嫁的宜兰,薛家人少见地齐聚一堂,宜锦瞧着今日这阵仗,委实是不知道出了何事。 薛振源咳了两声,先是开口道:“知知,爹有件事同你说。” 宜锦见他这模样,便知不是什么好事,又听他自称爹,心里升起几分嘲意,“父亲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薛振源肃了肃脸色,摆出一家之主的威严,“昨日,我派人去谢家提了退婚之事,谢夫人已收回了聘礼和定亲信物,你与谢家这门婚事,就到此为止吧。” 柳氏在一旁捏着手帕,低声道:“你也别怪你父亲。虽是我们找谢家提的退亲之事,可谢夫人却丝毫犹豫都没有,就连谢家小伯爷,也是干干脆脆答应了。谢家本就不欲结这门亲事,即便你嫁过去也不能顺心顺意,又是何苦呢?” 宜锦听着这话,并没有丝毫意外,她与谢清则退婚的事情早已是板上钉钉,只是柳氏这些话冠冕堂皇,其实却并不是为了她着想。 柳氏不过是同前世一样,想要利用她的婚事,再攀权富贵罢了。 只是这一世,她再也不会坐以待毙,任由别人掌控自己的命运。 萧阿鲲曾经告诉过她,人活在世上,不过端看谁更豁得出去。 柳氏虽无耻,却也有宜清和薛瑀两个软肋。 薛振源见宜锦低着头默不作声,心虚的感觉也去了几分,“与谢家退了婚,也不算是坏事,明日宫中的迎春宴,你与宜清一同前去。咱们家从不厚此薄彼,让姨娘也替你置办钗环衣裳。” 柳氏听到这,看了薛振源一眼,脸色僵了僵,但她很快扬起笑脸道:“侯爷说的对,知知,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姨娘提,姨娘来置办。” 宜锦装作惊讶,“父亲,这是真的吗?今日芰荷去姨娘院里领明日的衣衫,姨娘只给了两匹薄布,我还以为如今府中拮据呢。” “定是那些小蹄子做事不牢靠,回头我叫她们给姑娘赔罪。”柳姨娘脸上露出责怪的神情。 这话四两拨千斤,事情都推到了下人头上,即便要罚,也伤不到柳氏。 宜锦看她做戏,“果然还是姨娘做事仔细。我前几日去锦绣坊看中了一件衣裳,如今既然父亲都这么说了,我支府中的银子去买,姨娘不会拒绝吧?” 柳姨娘皮笑肉不笑,已经开始心疼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了,锦绣坊她也不是没有去过,这家铺子只接量身定制的衣裳,近日新出的浮光锦千两银子才一匹。 薛振源是男子,对这些女子衣装之事不甚了解,一件衣裳而已,侯府总不至于出不起钱,他看向柳氏道:“你将银钱交给知知,她有什么想买的,叫她自己做主。” 柳氏的动作僵了僵,良久才应了一声好。 定下这事,薛振源也不愿留在此处,他拂了拂袖子,只朝柳氏丢下一句自己去书房了,旁的什么也没说。 柳氏心底暗骂,却知道方才侯爷对她已经有些不满,这遭省不掉要给银子。 她不甘道:“那是自然。”她吩咐身边的女使,“彩月,你去房中将对牌取出,给三姑娘支银子。” 彩月闻言,便下去取对牌了。 宜锦得了银子,也没有因为这事高兴几分,只是径直出了前院,朝着后门走去。 柳氏见她走了,朝着一旁安安静静坐着的宜清和薛瑀道,“你们两个一句话都不说,是怎么回事?” 薛宜清看着眼前的闹剧,无奈道:“娘,她不过是要银两去买衣裳,又有什么?靖王殿下难道仅凭一件衣服就能选中她做王妃?她年幼失怙,并不吉利,这在皇家可是大忌。” 薛瑀看着地面,忽然道:“娘,你不觉得,最近兄长的病好了许多吗?连父亲也开始问他的课业了,这在从前,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这句话如同当头棒喝,让柳氏从那芝麻大小的事情里瞬间摘脱出来,“一定是薛宜锦发现了。她近日总是出府,谢清则又突然回京,许是找到了治疗的方子也不一定。” “那娘,我们该怎么办?我不想让父亲理那个病秧子,从前无论是读书还是武艺,我都比他厉害。可是现在,父亲却不夸我,去夸他了……” 柳氏平稳了情绪,“你别着急,娘会想到办法的。” 薛瑀这才平静下来。 后门拾英巷如今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草长莺飞,一阵风吹过,花瓣纷纷,美不胜收。 宜锦出了后门,便叫芰荷将薛珩叫了出来。 薛珩出来逛街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来是他的身体不允许,二来,他性子安静不急躁,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去。 但今日能同阿姐出来逛街,他真的很高兴。 两人一同往锦绣坊去了,进了店内,上下两层厢房密密麻麻都是人,已经裁好的布料摆在大堂正中,每一匹都花纹繁复,精美异常。 这里不仅有正堂的布料展示区,往里一拐穿过三架蜀锦屏风,便是成衣区。 成衣区有男装,亦有女装,中间有一道假门隔开,两边互不相通。 宜锦看着这铺子,不得不佩服店主的巧思,这样一来,一楼选布料,二楼定制衣衫,男女的生意都做,便比只做女装多了许多客源。 她看着薛珩,少年身姿欣长,眉目俊秀,这些时日的静养也让他渐渐褪去了病弱之气,渐渐焕发出少年郎的活力。 她道:“阿珩,去选衣衫。” 薛珩有些不好意思,“阿姐,我的衣衫够多了。” 宜锦却道:“你的衣衫虽多,款式却都是旧的,人靠衣装马靠鞍,快去选。” 薛珩拗不过,只好去选。 宜锦在正堂寻了个位置坐下饮茶,静静观赏着四周的景色。 四周喧嚣热闹,但她此刻心里却无比寂静。 她不知道萧阿鲲的病情如何,虽然派人去燕王府周围打探了消息,可燕王府上下密不透风,一丝消息都传不出来。 她只能祈祷他依旧平安。 二楼雅间,有个穿蓝衣锦袍的男子俯视着正堂,瞧见那个鹤立鸡群的女子时,不禁停住了目光。 他转身对着骆宝道:“这个姑娘好生奇怪,我第一次见进了锦绣坊不看衣裳来发呆的姑娘。” 他从开设锦绣坊以来,没有一个女客能做到对坊内的衣衫视而不见。 骆宝愣了愣定睛仔细一看,这不正是那日下雨,他在药铺中给殿下买药遇见的薛姑娘吗? 他道:“蒲先生,这是薛姑娘。” 蒲志林看了骆宝一眼,“你的意思是,这就是提醒殿下不要用宫中太医的那位姑娘?” 骆宝点了点头,“这位薛姑娘奇怪得很,那日我和殿下才回京,去仁和药铺给殿下买药时,这姑娘竟脱口而出我的名字。后来在街角见到殿下,她似乎还哭了。” 蒲志林摸了摸胡子,低声道:“这倒是有些奇怪。以我的经验,也许是这姑娘早就对殿下一见倾心,得知殿下受伤,心疼得哭了?” “况且这些年来,殿下身边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人,她出身侯府,若是有心,自然也能打探得到,没什么稀奇。” 骆宝却摇了摇头,低声道:“蒲先生没有亲眼见到,我第一次见到殿下这样不反感一个女子的亲近。” 蒲志林闻言,倒是生出了一丝兴趣,他道:“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要去会会薛家这个姑娘了。” 话罢,他便下了雅间,走到中堂,笑着问道:“姑娘为何在这坐着,是敝店的衣衫首饰都没有姑娘喜欢的?” 宜锦起身,朝着蒲志林行了一常礼,她看着眼前的蒲大人,较之上一世倒是没什么变化,“蒲先生,我只是带阿弟过来试衣衫,并非贵店的衣衫不合我意。” 这锦绣坊原来是蒲先生的商铺,怪不得布置如此新奇。 蒲志林听她随口便说出了他的姓氏,这时也不敢轻视眼前这个女子了。 倘若骆宝和邬喜来被认出,尚且情有可原,他二人自早时便跟着殿下,能被打听到自然不稀奇。 可他自江南北上燕京,与殿下达成合作也不过月余,整个燕京认识他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眼前这个尚在闺阁中的姑娘,何以能认出他来? 他笑眯眯问道:“姑娘怎么知道我姓蒲?” 宜锦微微一愣,“我听殿下说,他身边有位蒲大人,极擅长做生意,又见您天庭饱满,有聚财之相,所以才斗胆一试,没想到您真的是蒲先生。” 蒲志林见她神色认真,无一丝虚假之态,一时也拿捏不准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便道:“姑娘今日既然来此,就算是客人。本店一概衣衫首饰,姑娘都随意挑选,挂在我账上。” 旁边的小伙计忙记下,心里都在想这姑娘到底是谁,竟然能得蒲掌柜青眼。 宜锦谢过,她知道日后大燕与北境开战需要消耗大量的金银之物,上一世萧北冥除了在京中筹措军费,将之前燕王府的家产也全都堆进去了。 用钱的时候还在后头。 她没挑什么东西,“多谢蒲大人好意,我什么都不缺,便不用蒲大人破费了。” 第52节 这时,恰巧薛珩换好了衣衫下来,少年身姿欣长,脊背挺直,俊秀的五官让他在人群中一眼就被注意到。 薛珩察觉到有多人正在盯着他看,他走到宜锦身侧,皱眉道:“阿姐,是不是这衣服穿在我身上太丑了?怎么他们都盯着我看?” 宜锦心中暗笑,低声道:“正是因为你长得俊,他们才盯着你看。” 蒲志林叫伙计把薛珩看上的衣衫全部用黑木匣装好。 就在伙计完成时,他忽然想起在许久之前,殿下曾画过一副画,画中女子眼尾那颗泪痣,似与这位薛姑娘相似至极。 他忽然想明白,为何殿下待这姑娘如此不同了。 趁着伙计还未走远,他又将人拉回来,嘱咐道:“将坊中那件百蝶穿花的流光裙一起包起来。” 那伙计惊了,提醒道:“掌柜,那件裙子是镇店之宝,由千金一寸的浮光锦制成,上次镇国公家的嫡姑娘来要您都没给,怎么就给了……” 蒲志林赏了他一个板栗,“问这么多做什么?” 那伙计揉着脑袋下去,心里还在犯嘀咕。 蒲志林心中却有数,锦绣坊是他在燕京开的第一家店,也是殿下肯信他,在他最落寞的时候肯出资为他开店。 当时他偶然在殿下书房中的江山社稷图旁瞧见了一个小姑娘的画像,他料定此人对殿下十分重要,因此便叫锦绣坊的绣娘照着画,用店中最珍贵的浮光锦重工制了那个小姑娘的衣衫,当做镇店之宝。 那时浮光锦不过是个不起眼的料子,尚且未在京中流传开来,后来受到世家大族姑娘们的青睐,才逐渐在燕京的衣料市场占据一席之地。 殿下对他有再造之恩,浮光锦对他亦有不一样的意义,这衣衫送给殿下的心上人,再没有更合适的。 宜锦叫薛珩接了东西,结清了账,便要归府。 蒲志林送她上了马车,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姑娘明日可是要去宫中赴皇后娘娘的春宴?” 宜锦一怔,点了点头,“府中女眷确实收到了皇后娘娘的帖子,不好推拒。” 蒲志林知道中宫办这场春宴是为了什么,但这春宴应当只邀请了京中尚未定亲的姑娘,可据他所知,薛三姑娘与清平伯府的谢公子早有婚约。 如今薛三姑娘也去春宴,是不是意味着,她同谢家退亲了? 蒲志林觉得自己仿佛比成了几万金的订单都要高兴,天知道殿下这些天闭门不出,除了龙骁军将领递过来的文书,殿下什么也不接。 他压抑住愉快的心情,问道:“蒲某冒昧地问一句,姑娘与谢家的亲事,是不是退了?” 宜锦迟疑半晌,点了点头,心想蒲掌柜的消息倒是挺灵通。 只是知道她退了亲,蒲掌柜为何高兴地更明显了? 蒲志林微微一笑,国字脸上眼睛眯成一条缝,道:“我就是随口一问,姑娘别介意。” 宜锦又朝他行了个常礼,“今日多谢蒲掌柜了。” 蒲志林点了点头,一直送她到马车上,才转身回了锦绣坊。 骆宝看着蒲志林满面带笑,又换了衣衫要同他一起回王府,不由地有些奇怪,“殿下近日不大见人,蒲掌柜去了也无用。” 蒲志林却卖了个关子,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咱们打个赌可好,殿下今日一定会见我。” 骆宝不服。 最近殿下连他都不大召见,只一个人在书房静室之中,又怎么可能召见蒲先生? 两人一路到了燕王府书房门前,宋骁在门口守着。 蒲志林求见道:“殿下,草民有事要禀报。” 书房之内,萧北冥静静坐在轮椅上,在静室充沛的日光下翻阅着膝上那本列国志。 他的脸色日光下仍显得苍白,指尖触碰在书籍上,泛起阵阵凉意。 蒲志林见里面没动静,又道:“殿下,薛家出事了……”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见里间传来一声冷冰冰的“进来”。 于是蒲志林便在骆宝和宋骁目光下洋洋得意地入了书房。 蒲志林进了书房,便不敢同方才在外头那样造次了,他行了个礼,听对面的人翻了一页书,纸张的声音有些沉闷。 萧北冥语气淡然,“薛家出了何事?” 蒲志林不得不佩服殿下的定力,他咳了咳,道:“也没什么,就是谢家同薛家……” 萧北冥抬起头,黑沉沉的眸子看向蒲志林,那目光不带任何情绪。 没人知道,他手中的冷汗,已经微微浸透了手中翻阅的那张纸。 谢清则如此着急地回到燕京,应当是瞧着薛宜兰同陆家结亲,也想早日与宜锦完婚。 他忽然发觉,自己这些日子来一直与世隔绝,竟然是害怕听到知知的婚讯。 蒲志林轻飘飘地说出:“殿下,薛家与谢家退婚了。” 萧北冥微微一愣,手中的书册没了力道支撑,滚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音。 第49章 迁就 云来观中, 张氏携着侍女仪鸢在一处厢房外等候着,此处曲径通幽,花木繁盛, 鸟雀之音不绝于耳。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厢房门扉轻开,一个年轻的道姑从里面出来,道:“夫人请进。” 张氏提了衣裙, 秉容敛息,轻轻入了内室, 见了正中跪坐在蒲团之上的人,忙跪下行礼。 正中那女子只穿一身道袍,并无任何钗环首饰,墨发盘起,藏在道帽之下,脸上不施脂粉, 隐约能瞧出细纹, 看出岁月的痕迹。 张氏唯恐惊扰了眼前人, 拜了三次以后, 才出声道:“妾身张氏见过太后娘娘。” 镇国公章家之所以历经几朝屹立不倒,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章家嫡出的姑娘,已经连续三朝为后。 如今隆昌皇帝的章皇后,正是眼前这个女道姑的侄女。 道元皇帝去后, 道元皇后便心如死灰, 失了寄托, 在云来观带发修行,隐居山林, 平常并不出世。 宫中一概事情,她都不再过问。 良久,她才睁了眼睛,声音平静,“我既带发修行,你也不必叫我俗家的称谓,只称我一声妙元娘子就是了。” 张氏闻言改了口。 妙元娘子伸手扶她起来,揽着她朝着一旁的侧间走去,亲自为她斟茶,问道:“你若无事,绝不肯来找我,说吧,是什么事?” 张氏又行了一礼,眼底含泪,道:“妾身知道,当年若不是娘子心善肯助妾身出宫,妾身早就命丧黄泉。妾身本不该来叨扰,只是眼下有一事相求,实在走投无路,只有求娘子相助。” 妙元娘子默了默,“我早已不理俗家之事,恐怕爱莫能助。” 张氏握紧了手中的帕子,“娘子,但凡妾身能找到其他的人,也断不会求到娘子面前。冥儿他命苦,投胎到我腹中,自出生便遭陛下厌恶………” “他才出生时,娘子还抱过他的。这些年来,妾身不能尽母亲之责,如今他为了北境战事,可能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妾身这个做娘的,实在心里不好受。” “前些日子妾身才得知,他对薛家三姑娘有意,那姑娘亲身也见过,容貌极好,性子又善良温顺,是个好姑娘。如今皇后娘娘要替靖王选妃,薛三姑娘也在其中,妾身这辈子没能照料过冥儿一日,在亲事上,也想尽一尽母亲的心……” 张氏说到这里,早就泣不成声。 妙元娘子递了帕子过去,叹了口气。 说起来,也是她章家的姑娘惹下的冤孽,当年她的皇儿登基,她的侄女,皇后章氏多年无所出,以至于前朝怨声载道。 无奈之下,章氏想出了借腹生子,选了身边家世低位,无依无靠的张氏,张氏不愿,那一夜却也被算计失了清白,只这一遭,便有了身孕,生下了皇长子萧北冥。 冥儿出生时,她还未带发修行,尚且抱过这个长孙,小小一个在襁褓之中,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说到底,这是她章家的姑娘做的孽,就算她遁入空门,不想再管,可却过不去自己心里那关。 良久,妙元娘子叹了口气,已经不再年轻的面庞上带着一种淡淡的无奈,“元茵,当初那件事,是我那侄女喻宁做的不对,我代她向你赔不是。冥儿的婚事,我会写封家信给皇帝。” 张元茵一时失了声,只在原地叩首谢过妙元娘子。 妙元娘子扶她起来,擦干她面上的泪,悲悯道:“宫中的女人,这一生都由不得自己。当年我同先帝尚且算是恩爱,可就算如此,仍然要受许多磋磨委屈。有时像你这样从未动过心,动过情,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又爱又恨,才最折磨人。” 话罢,她又问到:“那薛家三姑娘,可是小名叫知知的那个?” 张氏微怔,“娘子也认得她?” 妙音娘子点了点头,“当年她母亲乔氏随长信侯入宫拜寿,我还赏过小丫头一只长命锁,那长命锁,与我赠给冥儿的,曾是一对。” 张氏听完,只觉得缘分奇妙。 也许在她还不知道的什么时候,冥儿便已经遇到了他命中注定之人。 妙元娘子见她眉头紧蹙,以为她还在担心,便拍拍她的手背,“我会写封家书给皇帝,今岁也快到了我的寿辰,就算他再不孝,也不会违逆我的心愿。” 张元茵又再次谢过妙元娘子,到了日暮时分,她才出了厢房。 仪鸢在外头等她,见她再不像进去前那样愁眉苦脸,便知道这事情成了一半,心里也替自家夫人高兴。 两人一起穿过山道,朝着山下走去,等到了半山腰时,隐隐约约可见集英巷那座冷清的王府,张元茵停住了,她将手放在胸前,眼前又渐渐模糊起来。 仪鸢知道夫人心中又难受了,她低声道:“夫人,殿下会平安的。” 张元茵遥遥望着那座府邸,喃喃道:“从前我总是在集英巷门口,盼着能再见他一面。现在,我没有那么多痴心了,只要他平平安安地活着,哪怕这一生都不再见他。我也可以忍受。” 仪鸢听着,眼底也渐渐含了泪,“夫人又说傻话了不是?以往殿下每次凯旋而归,夫人都在人群中看着,比谁都要高兴。日后还有的是机会能见到殿下,殿下若是知道夫人还在这世上……” 张元茵却止住了仪鸢的话,她哽咽道:“从出宫那天起,我便下定决心,再也不能认他。是我将他带到这个尘世,却未曾让他过上好的生活。他不知道我,便还可以这样过下去。若有一日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明明就在身旁,只会更加痛苦。” 话罢,她擦去眼角的泪,镇定道:“咱们下山吧。” * 宜锦从锦绣坊回到侯府,便见门口停了一辆黑漆马车,问了门房薛大,才知道是阿姐今日归宁回府了。 她和薛珩对视一眼,两人都高兴起来,往正堂赶去。 宜兰梳了盘髻,鹅蛋脸上面色红润,比之从前多了一分从容,瞧见宜锦过来,便扯住她的手,姐妹两人坐下来好好拉家常。 陆寒宵坐在右方下首,正与薛振源说着话,他应对老丈人颇有几分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落在宜兰身上,见她和妻妹谈笑风生,丝毫没有在陆府时的沉郁,心里不知怎么,更不是滋味。 薛振源惯会察言观色,瞧见女婿无心攀谈,倒也不在意。 柳氏瞧见了笑道:“姑爷真是将咱们家兰兰放在了心坎上,一刻都离不得呢。” 宜兰闻言,唇畔的笑淡了下去,目光与陆寒宵不期而遇,两个人却又飞快地各自避开,生怕在旁人面前露出夫妻不和的端倪。 宜锦却格外敏感,她借口和宜兰出去瞧明日宴会穿哪件衣裳,便将宜兰拉了出来。 两人沿着花园的小径散步,就像是从前在闺中那样。 第53节 宜锦挎着阿姐的手,抿了抿唇,问道:“阿姐在陆家有没有想我和阿珩?” 宜兰噗嗤一笑,刮了刮她的小鼻子,低声道:“阿姐每一日都想你们。” 宜锦看向自家阿姐,沉默一会儿,便道:“那定然是陆大人待阿姐不好,否则阿姐哪里来的时间想我和阿珩?” 宜兰垂首,知知一向聪慧,她以为自己已经隐瞒地够好,可还是被知知看破了,“你从前不是叫他姐夫,怎么如今又改口叫回陆大人了?” 宜锦撅了撅嘴,认真道:“若是他对你不好,就不配做我姐夫。只配做陆大人。” 宜兰哭笑不得,“他并待我很好。” 成婚当天,他丢下她,一个人回了书房睡。但到了后半夜,他又折返回来,趴在桌上睡了半夜。 第二天婆母派了嬷嬷来要喜帕,他也替她遮掩过去了。 除了他不喜欢她,他已经给她留够了体面。 就比如今日回门,其实她心里忐忑,早就做好了一个人回门的准备,也早就找好了借口,可她没想到,陆寒宵竟然愿意告假一日,陪她回门。、 这些事情,都证明她当初的选择没有错。 她所嫁之人,确实是个君子。 宜锦看着宜兰的气色,确实比在侯府时好一些,最起码陆府没有在其他方面苛待阿姐,她就暂且原谅姐夫了,“阿姐,我知道,你嫁给姐夫前,就将最糟糕的结果想了一遍,就预设姐夫不会对你心动。可是人啊,在一日一日的相处中,都是会变化的。” “姐夫这个人,虽然看着端正严肃,但是知知能看出来,姐夫其实是喜欢阿姐的,只是他与阿姐的性子都太过内敛,以至于生了隔阂。” “过日子,无非一日三餐,粗茶淡饭,阿姐就先从这些小事上下手,等□□惯了,阿姐再冷冷他,他自然就知道阿姐的好了。” 宜兰闻言,一脸惊异地看着妹妹,“知知,你老实告诉阿姐,你什么时候会的这些?” 宜锦招来阿姐的嫌疑,不免有些心虚,她随意道:“我,我……在话本子上看的。” 她戳着手指,有些紧张。 其实这些“经验”,也是她后来才明白的。萧阿鲲这个人,看起来冷清,但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其实是喜欢热闹的。 于是她就努力地一点一点填满他的生活,让他再也离不开她。 “你啊,别总是看那些杂书,若是被父亲知道了,又该训斥你了。” “嗯,知道了,阿姐。” 姊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倒也都忘了各自的烦恼。 薛珩则负责陪着陆寒宵下棋,下了两局,各有胜负,薛珩知道是姐夫让了自己,一时间倒也与陆寒宵亲近了几分,他放下手中的黑子,低声道:“姐夫,我阿姐这个人,总是太过理智,但那不怪她。她自幼便要照顾母亲,母亲去后,她又时刻将我和知知放在自己之前。” “她没有依靠,所以总是习惯将最糟糕的结果考虑在先,这样日后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可以泰然面对。可那并不代表,阿姐不在乎你。” 陆寒宵捏着手中的白子,忽然感到这棋子比平日都沉重了几分,良久,他道:“我知道。” 两人沉默着下完一局棋,恰巧到了晚膳时分,下人们正在传菜。 薛振源和柳氏坐在主位,薛宜清与薛瑀坐在主位下方,宜兰和陆寒宵相邻而坐,宜锦则与薛珩坐在一处。 薛振源动筷,笑道:“府中只有一些家常菜,贤婿莫要嫌弃。” “岳父,菜肴已经足够丰富。” 陆寒宵神色淡淡,看向宜兰,见她低着头,只吃着碗里的米饭,想起薛珩方才的话,心里也开始有了一丝裂缝,他替她夹了一道排骨,渐渐地,几乎把所有的菜都给宜兰夹了一遍。 宜兰看着堆成小山坡的菜碟,睁大眼睛看向陆寒宵,以为他有什么别样的用意。 陆寒宵却低了头,唇角抿了抿。 他从前没有发现,薛宜兰不那么理智清醒的时候,也挺可爱的。 宜锦和薛珩也对视一眼,各自笑了笑。 薛宜清将一切看在眼中,不知怎得,竟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些刺眼。 一群人各怀心思地用完膳,便到了申时,宜兰与陆寒宵也到了归府的时候。 宜兰坐在宽敞的马车内,透过车帘看向暮色中的侯府,看着宜锦和薛珩渐渐缩成一个小小的影子,眼眶渐渐有些红了。 自从娘亲逝世后,她和知知阿珩从没有分开那么久,下一次再回侯府,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陆寒宵看出她低着脑袋,有些难过,许是饮了些酒,趁着醉意,他道:“陆府离侯府不远,日后你若是想家,我可以陪你回府探望。” 宜兰听他说这话,怔愣了一瞬,鬓角的步摇微微颤了颤,她今日归府,知知的一番话虽然像是玩笑,却也解了许多迷津。 良久,她看着他因为酒意有些泛红的俊脸,低下头,终于肯敞开心扉,“我承认,那日是我不对。我既然成了你的妻,便不该时时替自己想退路,时时去将最坏的结果想在前头。” 宜兰抬起头,认真道:“陆寒宵,从今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陆寒宵微微有些怔愣,他有些意外,今日宜兰会同他说这些话,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心中竟然十分煨贴。 这些天来因为新婚那夜生出的郁闷与受伤,仿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形的烟云。 他动了动喉结,最终低低应了一声好。 醉意如潮水一般涌上,马车又跌宕,他有些昏昏欲睡,头猛地磕在马车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宜兰吓了一跳,也顾不得礼仪,改坐到他身侧,将他歪斜的脑袋扶正,他渐渐靠在她肩膀上。 宜兰注视着眼前这人高挺的鼻梁,清俊的眉眼,心跳忽然快了起来,不知怎得,竟有些紧张。 第50章 赐婚 三月初五, 春意浓浓,禁中花草繁茂,嫩柳如烟, 因着章皇后在长春宫举办迎春宴,一早上御街便热闹起来,各色马车自长街上匆匆驶过,朝中诰命并世家贵女们皆精心装扮, 衣鬓花香。 长信侯府,柳氏一早便命主院的女使婆子都去宜清房中服侍, 光是梳头装点首饰的小女使就有三个,剩余熏香的熏香,熨烫衣物的熨烫衣物,忙得人仰马翻。 宜清换了两三套衣衫,不知怎得总觉得不够满意,眼看着就要到了进宫的时间, 她越是慌张越是出错, 眉毛妆容都不合心意。 她打翻了妆奁, 秀眉紧紧蹙着, “一个月给你们一两俸银,你们就是这样替主子效力的?一群没用的东西!” 几个小女使遭了训斥,脸色发白,缩着头不敢说话。 直到柳氏进了门,宜清才收起方才的脸色, 撒娇道:“娘, 你瞧她们笨手笨脚的, 连个眉毛都画不好。” 柳氏无奈,弹了弹她的额头, “别说她们,你丝毫不稳重,若是进了宫,也是被世家贵女们笑话。不过就是眉毛没画好,娘亲自给你画就是了。” 宜清这才笑了笑。 薛瑀换了新制的衣衫,见阿姐迟迟不出来,心里也颇有些不耐烦,催促了几次,宜清才出门。 到了前院,她才发现宜锦已经在等着,薛宜锦只着一件百蝶穿花的流光裙,绾了灵蛇髻,发饰也不过是最普通的银步摇,一张玉面更是未施粉黛,只涂了淡淡的唇脂。 宜清见她这样重要的日子穿戴如此朴素,不免有些轻视,但是面上却仍旧亲热地挽着她说道:“知知今日打扮得真好看。” 宜锦只是淡淡一笑,不动声色地与宜清拉开距离,“姐姐天生丽质,才是真正的美人。” 她虽不讨厌宜清,却也没有同她要好到相挽同行的地步。 宜清被她夸得高兴,倒也没有再为难她,两人上了马车,一路到了城门下,拿了名帖通行,由宫里的嬷嬷引着往长春宫去了。 中宫以春宴的名义下帖,实则是为靖王选妃,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不仅姑娘们精心打扮,男席也有众多适龄公子借着这次机会相看,长春宫前所未有的热闹。 隔着一道三折玉圭屏风,男女分席,薛珩与薛瑀到了男席落座。 薛珩环顾四周,却在人群中见到了谢清则的身影,自从阿姐和谢家退婚后,清则兄便不常到侯府来了。 谢清则一身烟青色直缀,眉目间透露出些许憔悴之意,自宜锦出现在女席时,他的目光便没有再从她身上移开。 他的手微微握紧,明明隔着一道屏风,他却能立刻认出她的身影,他们之间的距离,是那样遥远,不可碰触。 失神了许久,他才与薛珩四目相对,微微向他点了头,询问道:“近日身子可好了些?” 薛珩知道谢兄对阿姐仍然有情谊,他不知为何两家要退婚,但谢兄待他的好,他永远铭记于心。 “多亏了谢兄一直看诊开方,近日觉得身上力气足了,也有精神读书走动。” 谢清则微微一笑,“那就好。还是你肯遵医嘱 ,你阿姐……”话到此,他的眼神暗淡了几分,“你阿姐又上心,精心照料。” 薛瑀在一旁听着,皱了皱眉。 女席这边,中间一人着织金宫装,云鬓花颜,打扮富贵,其他贵女都围着她,如众星捧月。 宜清见宜锦未曾上前说话,提醒道:“这是镇国公家的嫡长女,皇后娘娘的亲侄女章漪,满门荣耀,圣上如今又没有公主,满宫数她最尊贵,知知你不去在她面前混个脸熟么?” 宜清抬头看了一眼那个穿宫装,神情倨傲的女子,开始对这个女子有了印象,前世萧北冥登基后,章太后曾想替他选妃,章漪当时殿前献舞,后来却御前失仪,被拖下殿去。 原来她也曾参加过靖王选妃,只是前世她并未嫁给靖王。 宜锦收回目光,静静看向宜清道:“章姑娘如明月生辉,我不敢上前叨扰。若是姐姐想要结识,可同其他姑娘们一起前去。” 她这世不想再同靖王府沾上一丝半毫,今日也只想低调行事,最好什么风波也不要有。 宜清见劝不动她,心里念叨果然是目光短浅之人,便丢下宜锦,前去同章漪寒暄了。 只是章漪出身富贵,不大看得起破落侯门的女儿,宜清插了两句嘴,见没人理会她,也不自讨没趣,自行找了个位置坐下。 还未到开宴的时候,章皇后隔着一道门帘观察众位姑娘,随口笑着问道:“瑞栀,你瞧着殿中哪家姑娘最好?” 瑞栀微微弯腰,看了一会儿,道:“论家世品性容貌,奴婢瞧着,都数咱们府的漪姑娘最出挑,在众贵女中言谈举止不落俗套,端庄大气。” 章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心里头也最属意漪儿,国公府是本宫的母家,若是能亲上加亲,哥哥必定会尽心辅佐捷儿。” 话到此处,章皇后扫视一圈,没有瞧见自己的儿子,她蹙眉问道:“都这个时辰了,捷儿呢?” 瑞栀低下头道:“靖王殿下今日去燕王府探望兄长,此刻应当正在回宫的路上了,娘娘别着急。” 提及燕王,章皇后的眼神顿时冷了冷,“又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有什么好瞧的?自己选王妃的事情不上心,对不相干的兄弟倒是积极。” 瑞栀替章皇后插好最后一支凤尾簪,柔声道:“靖王殿下孝顺又有善心,娘娘该高兴才对。” 章皇后冷哼了声,“善心若是用错了地方,害人更害己。” 瑞栀静默地站在一旁,不敢再说话了。 章皇后拂了拂发髻,端详着铜镜中的妆容,“陛下让本宫一并给燕王选妃,本宫瞧着这满殿的闺秀皆是奔着捷儿来的,届时若是她们都不愿嫁燕王,又该当如何?” 瑞栀道:“燕王伤了腿,恐怕从今以后也没什么前途可言,又有哪个闺秀愿意嫁给一个废人?可娘娘为了不惹恼圣上,总是要找一个姑娘给燕王赐婚的,照奴婢瞧,不必选家世太高的,脸面上过得去即可。” 章太后点了点头,认为有理,恰在此时,殿外有个内侍禀报道:“靖王殿下到。” 萧北捷未等内侍通报,便径直入了内殿,瑞栀忙给他奉茶。 章皇后一眼就瞧出儿子神情低落,问道:“出什么事了?今日是你挑选王妃的日子,怎么哭丧着脸?” 萧北捷底下头,握紧手中的拳头,低声道:“母后,儿臣去燕王府探望,听燕王府的下人说,皇兄腿疾恶化,如今人已昏了过去,现下还未醒来。父皇派了宫中太医前去看诊,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第54节 他从前虽然嫉妒皇兄做什么都比他强,但却从没想过让皇兄去死。眼下知道了这个消息,心里也有些唏嘘。 章皇后抚了抚右手戴着的佛珠,闭上眼,手微微抖了抖,“都是命。你也不必太伤心难过。” 皇家的兄弟从来不可能是简单的兄弟之情。 半晌,章皇后缓和了情绪,道:“殿中女子,你最想挑谁做王妃?” 萧北捷并没有什么选妃的心情,他草草看了眼殿中的贵女,撇嘴道:“对儿臣来说,这些女子都一样无趣,母亲自己看着选吧。” 他知道母后心中属意章家表妹为王妃,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他同意与否根本无关紧要。 章皇后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就算是选了正妃,还有两侧妃,你自己的后院不能上点心?” 虽然与章家联姻势在必行,正妃的位子一定要留给漪儿,可是剩余两个侧妃之位,却是能够让捷儿凭着自己的喜好选择的。 萧北捷却摇了摇头,“这些女人,无非都是为了靖王妃之位来的,她们为的事荣华富贵,而非儿臣这个人,因此选谁都无关紧要,只要母后满意就好。” 话罢,他随意啜了口茶,眼角余光落在殿中众贵女身上,那群女人都围在章漪身边说着恭维奉承之词,唯有一个装扮朴素的姑娘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愣愣看着窗外的景色,像是有什么心事。 他心中起了好奇,问瑞栀道:“那个装扮朴素的姑娘是谁?” 瑞栀凝眸,“回殿下,应当是长信侯府的三姑娘薛宜锦。这位薛姑娘生母早逝,不得长信侯宠爱。” 萧北捷心中了然,生母早逝,父亲又不疼爱,难免穿着打扮上比别的姑娘差了些,他静静看着那姑娘,竟然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惜。 章皇后看出了他的意图,道:“长信侯府不过是没落侯府,于你根本没任何助力。薛振源也是依靠着章家生存,你舅舅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薛三只可为妾室,还不够资格坐上侧妃之位,你心里要有数。” 萧北捷皱眉点了点头,“儿臣知道。” 话到此处,眼看着也到了开宴的时辰,章皇后叫膳房的人上了菜,又嘱咐萧北捷道:“你就在这里待着,莫要惊扰外头的贵女们,等你父皇到场,你再出来。” 萧北捷有些不耐烦地应下。 正殿中,歌舞登场,宜锦默默看着正中的舞姬,除了刚开始饮了茶,她再没动过桌上的东西,众贵女们为了保持形象,也无人动筷,一直等到章漪用了第一道菜,旁人才敢动。 章皇后笑着从珠帘后出来,道:“本宫被一些琐事耽搁来晚了,还请众位夫人姑娘们不要怪罪。” 底下众诰命和闺秀们忙起身行礼。 章皇后说了平身,众人才落座。 章皇后由瑞栀扶着坐了主座,“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能在此时与众位相聚,也是缘分,各位莫要拘束,自便就好。” 镇国公夫人李氏笑道:“娘娘说的哪里话,臣妇们能参加这次春宴才是三生有幸。” 章皇后听了嫂嫂的话格外高兴,她道:“既然是春宴,咱们也学前人作些诗词,否则总觉得失了几分兴味。” “娘娘说的是。”众命妇答道。 场中那些不擅诗词的贵女们心中皆是一惊,此刻都有些紧张,宜清亦在此列,她虽然也有夫子开蒙,但她并不喜读书,此等吟诗颂词的雅事,她一概不通,看了宜锦一眼,悄声问道:“知知,等会儿就要作诗了,咱们可怎么办?” 宜锦用帕子擦了擦唇角,看着场上其他贵女,笑道:“我自幼没读过几本书,自然不会这等雅事,届时还要靠姐姐提点一二。” 她本就不会吟诗颂词,上辈子瞧的书,也是跟着萧阿鲲看的兵书,以及一些深奥的治世书籍。她也不想争做靖王后院的女人,表现得越差越好。 宜清被宜锦这番话捧得极为受用,她本来毫无信心,见宜锦这样夸赞,也壮了胆子。 章皇后瞧了瞧众贵女的神色,心中便已然清楚这些姑娘们的底细,便笑道:“这第一轮,便用一炷香的时间作一首七言绝句,诗中不可含春字,却要咏春意。” 宫人们便在各位姑娘的方桌前摆了笔墨纸砚。 听了题目,贵女们皆蹙着眉头犯了难,唯有章漪沉吟一会儿,便开始落笔,她写完后便由瑞栀呈交皇后娘娘。 章皇后瞧过诗作,笑着夸赞道:“漪儿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不仅作了诗,还配了画,果真是巧思。” 她给瑞栀使了个眼色,瑞栀便将那诗作传至珠帘后靖王殿下那里。 萧北捷看过诗,这是一首咏桃花的诗作,整首七言没有提到任何一个春字,却将春意写得极为到位,诗作虽然中规中矩,难逃闺中女儿的柔情小意,却也有可取之处。 一炷香后,所有贵女的诗作皆被呈至靖王案前,他一一看过,却在翻到一处空白的画作时愣了愣,他仔细瞧着宣纸上的署名,正是之前那位薛三姑娘。 倘若之前装扮朴素,或可推到她在家中不受重视,无人疼宠上,但是这张纸上,除了名字,她却不肯多写一个字。 若非她真的不通笔墨,那便是她丝毫无入靖王府之意。 萧北捷抬首,看向贵女们的席位,那位薛三姑娘正同旁边的侍女说着话,眉目沉静。 他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倒觉得今日这场春宴开始有意思起来。 不大一会儿,章皇后便借故退至幕后,问道:“捷儿,除了正妃之位,你还要从这些贵女中挑选出两位侧妃,你瞧着,可有喜欢的?” 萧北捷垂了眼,看向那张空白的宣纸,道:“母后,儿臣觉得,长信侯府的三姑娘不错。” 章皇后听到他的话,一愣,旋即道:“不行。侧妃之位,同样重要,如今你在朝中根基不稳,你父皇对国公府的态度亦不明朗,正需要靠姻亲获得扶持。” 萧北捷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他已经退让了许多,正妃之位已经按照母后的心意来选,可如今连个区区的侧妃之位,他也做不得主。 章皇后看出来儿子不高兴,也不想将事情闹得太僵,便缓和了语气,道:“你若真喜欢薛家的姑娘,以妾礼抬入靖王府也可,本宫料那薛振源也不敢不答应。” 萧北捷也平静了下来,“一切听凭母后安排。” 恰在此时,隆昌皇帝身边的邹善德宣道:“圣上驾到——” 章皇后忙从珠帘后走出行礼,萧北捷亦跟在其后行礼。 隆昌皇帝缓缓登上主位,他俯视着下首行礼的贵女们,半晌才道:“都起来吧。” 这场春宴因为皇帝的到场显得更加隆重,众人愈发屏息凝神,唯恐出错。 隆昌皇帝抚着手中的念珠,龙目扫视一周,想到方才在前殿时收到太后的那封家书,心中一时有些复杂,他问道:“薛家嫡女何在?” 宜清在下首,一听隆昌皇帝提到薛家嫡女,她浑身一激灵,忙上前行礼叩首道:“臣女薛宜清,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薛宜清心中此刻又紧张又高兴,在座这么多贵女,陛下唯独点了她,难道是有意选她为靖王妃? 薛宜清跪在原地,屏气凝神,一颗心怦怦乱跳,如在云端。 隆昌皇帝看着跪在地上难掩慌张的女子,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你觉得,燕王如何?” 薛宜清听见燕王二字,猛地抬头,脸色煞白,下意识道:“陛下,今日,不是替靖王殿下选妃吗?” 她反应过来,生怕隆昌皇帝将自己赐给那个已成了废人的燕王,拼命地磕头,哭着道:“陛下,臣女……臣女早就对靖王殿下一见钟情,恐怕……恐怕配不上燕王殿下。” 隆昌皇帝此刻的不悦已经达到了巅峰,他虽然知道长子恐怕这辈子无法再站起来,只能做个废人,但他仍是自己的儿子,眼前这个女子竟敢当着他的面嫌弃他的儿子,足以触动他的逆骨。 他平静道:“长信侯便是这样教导女儿的?御前失仪,邹善德,遣她回府,若无旨意,不得再入宫。” 邹善德知道朝着门口一个小内侍使了个眼色,那小内侍便将宜清请了出去。 邹善德在帝王耳畔轻声道:“陛下,薛家今日有两个姑娘入宫,方才那个,是继室柳氏所出。长信侯正经的嫡女,是原配乔氏所出的薛三姑娘。” 隆昌皇帝闻言才瞧见殿中静静跪着,一言不发的那个姑娘。 这姑娘穿着打扮之素雅,令他也觉得惊讶,隆昌皇帝问道:“你呢?你觉得燕王如何?” 宜锦跪在下首,她沉静的心开始因为这句话浮起一丝紧张,可那紧张,不是因为畏惧隆昌皇帝,她叩首,答道:“回陛下,燕王殿下龙章凤姿,在臣女心中,他是守卫北境的英雄,亦是能为陛下分忧的良将。” 隆昌皇帝飞快地转着手中的念珠,他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女子,她容貌出挑,比之章漪也毫不逊色,其父薛振源在朝中多依附国公府一派,并无实权,再加之太后在家书中说的那番话,薛家这个姑娘,确实是燕王妃的不二人选。 私心里,他不想长子死,如今长子性命垂危,昏迷不醒,太医方才来报也只是摇头,他只有听从钦天监的说法,死马当活马医,替长子娶个王妃冲喜。 良久,隆昌皇帝道:“你起来吧。邹善德,赏。” 邹善德一愣,知道圣上这是做出了决定,他低声应下,便亲自将那玉如意赏下。 宜锦接了那沉甸甸的漆盘,回道:“谢陛下隆恩。” 底下一众诰命贵女皆愣住,不知陛下这是何意。 隆昌皇帝又赏了章漪并工部侍郎嫡女玉如意,其余贵女只赏了绢花之物。 章皇后并非愚蠢之人,便也悟出了隆昌皇帝的意思,等赏赐完,隆昌皇帝便称前朝有政务要处理,剩下的皆交给皇后处置。 章皇后送走了皇帝,便笑道:“今日众位也累了,御花园春景正盛,各位自便,本宫有些乏了,便先回去歇息了。” 众命妇贵女又都行礼,等皇后走远了,才敢走动。 萧北捷追上母后,皱眉道:“母后,儿臣还想求父皇将薛氏……” 章皇后瞪了他一眼,道:“你没瞧方才你父皇赏了薛氏玉如意?萧北冥如今生死未卜,方才邹善德过来同本宫说,陛下已经决定将薛氏女赐婚燕王冲喜。你那些心思,都给本宫塞回肚子里。” 萧北捷在母后这里吃了憋,知道事情无法更改,心中却始终有一股郁气,他甩袖朝着御花园走去,看见宜锦时,冷声问道:“薛氏,你今日穿着朴素,方才诗作也不肯着一字,是对本王有何不满吗?” 宜锦朝他行了礼,听见靖王的话,蹙了眉头,她不想得罪靖王,徒惹风波,更不知道眼前人抽的哪门子风,“臣女与殿下素不相识,怎么会,又怎么敢对殿下有不满?倘若臣女因手中拮据,穿着过于朴素,且不通诗书,一无是处而有碍殿下观瞻,臣女向殿下赔罪。” 她说得诚恳,一张玉面没有任何虚伪之色,萧北捷渐渐平静了心中的火气,开始有些怜悯眼前的女子,道:“你可知晓,今日圣上殿前赐你玉如意,是要将你许给燕王。如今燕王缠绵病榻,生死不知,你若嫁过去冲喜,可能……” 剩余的话,他不忍再说。 章漪站在不远处,本以为靖王是来找她,却见他径直奔向薛氏,她跟上前来,听到这番话,补充道:“薛家妹妹,方才在殿中,你说燕王殿下是个英雄,莫不是早就芳心暗许?如今能给他守寡,也算是你的福气。” 宜锦怔然,粉黛未施的脸上血色尽失,她握紧手腕上那串佛珠,一颗心开始绞痛,抿了抿唇,眼中有水色,却正定定看着章漪,“臣女喜欢的人,确实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上苍有眼,定会保佑他平安无事。神灵若是有耳,亦会反噬口出恶言之人,章姑娘慎言。” 章漪被她那双眸子盯着,忽然有些惧怕,她朝萧北捷身后躲了躲。 萧北捷却只能听见薛氏方才说的话,他再次问道:“你方才说,你喜欢燕王?” 宜锦站得笔直,她的声音像春风一样轻飘飘的,可却那样坚定,“是。” “臣女敬佩他,仰慕他,哪怕他失了所有的荣耀,臣女亦愿永远追随于他。” 第51章 触景 申时, 长信侯府开始掌灯,主院内灯火通明,靠墙的轩窗旁, 柳氏正揽着哭泣的宜清轻声安慰,窗纸上投下黑色的剪影。 薛宜清心底异常委屈,在母亲怀中哭诉道:“女儿进宫,是想要成为靖王殿下的王妃。可是当时圣上却问我燕王如何, 谁不知道,燕王已经是个废人, 女儿怎么可能愿意嫁她……” 柳氏心疼女儿,轻轻抚着宜清的肩膀,安慰道:“这不怪你,谁能料到圣上竟也替燕王选妃冲喜。燕王如今形同废人,你若嫁过去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娘宁愿你什么都没被选上……” 宜清泣不成声, 隆昌皇帝给她一个御前失仪的名头, 派宫中内侍遣她回家, 满燕京的贵女再没有比她更丢人的了。 有了这一遭, 燕京有头有脸的人家恐怕都不会愿意娶一个被大内拒之门外的宗妇。 “娘,我该怎么办……” 宜清抹着眼泪,无助地靠在柳氏怀中,她这两年正是议亲的时候,若是因为御前失仪影响了婚事, 这辈子就算是完了。 对于未来的恐慌让她没有办法冷静思考。 柳氏用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 神情冷凝, “你别担心,等这件事情过了风头, 娘一定替你寻件体面的婚事,谁都不能看轻了你。” 宜清这才渐渐不哭了,她想起殿上隆昌皇帝问薛家嫡女何在时,自己先出了头,却不见宜锦开口话说。 第55节 柳氏见她情绪稳定,也问道:“为何唯独只有你被遣回,三姑娘呢?” 薛宜清咬着唇,“在殿上,陛下问薛家嫡女是谁,知知并未上前。接着又问我觉得燕王殿下如何,我当时害怕陛下赐婚,才失了分寸,我被内侍遣返时,她依旧在大殿之上。” 柳氏皱了皱眉头,“我同你说过多少次,遇事要沉稳,不要急着出头。薛家正经的嫡女是她不是你,你何苦上赶着……” 宜清听了这话,眼睛里又含满了泪水,低着头不说话。 外头传出迅疾的脚步声,薛振源拨了珠帘,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内室,他看向柳氏,脸色阴沉,“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御前失仪,连我都被陛下叫到皇极殿训斥!” 话罢,他的目光转向宜清,冷声道:“我不想训斥你。你若还有自知之明,就回你自己的院子,今后没有我的吩咐,不得随意外出。” 宜清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泪珠滚落下来,“爹爹……” 薛振源坐在主位官帽椅上,看见宜清哭得梨花带雨,根本不为所动,他垂眼,饮了口茶,“下去吧。我有话同你母亲说。” 薛宜清的眼眶红通通的,从小父亲说话,没有人可以违逆,尽管她心中此刻也满是委屈,也只有行礼退下。 薛振源见女儿走了,开始将目光落在自己的妻子身上,神色有些复杂。 当年乔氏去得急,府中缺个人打理中馈,柳氏一向听话,早些年又甘愿做妾跟着他,他顾念旧情,便将她扶正,她自己所出的子女,也一并养在她名下,这样的优待,整个燕京恐怕都找不出第二家。 可是柳氏教出来的两个孩子,薛瑀度量狭小,宜清蠢笨愚钝,反而还没有乔氏留下的两个孩子省心,近日薛珩的身体好转,功课也能跟上进度,昨日考校对答如流,宜锦今日在殿上更是不卑不亢,得了隆昌帝赏赐。 这样一番对比,薛振源对柳氏也愈发不满,往日看着娇媚的容颜,这一刻竟也觉得乏味。 柳氏敏感地察觉到自家男人的变化,她捏紧手里的帕子,紧张道:“侯爷入宫觐见陛下,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提到宫中之事,薛振源更加觉得面上无光,他与几位同僚进皇极殿回话,当着其他几位同僚的面,圣上说他教女无方,他一张老脸几乎无处安放。 薛振源哼了一声,“你自己教出来的女儿做了什么好事,你能不知道?圣上子嗣不丰,现下也就两位皇子,你的好女儿,在御前嫌弃燕王,不愿嫁,又怎知燕王愿意娶她?自作多情,惹人耻笑。” “圣上根本就没相中宜清做燕王妃,反而相中了宜锦。” 柳氏听完这话,手里的帕子几乎快要绞烂了,她面上仍旧笑着,解释道:“宜清这孩子确实不如宜锦稳重,但宜清听话,不像宜锦,自己主意正着呢。再说燕王,如今不过是个废人,侯爷你又一向与镇国公家交好,就算宜锦嫁了燕王,也对侯爷没有半分助力。” 薛振源皱了皱眉,不得不承认柳氏的话在理,“你说的这些话,我也考虑过,但皇命不可违,圣上替燕王瞧中了宜锦,我又有什么办法?原本费心费力弃了谢家的婚约,就是想着宜清宜锦两个至少有一个能入靖王后院,谁知道宜清这样不中用。” “瑀儿也是,这些天来招猫逗狗,同京中那些纨绔子弟混在一处,整日不见人影,他已连续两年未中,无功名傍身,我本想托国公大人替他安排个正经差事,议亲说出去也好听,谁想他这样不争气。” 柳氏听了这话,脸色白了白,泫然欲泣,“侯爷这是怪妾身没教好孩子们了?侯爷从前忙于政事,妾身又要替先夫人执掌中馈,正本清源,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是妾身有罪……” 薛振源见她柳眉低垂,一副柔弱垂泪之相,到底也不忍多说了,“好了好了,如今事情已成定局,薛瑀那边,你还要多上心。宜锦的婚事,不日赐婚圣旨就要下来,燕王是天潢贵胄,如今虽然没落,可侯府却不能丢了脸面,该有的陪嫁,都一一备好。” 柳氏听见陪嫁二字,心里咯噔一声,但嘴上却说:“知道了,侯爷。眼下时辰不早了,侯爷在这歇下吧。” 薛振源过来敲打柳氏一番,想起白日里圣上的斥责,到底还是有些不舒坦,他拒绝了柳氏的提议,“不了。今夜我去书房睡,你自己安歇吧。” 柳氏的脸色愈发僵硬,她在门口送走了薛振源,浑身却像是被抽走了力气,她回到正屋,在玫瑰椅上坐下,身边的嬷嬷担忧问道:“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柳氏扶着额头,只觉得一阵头痛,她心底烦躁,低声道:“嬷嬷,乔氏留下的三个儿女越来越碍事,我该怎么办?” 那嬷嬷叹气,“夫人与其这样头疼,倒不如一劳永逸。珩哥儿身子骨本就瘦弱,哪怕突然去了也没什么惊讶,大姑娘三姑娘没了兄弟支撑,最后还不是要靠侯府?侯府又由夫人掌家,届时都是夫人说了算。” 柳氏仿佛醍醐灌顶,她的手紧紧贴在黑檀木的围桌上,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冷声道:“从前我就是太心软了,既然他们想要争抢,就别怪我不客气。” * 春宴临近散场时,宜锦与荠荷正准备离宫,却忽然见瑞栀朝着她们走来,唤道:“薛姑娘请留步。” 这是宜锦自重生后,第一次见瑞栀,眼前的瑞栀比记忆中的要更年轻一些,只是眉眼之中的精明没有退去,“不知姑姑有何事?” 瑞栀微微一笑,行了个礼,“薛姑娘,皇后娘娘有请,宫中得了些新茶,听闻侯爷喜茶,娘娘特意叫姑娘叙叙话,顺便带些茶叶回去给侯爷。” 宜锦也回以一礼,薛振源喜欢茶,那是无稽之谈,但恐怕章皇后找她有事是真,她没有拒绝,跟着瑞栀到了长春宫。 与前世的仁寿宫不同,长春宫的花草更加繁多,宫苑之中光是花树就有好几种,那片翘摇花的嫩叶正迎风舒展。 萧阿鲲对翘摇花粉过敏,每每碰到这花粉,他总是发病。 宜锦看着那片翘揺花,思绪却飘得很远。 她很担心萧阿鲲,可是现在她没办法见到他。 带着这种隐秘的难过,她进了长春宫的正殿,章皇后着朱红大袖衫,云鬓高绾,凤冠端庄,眉眼之间仍有春色。 隆昌皇帝待章皇后可谓情深义重,后宫多少妃嫔,从前章皇后无所出,也仍旧盛宠不衰。 章皇后待隆昌皇帝亦有情,因此前世隆昌皇帝驾崩后,她心灰意冷,也无心打扮,与今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以至于宜锦见到此时的章皇后,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章皇后见人进了殿内,忙叫宫女奉茶,柔声道:“孩子,到本宫这里来。” 宜锦默不作声,只在章皇后右侧一处黄花梨的玫瑰椅上坐下,与章皇后还隔着一段距离。 章皇后只以为少女拘谨,也没有为难,只是拉着宜锦的手说道:“本宫记着从前年节时你母亲携你进宫拜见,那时你还是个小娃娃,笑起来甜到人心里。太后娘娘还曾给过你一个长命锁,你可记得了?” 宜锦委实不记得这件事,但她却对那只长命锁记忆深刻。 她记得那时带了长命锁回府,被宜清撞见了,宜清哭闹着也要一模一样的,薛振源没辙,只好将宜锦那只长命锁暂时给了宜清。 宜清到手后两日便不新鲜了,后来那长命锁便丢了。 宜锦颔首,笑道:“臣女记得那只长命锁。” 章皇后笑了笑,又拉起她的手,道:“算起来,你与冥儿那孩子也算有缘分,那只长命锁,他也有一只,也是太后娘娘送的。” 宜锦看向被她握住的手,凉丝丝的,没有丝毫温度,她没有说话。 章皇后见她不声不响,便断定这位薛三姑娘在家中不得宠爱,性情懦弱,因此对接下来的事情更加十拿九稳。 她拍了拍宜锦的手背,状似推心置腹道:“本宫知道,嫁给燕王委屈了你。他如今卧床不起,日后少不得你费心照顾。” “往后在王府受了什么委屈,亦或是王府出了什么事,你都可以过来和本宫商量。无论如何,本宫都是燕王的嫡母,不会对他不管不问。” 章皇后说到这,叹了口气,“冥儿他脾气不好,从前总是忤逆的时候多,孝顺的时候少,本宫也是拿他没法子……如今还好有你,日后你好好照料,兴许也能改改他的性子。” 宜锦不动声色地抽回手,附和道:“皇后娘娘谦虚了,您气度雍容,性子亲切,燕王殿下受娘娘教导,定然也是个君子。” 宜锦嘴上这样答着,但是心里却清楚章皇后的意图了。 章皇后与她谈话,一来是想知道她的底细,二来是想借她的手探听燕王府的消息。说到底,皇后还是不放心萧北冥。 宜锦才觉得两辈子章皇后的影像重叠在了一起,在皇后心中,她永远无法彻底放下对萧北冥的戒心。 章皇后见她事事顺从,心里也十分满意,才吩咐瑞栀道:“瑞栀,将新贡的雨前龙井拿出一罐来叫薛三姑娘带回府去。另外,再将那副红宝石的头面拿过来,就当是本宫给薛姑娘的赠礼了。” 瑞栀应下,去内室取了这些东西回来。 宜锦接了赏赐,行礼谢过皇后,才被瑞栀送出了长春宫。 出宫时,御街两道已是灯火辉煌,州桥夜市也在吆喝声中渐渐喧闹起来,宜锦透过马车的车帘向外看去,彭氏糕点的牌匾在夜色的灯火下依旧醒目,低声道:“停车。” 芰荷忙道:“姑娘是想吃糕点了?奴婢下去给姑娘买。” 宜锦却摇了摇头,温柔的琥珀色眼眸中有着芰荷看不懂的情绪,“我们一起下车。你不是喜欢吃他家的盐渍梅子吗?” 芰荷弯了弯眼睛,心里甜滋滋的,姑娘将她喜欢吃什么都放在了心里,没有比她家姑娘更好的人了。 两人下了马车,彭氏糕点门口仍旧如往常一样排了长队,宜锦看着,却想起上一世,萧阿鲲几乎将这家店铺的所有糕点都买了一通,最后赠给旁人,惹得排队的人纷纷侧目。 她不自觉地笑了笑,却见排在她前面的那个人如此像宋骁,她试探着唤了一声,“宋大人?” 芰荷悄悄抬起头看了看。 宋骁亦回头,他微微颔首,道:“薛姑娘。”目光轻轻转向那身后,瞧见一双好奇却又躲闪的眼睛,他凭着记忆唤道:“芰荷姑娘。” 芰荷没想到会有人记得她这样一个小女使的名字,她睁大了眼睛,傻乎乎地说道:“宋大人记性真好。” 宋骁第一次收到这样的夸赞,忍不住又多看了芰荷一眼,“姑娘谬赞。” 宜锦瞧着两人的互动,想起上一世她到离开那个世界,也未曾见到芰荷成婚,心中有些遗憾,但眼下二人重逢,她也跟着开心。 良久,她才敢问那人的消息,“宋大人,殿下……如何了?” 宋骁挑眉,“薛姑娘很担心我家殿下?” 宜锦衣袖下的手缩了缩,她渐渐对上宋骁的目光,颔首道:“对,这些日子,我很担心他。” 宋骁问道:“那王府门前每日打探消息的小乞丐,也是姑娘找来的?” 宜锦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宋骁能查出小乞丐背后的人,她一点都不意外,能做禁军首领的人,也定然不是个草包。 宋骁顿了顿,握紧了手中的佩剑,道:“殿下如今宿在寝室,我等都不得召见,但三餐饮食都有人照管,姑娘不必太过担忧。” 他其实也有几日没见殿下了,只是听邬喜来说近日殿下倒还喜欢上彭家铺子的青梅果脯,他这才出来买些。 说话间,宋骁便排到了队伍前头,他向摊主付了钱,便道:“不必找了。后面那位姑娘要什么,店家给她拿就是。” 宜锦刚要推拒,却听宋骁道:“不管姑娘出于什么心思,宋某都谢过姑娘真心挂念殿下,姑娘不必推拒,若是想要答谢,上次的糖渍青梅,殿下很是喜欢。” 他说罢,便用手托了托剑,以示告辞。 宜锦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自己不必嘱咐,燕王府上下也会好好照料他。 可是她的心里却空荡荡的,担忧丝毫没有退却。 耳边店主的声音清晰起来,“姑娘,您要些什么?” 店家唤了两遍,宜锦才回过神,她低声道:“杏仁奶酪。只要杏仁奶酪。” 只是这一次,萧阿鲲不能陪她吃杏仁奶酪了。 第52章 酸涩 黑漆平头马车穿过拾英巷口, 平平稳稳地落在了长信侯府门前。 杏仁奶酪微微苦涩的奶香味还停留在口中,宜锦看了眼芰荷,那丫头吃了一块盐渍青梅, 酸得倒牙,她却吃得很是开心。 两人踩着脚凳下了马车,门房薛大开了角门,轻车熟路地将马车牵引至马厩。 宜锦二人入了府, 却听西边院子里一阵嘈杂之音,迎面撞上一个慌慌张张的身影, 正是薛珩身边的徐姆。 徐姆见了宜锦,仿佛有了主心骨,颤着声音道:“姑娘,今夜小少爷回来,后厨便烧了一道温补的鸡汤,我服侍小少爷用了一碗, 谁想到……谁想到刚用完, 小少爷便昏了过去。” 此话落入宜锦耳中, 无异于惊雷炸响, 她努力维持冷静,可是紧握的手掌却显露出不平静的情绪,“阿姆,麻烦您带路,我去看看阿珩。” 徐姆仿佛才回过神来, 忙点点头, 加紧脚程赶到那间鹿顶耳房。 一群人将这间不算大的屋子围得水泄不通。 宜锦叮嘱徐姆带着守方将后厨的厨娘制住, 等候发落,另叫徐姆打听这厨娘还有哪些亲眷在京。 第56节 为首的是柳氏与薛振源, 柳氏正拿帕子擦着眼泪,拿眼觑着宜锦,哭哭啼啼道:“晚上回来还好好的,怎么就……” 宜清和薛瑀一左一右站在柳氏身旁,扶着柳氏。 宜锦拨开乱作一团的下人,嘱咐芰荷快去仁和堂请谢大夫,看向装得悲痛欲绝的柳氏,“今日来过此处的女使小厮婆子,包括姨娘,在阿珩没有醒来之前,谁也不许离开。” 柳氏愣在原地,假惺惺的眼泪也不抹了,对薛振源道:“侯爷,这府中到底是谁当家做主?” 薛振源背着手,看向宜锦,眉头一皱,“你一个女孩儿家,戾气这么重做什么?薛珩出了事,你姨娘跟我也担心。” 宜锦想起前世阿珩的死状,只觉得心凉,她一言未发,径直入了内室。柳氏想要阻拦,却已经来不及。 薛珩躺在床榻之上,面色苍白,柳氏找来的大夫正在替薛珩行针,猛地听见有人进门,他的手抖了抖,薛珩随之发出一声痛呼。 宜锦心一跳,质问道:“先生这是在救人,还是在害人?” 那大夫额上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低声道:“三姑娘这是什么话,自然是治病救人。” 宜锦上去制止他行针,紧接着问道:“我与先生第一次相见,先生只看我一眼便知我是府上三姑娘,想来姨娘已经提前嘱咐了你,是也不是?” 那大夫吓得如同筛糠一般,恰在这时,柳氏进门,见到这剑拔弩张的景象,心头也是一跳,她压下惊,道:“知知,你就算再恨姨娘,也不能拦着大夫诊治,这可是你亲弟弟。” 薛振源闻言,脸色刷得一下阴沉起来,“知知,不要胡闹,让大夫诊治。” 宜锦拦在床榻之外,脑海中全是上辈子阿珩惨死,她却无能为力的模样,这一世,她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阿珩。 她冷冷道:“侯爷,若是今日我不拦着,这庸医就该要了阿珩性命。还是说,侯爷丝毫不在意阿珩的生死?” 薛振源阴沉着脸色,不再说话。 外间芰荷气喘吁吁地赶来,大声道:“谢……谢大夫到了。” 谢清则背着药箱,踏月色而来,他神情冷静,眼底却有担忧,与宜锦对视一眼,便知她此刻已然心焦如焚,谢清则坐下,将那行针之处看了看,脸色陡然一变。 薛珩的面上已不似初时的苍白,而是如血的潮红,这庸医封了经脉,薛珩体弱,本就血气不畅,这时再遇银针阻力,若是针再拔出来的晚一些,后果不堪设想。 谢清则立刻有条不紊地拔下那些银针。 先前的那个庸医眼神四散,不知落到何处,最终只将求救的眼神投向柳氏,可柳氏做了亏心事正紧张不安,哪里有功夫理会他? 谢清则的到来缓解了现场的气氛,薛振源也不欲让外人看了笑话,因此便忍住怒气,没再计较宜锦当着众人的面顶撞他。 宜锦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冷气在周身蔓延,她看着阿珩毫无生机地躺在床榻之上,眼底的泪水就一点一点溢出来,渐渐模糊了视线。 芰荷站在她身后,也感受到她的情绪,悄悄握住了自家姑娘的手。 等谢清则诊治完,薛珩的呼吸重新变得绵长,脸色也成了正常的红润,他额间都是汗,抬眼道:“侯爷,令郎身体不适是因为服用的膳食中含有闭气之物,再加上这庸医胡乱封住经脉,通气不畅,若是再晚一刻,也许令郎就性命不保了。” 薛振源这下也有几分着急,他弯腰问道:“谢公子,珩儿现在如何了?” 谢清则看了宜锦一眼,见她柳眉紧蹙,一双眼睛水光粼粼,便道:“已经为他顺了气,仍要观后效,此后要静养,膳食上决不能再出问题了。” 宜锦听完,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确保阿珩暂且无事,她便必须要清算这笔账,前世的,今生的,一起算。 谢清则诊治完,也知道内宅之事自己不便久留,他向薛振源请辞,宜锦亲自送他到了门口,示意芰荷将诊金递给他。 谢清则欲推拒,宜锦却用一双极其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我已经欠你许多,若是连这些你都不收,我更不知如何偿还了。” 谢清则抿唇,扶了扶药箱,清俊的面庞上只剩难过,“知知,我不是为了这些。” 宜锦缩了缩手,谢清则却从她漂亮的杏眼里得到了答案。 她能给他的,却只有这些了。 宜锦低下头,“今日不便设宴款待,等改日阿珩好些,我们三人再聚。” 谢清则收起眼底的落寞,故作轻松地笑道:“好。你家中还有事要处理,快回去吧。若是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让守方来伯府寻我。怎么说,我也算你们半个兄长。” 宜锦点了点头,待人走远后,她才回了正房。 徐姆和守方两人一左一右,早已将那厨娘押住。 庸医想逃,却被府中的守卫压在原地不得动弹。 柳氏站在一旁,娇媚的脸上尽是虚汗,她的心怦怦跳,几乎失了节律。 宜锦就停在柳姨娘面前,看着她害怕颤抖。 良久,宜锦才问那厨娘:“谁给你的药,又是谁命令你下的药?” 那厨娘被这清冽的声音吓了一跳,她颤颤巍巍答道:“没有…没有人指使……” “你若是不想说也无妨。左右你的儿子儿媳并孙子都在京,侯府若想查一查这些年你有没有贪墨,有没有用脏银接济家里,也是容易得很。你若是愿意连累家人,便是咬紧了嘴巴,一句话不说也无妨,只是你沾了官司,恐怕影响你孙子考取功名。” 那厨娘抖了抖身子,豆大的泪珠滚下来,犹豫了半晌,她终于垂头散发狼狈道:“我说……,都是夫人叫我这么做的。夫人说,只要做了这件事,就许我告老还乡。” 柳氏却笑了笑,冷声道:“你个刁奴血口喷人,说是我让你做的,可有证据?” 厨娘仰头看着柳氏,眼底通红,“夫人给了我五十金,就在我床底藏着。” 柳氏一惊,失态道:“贱妇,我何时给你五十金,我明明只给了你……” 话到此处,她意识到自己上当,慌忙改口道:“我明明什么都没给你。” 宜锦却道:“姨娘自己也说了,守方,你去搜一搜,到底有没有脏银。” 守方得令退下。 薛振源闭了眼,瞧着眼前这场闹剧,压着怒气道:“够了,都别再说了。” 他看了宜锦一眼,冷声道:“你一个女儿家,咄咄逼人,毫无仪态,家丑不可外扬,这个道理,你懂是不懂?” 他瞧这场景,也不必再问真相,目光落在柳氏那张从前他觉得娇媚可人的脸蛋上,不知怎么,他今日只觉得十分可恨,“柳氏毒害阿珩,心思歹毒,即日起在家中祠堂静思记过,无我命令,不得外出。” 宜锦听完这不痛不痒的处罚,心底冷冷一笑,“侯爷这就想要轻拿轻放?今日之事,倒让我觉得,当年娘亲是否病逝,恐怕还另有文章。今日就两个选择,要么,侯爷休了柳氏,要么,我就报京兆尹,叫京兆尹来断一断嫡母给原配嫡子下毒一案。” 她耳边只有萧阿鲲那句,人在这世上活着,有时往往是看谁更豁得出去。 倘若是萧阿鲲,他绝不会妥协。 柳氏终于慌乱起来,她不再掩饰对宜锦的厌恶,“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说休了我?若不是你母亲鸠占鹊巢,这侯府的原配嫡妻合该是我!是我先同你父亲两情相悦……” 她话到此处,薛振源的脸色却早已铁青,咬牙道:“住口!” 宜锦却不愿再管那些陈年旧事,“侯爷选一个吧,若是侯爷选不出,那便由我来选。” 薛振源看向自己这个女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越来越难以管束,偏激,同幼时全然判若两人,“你如今连父亲都叫不出口了,一定要逼我吗?” 徐姆看着父女剑拔弩张的模样,又看了看躺在床榻上的薛珩,跪下求道:“侯爷,先夫人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三个孩子。她若泉下有知,定然不会瞑目的。老奴求您,让小少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薛振源看着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的徐姆,心底忽然一震,从前乔氏在时,徐姆跟在乔氏身边,从未如此低声下气过,转眼间这么多年过去,徐姆白了头发,亦驼了脊背。 他同乔氏,也曾浓情蜜意过,宜兰出生时,柳氏之事还未爆出,乔氏貌美,又为他生育,他也曾怜爱。 可后来不知怎得,就走到了临死她也不愿见他的地步。 倘或是为了柳氏,可燕京勋贵中,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他不过一妻一妾,怎得乔氏就不肯容人。 心里虽这样想,可是亡妻的好却一点一点浮现在他面前。 薛振源看了眼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嫡子,似是下了决心,他没去看柳氏含泪的眼,冷声道:“柳氏,即日起收回掌家之权,也不再是侯府的夫人,我会遣人送你去京郊庄子上修身养性。” 柳氏呆愣愣地扑倒在地上,听到这样的话,忽然嗤嗤笑了起来,“薛振源,你真是好笑。当初图乔家的钱财,你背弃与我柳家的婚约娶了乔氏,却仍旧要我做你外室,是你毁我一生……” 她笑着笑着,却忽然泪流满面,字字凄然,“我这一生,错就错在,遇到你这个负心汉!其实你既不爱乔氏,亦不曾爱我,你只爱你自己,是我……是我愚蠢……” 柳氏出言毫无顾忌,薛宜清与薛瑀心头一跳,忙跪下替母亲求情。 薛振源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挥了挥手,叫女使将柳氏拖下去,柳氏口中却仍语出惊人。 薛宜清和薛瑀立在原地,连哭都只敢无声无息,瞧见父亲的脸色,却都不敢求情。 宜锦垂眸,这些年来对柳氏的怨,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极为稀薄。柳氏非她生母,她本不该强求柳氏对她们姐弟三人视如己出。 可是眼前这个男人,是她生父,这么多年却对他们姐弟三人不闻不问,极尽利用。 她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面对眼前之人,但她如今一句话都不想说。 薛振源静静叫人处置了厨娘与那庸医,神色复杂地看向宜锦,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他只丢下一句“好好照顾阿珩”便离去。 这间窄窄的鹿顶耳房便又重新恢复了寂静。 宜锦看着薛珩虚弱的模样,眼睛一酸,落泪如珠。 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想起萧阿鲲。 如果是他,一定会比她勇敢,比她做得好。 * 燕王府,正屋寝室之内只点了一盏残灯,床榻之上的男人脸色苍白如纸,看不到一丝血色,他的呼吸声极轻极浅,如若未闻。 邬喜来轻轻叩了叩门,深夜里,敲门声也显得格外清晰。 萧北冥朦胧睁开眼睛,咸咸的汗水自眼睫向下滑落,他仍残存着梦中的幻影,下意识唤了一声“知知”。 等到眼前灯火不再摇曳,他才恢复意识,疼痛开始无孔不入,他咬牙,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时无异,“进来。” 邬喜来将食盒端进来摆好,尽是一些容易克化的流食,这一个月以来,殿下只能吃这些。 萧北冥靠着迎枕坐起来,尽管这是一个非常细微的动作,却仍旧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豆大的汗珠滑落,浸透里衣。 他的目光在触及那袋梅子时定了定。 邬喜来看懂自家殿下眼中的疑问,“宋大人见您喜欢吃腌制的青梅,便去彭家铺子买了来,殿下尝尝?” 萧北冥听完,垂下眼睫,遮住乍然暗淡的眼神。 原来不是她送的。 那夜隆昌皇帝曾派邹善德到他府中,问他合意的王妃是谁。 他知道自己如今是个废人,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哪怕是京中普通人家的女子,也未必愿意嫁他,因此他婉言回绝。 可邹善德却同他说,春宴之上,那个姑娘说他是她心中的英雄。 她仰慕他。 可他又何德何能? 邬喜来见状,叹了口气,“殿下,今日宋大人买梅子,遇见了薛姑娘……” 萧北冥抬头,墨色的眼眸终于浮起一丝波澜。 “薛姑娘说,她很担心你。” 萧北冥微微有些怔愣,不知为何,他觉得胸腔有些酸涩,又有些疼。 第57节 第53章 珍视 燕王府。 晨光堆满春枝, 临窗的小几上,几枝桃花开得灼灼。 萧北冥躺在床榻上,清浅的日光落在他的眼睑, 长睫投下一片阴影,外间嘈杂的脚步声让他眉峰聚起,渐渐睁开了双眼。 他侧过身,熟悉的痛感将他包裹住, 他咬紧唇,脸色发白, 缓和了一会儿,终于能移开盯着那双腿的目光。 没有好转的迹象。 敲门声拉回了他的思绪,他道:“进来。” 邬喜来和骆宝一左一右,站在一旁,这么久以来,脸上也罕见地带了喜意, “殿下, 禁中来人宣旨了。” 萧北冥的手紧紧握成一团, 细密的汗珠自鬓角滚落, 他闭上眼睛,抿唇道:“请邹公公进来。” 两人应声退下,邹善德笑意盈盈地进了门,见燕王脸色苍白,虽勉力支撑, 却显得没什么精神。 他心中虽道可惜, 却也为自家主子放下了一颗心, “燕王殿下,圣上赐婚薛家的圣旨已下, 圣上知道如今燕王府腾不出手举办婚事,因此叫礼部的人全权协助,殿下安心即可。” 话罢,他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燕王行孝有嘉,文武并重,正值婚时。今有户部都给事中薛振源之女薛氏,秉性淑惠,持躬淑慎,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克娴于礼,敬凛夙宵之节。朕闻之甚悦,兹特以指婚,宜令所司,择日册命。钦此。” 萧北冥听着赐婚旨的字句,眼前浮现的,却是那日长街之上少女含泪的眼。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良久,他用虚弱的声音问道:“父皇赐婚,可曾问过她的心意?” 邹善德愣住了,显然没想到燕王会问这个问题,他道:“薛家姑娘自然是心属殿下的。” 他虽嘴上这么说,实则不管薛家姑娘愿不愿意,这婚事算是板上钉钉了。长信侯还能抗旨不成? 只是燕王如今这般模样,恐怕日后那薛家姑娘要受不少苦。 萧北冥垂眼看着那带着明黄龙纹的圣旨,道:“儿臣接旨。” 邹善德笑着点了点头,“既然殿下接了旨,老奴就放心了,燕王府这头,还需要邬公公多多操持。” 邬喜来俯身道:“老奴定好好操办,让邹公公费心了。” 邹善德瞥了眼那盖得紧实的锦被,试探问道:“殿下的腿疾,圣上派来的御医可瞧过了?若是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圣上发了话,日后宫中御药局都紧着燕王府来。” 邬喜来听邹善德这样问,便明白是禁中那位又生了疑心,故意来试探,他垂着头,叹气道:“御医来瞧过,也只说……” 邹善德假惺惺关怀了几句,见足够给圣上回话,又已经将旨意带到,便不再逗留。 邬喜来亲自送邹公公出了王府,等人走远了,脸上的笑意才渐渐淡下来。 他返回静室之时,日光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浓烈,萧北冥置于暗处,虽然他没有说话,邬喜来却能察觉,殿下心中有心事。 半晌,他才听殿下嘱咐道:“晚些时候,让宋骁将库房中的箱奁都送到长信侯府。” 邬喜来一脸震惊,“殿下,那可是咱们府中的宝贝……” 甚至有些珍宝,都是蒲先生从商时自西域带回的,世所罕见。 萧北冥却闭了眼,他忍住那股钻心的疼痛,“她虽不受宠,却也是侯门嫡女,配我一个废人,已是委屈了她,如今能弥补的,也只有这些身外之物,你叫宋骁送去。” 邬喜来听这话时,只觉得有些心疼。 从前殿下指挥三军,纵横沙场,从未这样贬低自己,他听了方才那话,只感到难过。 他没有再推辞,只道了一声好。 * 晓光划破暗沉沉的天际,透过薄薄的窗纸落在内室的帷幔上,光影浮动间,床榻上的女子侧身而睡,腰肢纤细,蜷缩成小小一团,一张玉面黛眉淡淡,琼鼻小巧,唇似樱桃,仍带着春日的慵懒。 芰荷打了水进屋,见自家姑娘还没起身,便放轻了动作。 宜锦觉浅,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便从睡梦中悠悠转醒,杏眼中仍带着水光。 芰荷用银勾将帷幔挂起来,边侧首道:“姑娘昨夜守着小公子到深夜,怎么不多睡会儿?” 宜锦揉了揉眼睛,嗓音仍带着沙哑,“不睡了,替我梳洗吧,我想去看看阿珩。” 芰荷听着,又开始心疼自家姑娘,昨夜姑娘着实是担心坏了,一直等到小公子醒了一遭用了饭,才肯回来休息。 宜锦净面,芰荷替她梳了个新发髻,换了一身家常衣衫,宜锦又叫后厨做了些清粥小菜,便静静地朝着鹿角耳房去了。 路上,芰荷道:“柳姨娘一早便被管家送到京郊庄子上了,她走得时候闹腾,宜清姑娘和瑀公子都哭得泪人一样,在侯爷面前替柳姨娘求情,侯爷没管,自己上朝去了。” 宜锦随意应了一声,却没心思再放在无关的人身上,眼前景色,春光乍然,明媚的日光落在粉墙黛瓦间的花枝上,微风拂起枝头的花蕾,莺啼婉转。 真是仲春时节,一切都与昨日不同了。 眼下这座府邸之中,她真正挂心之人,只有阿珩而已。 入了耳房,守方才熬好药,宜锦见他眼下乌青,便知他一夜也没怎么安睡,便叫他下去歇着。 宜锦接过药碗,到床榻前的绣凳上坐下,薛珩气色已比昨夜好得多,瞧着也精神,少年接过阿姐手中的药碗,一口饮尽,他注视着宜锦,语气中带着歉疚,“阿姐,对不起。昨夜叫你担心了。” 宜锦接过药碗放回红漆食盒,“咱们姐弟,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 薛珩低下头,却道:“阿姐,昨夜我没有用那碗鸡汤,也没有真的昏过去。我不过是将计就计。” 宜锦猛地抬头,看向少年那双平静的眼,明明仍如之前明亮,却又有什么东西不同,她心中五味杂陈,有庆幸,有心疼,有自责,却也有事后的惊悸。 不仅精明如柳氏没有发现阿珩的破绽,连她这个亲姐姐,也没有发现少年昨夜的端倪。 她看着眼前的少年,声音艰涩,“阿珩,你知不知道,倘若昨夜出了差错,阿姐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为什么要冒险?” 薛珩注视着姐姐含着泪光的眼,感到万分自责,他低下头,眼中却没有后悔,“阿姐,我只想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地入王府。柳氏若在府中,阿姐定然不会安心。且燕王如今虽没落,却仍是天潢贵胄,侯府不清净,阿姐无人撑腰,我怕……我怕王府的人欺负你。” 宜锦眨了眨眼睛,鼻子有些酸酸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少年突然间变得这样懂事,一直在替她和宜兰考量。 她亦从守方口中得知,这些天来,薛珩没有一日落下功课,夜夜攻读,到戌时才歇。 少年这样努力,无非是想撑起侯府门楣,成为她和宜兰的后盾。 宜锦替他理了理凌乱的发丝,掩饰自己的失态,“阿珩,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在阿姐心中,没有什么比你的安康更重要。” 薛珩面上点头,心中的想法却更加坚定。 自从那夜高热醒来,他总是做一个梦,梦中大雨滂沱,他躺在阿姐怀中,想要睁开眼睛,叫阿姐快走,可却怎么都看不清阿姐的模样,只能听见她悲怆的哭声。 梦中的他如此无助,以至于连替阿姐拭去眼泪都不能。 他必须要强大起来,才能为阿姐后盾,才能不叫陆府与燕王府的人看轻两位姐姐。 宜锦忽然想起什么,忙问道:“既然昨夜之事是计,那方才的药……” 薛珩笑道:“阿姐莫要担心,那是谢兄开的温补汤药。” 若是不这样,恐怕后面父亲会疑心,转而将柳氏接回侯府。 宜锦这才放下心来,她又看着薛珩用完早膳。 恰在此时,庭院里忽然嘈杂起来,守方从外匆匆赶来,打起门帘,喘着气禀报道:“姑娘,御前的邹公公亲自来侯府,这会儿正在前厅等着姑娘接旨呢。” 薛珩看向宜锦,知道是赐婚的圣旨到了,他道:“阿姐,我换身衣衫,同你一起接旨。” 两人各自换了衣衫,到了侯府中庭,十几个小内侍左右排开,为首的邹善德着绯红内侍服,脸上尽是喜意,女使小厮们皆跪下行礼,宜清和薛瑀亦在人群之中。 宜锦扶起裙摆,跪下行礼听旨,耳畔那一声钦此落下时,她仍恍惚如同在梦中,直到薛珩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角,她才回过神来,叩首谢恩。 上一世入靖王府时,她不过乘一顶小轿,黄昏时分从角门入王府,没有父母之命,亦没有媒妁之言,陪在她身边的只有一个芰荷。 沉甸甸的圣旨接在手中,她不知为何,竟有种想要落泪的感觉。 等她平复了情绪,便叫芰荷一一给了赏银。 邹善德笑眯眯地接过赏银,“圣上的意思,叫礼部抓紧准备,这也算是今岁大内第一桩喜事,姑娘在侯府好好备嫁便是,其余事宜,礼部都会准备妥当。” 宜锦又行礼谢过邹善德,说了几句吉祥话,将人送至府门。 邹善德上了马,回望一眼,扬鞭启程回大内。 等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宋骁便领着燕王府一干壮汉抬着箱奁来了。 芰荷看着院里留下的十来口黄花梨木的箱笼,悄声道:“奴婢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黄花梨木做的箱奁,各个都雕工精湛,价值不菲,燕王殿下莫不是将半个王府都送来了?” 尽管芰荷的声音已经足够小,可宋骁是习武之人,耳力比一般人都要强,他自然听到这话,看了芰荷一眼,心想这姑娘言语真是可爱,嘴上谦虚道:“王府的库房中几乎都是这样的箱奁,殿下叫挑几个成色好的给姑娘。” 等薛姑娘入了府,库房中那些自然都归薛姑娘管,叫宋骁看来,本不必这么麻烦,只可惜这次带的人手不多,否则场面还能再恢宏些。 芰荷睁圆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但不知为何,话从宋大人嘴里说出来,她却都觉得是真的。 宜锦只扫了那些箱奁一眼,却问宋骁道:“这些日子,殿下可有好好用膳?” 宋骁低了头,握在腰间的剑鞘紧了紧,“殿下这些日子昏昏沉沉,清醒的时候少,用膳自然也难。” 宜锦闻言蹙了眉,她虽然知道萧阿鲲的性子必然不会好好用膳,可是听到这话,有些心疼,又有些气闷,“宋大人今日回去请转告他,我不想嫁他那日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 宋骁知道薛姑娘这话只是为了激一激自家主子,他心底笑了笑,允诺道:“属下定然替姑娘转达。” 两人又闲话几句,宋骁见时候不早了,便告辞归府,宜锦又叫徐姆将之前腌制的杏脯装好,叫宋骁带回王府。 “上次的青梅没有多的了,这是阿姆自己制的杏脯,酸甜可口,若是殿下不喜欢,大人和邬公公他们分了也可。” 宋骁接过那杏脯,心中却暗道,哪怕殿下不喜欢这杏脯,恐怕也轮不到他和邬公公分。 某些时候,他家殿下小气得惊人。 宋骁没有揭自家主子的短,只是小心翼翼收好东西,又重新领着燕王府几个彪形大汉出了府。 薛振源下了朝归府,刚下了轿子迎面便瞧见那群大汉,差点吓破了胆,直到宋骁向他行礼,他才知道这是燕王府的人。 今日早朝时,圣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了两道赐婚圣旨,一道是将镇国公嫡长女章漪赐给了靖王殿下,一道便是他长信侯府的嫡女赐给了燕王。 薛振源这些年来在朝中担着七品的小官,在燕京这锦绣富贵之地也显不出什么,但今日早朝他却与镇国公章家并列,得了圣上一句教女有方。 因此他回府路上哼着小曲,晨起时因为柳氏吵闹,宜清和薛瑀哭着求情而生起的烦躁,这时候都去了个干干净净。 他和颜悦色地送走宋骁,想要与宜锦说话,却见宜锦早已弯了腰朝他浅浅行了一个礼,神色冷淡,说要回去歇息。 他的脸僵在远处,却又生生挤出一个笑容。 宜锦没有理会他,叫人查点了箱奁里的东西,徐姆登记造册完毕,一本账簿用完了大半,她摸了摸额头的汗水,心里却高兴极了,“姑娘,燕王殿下这是用心了啊。” 当年乔氏出嫁时,江南乔家倾尽一半家产,所陪赠的珍玩字画也不过今日所见之三分。 薛珩看着那厚厚一本账簿,那颗因为阿姐要出嫁而慌张不已的心,忽然安定了几分。 第58节 他静静道:“燕王殿下是个极好的君子。” 宜锦看向那些沉甸甸的,装满了金银珠宝的箱奁,眼睛却忽然酸了酸。 萧阿鲲从来都是她的后盾,没有一次是例外。 哪怕如今他仍不记得前世的过往,却愿意笨拙地将他之所有尽数给她。 第54章 大婚(一) 隆昌四十二年的暮春时节, 风和日暖,杨柳堆烟。 卯时天还未亮,只隐隐透出一抹鱼肚白, 长信侯府门口却已经张灯结彩。 柳氏被贬去京郊庄子上,徐姆便接手中馈,成了府中主事人,她在先夫人乔氏身边, 几乎看着三个孩子长大。 宜兰成婚时由柳氏操办,便已经受了许多委屈, 她一直放在心里,如今宜锦出嫁,夫家又是天潢贵胄,她便更要大操大办,府中装饰宴席杂耍,一概请燕京最上乘的, 薛振源又看重脸面, 宴请了朝中大半同僚, 因此也未觉得奢靡。 这样一来, 侯府内外便焕然一新,像是重新修葺了一番,隐隐显出几分富丽。 宜兰自听闻赐婚一事后便提心吊胆,心疼妹妹许给了燕王,但出嫁女子回一趟娘家不易, 加之陆夫人不喜她, 这些事上自由便少了许多, 到了宜锦的婚期,她一早便将陆寒宵拉起来, 要动身回侯府。 陆寒宵昨夜看公文睡得晚,被拉着起身时还有些瞌睡,俊脸上一双眼睛睁不开,揽过宜兰的细腰便又躺下,含糊道:“天还没亮,起这么早做什么?” 不知男人是不是故意的,他的俊脸离她的唇不过咫尺,宜兰侧过脸,却对上他有力的手臂,她脸色红了红,“陆梓行,快起来。今日是知知的婚期,我要早些回府。” 陆寒宵听她喊自己的字,瞌睡虫跑了一半,低下头,见她白净的脸上浮起两团红云,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揽住她腰的手紧了紧。 宜兰见他目光渐渐开始不对劲,心里有些慌,从他怀里滚出来,心跳得快极了,洗漱过后,忙叫清霜给她梳妆。 陆寒宵看着空落落的臂弯,摇首笑了笑,自己起身换好了衣衫,叫后厨备了些早膳,两人用过早膳后,才乘着马车到了侯府。 侯府门前两挂火红的灯笼将门口照得恍如白昼,自正门到前厅火树银花,红绸满挂,来往的女使虽行色匆匆,举手投足仍显出稳重。 陆寒宵不便进后宅,到了前厅,同老丈人寒暄几句,便瞧宜兰拉着薛珩的手说了几句话,提裙朝着后头玉暖坞去了。 他的目光随着宜兰入了正门,等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陆寒宵才收回目光。 玉暖坞内,宜锦正用着早膳,一碗红豆粥,一小块茯苓糕,她见阿姐宜兰进来,有几分恍惚的不敢置信,旋即又高兴起来,扯着宜兰的手在食案前坐下,“阿姐怎么来得这样早,前院宴席还没开始呢,阿姐可用过膳?” 说着话便扭头叫芰荷上一份早膳。 宜兰忙叫住了芰荷,笑道:“我在府中用过早膳才过来,今日是你头等重要的日子,阿姐想来得早些。” 宜锦听着,不知怎得眼底有些酸涩,上一世她人靖王府时只有一顶小轿,没有繁琐的礼仪,后来虽入宫封妃,可却与阿姐相隔千里,这一世,阿姐终于能执着她手,为她送嫁。 宜兰不知道妹妹为何眼中含泪,她摸了摸宜锦如墨的发,道:“柳姨娘的事我听说了,那日阿珩写信告诉我柳姨娘被父亲赶到庄子上,我还不敢相信。今日来时又听阿姆说了,我才稍稍安了心。” “如今府中也算是没什么可顾虑的。薛瑀虽然有心取代阿珩,可没了柳氏,他也无功名傍身,到底是痴人说梦。至于宜清,她的婚事自有父亲操持,也不用我们费心。” 宜锦听着阿姐温柔的声音,靠在她肩上,轻声道:“阿姐,我不担心府中,我只是有点害怕。” 她有些紧张,害怕今日自己会出丑,更担忧萧阿鲲的腿疾,她甚至不知道那些事情,会不会按照前世的轨迹发展。 未来像是一层迷雾,令人捉摸不透。 宜兰已经经历过一遭,自然知道新嫁娘的感受,她握住宜锦的手,安抚道:“知知,你貌美聪慧,远比阿姐勇敢。燕王如今虽比不得从前,可仍旧是圣上的儿子,也曾征战沙场,为国争光,王府待这门亲事也十分重视,上又无婆母掣肘,阿姐相信知知定能好好打理王府,过好日子。” 宜锦听着阿姐的话,心底也渐渐安宁,两人又说了两句话,便见徐姆打了门帘进了屋,笑道:“到时候了,姑娘该绞面了。” 宜兰接过徐姆手中的线,微笑道:“我来吧。” 宜锦乖巧坐在妆台前,宜兰用篦子将那如瀑的长发梳理整齐,她靠得近些,知知面庞如玉洁白,色泽莹润,几乎瞧不出瑕疵,她柔声道:“知知,可能会有些疼,你忍着些。” 宜锦闭上眼,长而密的鸦睫微颤,一股淡淡的疼痛传来,她睁了眼,瞧见铜镜中那张娇艳的面庞,以及镜中对她笑着的阿姐。 她忽然就怔住了,就在这一瞬间,她生出许多不舍。 是不舍得阿姐,不舍得这间娘亲亲手替她布置的闺房,更不舍这段少女的时光。 如果娘亲还在,能瞧见今日,她一定会替她高兴。 但人生就是这样,圆满中带着些缺憾,缺憾中又带着些圆满。 还好,阿姐和薛珩,如今都好好在她身侧。 她还没来得及酝酿别的情绪,门外便传来了通报声,原来是宫中派来的女官。 两个女官面相和善,瞧见宜锦尚未梳妆,松了口气,道:“叫姑娘久等了,皇后娘娘怕侯府这头忙不过来,叫奴婢们来给姑娘梳妆,索□□婢们还没来迟。” 宜兰起身让座,又叫清霜上了茶,“两位辛苦。” 两位女官饮了茶,便开始替宜锦梳妆,长而富有光泽的乌发在女官手中被绾成高髻,在一件一件的金玉首饰点缀下,镜中女子的面容也显得端庄高雅起来。 等描完眉,上完红妆,那女官瞧着眼前如同春花般一样娇滴滴的女子,眼中满是惊艳,夸赞道:“姑娘生得真好看,头发也养得好。” 绾好发髻上了朱钗,女官便替她更衣,按照燕礼,王妃的冠服整整十二层,所用丝线皆是金银绣线,花鸟虫鱼的图样更是双面刺绣,大燕最好的绣娘,也要连夜缝制小半月方可得这一件。 宜锦褪去自己的衣衫,脱到最后便只剩下小衣,雪白的香肩露在外头,虽是暮春,却仍有些凉丝丝的,女官替她套上一层层华服,到了最后,宜锦已觉得双臂有些发酸。 换好婚服,宜锦便重新坐回妆镜前,铜镜中女子眉如远山,目若繁星,唇绽樱颗,戴着沉甸甸的,精美的凤冠,瞧着竟有几分陌生。 长信侯府邀请的那些远亲女客们便都进了门,过来争着瞧新娘子。 宜锦害羞地低下头,耳边尽是夸赞之语,她有些紧张地看向阿姐,宜兰看出她窘迫,便朝她笑了笑,示意她放宽心,边替她应付那些热情的女客们。 外头轰轰烈烈的喜乐声渐渐传来,惊天动地的鞭炮声更是让满屋子的女客笑道:“这是新郎官迎亲来了。” 宜锦心中虽然紧张,但她知道,今日来迎亲的是不会是萧阿鲲,隆昌皇帝派人知会过,这桩婚事为冲喜,燕王因腿疾不能迎亲,便叫礼部拟了章程,索性去了迎亲一项。 喜乐声传入内室,薛珩在宾客嘈杂的人声中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阿姐,少年弯下腰身,他低声唤道:“阿姐。” 他看出宜锦担心他,故作轻松道:“阿姐,今日是你大喜之日,我怎么也不会摔着阿姐的。” 宜锦哭笑不得,她身材娇小,倒不怕压坏了阿珩,等上了少年的脊背,透过额上的凤冠珠帘,她渐渐能瞧见侯府的全貌。 一切都是那样清晰,却又似乎那样模糊。 喧嚣的鼓乐声中,少年一步一步走得极稳,等快到了婚舆前,少年清朗坚定的声音传入她耳畔,“阿姐,我一定会混出个人样来,再不会让你和宜兰阿姐受委屈。” 宜锦听着,怔愣了一瞬,抿了抿唇,不知怎么地,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再也忍不住。 她想起前世那场滂沱大雨,想起少年苍白的面孔,被雨水冲淡的血痕,嗓子有些哽住了,良久,她才道:“阿珩,阿姐不要你功成名就,阿姐只想你安康长乐,听见了吗?” 薛珩默默应了声好。 宜锦透过婚舆的纱帘,瞧着少年如松柏挺拔的身躯,瞧见不远处含笑看着她的宜兰,眼底又有些酸酸的。 婚舆开始缓缓移动着,喜乐声也渐渐远了,宋骁在一旁护卫,燕王府派来护送迎亲的皆是军中甲士,各个皆是七尺男儿,穿着喜庆的衣衫,格外惹人注目。 送亲队伍也蔓延至街尾,整整两百个箱笼的嫁妆彩礼,在燕京王孙贵族大大小小的婚事中也是少见。 燕京百姓们聚集在御街两侧,瞧着迎亲的队伍远去,人群中,一个背着药箱,面容清俊的男子注视着远去的迎亲队伍,握着药箱的手紧了又紧。 谢清则治好了许多人的病,可如今他知道,自己的病,也许永远也好不了了。 从前那个躲在树后,羞红着脸不敢看他的少女,终究在这一世,堂堂正正嫁给了她所爱之人。 只是可惜,那个人不是他。 第55章 大婚(二) 燕京婚仪, 迎亲回府不能同路。喜轿几乎绕过了大半个燕京城,到州桥一带,百姓们将码头围得水泄不通, 燕王府的虎贲护卫各个高大,风纪严整,尽管燕王没有出现,百姓们依旧热情不减。 宋骁按照萧北冥的吩咐, 沿路凡是观看的百姓都撒了红封,孩童多的地方也都撒了各色饴糖果子。 抢到红封的百姓乐得张不开嘴, 稚童们也追着迎亲队伍撒欢,手里握着喜糖,含糊不清地唱着送亲歌。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穿着香草色褙子的妇人扶着身边女使的手,面上含笑,一双眼睛里却渐渐显出晶莹。 张氏今日穿了最好的衣衫, 罕见地梳了端庄的高髻, 戴了珠钗首饰, 若是当年没有那场假死, 她今日也能坐在高堂,亲眼看着冥儿成亲。 可是如今,她只能送到这了。 她扶着仪鸢的手,喃喃道:“若是没有北境那场战事,没有皇室的勾心斗角, 冥儿今日也能亲迎自己的王妃。” 她的目光追随着喜轿, 既高兴又心酸“薛家姑娘受委屈了。” 仪鸢安慰道:“夫人, 奴婢瞧着,下聘时殿下几乎将半个王府都搬到薛家了, 他心里疼着人呢,薛家姑娘又仁慧,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到了王府,殿下不会让薛姑娘受委屈的。” 张氏听了这话,心里也才煨贴了些。 喜轿缓缓移动着,芰荷隔着喜轿小声问道:“姑娘饿不饿,出家时奴婢带了徐阿姆做的点心。” 宜锦放下手中的扇子,发髻上的钗环微微晃动,虽眼角仍有些发红,但她已平复了才出府时的悲伤情绪,收了泪意,轻声道:“芰荷,我不饿。” 两人说话间,喜轿穿过集英巷,便到了恢宏的燕王府门前,司仪朗声:“落轿——” 宜锦感到轿身微微晃动了一下,有女官隔着轿子说了好几句吉祥话,随后挑开轿帘,躬身迎宜锦下了轿。 她执着绣扇,眼角余光只能瞧见挂着红绸的门廊,以及穿着喜庆的王府众人。 王府虽也有喜乐,但许是隆昌皇帝到场的缘故,皇室宗亲与小辈们都不大敢闹腾,显得比在侯府时安静一些。 靖王萧北捷就站在宗亲子弟之首的位置,他与他们推杯换盏,目光却落在新嫁娘的身上。 他仍旧没有忘记那日宜锦的话,这个姑娘宁愿嫁给如今无法站立的燕王,也不肯为他费半分心思。 他握紧了手中的酒盏,一直等到身旁的人唤了一声靖王殿下,他才回过神,收回目光。 宜锦却没心思注意旁人,她一路走来,心情愈发紧张,身上厚厚的礼服与沉甸甸的发冠,让她行走极慢,生怕在众人面前出了丑。 隆昌皇帝与章皇后亦在正堂,宜锦跟着司仪官的指引拜完了天地,隆昌皇帝又说了几句吉利的话,便由喜娘引着到了后院。 喜房内的墙壁皆以椒制,色泽温暖,泛着淡淡的香气,却并不像香料那样浓郁刺鼻,紫檀木的架子上,一对婴儿手臂粗的喜烛正在缓缓燃烧着,流下深红的烛泪。 四周家具陈设,皆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等宜锦恍惚回过神时,却反应过来,这间屋子格局陈设,都同玉暖坞中她的寝室极为相似。 芰荷对上绣扇下自家姑娘的目光,心虚地低下头,“姑娘,是宋大人问的,奴婢想着……姑娘早晚嫁过来,布置的舒心些,姑娘也过得舒坦。” 宋骁自然不可能过问喜房的布置,除非萧阿鲲吩咐他这么做。 宜锦的手举得有些酸痛,她将绣扇放下,露出那张上了红妆,显得美艳的面颊。 就在这时,骆宝敲响了喜房的门,问道:“后厨备了些膳食,奴才给薛姑娘送些来。” 宜锦没有出声,芰荷去开了门。 骆宝站在门外,来回徘徊,瞧见芰荷时,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低着头进了房门,将食盒里的红枣羹与小菜取出来。 第59节 宜锦见他低着头不说话,问道:“你家殿下呢?” 骆宝神色有些慌乱,抿唇道:“殿下如今还没醒,但是他之前给姑娘留了封信。” 话罢,他便将藏在袖中的那封如烫手山芋般的信递给宜锦,硬着头皮等在原地。 宜锦纤纤玉手接过信,取出泛黄的信纸,烛火下浓墨重笔,她又怎会认不出萧阿鲲的字,等她一字一字读完,眼底有些酸涩,她抬头看向骆宝,那双杏眼亮得惊人,“他现在何处?” 骆宝被这话惊了一番,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宜锦站起身,繁复的嫁衣在烛火下泛着闪亮的色泽,她就那样站着,明明一句话也没说,骆宝却能看出她着急的神色。 骆宝无奈,只有带路。 外间已是黄昏时刻,红色的霞光与夕日的橘黄融为一体,这座质朴到极致的王府没有繁华的装饰修葺,与萧北冥这个人一样。 宜锦看着四周的景色,这就是昌平四十二年到嘉佑元年,他曾生活过的地方。 王府后院有一处演武台,兵器挂架上各色武器俱全,但显然已经有段时间没人来过,浅浅落了一层灰。 两世以来,除了在矩州那次,她再未见过他用剑,也未见过他骑马。 其实他一直没有抛下戎马峥嵘的过去,只是他再也不能了。 就像如今,他怎么会不难过呢,只是他习惯了将一切苦痛都藏于人后。 宾客们俱在前厅,熙熙攘攘的声音偶尔传来,宜锦瞧着黄昏彩霞遍布的天际,和风将她鬓边的发丝吹起,她跟着骆宝绕过演武场到了书房,脚下踏着光滑的青石板,一颗心却跳得越来越快。 到了书房门前,骆宝与芰荷守在门外。 宜锦却生出些近乡情怯的感觉,良久,她推门而入。 一丝落日的余晖顺着门缝落入室内,书房内布置简朴,靠菱花窗处摆了一张紫檀木的翘脚书案,后头的博古架上摆着密密麻麻的书籍,正中挂着一幅泛黄的图纸,令她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山河社稷图。 一架绣狩猎图的三折屏风旁后,隐隐露出罗汉床的影子,等看到床榻上那人的身影,她在床榻前坐下,那张她曾经无比熟悉的面颊此刻苍白如纸,眉目清淡,失去了所有色泽。 她右手紧紧攥着那封信,如葱白似的指尖轻轻扬起就要抚上他的眉眼,却停在半空中,眼底积蓄的泪珠却失去了控制,如断了线的珍珠,一发不可收拾。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萧阿鲲,我答应过你的,再也不会抛下你。你……能不能,也不要丢下我?” 她知道,他虽不记得上一世的过往,可是却本能地替她考虑周全。 他给了丰厚的聘礼,其中不乏王府名下的铺子田产,如今皆归入她名下,他吩咐宋骁将喜房布置得同玉暖坞一样,他在信中放了和离书,言若有一日她想离开,随时都可以。 他这样做,是默认了自己的腿可能再也治不好。 他将所有的事情都考虑周全,却唯独忘了他自己。 宜锦的指尖触及他深邃的眉眼,眼眶红了红,嫁衣下单薄的脊背微微颤抖,发髻上的凤头步摇发出细碎的响声,她极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却滚落到锦被上。 萧北冥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一片冰冷的黑暗中,他昏昏沉沉,许多时候已经分不清白日与黑夜,但就在这极致的混沌中,他却能听见有个女子一直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那声呼唤那样遥远,却又那样清晰,让他几乎产生一种熟悉的错觉。 他记起十三岁那年昏暗阴冷的山洞之中,有个小姑娘也曾唤他萧阿鲲。 他觉得又渴又冷,但有什么东西渐渐温暖了他,他贪婪地想要留住那抹温度,却有冰凉的东西落下来。 他怔了怔。 原来,也会有人为他而哭泣,为他而伤心。 腿部剧烈的疼痛让他从梦境中抽离出来,冷汗在额间沁出,他睁开双眼,黄昏朦胧的霞光下,眼前的场景渐渐清晰,眼前的人也渐渐与梦境中的那个小姑娘重合。 少女上了红妆,高髻华贵,新嫁娘的装扮令她看起来如牡丹娇艳,眉若远山,杏眼莹润,眼尾那颗浅浅的泪痣衬着微红的眼睑,平添几分脆弱,白嫩的面颊尚有泪痕,显然才哭过。 萧北冥定定看着她,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太过澄澈,以至于他能从中看见狼狈的自己。 那件燕京绣娘花费了半月连夜赶制的精美嫁衣,丝毫没有遮住她的风华,反而让人忍不住将目光停驻在她娇美的面颊上。 世间没有女子不期冀一场完美的婚仪,可她没有新郎亲迎,独自一人成了三礼,日后,或许也会因为这场婚事惹人非议。 而他,或许永远无法站立,无法给她一个丈夫应有的庇佑与疼宠。 萧北冥的指尖动了动,想要替她抚去面上的泪珠,最后却终究没有伸手,他垂下头,紧紧闭上眼,毫无血色的薄唇轻启,“对不起。若是有一日你想要离开……” 宜锦的目光落在他因疼痛笼起的眉峰上,视线渐渐模糊,她截住他的话,“你早就写好了和离书对吗?我离开后,你会开心吗?你……你讨厌我,对吗?” “那为何要亲自绘了图样叫绣娘制嫁衣?喜房中的布置算什么?你给的那些商铺田产又算什么?是你燕王府财大气粗,待每个女子都这样吗?” 萧北冥锦被下的手渐渐握紧,他看着她水汪汪的眼睛,一颗心骤然缩紧,像是被人捏住了心脏。 不是的。 他不是待每一个女子都这样。 从十三岁那年的生死相守,到之后的重逢,一直以来,都只有她像是一束光照在他心上,没有让他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宜锦将手中那封碍眼的和离书在他眼前扬了扬,纸张碎裂的声音从她手中传来,一下又一下,她似是用了最大的力气。 宣纸成了无数张裂片,纷纷扬扬,在夕照昏黄的光影下飘飘摇摇,坠落地面。 她的眼睛红得像兔子,说话也有哽咽之音,“萧阿鲲,那日大殿之上,我既应了这门婚事,便从来没有想过退路。我知道,或许这条路会很艰难,可是我仍旧努力地走到了你面前。” “我知道你的顾虑,更知道你从来不是个自私的人,可是萧阿鲲,你可不可以自私一回,别放开我的手?” 少女低垂着脸,长而翘的鸦睫被泪水浸湿,她咬了咬花瓣似的唇,抽噎道:“我……我愿意嫁给你,不是因为你的身份地位,更不是因为圣上的旨意,只是因为,我心悦于你……” 她十分紧张,绞紧自己的手指,抬头看向那双深沉的眼眸,旋即又闭上眼睛,像是豁出去了一般,俯身轻轻在他唇畔落下一吻。 萧北冥只感觉到唇畔落下一个温暖又芬芳的软物,他的心跳得极快,明明是被“轻薄”的那一个,他却丝毫没有生出任何反感。 反而有些……意犹未尽。 始作俑者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眼睫乱眨,像是被春风吹乱的绒草,只顾慌乱道:“你……你没有拒绝,我就当你答应……” “了”字还没出口,她便睁大了双眼,萧北冥的脸离她不过咫尺,他的眼睛犹如深潭,跳跃着点点光芒,用手托住她的脑袋,微微用力,加深了这个吻。 他的唇微凉,像是初冬融化的冰雪,碾过她温热的唇,逐渐深入,激起一阵震颤,宜锦渐渐忘记了呼吸,她撑着床榻的手逐渐无力,最后终于隔着锦被,将重量都压在他的胸膛之上。 他坚挺的鼻梁与她的琼鼻偶尔触碰,灼热的呼吸混淆在一处,她的发髻在他手下逐渐变得凌乱,摇摇晃晃的步摇终于坠落在松软的锦被之上。 宜锦感到呼吸困难,更后悔自己招惹了眼前之人。 她怎么就忘记了,上一世,萧阿鲲就是个受不了撩拨的人。 良久,他终于放开她,结束了这个漫长的吻,他喉结微动,原本毫无血色的面颊上浮起一抹红,苍白的唇也因沾了她的唇脂而显得红润起来,恍如妖孽。 他的嗓音带着些沙哑,像是砂纸磨过一般,语气带着愧疚,“知知,对不起。” “你既成了我的妻,我便不该擅自写下那封信。” 他顿了顿,修长的指尖抚去她面颊上的泪痕,将她那支步摇插回发髻,“还有,我不是财大气粗,也不是对所有女子都如此。” 他浅浅笑了笑,墨色的眼睛开始有了光彩,“我只待知知如此。” 他抚了抚她松软的发髻,像是在揉某种小动物的脑袋。 宜锦的脸色慢慢涨红,看着他带笑的面庞,忽然有些怔愣。 上一世,他总是很少笑。 还好,这一世,还来得及。 她趴在他的胸膛上,隔着薄薄的锦被,能够听见他微弱的心跳,一声一声,清晰入耳,她顿了顿,眼底有些酸涩,“萧阿鲲,你笑起来,挺好看的。以后要多笑,好吗?” 第56章 情|欲 戌时, 燕王府上下罕见地掌了灯,烛火通明,集英巷外流水席要办七日, 人声依旧喧嚷,宋骁携王府守卫维护秩序。 宜锦自后厨提了食盒,瞧见那道伟岸的身影,又看了看身旁的芰荷, 眼底少见地含了笑意,轻轻碰了碰芰荷的胳膊, 道:“宋将军今日忙了一天,恐怕还未用膳,你送些过去。” 芰荷看向那个灯影下腰间佩剑的身影,嘟囔道:“姑娘,他家主子新婚当日竟然给姑娘写和离书,我才不要给他送吃的。” 芰荷向来恨屋及乌, 姑娘今日才嫁过来, 燕王殿下便写了那样一封信, 害得她家姑娘新婚当日哭了半日, 她眼下自然也不想看见宋骁。 宜锦捏了捏她的小脸蛋,笑道:“快去吧。我们芰荷最识大体了。” 芰荷仍有些不情愿,但她不愿让自家姑娘为难,低声道 :“看在姑娘的面子上,奴婢就勉为其难地去一趟。” 宜锦瞧她麻利地朝后厨去了, 轻笑着摇了摇头, 但心中却格外闲适安宁。 经历过那些战争风霜, 她才觉得如今这样平静的日子是世上最可贵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着的身影却颤颤巍巍出现在影璧下, 宜锦能认出来,那人是宋骁的母亲蔡嬷嬷,上一世那个右眼失明,在愆阳殿守了大半辈子的女使。 蔡嬷嬷如今拄着杖,扶着影璧慢慢挪动着,那张面颊比记忆中要年轻许多,只是被深色布料裹住的右眼显示出那些悲惨的过往早已发生。 即便她早回来了些,可有些事情却依然无法改变。 她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感受,低声叫住这位老人,道:“嬷嬷,后厨做了些膳食,您记得去用。” 蔡嬷嬷闻声抬起头,看到眼前这个腰似杨柳,面若芙蕖的姑娘仍穿着嫁衣,便知道这是长信侯府嫁过来的那位姑娘,如今王府的主母,她有些受宠若惊,忙慌张道谢,称自己已经用过膳。 自从她做了那样的事,除了骁儿,整个王府对她都格外冷淡,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害得殿下成了如今的模样,因此只有自伤一目,可眼前这个姑娘,却仿佛早就认识她似的。 她待她没有任何的轻视,就像是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 蔡嬷嬷感到有几分不可思议,却忍不住亲昵眼前这个姑娘。 一直等宜锦消失在拐角处,她才收回目光,朝着门口望去。 月色如水,王府正门集英巷中的流水席上的百姓也逐渐散去。 宋骁没有摆出侍卫长的架子,他身姿挺拔,混在一众王府侍卫中间十分显眼,芰荷几乎没有费任何力气便找到了他。 芰荷提了红木食盒,自后厨盛了些汤水菜肴,到了宋骁面前,道:“姑娘见大人这么晚了还未用膳,特叫奴婢送膳过来。” 宋骁接过食盒,俯身能瞧见芰荷这姑娘撅着小嘴,她话虽然说出口,却显然不大乐意的模样,同之前在彭氏糕点门前见到时又不一样,似乎是多了几分娇憨,他收回目光,颔首道:“谢过芰荷姑娘。” 芰荷心中仍介意自家姑娘被燕王殿下薄待,如今看他身边人自然也有几分不顺眼,但宋骁这样温声谢过,又令她觉得是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她有些别扭道:“宋大人不必客气。 ” 话罢,她又行了一礼告辞。 等她走了,那群手下却仿佛炸开了锅,叽叽喳喳道:“果然是王妃身边的人,芰荷姑娘瞧着就温柔大气。咱们几时瞧见过宋大人这样温声和气地同小姑娘说过话?” 周围霎时哄笑一片。 宋骁平日里对属下并不严苛,也多以兄弟相称,本来没觉得有什么,被这群糙老爷们一笑,便也觉得哪里不妥起来,他肃了脸色,手中刀鞘反过来,碰了碰为首的,问道:“活儿都做完了?” 众人都忙着做起事来,笑道:“大人您赶紧用膳,这些活儿小的们来就行了。” 又是一阵哄笑。 宋骁颇觉得几分无奈,手中提着的食盒瞬间也有些烫手起来。 第60节 蔡嬷嬷将这些都看在眼中,等人群都散了,她才慢慢走回住处。 * 宜锦自后厨带了食盒到书房,她叫人在榻边支了一处小方桌,将饭菜摆好,放好了藤墩,在萧北冥对面坐下。 他的脸色仍有些苍白,墨色的发披在肩上,眉目极淡,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仙人,一眨眼就会不见。 宜锦将那碗红豆粥推到他面前,道:“我问过邬公公,你已经好几日没好好用膳了,今日便先用些温补的。” 萧北冥看向她,她仍穿着嫁衣,只是去了沉重繁琐的凤冠,面如脂玉,眉如翠峰,红润饱满的唇已经没了唇脂,一双眼睛温柔而有神,以至于他能在她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萧北冥怔了怔,书房之中,昏黄摇曳的烛火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可有什么东西却发生了变化。 他接过那碗红豆粥,没有多说话,几口便喝完了,等用完,他抬头,话语中是陈述的语气,“没有放糖。” 他定定看着她,墨色的瞳眸中显示出一种困惑。 明明与她今日才入王府,才成为他的妻子,但今日她摆饭,同他说话,却自然到仿佛在此之前已做了无数次。 他不是个没有戒心的人,更没有愚钝到对所有事情没有知觉,可他却下意识地不忍拒绝她,心疼她。 宜锦接过他手中的玉碗,替他又盛了半碗,“殿下要加糖吗?我听宋大人说,殿下喜欢吃盐渍青梅,便猜想殿下不喜甜,这才没放糖。” 她知道,萧阿鲲的性格向来谨慎,她也从未想过隐瞒他,可是死而复生,轮回转世这样的奇闻太过荒谬,她暂时更不知晓如何解释。 萧北冥紧盯着她的脸道:“你第一次见我,便送了青梅。” 宜锦一愣,想起那日长街重逢,细雨飘摇,她确实赠与他青梅,不由微微一笑,“那时我手中只有一袋梅子,便想着,许是殿下也爱吃呢,如今想来,倒是莽撞了。” 话罢,他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她脸上,宜锦用手抚了抚右半边脸颊,一双明亮的眼眸中充满疑惑。 萧北冥看懂她眼中的情绪,唇微微扯开一抹笑,他放下碗筷,用右手替她擦了擦嘴角的饭粒。 习武之人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在唇角,激起一种奇妙而又酥麻的感觉,但萧北冥很快就收回了手,声音仍含着闷笑,“有饭粒。” 她可爱而率真,从未有过女子在他面前如此放松自如,哪怕只是用膳,也让他觉得心中安稳。 宜锦只觉得那股酥麻感仍旧停留在唇畔,她低着头用膳,幸好有新嫁娘的妆容遮住了她满面的红云。 她不知道为什么,两辈子以来,总是在萧阿鲲面前出洋相,但他似乎偏爱她出丑的模样。 萧北冥其实没有什么胃口,他勉强用了两碗粥便有些饱了,宜锦见他脸色又开始苍白,便知道他的腿定然极痛。 她抿了抿唇,起身叫下人收了碗碟,这时邬喜来进门道:“殿下,是时候沐浴上药了。” 萧北冥喜净,除了在军中作战时没有条件,他每日都沐浴,即便如今受了伤,也没有例外。 邬喜来瞅着下人收下去的碗碟,见殿下居然进了两碗粥,心中不由地高兴起来,果然有了王妃,殿下用膳便不让他们操心了。 他笑着问道:“王妃可也在此处沐浴吗?” 萧北冥休养腿疾以来,为了处理公务方便,便一直住在书房,邬喜来便叫王府的工匠制了一张浴桶,比寻常的浴桶大了数倍,即便是三四个人,也能躺得下。 宜锦并不知道其中的缘故,邬喜来这样问,她以为是要服侍萧北冥沐浴,还没来得及应下,便听萧阿鲲道:“邬喜来,吩咐骆宝将东院荣昆堂内的浴池稍作休整,供王妃沐浴。” 他说得极快,邬喜来却在片刻之间明白了殿下话中的意思,他忙吩咐骆宝去烧水。 殿下想来是不愿王妃见到他腿上的伤口。 宜锦也深知萧阿鲲的性子,他是一个即便吐了血也要往回咽的人,向来不愿旁人见到他狼狈的一面。 他于她而言,是相处了两世的恋人,但即便如此,上一世萧阿鲲也从不不在她面前露出腿上的伤口。 日子还长,他想要隐藏的伤疤,也许有一天会愿意展示在她面前。 宜锦便与芰荷回了东院荣昆堂,月色正浓,白日里恢宏的王府此刻在朦胧月光下也显得如江南那些婉约的建筑一样柔和。 宜锦踏着灯火回到荣昆堂,就在荣昆堂卧房的槅门后侧,有一处浴池,以大理石为基,鹅卵石为底,王府的下人们烧了水。 烟雾缭绕间,芰荷试了试水温,道:“姑娘,水温正好。” 她平常就伺候惯了宜锦沐浴,早已提前将干净的衣衫与常用的皂荚备好,今夜姑娘新婚,徐姆亲手缝的这件寝衣不仅丝滑舒适,也带着些许不被人察觉的心思。 正红色的丝质寝衣,胸前是一层薄纱,若隐若现,裙尾处用银线绣了层叠的海棠花,行走时如同银色的波浪翻涌。 芰荷只看着,便能想象自家姑娘穿上这件衣服有多么惊艳了。 她将一概物品放好,替宜锦褪去一层一层繁琐的婚服,直至剩一件小衣。 少女墨色的长发及腰,背脊白嫩如玉,纤腰盈盈不堪一握,双腿修长,赤足下了浴池。 温暖的水流将她拥住,随着她轻轻走动而漾起的波纹冲刷在肌肤上,一股战栗传遍全身。 她闭上眼睛,莹润的热气中,少女的躯体若隐若现,眉如春山,长睫垂下一层阴影,樱桃似的唇愈发鲜艳,眼尾那颗泪痣,偏为少女增添了几分魅惑之感,像是洛神赋图中的仕女褪去了端庄。 等沐浴完毕,宜锦用玉臂护住了胸前,乍然从温暖的池水中走出,身上只觉得凉嗖嗖的。 芰荷用柔软的棉布替她拭去身上的水珠,路过那纤细的腰肢,不禁道:“姑娘身上可真白,腰也真细,奴婢都要羡慕王爷了。” 宜锦张开双臂,穿上凑阿姆为她缝制的那件寝衣,长长的裙摆几乎拖地,火色的衣衫,自胸前有一处薄纱,绣出牡丹的花样,如玉的肤色在这红色衣衫的掩映下,几乎让人迷醉。 宜锦只觉得有些不妥,可她自己两世以来也是第一次嫁人为妻,心想着阿姆给她制这样的衣衫,定然是有阿姆的道理。 她默了默,乖乖张开双臂,任由芰荷系上腰间的系带,脸色却被温热的空气染上红晕。 书房中,萧北冥自己撑着下了浴桶,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此刻仍有些虚脱,小腿处才长出肉芽的伤口碰到热水,疼得他几乎脸色发白。 在战场上经过风沙锤炼的古铜色躯体仍旧健壮,透出盘曲的肌肉线条,宽肩窄背,不外如是。 他用浴巾清理了身体,当目光落在小腿处那狰狞可怕的裂痕上时,他的目光幽幽地,忽地沉了下去。 他想起乾马关战场上,战马失控,城门失守,龙骁军死伤惨重,却迟迟未有援兵抵达。 他手下的虎贲曾多次舍生忘死突破重围,给押送粮草的朝廷官员送去讯息,可却次次没有回音。 是他太过大意,竟忘了将领在战场之上,除了自己,谁都不能绝对信任,是他太过信任朝廷,以至于龙骁军伤亡惨重,直到如今,他想起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化作血肉模糊的人影,夜夜不得安眠。 用浴巾随意擦拭了身上的水迹,他用手强撑着出了浴桶,屏息着移动到一旁的藤墩上,坐了好一会儿,腿部裂开的伤口才变得麻木。 他下巴上依旧有水滴,顺着脖颈滑入衣领,使得月白的中衣便得透明,露出那遒劲的肌肉。 坐了一会儿,他才扶着一旁的书案,倚靠手臂的力量上了床榻。 邬喜来听着里面没有水声了,便叫人过来收拾,他看着主子躺在床榻上清心寡欲的模样,试探问道:“殿下今日还是睡在书房?” 萧北冥却没回答,他手中捧着一本书,正对着烛火瞧,反而问道:“荣昆堂都收拾好了吗?一概物品,都照王妃闺房中样式摆放,若是她哪里不满意,再吩咐工匠改重新修葺。” 邬喜来一脸震惊,自殿下开府别住以来,荣昆堂一概布局都未曾更改过,殿下连用熟了的物什都要原路摆放,如今竟然愿意为了王妃破例,实在是罕见。 “殿下的意思,是叫王妃住在荣昆堂?” 才新婚第一夜就分房别住,恐怕也太委屈王妃。 萧北冥凝视着手中的书,目光却没有焦距,“夜间不安稳,怕吵着她,你将荣昆堂收拾齐整,若是有什么要添置的,着人立刻送去。” 他话虽这样说,但想起她离开侯府嫁与他,不仅没有迎亲的郎君,如今连新婚都不得同房,心中又开始唾弃自己。 他的手握紧了书页,眉头紧锁,抿着唇,这书是怎么都看不下去了。 若是沈赣太傅在,定然会与他说心不静时不宜读书。 可是如今,他却没有主意。 就在这时,门外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女子娇柔的声音传入房门,“殿下睡了吗?” 邬喜来身子一震,偷偷瞧了自家殿下一眼,便极为知情识趣地退下了。 出门时,他见到王妃披了水红的披风,上上下下遮盖得严严实实,一张脸卸了妆容,却更显得小巧白皙,楚楚可人。 他忙收回目光退下。 芰荷看着自家姑娘入了内室,便留守在外。 书房灯火悠悠,门窗已经掩下,只剩上头的囍字格外夺目,宜锦站在正中,水红的披风恰巧到她的脚踝,她未曾梳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双眸子像是盛了御河中的春水,波光粼粼。 宜锦被眼前人的目光打量地有些脸上发烫,她扯了扯披风,垂下头,低声说道:“我……一个人睡不着,萧阿鲲,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萧北冥握着书的动作有些僵硬,他沉默着没说话,目光落在她领口处,莹白的肌肤在烛火下闪着莹润的光泽,她显然才出浴,两缕发丝仍带着潮意,像是耷拉着的兔耳朵,乖巧地贴在耳畔两侧。 嗯,像她的人一样乖巧。 宜锦尴尬地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如何放,她见他不语,以为他不愿与她同床,虽然心里有些委屈,但仍旧低声道:“殿下若是不便,我回荣昆堂便是了。” 她转身欲走,男人低沉的声音却传入耳畔,“过来。” 她转过身,抿唇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欢快地跑到床榻前,脱了绣鞋,又将披风取下,玉足上了床榻,滚进被褥中,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等萧北冥反应过来,她只剩两个水灵灵的眼睛露在外头,像是林间躲进巢穴的兔子,生怕他赶她走。 萧北冥只觉得有些好笑,他将手中的书放下,灭了床头的灯盏,月光透过窗棂倾泻而下,映着床脚处一大一小两双鞋。 宜锦躲进被子里,一颗心怦怦直跳,她能闻到他身上皂角的清香,又像是被褥晒过太阳的那种味道,让人觉得很是安稳。 萧北冥则有些僵硬地躺着,他将那双腿挪了挪,离她远远的,甚至不敢侧过脸,对上她那双亮得像星星的眼睛。 但她身上一股兰香的气息却令人无法忽视。 他闭上眼睛,想要平稳住自己的呼吸,可脑海里却全是她褪去披风,穿着正红色寝衣的模样,她没有穿小衣,玲珑的身材在这寝衣的掩映下若隐若现,若是能抱着她…… 他猛地睁开眼睛,一滴汗自额间滑落,只觉得室内热了许多。 宜锦渐渐平稳了心绪,她听着枕边人粗重的呼吸,无辜问道:“殿下是哪里不舒服吗?” 萧北冥看了她一眼,“无碍,只是有些热。” 宜锦闻言,将被褥朝下扯了扯,徐阿姆为她做的这件寝衣,稍微用力便露出了圆润白皙的双肩,但她自己浑然不觉,只是扭头看他,“殿下,我也觉得有些热。” 萧北冥不经意转头,她长发如瀑,侧首看他,白皙的肩在墨发遮掩下露出圆润的弧线,隐隐露出几分春色,偏她自己不曾察觉,那双盈盈的眼眸紧紧盯着他,像极了山野志怪中化成人形的狐狸。 他的喉头微动,觉得自己浑身都有些难受,丝丝缕缕的热气几乎令他没有办法安然入睡。 良久,等身旁的人睡熟了,他才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将被褥往上提了提,遮住她胸前的春光,然而就在移动的那一刹,他不小心碰上那抹温热。 像是被烙铁烫住,他手下的动作开始变得艰难万分。 知知。 这一夜他念了许多遍这个名字,从未觉得这两个字能带给他如此的激情与跌宕,终于在黎明第一抹曙光出现时,他有了困意。 第57章 应战 宜锦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 她总是梦见前世的场景,梦见萧北冥提着带血的头颅,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可她却渐渐失去了意识。 第61节 她梦见就在皇极殿内,他咳了血,明明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却已经暮气沉沉, 那双冷静乌黑的瞳仁,渐渐失去了所有亮光。 她在梦魇中惊呼出来, 萧北冥几乎手足无措,试着将她紧紧搂入怀中,她眼角有泪,嘴里一遍一遍呼喊着他的名字。 萧北冥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唤着她的小字,眼底却逐渐冷凝。 她到底梦见了什么, 才会这样伤心惊惧。 且这个梦与他有关。 好不容易到了鸡鸣时分, 怀里的人才逐渐安稳, 萧北冥抚过她眼尾的泪珠, 拍着她光滑的背脊,心底却再也没有任何旖旎的心思。 他知道她就是山洞之中曾经割血喂他的那个小姑娘知知。 缘分是多么奇妙。 那时候风雪交加,他几乎认定自己不能活着从深山中出来,可是他如今不仅活下来了,还娶了当初救他的那个姑娘为妻。 可是他不明白, 长街重逢那次, 她见他时双目含泪, 像是与分别了许久的人重逢,既难过又高兴。 她知道他不喜甜食, 知道他身边的人,连蒲志林都说,这个姑娘实在玄妙。 他从不相信天底下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可似乎却也没有别的说法能解释。 除了如蒲志林所说那样,这么多年,这姑娘其实一直喜欢他,只是碍于家世不敢说出口,因他的腿疾,燕京没有那个世家的女儿愿意自毁前途嫁给他。 只除了眼前这个小傻瓜。 她明知道燕王府不过是个暂时风平浪静的龙潭虎穴,可是她依然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 自他幼时起,他便知道,若是有了别人能选,便从不会有别人选择他。 章皇后是这样,父皇是这样。 只除了眼前人。 她坚定地选择他,相信他,不问后果,不问归路。 萧北冥不知心底是何感受,他的下巴就挨着她的发顶,芬芳的兰香将他萦绕,他的双臂环着她的肩膀,被压得有些发麻,可是心底却被什么东西填满。 直到鸡鸣时分,黑乎乎的天空开始出现一抹浅淡的亮光,他才终于放下凌乱的思绪,抱着怀中娇小的人沉沉睡去。 天大亮时,已经日上三竿,宜锦被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吵醒,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仍觉得困顿,下意识搂紧了怀里的“抱枕”,但今日这抱枕却一点都不舒服,硬邦邦的,她下意识按了按,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慌忙睁开眼睛,对上一片肌理分明的古铜色,她盯着看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那硬邦邦却又带着弹性的东西,就是她那好夫君的胸膛,乍然红了脸,像是熟透了的番茄。 萧北冥眼下乌青,被她一戳,以为她又做噩梦了,便拍了拍她的背脊,安抚道:“知知。” 宜锦怔愣在原地,任由他拍着背脊,不知怎得,却觉得眼眶有些发酸。 她的记忆中,肯这样哄着她的,除了娘亲,便只有阿姐。 但如今,又多了一人。 她在他怀中缩了缩,不知什么时候,两人之间已经没有了最初的界限,被褥上交颈的鸳鸯似乎也格外生动起来。 她悄悄仰头看着他,伸手碰了碰他挺拔的鼻子,锋利的剑眉,以及那张薄唇,以前娘亲在时,曾说薄唇的男人薄情,可是萧阿鲲似乎是个例外。 又是一声鸡鸣,萧北冥被鸡鸣声吵醒,几乎是瞬间,他睁开了眼睛,目光怔怔落在怀中的温香软玉身上,她仍穿着昨日那件寝衣,朦胧的晨光中,红色的纱衣与洁白的肌肤反差更为明显。 他的手就落在她腰肢上方,离那山谷不过一点点的距离,触及的部位无一处不软,一处不令人新生荡漾。 宜锦见他一直盯着那处看,她也低了头,这才想起来自己没有穿小衣,那萧阿鲲岂不是…… 她捂住胸口,红着脸朝左侧挪了挪,与他拉开距离,用蚊子似的声音解释道:“这是阿姆做的寝衣……” 她欲盖弥彰的解释,似乎将事情推向了更尴尬的境地。 萧北冥收回手,有些为离去的温香软玉而失落,他低声笑了笑,有意逗弄她,正色道:“你阿姆的手艺很巧。” 宜锦睁圆了眼睛,两世以来,她几乎没有看见过萧北冥如此不正经的时候。 她脸色涨红,有些懊恼昨夜自己不该听芰荷的话穿阿姆做的这件衣衫,她早就说这件衣衫有些太……,可是阿姆却说,夫妻之间就是该这样穿的。 她几乎落荒而逃,下了床榻,轻轻叫了声芰荷。 芰荷在外守着,听自家姑娘叫她,便知道是要晨起梳妆了,她捧着水盆,打了门帘进入内室,伺候姑娘梳洗。 眼看着时辰不早了,今日还要给章皇后和隆昌皇帝请安,她虽然不喜章皇后,可是身为燕王妃,进宫请安便是礼节,众口悠悠,礼不可废。 芰荷一双巧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替宜锦盘起一个端庄的螺髻,按照品级大妆,插了一支四尾凤钗,换了一身宫装,正是初春时宫里时兴的式样,显得女子身材纤细,如御河边随春风起舞的柳条。 新妇进宫请安,难免要穿的庄重些,但这身服饰在宜锦身上却不显得老成,反而增添了几分娇媚。 隔着屏风,萧北冥能瞧见他的小王妃正着急梳妆打扮,他眼底含笑,吩咐邬喜来去后厨备膳食,“她昨夜睡得不大安稳,叫后厨备些糙米薏仁水。” 邬喜来一惊,品味着睡得不大安稳这四个字,忍不住笑开了花,忙拍着胸脯道:“老奴都明白,殿下等着就是了。” 等宜锦梳妆完毕,对着满食案丰富的早膳,又看了眼笑得眯缝着眼睛的邬总管,只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落座,邬喜来忙替她盛了一碗糙米薏仁汤,道:“薏仁汤安神,殿下特意吩咐后厨做的。” 宜锦接过那碗汤,入口有些微微的涩,但却并不难喝,她仰头看着萧北冥,见邬公公又递了一碗羊肉汤给萧北冥,嘴里道:“殿下近日容易疲乏,应当多补一补。” 萧北冥看着那碗汤,似是知道邬喜来误会了什么,他扫了个眼风给邬喜来,“你什么时候瞧见本王疲乏了?” 邬喜来瞬间又明白了,头摇得像是拨浪鼓,附和道:“是是是,殿下天生神勇,奴才什么时候都没见您疲乏过。” 宜锦:…… 她觉着有哪里不对劲,可她却说不上来。 她给萧北冥夹了几块水晶虾饺,道:“若是在侯府,殿下便可以尝到徐阿姆做的虾饺了,徐阿姆做的水晶虾饺是一绝,” 萧北冥看她眉眼低垂,没有晨起时那股子活泼劲儿,便知道她应当是想家了。 他将她夹过来的虾饺一一吃掉,又给她夹了一块茯苓糕,低声道:“三日后回门,你若是想家,我们那日可以早些回去。” 宜锦闻言,微微一怔,看向他认真的眉眼,却忽然生出一阵恍惚,她低声道了一声好。 两人用完膳,便到了入宫请安的时辰,邬喜来早就安排了马车,宜锦本以为萧北冥不会去的,可等到他自己转着轮椅出来,她只有呆愣在原地。 她抿唇道:“殿下,进宫谢恩,我可以独自应付。” 他的腿伤还未痊愈,况且她知道,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章皇后与隆昌皇帝,如今进宫谢恩,恐怕是为了她。 邬喜来也劝道:“殿下,您的腿疾本就没好,大夫也叫你多休养……” 萧北冥却没有听从他们二人的建议。 他知道,昨日成婚没有新郎亲迎,她已然受了许多委屈,倘若今日他不陪着她进宫,那么旁人难免轻视她。 他不想让任何人轻视她。 即便是要会豺狼,也该是他先会。 身为男子,本就该有担当。 他转动轮椅,只靠着臂力滑向斜板上了马车,尽管过程艰难,但他想着不能在知知面前出丑,还是努力坐到了。 宜锦看着他的身影,却觉得眼中酸涩,芰荷扶着她踩着脚凳上了马车。 马车内极为宽敞,萧北冥膝上放了一本《资治通鉴》,宜锦对这本书并不陌生。 这本书扉页,曾由沈赣沈太傅署名,他虽没有当过萧阿鲲一日师傅,但在萧阿鲲心中,他恐怕是唯一的恩师。 沈赣,前世那个在忽兰王军前毅然献身的老人家,如今仍陷在北境王城的地牢之中。 宜锦握紧了手中的帕子,她不能再让事情沿着前世的轨道行进。 如今章皇后与萧北捷恐怕正是得意的时候。 前世萧北捷宁愿与忽兰王军勾结,也不愿放下称帝的执念,若这一世他如愿得逞,再有国家危亡,社稷颠覆的时候,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抛下大燕的百姓。 有这样的君主,即便是有千千万万个沈赣之流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她其实是存了私心的。 这一世,她只想萧阿鲲好好地活着,不必背负任何沉重的负担。 萧北冥见她神色沉重,只以为她是因为要入宫面圣才会如此,他放下手中的书籍,温声道:“入了宫,你只需跟在我身后便是,别怕。” 宜锦看着他,点了点头,其实只要有他在,她什么都不怕。 马车一路沿着御街到了皇城门下,守城的将士瞧见燕王府的徽标便放行了。 过了午门,便必须下马车行驶,对于萧北冥而言,再次踏上入宫的路途,要接受满宫内侍宫娥异样的目光,无异于将伤口再次在众人面前揭开。 众人会感叹,昔日征战沙场的燕王,怎么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萧北冥神色冷静自持,他没有因为那些打探惋惜的目光而感到受伤,只是双手因为持久用力而青筋横亘,但面上,他却没有露出丝毫不堪。 宜锦站在他身后,替他推着轮椅,因为她,他才要忍受这些目光,可是她怎么舍得。 穿过甬长的宫道内,隐隐约约能瞧见皇极殿琉璃瓦的重檐屋顶,朱漆大门,汉白玉的石阶,琉璃瓦上的压角兽似乎要腾空而起,在朝阳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令人望之生畏。 这座宫殿,甚至于这条宫道,宜锦都并不陌生,冬日积雪盛行时,她曾在此处洒扫,上一世也是在这条宫道之上,萧阿鲲将她带回了皇极殿。 昨日的一切似乎都在眼前,但一切似乎又都有些不同。 到了皇极殿前,邹善德道:“王爷与王妃赶巧了不是,圣上这会子才下了朝,正念叨着两位呢,快请进。” 萧北冥入了大殿,隆昌皇帝才下朝,仍旧穿着明黄的朝服批折子,见皇长子来了,他眼底划过复杂的情绪,道:“你腿疾还未痊愈,怎么就入宫来了。父皇不缺你见这一面。不必行礼了。” 隆昌帝看着坐在轮椅上的长子,也有些不好受,这个儿子替他守卫北境,从未有过一刻懈怠。 北境因有燕王,太平日久,可是凡事有利有弊,在北境,燕王的名望与权威曾一度超越皇权。 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因此他只有忍痛断了这只左膀右臂。 但到底是他的亲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去死。 如今将长信侯的女儿指给冥儿,也算是弥补了当日他所做的决定。 隆昌皇帝道:“朕依稀记得,你小时候书法字画皆是上乘,不丝毫不逊色于捷儿,只是后来却再也不肯画了。邹善德,去将朕的那把昌平文房四宝取来,赐给燕王。” 邹善德忙应下。 萧北冥听了这话,面上却无悲无喜,没有任何波动,他谢过帝王,“儿臣谢过父王,只是如今儿臣怕是再也画不出那样好的画了。” 十三岁那年,那幅为父皇贺寿的江山社稷图,只给他带来了无妄之灾。 可是那样沥尽心血的一幅画,却仍比不过二弟一个简简单单的玉观音。 他一直都知道父皇厌恶他,厌恶他卑贱的出身,厌恶他的一切。 可他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 第62节 他在文经上下苦功,严寒酷暑亦不敢轻骑射,次次考校都得夫子夸赞,只想得到父皇一个肯定的眼神。 但父皇从未对他有过赞扬,甚至不曾有过怜悯。 年少时曾惶惶不可得之物,如今看来,是这样的不值得。 当他再也不执着于字画时,他的父皇却肯将那套珍贵的文房四宝赐予他了。 宜锦看着那套文房四宝,却想起前世萧北冥书案之上那副文房四宝,即便后来宣州知州多次进献书房珍宝,萧北冥也没有抛弃最初的那套。 原来是隆昌皇帝赏赐的。 隆昌皇帝亦赐给宜锦一柄玉如意,宜锦叩谢君恩,只听隆昌皇帝道:“你的出身并不算尊贵,但如今既成了燕王妃,你便代表着皇家与燕王府的颜面,好好服侍你的夫君,打理王府,这才算不辜负朕的期望。” 宜锦心中并不喜隆昌皇帝,但在明面上,他代表着君父的天威,代表着孝道,她只有遵从。 隆昌帝见她还算乖顺,点了点头,道:“你们二人自去拜见皇后吧,她为了这桩婚事,前后操持,你们也该去谢恩。” 宜锦低声应下,等她出了皇极殿,却只觉得松了一口气,垂首瞧了眼萧北冥,他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唯独轮椅上的一双手用了力气,青筋微微跳动。 她几乎瞬间能体察出,他不高兴。 宜锦觉得心疼,无论是章皇后还是隆昌皇帝,都从未将他当成自己的亲人。 天家的利用多于血缘。 她替他推着轮椅,想替他省一些力,让他轻松一些。 萧北冥没有拒绝。 章皇后的长春宫正热闹着,宫人们都知道靖王殿下与镇国公府嫡长女章漪姑娘的婚事定下了,皇后娘娘这几日正高兴,邀请了世家夫人们来了一次流水宴,品尝燕京春日美食。 场上正热闹着,燕京贵女们大多会投壶马球,作为一种社交礼仪,这几乎成了世家贵女们的必修课。 等小内侍朝章皇后通报燕王夫妇到场时,章皇后笑了笑,“快请她们进来,从前他打马球从未有过败绩,今日刚好捷儿与漪儿都在,叫她们小年轻比试比试,也省得无趣。” 萧北捷站在章皇后身侧,瞧着那个换了妇人装扮,容貌娇美的女子,又瞧了瞧她身侧坐在轮椅上的萧北冥,冷冷笑了笑。 他远远迎上去,笑道:“皇兄可算是来了,今日春光正好,原本想与皇兄比一比骑射……” 他的目光向下移了移,意有所指道:“如今倒是也比不成了。投壶又太过女气,不如我与皇兄切磋切磋射箭如何?这么久过去,不知皇兄可还是昔日闻名燕京的神射手?” 宜锦贝齿咬了咬唇,一双杏眼中冷得几乎像淬了冰,她从前只觉得靖王是被章皇后教坏了,如今却觉得,或许这人的恶是藏在骨子里的。 她冷冷看着眼前人,道:“你皇兄的箭,从来只会对着忽兰敌军,不像靖王殿下,只敢对着家里人叫嚣。” 未能上战场,比不上萧北冥战神之名,一直是靖王心中之痛,他听了这话,嘴角微微有些僵硬,却依旧挑衅道:“皇兄莫不是伤了腿,连骨气也一并丢了?” 他又转过目光看着宜锦,“你不过是破落侯门出身,是因为皇兄才能站在本王的面前不必下跪……” 他话还没说完,却忽然听那轮椅上的人冷冷开口,“我应战,三局两胜,若是你输了,便给你皇嫂磕三个头,你可敢应战?” 第58章 守护 和风吹拂着四周的樟树, 在湖面上投下飘零的树影,世家夫人与贵女们皆在水阁上的围栏处观战,章皇后位于首座, 氛围肃然,其余人等也不敢擅自说话。 靖王与燕王的关系本就微妙,如今这场比试由燕王殿下提出,皇后娘娘也未曾阻止, 若是靖王果真输了,便要给长嫂磕头, 这等赌注是皇家内部之事,即便成真,她们这些外人又怎么敢看。 章皇后脸色微冷,她扶着瑞栀的手,坐在一旁,看着场上, 压低声音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瑞栀微微一愣, 俯身行了个礼, 眼睫低垂, “奴婢明白。”起身悄悄退下。 宜兰同在水阁之上,她俯瞰着围栏之下场上的靶子,眉眼中藏不住的担忧。 方才她听得清楚,靖王羞辱知知在先,燕王殿下是为了知知才应下这场赌约。 可燕王如今双腿有疾, 靖王身强力壮, 这比试本就不公平。 她看了眼坐在首席的章皇后, 章皇后正言笑晏晏,同镇国公夫人说着话, 丝毫没有阻止这场比试的意思。 一个贵女开口问章漪,“阿漪,你觉得哪位殿下会赢?” 章漪衣妆华贵,一双微挑的凤眼有意无意显示出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倨傲,她自幼饱读诗书,得太傅教导,她日夜苦读,勤修五艺,就是为了能嫁这天下最尊贵的男儿。 她微微抬起下颚,看着劲风吹拂的湖面,朱唇轻启:“自然是靖王殿下。” 话罢,她下意识瞥了一眼宜锦,但宜锦面容沉静,目光紧紧追随着萧北冥,丝毫没有露出忐忑之意。 章漪心中微嗤,但到底留着体面,说实话,靖王赢得比试是意料中的事,但对上一个腿脚不便的,倒有些胜之不武了。 她耐心地等待着采摘胜利的果实。 宜兰悄悄牵住宜锦的手,安抚道:“知知,别担心,男人们的事,自有他们自己解决。” 宜锦回握住阿姐的手,对上她温柔的眼,垂眸道:“阿姐,我从不担心他的箭术,我只是有些内疚。他是为我出头,才答应比试的。” 宜兰听了这话,心中的石头反而放下了,她笑道:“傻丫头,夫妻之间,本就是荣辱与共。他是你的夫君,往后一生,你之荣辱祸福,皆系在他身上,他能护你,这是好事。今日换作是他被刁难,你也会替他出头,不是吗?” 宜锦点了点头,心中有些释然。 水阁之下,靶场上各色木桩林立,往日禁军操练箭术便是在此处,两旁的禁军兵士第一次瞧见这样的阵仗,都恨不得伸长脖子一睹现场。 “喂,你说两位殿下谁能赢?” “那还用说吗?燕王殿下过往确实神勇,可如今这腿……哎。” “腿伤了,手又没伤,我赌燕王殿下赢。” 场上的窃窃私语并未影响萧北冥,他注视着遥遥水阁上那个少女,像是场上再无其他人,直到武官道:“两位殿下,比试开始,三局两胜。第一场,百步穿杨。” 所谓百步穿杨,便是考验射箭的力度与准头,于百步之外树一靶,射入中心者为胜。 萧北捷手持弯弓,环视四周,目光落在萧北冥脸上,“皇兄,咱们许久未曾比试过了,今日你可别让着弟弟,我们堂堂正正比一回。” 一直以来,战神之名,所有的光环都落在萧北冥身上,而他受母后管制,根本没有上战场的机会,他想同皇兄一试高下,已经不是第一日了。 萧北冥神情淡漠,眼皮子都未曾动一下,只是用手调试着他那把久未拿起的金弓。 幼时,他于箭术上并不精通,又因为体弱,张力不够,即便是最小的弓,他也难以发挥,可他那时知道,只有练好箭术,才能让父皇刮目相看,才能让章皇后高兴。 但当他真的箭术超群时,隆昌帝和章皇后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 他向来是不被期待的那个。 唯独知知,从始至终都无条件信任他。 他抬起头,看着远处的靶子,心无杂念,“皇弟先请吧。” 萧北捷拱手,“那皇弟就不客气了。” 他深吸一口气,竟有些紧张,取箭,右臂紧绷,拉开弓弦,右眼瞄准百步外的靶子,良久,一滴汗自额上划下。 箭矢终于飞出,回弹的力道让萧北捷往后退了一小步。 靶场那边的五官取箭记录,呼道:“五环正中!” 萧北捷松了口气,水阁之上的夫人贵女们也都惊呼一声。 皇二子从前从未展示武艺,原来箭术却如此高超。 章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嘴上却谦虚道:“这孩子,到底是心气浮躁了些。” 章漪微微一笑,道:“靖王殿下不比燕王身经百战,只是偶尔练习便能达到如此地步,可见天资过人,来日勤加练习,比之大内的神弓手也也不遑多让。” 各家命妇贵女都想讨好皇后,你一言我一语,溢美之词数不胜数。 宜锦依旧不为所动,她捏紧手中的帕子,她相信萧阿鲲的箭术,可是他腿伤未愈,牵一发而动全身,于她而言,无论输赢,都没有他的健康重要。 章漪眼角余光见宜锦这副模样,便以为她是害怕,心底不免有几分得意。 宜兰瞧着那靶场,心里也有些担忧,靖王已中靶心,燕王殿下若要胜过靖王,除非…… 她握住宜锦的手,示意她不要担心。 靶场之上,萧北冥取出箭矢,张弓瞄准,风轻轻吹拂起他的发丝,自腿伤之后,他已经许久没有用过这张弓,但老朋友在他手中依没有生疏。 他缓缓眯起眼睛,利落松手,弓弦之力反震虎口,力道异常,远远不是他平常所用的那张弓,他却没有露出丝毫异常,箭矢擦破气流直直刺入靶心,余震之力让整个箭靶都震动了几分。 萧北捷看着箭矢的轨迹,直到那支后来居上的箭矢将他的箭羽刺落,他的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皇兄箭术果然一如往昔,从未让人失望过。” 萧北冥没有看他,只是抚着那把弓,语气淡淡,“皇弟谬赞。” 场上喜报传来,水阁之上的女眷们鸦雀无声,即便心中觉得精彩,却也不能大声喧哗,聪明人都能瞧出,皇后娘娘此刻有些不悦。 宜锦只在箭矢中靶的那刻握紧了阿姐的手,有些失态,她知道萧阿鲲的箭术极好,但终其两世,这还是她第一次看他射箭。 若想将靖王那支箭矢击落,不仅考验准头,还考验射箭人的力道,但萧阿鲲做的极好。 章皇后边瞧着场上的兵士布置靶场,边与身旁的夫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但她眼底有藏不住的失望。 今日,原本是捷儿最好的露脸机会,她请了隆昌帝到现场,捷儿若是争气些,在接下来的比试中稳下心来,倒也还有翻盘的机会。 就怕他一再失手,丢丑于人前,届时若真按照那个赌注来,皇家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无论看台上的人作何想法,比试到底是继续进行了。 第二场比的是射杀活物,比起不会移动的靶子,天上的飞禽无疑更考验箭术。 比试开始,武官们将提前捉好的飞鸟放入空中,那几只飞鸟鸣叫着盘旋几圈,萧北捷忙张弓去射,一只家雀应声落下。 场上一片叫好。 家雀身子极小,盘旋在空中更是难以捕捉,可靖王一箭能射中如此微小之物,可见箭术高超。 他站直身子,收了弓,他那皇兄坐在轮椅上,尽管暂未射中一只飞禽,神情却仍旧云淡风轻,只是张弓拉弦,细细瞄准着那群飞禽。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众人觉得燕王必输之时,几声鸣叫却从空中落下,上前检验猎物的武官一脸震惊道:“一箭三雕!” 射中一只活物简单,可是一支箭射中三只活物,却非要技艺与眼力耐心兼得不可。 萧北捷听着耳边的唏嘘之声,握紧了手中的弓箭,神色紧绷,自幼时起,环绕在他耳边的便是这唏嘘之声,可却没有一次是为他而响。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萧北冥,三局两胜,已经没有再比的必要。 可是那份赌约,却是要他给薛氏磕三个响头。 他握紧手中的拳头,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章皇后在席上看着这场面,脸色不能再难看,她低声问瑞栀:“明明让你将他的弓……,为何他还是赢了?” 瑞栀神情慌乱,压低嗓音道:“娘娘,奴婢确实安排人在弓箭上做了手脚,奴婢也不知为何会这样……” 就在这时,邹善德唱道:“圣上驾到——” 第63节 两旁的宫人连忙避让,隆昌皇帝自辇舆上走下,抚着手中的佛珠,环视一周,沉声道:“朕听闻捷儿与冥儿在此比试,特意过来观战,皇后,战况如何?” 章皇后掩盖了方才的失态,扶着瑞栀的手,笑盈盈地站起身将主位让出来,柔声道:“陛下来得不巧,三局两胜,如今胜负已分了。冥儿真不愧是咱们大燕的战神,如今即便双腿有恙,箭术也依旧难逢敌手。” 隆昌帝的眼渐渐失了笑意,他拨动手中佛珠,“果真如此吗?” 章皇后眼底浮现淡淡笑意,点了点头。 宜锦在一旁听着,身上已经渐渐生出冷意,章皇后明知隆昌皇帝最忌讳功高震主之人,皇帝才是上天之子,章皇后此言无异于捧杀,只会让萧阿鲲的处境更加艰难。 隆昌帝看向靶场上两个身影,不喜不怒道:“既然已经比试完了,怎么还在底下,不上来面圣?” 章皇后闻言,面露难色,“这两个孩子赌气,说是三局两胜,输的那个要给燕王妃磕头。” 隆昌皇帝龙目一瞪,将手中的佛珠摔在桌上,“真是胡闹!叫他们上来。” 趁着这间隙,他的目光落在宜锦脸上,燕王妃薛氏,容貌确实艳丽如花,引发这场争端,她有无法推卸的责任。 各家大臣的诰命都在此处,隆昌帝也不想闹得太过难看,等两个儿子到他面前行礼时,他道:“你们两个都到了成家的年纪,却还是这样不成体统,只会胡闹,兄弟之间,比试可以,做什么要打赌?” “今日便到此为止。” 萧北冥垂首,一直没有说话 ,隆昌皇帝也以为他没有异议,正要松口气,却忽然听萧北冥抬首道:“不磕头也无妨,你对内子出口不敬,是否也该致歉?” 萧北捷本以为这事能翻篇,却没想到即便在父皇面前,萧北冥依旧油盐不进,他尴尬地低下头,却不愿认错。 薛氏本就出身破落侯府,若非因缘际会,哪里能做燕王正妃?即便是为侧室也是不够格的。 他没有说错。 隆昌皇帝望着萧北冥那张与张氏极为相似的脸,眼神冷到了极致,“你为了一个女人,要兄弟阋墙吗?” 宜锦看着场上僵持的氛围,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可以,她不愿要那声道歉,她只想萧北冥好好的。 萧北冥目光冷然,他看着萧北捷,“你方才敢对她不敬,无非是觉得我燕王府无力替她撑腰,欺她新妇入门,根基不稳。今日当着众人的面,我便放话在此,谁对她不敬,便是对我不敬。七尺男儿,愿赌服输,是磕头还是道歉,你自己选。” 隆昌皇帝脸色发青,强忍着没在众人面前发怒,他看了一眼罪魁祸首。 萧北捷对上父皇的脸色,便知道这次即便他想抵赖也不行了,他冷着脸,行至宜锦面前,咬牙道:“方才是我出言不敬,还请皇嫂原谅。” 宜锦知道,让萧北捷道歉认错,比杀了他还难受,她没有抓着不放,只沉默着应下,没有再说旁的话。 这场流水宴吃得不是滋味,在隆昌皇帝挥袖离开后,各家诰命与贵女也都一一告退,生怕触了章皇后的霉头。 章皇后从皇帝的眼神中看出了责怪,她坐在主位,对于应对燕王府的新妇也彻底没了兴趣,只叫瑞栀赏了些礼下去,旁的也都不再过问。 临分别时,宜兰牵着宜锦的手,眼中满是欣慰,“我本来担心你到了燕王府会受欺负,看来是我想错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送走阿姐,宜锦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了下来。 她上了王府的马车,车内燃着熏香,淡淡的烟雾让人心生宁静,萧北冥左手拿着一本古籍。 马车颠簸着行进。 宜锦取过他手中的书,“萧阿鲲,你的书拿反了,你知道吗?” 她说着,将书放进柜子里,扯过他右边那只广袖,将袖子撸上去,将他握成拳的右手展开。 虎口处一道几乎见血的红痕映入眼帘。 那是弓弦回震之力所伤,他掩藏得极好,若不是方才见他只用左手翻书,她也无法发现。 宜锦的眼睛忽然有几分酸涩,她轻车熟路找出伤药和纱布,撒了药,吹了吹他的伤口,小声问道:“还疼吗?” 萧北冥摇了摇头。 这点痛于他而言,简直如同蜻蜓点水。 宜锦吸了吸鼻子,替他包好伤口,一颗晶莹的泪珠掉落下来,“萧阿鲲,你今日,不该为我出头的。靖王无非是占些口舌之利,可是你今日不仅得罪了皇后,更惹了圣上生气……” 萧北冥本觉得没有什么,可是等那灼热的泪落在他的手背,他的心却忽然一缩,修长的手抚去她眼角的泪,沉声道:“知知,娶你回府,不是让你受委屈的。哪怕没了这双腿,我也能护你周全。”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个姑娘像她一样,温暖如春日朝阳,仅仅只是简单的靠近,便能让人心生暖意。 有他在一日,便绝不允许任何人轻视欺侮于她。 第59章 心疼 黑漆马车驶入王府时, 已是黄昏时分,天边淡淡一抹晚霞,投下散漫的金光, 为王府后院那片竹林镀上一层作古的金色。 宜锦踩着杌子下了马车,芰荷在一旁扶她,等她安然下了马车,萧北冥已操控着轮椅缓缓自长木上滑下。 他的手因为用力已经青筋尽现, 缠着纱布的右手渗出丝丝血迹,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自宫中回来后, 他异常沉默。 宜锦推着他入王府的大门,宋骁等人守在门口,见两人一起入府,忙齐声行礼道:“属下等见过王爷王妃。” 萧北冥淡淡应了声,抬手道:“都散了吧。” 橘黄的光落在两人身上,投下一道相互依靠的影子。 王府厚重的朱红大门, 成了他们的背景。 众人散去, 心底却都有些莫名欣慰。 如今也有心疼殿下的人了。 等入了荣昆堂中庭, 萧北冥才开口道:“从前我常驻北境, 王府并未好好修缮,荣昆堂相比玉暖坞粗犷简单了些,明日叫邬喜来画了图纸,照着玉暖坞也修一处水阁,种些花树。” 宜锦看着空旷的院落, 除了演武场, 便别无装饰修整, 唯独称得上风景的只有后院那片竹林,果然是萧阿鲲的性格。 她的目光环视一周, 柔声道:“好。这里与后院竹林打通,可建一座凉亭,殿下出了演武场,便可以到凉亭里歇息,院角也可以辟出一块菜地,还能种些瓜果时蔬,到了夏时,我们便能在竹林乘凉。” 萧北冥眼睫低垂,在听见“我们”二字时,他微微抬首,不知为何,他很喜欢听她说这两个字。 就仿佛她无论做什么事,都将他考虑在内。 他仰首看她,眼底映出夕照下她脸上含笑的模样,心中忽然微微一震。 以前燕王府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寄居之所,他也从未想过要好好修葺这里,只觉得能住就行。 但如今知知来到这里,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这里的一切仿佛忽然有了色彩。 他看着她,低声道:“你想怎么改都成,需要工匠材料,同邬喜来说一声就好。” 宜锦点了点头,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居室。 自腿伤后,他一直宿在书房,几乎没有回过荣昆堂的卧榻之处,如今乍然进了内室,却觉得有些陌生了。 原本宽敞的内室添了一套红木妆台,窗台处放了一盆兰草,瞧不出是什么品种,但空气中却多了熟悉的清甜之气。帷幔、床榻、博古架上的摆设一一都变了样,褪去了从前灰沉沉的色彩 ,开始生动明媚起来。 榆木雕花衣柜中,他的衣衫与她的衣衫紧紧挨在一起,室内的一切与之前相比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却被女主人的东西渐渐填满。 宜锦推着他去看那盆兰花,道:“这是青山玉泉,冬日也会开花。若是今岁雪下得早,我们腊月便能见到它开花了。” 打开菱花窗,外间廊灯摇晃,映着赤红的晚霞,唯余阵阵风吹过树荫发出的沙沙声,格外静谧。 不远处,邬喜来正带着骆宝朝这边走来,透过菱花窗瞧见王爷和王妃,忙低下头问道:“殿下,书房的用具……” 没有殿下的允准,他们也不敢擅自挪动书房的东西,可殿下新婚便与王妃分居,实在不合体统,书房日常用具都极为简陋,若是日日让王妃如昨夜那般往来于书房,确实极为不便。 萧北冥的目光落在宜锦身上,宜锦虽然一句话都没说,可那双琥珀色的眼中星光点点,分明已经给出了答案,半晌,他无奈道:“都搬回荣昆堂。” 邬喜来笑着点头,忙不颠又问道:“殿下晚膳想用些什么?奴才叫人下去备。” 萧北冥皱眉看着邬喜来,平日里吃食都是邬喜来打点,他并无忌口,即便有,也不会让人知道,他顿首,低声道:“去彭记糕点买些杏仁奶酪回来。” 他记得知知喜欢吃杏仁奶酪。 可是除此之外,他对她的喜好一无所知。 宜锦不知道这转瞬之间,对面的男人就已经想了这样多,今日席上,萧阿鲲只喝了一杯茶,几乎没有进食,他性格谨慎内敛,上一世,即便是不喜欢甜食,在外人面前也会动筷。 后厨做的饭菜也许并不合他的口味。 恰在此时,外头宋骁来报。 宜锦看了两人一眼,便道:“我去后厨瞧瞧,一会儿就回。” 萧北冥蹙眉,狭长的凤眸看向,在他这里,没有什么是知知听不得的,但知知说完这话便出了房门,他也只好作罢。 宋骁瞧出来殿下因他打搅了与王妃的相处而有些不快,他无奈地拱手行礼道:“殿下,王妃说的没错,那日章皇后派来的御医,确实有猫腻。那御医才入宫不到一月,涿郡人,从前靠卖各类伤药为生,能入御药局,是皇后力荐。且他祖传一秘方,可使人刮骨而不觉疼痛。” 萧北冥闻言抬首,他从前自博物志中知晓,有一味药叫麻沸散,可那药方早已失传,即便是燕京百年医药世家谢家也无此方,一个涿郡游医,何以得此药方? 他剑眉笼起,沉声道:“派人跟着这游医,他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一并回禀。” 宋骁领完命,却并未离去,反而有些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殿下,属下听闻,谢家公子的医术了得,比之程老夫人更是青出于蓝,殿下可有想过,请谢家公子前来医治?” 谢家多年远离朝堂纷争,年轻一代的嫡支也唯有谢清则一人,并未入仕,尚且算得上可信。 萧北冥垂眸,不知在思量什么,良久,他只是挥手道:“此事再议,你下去吧。” 宋骁只好抱拳行礼退下。 他心中也隐隐明白殿下的顾虑,谢家同薛家之前订过亲事,于情于理,都不是合适的人选。 可是殿下的腿伤…… 殿下自从北境回京,虽然卸去了军中职务,但仍旧心系龙骁军旧部的安危,可圣上借中伏一事夺了军权,难免日后不会对龙骁军下手。 殿下必须尽快振作起来。 宋骁摇了摇头,出了内室。 萧北冥看着宋骁的背影,眼底是一片深不可及的墨色,他的腿伤如何,他自己知道,眼下情境如何,他亦明白。 就如今日在宫中,当着他的面,萧北捷等人便可对知知出口不敬,究其原因,不过是众人觉得燕王府失势,因此府中之人就可以随意欺凌。 他右手轻轻放在膝上,捏紧了褶皱的锦衣,白日射箭扯动了旧伤,现下隐隐作痛,但他没有露出丝毫异样。 后厨里,宜锦一出现,便让管着厨房的陈婆子看直了眼,府里都传王爷娶了个貌美的王妃,今日一见,果然所言非虚,陈婆子用抹布擦了擦手,忙迎上去道:“王妃想要吃什么,自叫芰荷姑娘过来知会我们一声就好了,不用亲自到这庖厨之地。” 眼下到了暮春,厨房里燃起锅灶,热气仍旧令人生汗,但宜锦只是用攀膊笼起衣袖,笑道:“你们忙你们的,我不过是想做两道开胃小菜,不费事的。” 她这样发话,底下的小女使们便也都操持自己的事情去了,洗碗的洗碗,择菜的择菜,但都时不时地瞟一眼这位新入门的王妃,果然美人连洗手作羹汤都赏心悦目。 王妃不仅貌美脾气好没架子,连厨艺也是一绝,小女使们都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王妃。 宜锦也同时观察着后厨,萧阿鲲并不喜铺张浪费,整个后院除了后厨的陈婆子和宋骁的生母蔡嬷嬷,便只剩下这两个年纪极小的女使,一个叫诗情,一个叫画月,其余伺候的人都是大内赏下来的内侍。 第64节 前世,邬公公同她说萧阿鲲在潜邸时便只让内侍伺候,她那时还有些不相信,但如今看来,都是真的。 宜锦的手艺没有生疏,做了一道乌鸡汤,一道四喜丸子,香气四溢,陈婆子看了不由得心生佩服,与王妃的厨艺比起来,她陈婆子这些年来简直算是怠慢了王爷。 膳食做好,宜锦便同芰荷回了荣昆堂,她嘱咐芰荷先将饭菜送去,她自己要去换身衣裳,后厨油烟重,难免沾上气味。 萧北冥等了半晌,只看见芰荷,问道:“王妃呢?” 芰荷摆好膳,笑道:“王妃去更衣,稍后就回。” 话音刚落,宜锦便换好衣衫回来了,她白日入宫穿的那身宫装隆重,但现下只简单穿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外衫,卸了繁琐的朱钗,露出一种洗尽铅华的美。 她寻了位置坐下,食案是她特意从库房挑选好的,高度正好,不会让腿伤不便的他感到难受,“殿下怎么不动筷?“ 对面的男人凝视着她,沉默着替她摆好碗筷,“等你。” 他动了筷子,按照旧例将食案上的菜尝过一遍,几乎不费任何力气,就辨别出哪两道菜时她做的,他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但他仍用了一碗乌鸡汤,那道四喜丸子也用了一半。 奇怪的是,她做的膳食意外地合他的胃口,就如初见时,她便知道他不喜甜食,且初见时,她看他便是看向故人的目光。 他的目光深沉而有力,恍若不经意问道:“知知,你的厨艺真好,是同谁学的?” 宜锦知道他近日胃口不佳,今日用了这样多,恐怕是因为她,她眉眼弯弯,“起先是同娘亲学的,娘亲说,家里人的膳食要用心做。后来娘亲去了,便同徐阿姆学,阿姆做的水晶虾饺是一绝,只可惜我并未学得精髓。若不然,今日也给你做一道了。” 萧北冥却只听见了家人二字,他手上的食箸顿了顿,幽深的凤眸中映出眼前这个姑娘的身影。 他在她心中,也算是家人吗? 她也把这座空空荡荡,毫无意趣的燕王府,当做她的家了吗? 宜锦见他用膳的分量,便知道他的口味还是同从前一样,她松了一口气。 两人用完膳,便到中庭消食,明月当空,后院竹林在微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宜锦推着他,月光透过竹林撒在他们的身上。 这是两世以来,她第一次觉得安宁。 在长信侯府时,她要应对继母柳氏,要时刻关注阿珩和宜兰的安危,但是到了燕王府,她所能感受到的,便只有轻松和自在。 萧北冥看着不远处的演武台,目光微微凝滞,腿伤之后,他已经许久没登上过演武台。 甚至今日与靖王比试时,他也并不是胸有成竹,但他不想让知知受任何委屈。 那日听闻知知与谢家有婚约,他心中虽然难受,却也劝自己接受,他如今这副模样,连他自己都无法接受,又怎能强求知知选他。 可他没想到,知知会与谢家退婚。 她不畏人言,在谢家与他之间,坚定地选择了他。 一直以来,等待他的都是抛弃,唯独眼前这个姑娘,从幼时第一次相见起,她便坚定地站在他身后。 哪怕他知道眼前人出现的太过巧合,她对他的了解远远超过常人,哪怕他知道这诸多的不合常理,但他仍不自觉地相信她,靠近她。 萧北冥从前不信神佛,亦不信所谓缘分,但眼下这一刻,他却忽然有些信了。 只是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暮春的夜风吹起阵阵林叶沙沙之声,萧北冥见宜锦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外衫,怕她着凉,便将身上盖着的披风取下来递给她。 宜锦没去接他手中递过来的披风,目光反而久久停留在他受伤的虎口处,血迹已经渗出纱布,但他却恍若不觉。 宜锦心里有些堵,她接过披风盖回他腿上,垂首道:“起风了,咱们回去吧。” 萧北冥听出她话中的不高兴,但他并未说话,只低低应了一声好。 顺着来时的路回到内室,宜锦默默关了门窗,去取了水盆纱布和伤药,她蹲下身来,替他拆掉旧纱布,虎口处的血液已经凝结,宜锦只是看着就知道取下来有多痛,但是萧北冥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用纱布擦去血迹,又重新撒上伤药,包扎好伤口,抬首看他,眼底却有了一丝晶莹。 那双温柔的琥珀色双眸含了泪意,如宝石璀璨,萧北冥心中一紧,他伸手想要抚去她眼角那滴泪,却被她偏首躲过,最终只抚上了那颗淡淡的泪痣,他指尖微凉,猜出她方才心情不悦是为了什么,他宽慰道:“这点伤不算什么,一点都不疼。” 宜锦凝视着他的伤口,咬唇道:“可是我很疼,萧阿鲲。” 她握住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放到她的胸腔前,抬眼对上他墨色的双眸,“我这里疼。” 话罢,又一滴泪滚落下来,“被靖王说两句不会掉块肉,我也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可是你受伤了,我会心疼。再也不要有下一次了,好吗?” 萧北冥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她所说的话却如一颗石子,砸进他的心湖,涌起汹涌的波澜,他感到心里有些酸酸的。 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直白地说心疼他。 他用手抚去她眼角的泪水,细嫩的触感令他指腹几乎不敢用力,他酝酿良久,沉声道:“好。” 恰在此时,芰荷敲门道:“姑娘,后厨备好热水了,现在送来吗?” 宜锦抽了抽鼻子,稳定了情绪,道:“好。” 芰荷听了,才让骆宝送水进来。 净室内浴桶极大,几乎能同时容纳两人,骆宝来回几趟才将水填满,芰荷试了试水温,见温度差不多了,便识趣地同骆宝退下了。 内室重新剩下两人,氛围仍有些沉重,但有更迫切的话题摆在两人面前,直到宜锦问:“是你先洗还是……” 萧北冥原本自然的眼神躲了躲,他低下头,难为情道:“知知,你先洗吧。” 宜锦看他的模样,便知道他不想在她面前出丑,她没有强求,从善如流找了衣衫,虽然净室外有屏风遮挡,两人也已经成了夫妻,但是宜锦仍旧觉得有些怪怪的。 她脸色有些发红,看了几次,确定从外面看不见里面的境况,她才褪去了衣衫,水波没过玉白的胴体,热气氤氲,激起一阵阵酥麻之感。 萧北冥刻意寻了一个角落,背对着净室,静静地盯着床幔,但那水声却仿佛越过屏风,直直到了他的耳边,他默背的通鉴似乎也渐渐不中用,圣贤之语被抛出脑外,只剩下那轻轻浅浅的水声。 他想起昨夜知知见他时穿的那件水红色丝质寝衣,不知怎得,觉得房中有些闷热,端起茶几上的茶盏喝了一杯,却丝毫没有缓解那股没由来的燥热。 很快那水声便停止了,暮春的夜里仍有些寒凉,宜锦出了浴桶,只觉浑身上下都冷飕飕的,她忙找衣衫穿上,却发现自己忘记拿小衣了,在套上外衫出去拿和叫萧阿鲲帮她拿之间摇摆了许多次,想起萧阿鲲腿脚不便,她还是随手套了寝衣,捂着胸前出去了。 她出去后直奔床榻,卷进被窝里,只露出一个脑袋,脸红得像熟透的水蜜桃,对上萧北冥错愕的目光,她也只道:“太冷了。萧阿鲲,水有些凉了,我叫他们换水。” 萧北冥却道:“天也晚了,不必换水了。” 话罢,便拿着自己找好的衣衫,摇着轮椅到了净室内,搁架上仍旧挂着知知脱下来的旧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兰香。 萧北冥忙移开目光,他褪去自己的衣衫,腿部纵横的伤口露出,丑陋如枯死的树根,他艰难地入了浴桶,水确实不烫了,他闭上眼睛,想到知知也在这水中沐浴过,不知怎得,额上开始冒汗。 这场沐浴比他自己想的要持久许多,等穿上衣衫到了榻前,身上的燥热之气总算平息了,知知身材娇小,偌大的罗汉床,她也只占了小小一个角落,剩下一大部分的空位都是留给他的。 他如往常一样上了床榻,熄了床头的烛火,这才安心躺下,他眼角余光见知知只留了个背影给他,心里有些失落,但想到知知没有看见他方才狼狈的模样,他又松了一口气。 等到后半夜,萧北冥却被热醒了,他感觉到有人紧紧抱着他的臂膀,还靠在他怀中,一双玉腿更是放在了不该放的地方。 他没舍得动,于是就以这样奇怪的姿势挺了一整夜。 直到鸡鸣时分,怀里的人才翻了个身,还不忘咕哝,“萧阿鲲,你怎么洗了这么长时间……” 萧北冥:…… 第60章 中馈 卯时, 天刚擦亮,淡淡的一缕晨光透过明纸入室内。 萧北冥扫了眼仍旧乌蒙蒙的窗外,却没有丝毫睡意, 他枕着胳膊,右手将娇小的人儿圈在怀中,垂眸细细打量着她。 她青丝如瀑,凌乱地散落在胸前, 浅浅的呼吸就在他的脖颈处,每一呼一吸之间, 他都能够察觉到细微的气流涌动,有些痒,但他怕吵醒她,因此并未动弹。 这是新婚的第二日,昨日已进宫请安,今日不必再去, 且王府之中也并无长辈需要早起请安, 即便是睡到日上三竿也无妨。 萧北冥就这样看着她, 雄鸡鸣起时, 怀里的人终于被鸟鸣声吵醒,她揉了揉眼睛,只以为自己仍在闺中,娇声问道:“芰荷,什么时辰了?” 一个沉稳而又充满磁性的男声回应道:“辰时了。” 宜锦忽然惊醒, 她睁大眼睛, 猛地起身, 额头却仿佛撞到了什么硬物,捂着额头低呼出声, 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撞上了萧阿鲲的下颚,她仰首,忙替他揉了揉下巴,“疼不疼?” 萧北冥摇了摇头,按住她作乱的手指,低声道:“才辰时,你若困,可以再歇一会儿。” 宜锦看着自己被握紧的手,目光从他俊朗的面庞一直向下,他的寝衣经过一夜的动作,已经敞开了大半,古铜色的肌理起伏格外分明,宜锦心虚地移开了视线,脸色忽然红了下,她慌乱地将手抽回,小声道:“日头都过了三竿了,不能再睡了。” 话罢,她猫着腰起了身,小心翼翼地绕过他的腿,踩着软乎乎的云被下了床榻,紧张地对着门口唤了一声芰荷。 萧北冥眯了眯眼,侧过身子瞧她手足无措的模样,若有所思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领口,仿佛明白了什么。 原来知知也只是装得胆子大,实则见了真章就脸红,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那道背影,有些无奈。 芰荷一早就在外头守着,她陪嫁前,徐姆嘱咐她,姑娘洞房之后这几日身体也许会有不适,叫她多注意些,因此她不敢马虎,叫后厨备了温补的食材,一早便在外头等着吩咐,这会儿听见姑娘叫她,便打了水进了屋。 入目是姑娘面色通红的模样,姑娘身上的寝衣有些凌乱,墨色的发丝也随意地垂落在腰间,芰荷不好多看,拿了衣衫过来,转头到屏风处让姑娘更衣。 宜锦平日习惯了自己动手更衣,但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她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小衣的系带系了几次都脱落,幸好有芰荷在背后帮衬,芰荷替她系着系带,却瞧见姑娘玉白的后背有个清晰的掌印。 她怕姑娘难为情,便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但心里想的却是,殿下也太粗鲁了,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她想起徐姆的嘱咐,悄声问道:“姑娘,你可有哪里酸痛?妆奁里有药膏……” 宜锦经她一说,动了动肩膀脖颈,“你这么一说,确实身上有些酸痛,等夜里泡个热水澡就好了,不必涂药膏了。” 芰荷点头应下,梳洗之后换了衣衫,又给宜锦上了妆,如今嫁为人妇,便不局限于从前那些发饰,可以盘发,连宜锦望着铜镜中的自己都有些陌生。 到底是同前世不一样了。 上一世的她,没有三媒六聘,更没有八抬大轿。但这一世,她什么都有了,并且嫁给了自己想嫁的人。 等宜锦梳妆完毕,邬喜来和骆宝早就将早膳呈上。 萧北冥端坐在食案前,手中正摆着餐具,但等见了宜锦,却也愣了一瞬。 眼前的女子按照燕京的规矩,穿着水红色的新妇装,罗裙袭地,纤腰不堪一握,盘发为髻,鬓似浓云,肤似白玉,眉眼之间透着娇憨,却又与初见她时不同了,多了几分稳重。 宜锦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她在他面前就座,抚了抚发髻,紧张问道:“是不好看么?” 萧北冥唇角勾了勾,“甚是好看,秀色可餐。” 宜锦玉面微微染了芙蓉色,她动了筷,夹菜掩饰自己的失态,今日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连心跳都比往常快些。 萧北冥给她盛了茄夹,一旁放了他一早让宋骁去彭记糕点买的杏仁奶酪,配上红豆薏仁粥,早膳也算得上丰盛。 宜锦见他今日早膳用得比昨日多些,心中也安稳了些。 两人用完早膳,萧北冥道:“知知,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宜锦点了点头,她早膳用得不少,也想出去消消食,但她分明从骆宝那得知,自从伤了腿以后,他都隐在书房内,鲜少出来见人,如今竟主动邀她逛园子。 她自是求之不得,但昨夜她已经瞧见他手上的伤口,知道他如今出行全靠臂力,与靖王比试射箭那日也受了伤,她有些担心,蹲下身与他平视,低声道:“我想,但是有个条件。今日你不许动胳膊,好吗?” 萧北冥对上她那双温柔的眼睛,也说不出半个不字,默默点了点头。 两人便沿着林中小路穿过游廊,径直到了中庭,但今日中庭并不如往日空荡,密密麻麻也堆了几十号人。 第65节 宜锦有些不解地看向萧北冥,他却示意她安心。 邬喜来站在首位,见两位主子都来了,笑得瞧不见眼睛,后来不知怎得,眼前竟有些湿润。 殿下自打降生起便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从前在北境风餐露宿,与将士同吃同睡,冷了饿了,伤了病了,都是自己扛。那些普通的士兵还有个盼头,打了胜仗能归家与妻儿老小团聚,但殿下即便打了胜仗,回到燕京,也只有冷冰冰的王府等着他。 如今王府有了王妃,日子也算有了盼头。 萧北冥看了眼邬喜来,问道:“人都到齐了吗?” 邬喜来收回思绪,俯身道:“府中上下并府外各个店铺的掌柜都到齐了。” 萧北冥的目光冷硬而敏锐,底下一片人几乎都低了头,他声音极具威严,“从前内宅没有女眷,诸事都交给各个管事,难免都松散了些。但如今后宅既有主,便不可同往日一般随意。自今日起,府中大小事,皆要得王妃首肯,外头商铺田庄一应账目,也需向王妃汇报。若有怠慢或者不服者,任由王妃处置。都听清楚了吗?” 底下几个管事的身子一震,心里不由挑起一杆秤,此前他们以为,王妃出身没落侯府,又不得家中宠爱,殿下定然不会看重,因此虽然面上对王妃带来的陪嫁人等敬重有加,实则心中是看不起这个王妃的,但今日殿下此言,便是将王府中馈交予王妃的意思,他们也再不敢轻视。 众人都俯首应是。 宜锦有些意外,她看向萧北冥,却见他神情庄重,并无半分玩笑之意。 宜锦看着底下乌泱泱几十号人,不免有些头皮发麻。 在侯府时,薛振源将中馈等事都交给柳氏,她几乎没有见过府中的账本,后来从徐阿姆那得了娘亲乔氏当年的陪嫁单子,她才知道,原来这些年来娘亲大半嫁妆,都填了公中的窟窿。 她在侯府,只用管好她的小院,人员简单,几乎不用费什么心思,如今乍然叫她执掌王府中馈,她担心自己无法应付。 萧北冥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他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再次道:“既如此,便挨个上来请安,叫王妃认认脸。” 底下几个管事的应下,一个一个自报家门。 除了后厨的管事陈婆子,其他几个外院的,宜锦都是第一次见,她暗暗记下几人的样貌特征,又问了籍贯,简单嘱咐几句,便叫人下去了。 但仅从这简单的交谈中,这几人的脾气秉性,包括对她的态度,她都已心中有数,反倒不像之前那样紧张了。 她知道在世人眼中,她出身不高,若非冲喜这等意外之事,她是无缘燕王妃之位的,如今虽有萧阿鲲替她撑腰,但若她自己立不起来,底下人也不会真心诚服,只会阴奉阳违。 萧阿鲲这次遇袭受伤,有一半原因是内宅之故,她想要保护他,就必须管好这个家。 宜锦握紧他的手,微微一笑,道:“各位近日为了婚事操劳,也实在辛苦。今日府中众人皆可到芰荷处领取五两纹银,权当沾沾喜气。但我亦有丑话放在前头,既在王府谋生,便断不可生出背主忘义之事,否则不论亲疏远近,一律家法处置。” 底下众人听了这话,不禁也对宜锦有所改观,他们原以为破落侯府出身,定然囊中羞涩,但王妃出手竟然如此大方,五两纹银,几乎是二等女使一年的月例,这时不论是真心还是表面,众人脸上皆是挂笑,连声称是。 宜锦见状,用手掩面,小声对芰荷说道:“待会儿你备个簿子,等他们去领赏的时候,将姓名年龄籍贯,以及在府中领的差事,受过什么赏罚,一律记清楚。” 芰荷笑着应下,她回味过来,不由赞叹姑娘的主意真是妙,这样一来,府里人的底细便都清楚了,日后管起人来,只会更得心应手,且不遭人反感。 见没什么事,宜锦刚想叫人退下,却听萧北冥道:“几个掌柜,劳烦今日将商铺的账目整理出来,交予王妃过目。” 那底下几个中年掌柜面面相觑,一脸难色,“王爷,商铺每日往来账目繁琐,恐怕……” 还未等着两人说完话,萧北冥便冷冷看了一眼,“既然近日的账目繁琐,上个季度的账目也早该整理完毕,可给王妃过目了。” 底下几个掌柜霎时没了借口,像被霜打的茄子,诺诺应了几声,心里却都在打鼓。 他们几个经营商铺这么多年,哪个没有捞过油水,不过是贼心大小之差罢了,若是细细纠来,没有一个能幸免于难。 可这王妃出身没落侯府,瞧着年轻稚嫩,恐怕也不懂商场之事,想到这里,他们不由松了口气。 宜锦悄悄观察这几个掌柜的情状,便知道几位恐怕都有些难平的账目,但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她也懂得,万事不可操之过急。 她道:“各位还有事要忙,便各司其职吧,午后我若有事,自会单叫你们来回禀。” 闻言,底下乌泱泱一院子的人也各自散去。 等四周清净了,宜锦才问道:“殿下怎么突然叫我执掌中馈了,偌大的王府,我怕会闹笑话。” 萧北冥神情淡然,话语却轻柔,“往后府中你说了算,即便有些内务不懂也无碍,蒲先生能帮你善后,谁敢笑话你,便叫她再也笑不出。” 这等话若是由旁人说出来,便如玩笑一般,但从萧阿鲲口中说出来,便无端觉得瘆人。 宜锦心里却愈发安稳。 她幼时便从娘亲那里知道,一个男人若是真正看重一个女子,真正将她当成妻子,万事都会与她商量,而非将她当做温室的花朵,毫无抵抗风雨之力。 薛振源没有将娘亲乔氏当作妻子,他不仅将管家之权交给柳姨娘,还任由原配所出的子女遭人欺侮,因此娘亲在生下阿珩不久后便撒手人寰,他们姐弟三人也便如草芥般长大。 若非她所嫁乃天家之人,薛振源怕陪嫁太少丢了体面,那母亲乔氏的嫁妆,恐怕也难以落到她的手中。 萧阿鲲不仅将中馈交给她,连外头的商铺也一并让她打理,他无条件的包容她,让她心中涌出许多愧意,就如前世一般,她能为他做的实在太少。 萧北冥眉眼低垂,他望着她与他十指紧扣的小手,不知怎得,心里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填满。 这双手,就如同十三岁那年雪夜中一样,紧紧牵着他,从未放开。 他开始明白,为何在北境风沙险境,那些将士眼中却仍满怀希望,仍有欢声笑语,因为远在千里之外的燕京,会有人亮着一盏灯,温酒煮饭,静候君归。 如今,偌大的燕王府中,终于也有人替他留一盏昏昏灯火,静候他归家。 暮春的花瓣随着一股清风缓缓飘落,连残红都格外偏爱眼前的女子,最终落在她如浓云般的发髻间。 他凝望着眼前的女子,哑声道:“知知,低头。” 宜锦不明所以,但仍旧低了头,她感到那只大手轻轻扫落了什么,等她抬起头,便瞧见他近在咫尺的面庞,以及他单薄的唇瓣。 宜锦觉得心跳得异常快,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下意识闭了眼睛,捧住他的脸,对方那声几近缠绵的“知知”消弭在唇齿间,他反客为主,大手按住她的后脑勺,不由她退后。 第61章 回门 新婚第三日, 按照燕京习俗,新嫁娘应当由夫婿陪同回娘家,宜锦想起昨夜萧阿鲲沐浴后遮掩着不肯让她看的腿伤, 怕他腿痛,便想着回门时她自己回去就成了。 两人用过早膳,照常理他应当要去书房的,但男人却拉了她的手。 他的神情有些凝重, “知知,今日是你回门之日。” 宜锦道:“我记着呢, 这几日奔波忙碌,我怕你腿伤加重,回门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在家中好好休养,我过了晌午就回来。” 萧北冥目光沉沉,看着眼前娇艳的人, 心底却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失落, 他手上不禁用了几分力道, 问道:“知知, 若是我要同你一起回门呢?” 宜锦怔然,对上他深不见底的凤眸,不知怎得,忽然察觉出他的失落,她回握住他的手, “你若是同我一起回门, 我自然高兴。” 萧北冥应了一声, 松开她的手,神色却有些淡了, 他的手安静地垂落在膝上,想起昨夜沐浴时这双麻木丑陋的腿,眼底渐渐蒙上一层薄雾。 知知没有忘记回门的日子,而是她没想过同他一起回门。 若他是她,嫁给这样一个双腿有残缺的夫君,恐怕也不会想同他一起回娘家。 萧北冥垂下眼帘,闭眼消除了这样的想法,他低声道:“回门礼已经叫邬喜来收拾好了。” 邬喜来拿着礼单过来,宜锦看过才知道,原来他早就叫人备好了回门礼,样样都是精心准备的,送给阿珩的文房四宝,送给阿姐的绝品汝窑茶具,若不是用了心思,他怎会知晓阿珩和阿姐的喜好。 宜锦忽然觉得心中有些酸涩,两人乘了马车,到了封闭的车厢内,才总算有机会说几句知心话。 萧北冥如往常一般,手里拿着一本古籍,他看书时向来脊背挺直,目不斜视,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唯有偶尔翻动的书页声打破这寂静。 宜锦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她知道萧阿鲲有些不高兴,她总是能轻易捕捉他的情绪。 马车颠簸起来,透过细细的竹帘,御街上没有夜晚那么热闹,矾楼的吆喝声也有些无精打采的,宜锦咬了咬唇,悄悄看了萧阿鲲一眼,微不可察地朝他那边动了动。 但萧阿鲲却没有看她,仿佛昨日晚间抱着她亲了半天的人不是他一样。 宜锦用手戳了戳他的手,“萧阿鲲,你是不是生气了?我……我不是不想带你回门,就是怕你太累了。” 某人依旧不为所动,甚至没有给她一个眼神。 尴尬的寂静仍在蔓延。 恰在此时,路过一个街角,马忽然嘶鸣起来,马车也随之颠簸歪斜,宜锦的头眼见着就要磕到坚硬的车壁。 萧北冥没管手中的书,下意识用右手护住她的脑袋,一把将人拉进了怀里。 宜锦觉得自己的头像是撞上一堵硬邦邦,却有温度的墙,不知是不是被那温度感染了,她脸上也渐渐热起来。 外头是车夫焦急的问询声,“王爷,方才街角有个顽童忽然冲出来,奴为了躲闪惊了马,主子们无碍吧?” 萧北冥扫了眼怀里缩成一团的人,唇角微扯,低声道:“无碍,当心些,继续驾车。” 那马车夫调整车头,摸了摸后脑勺,纳闷怎么王爷的声音听起来非但不生气,反而还有些……愉悦? 等过了街角,马车开始平稳前进,车夫怕再次颠簸,速度也放得更慢了。 萧北冥这才放开了怀里的人,他目不斜视,继续看手中的书,只是方才扶着她脑袋的右手空落落的,令他有些不适。 宜锦坐正了,见他仍不理她,忍不住有些气馁,但透过车帘眼瞧着就要到长信侯府门口,宜锦也不好再开口了。 马车到了侯府门前停下,门房薛大迎上来,瞧见自家姑娘姑爷,乐得合不拢嘴,“今日真是双喜临门,大姑娘也同陆大人回府探望,眼下姑娘你也回来了,小少爷该高兴坏了。” 话罢他又想起自家姑娘嫁的是燕王殿下,不可失礼,忙带着几个小厮躬身行礼。 萧北冥却没有在意,他只道了句不必多礼,便叫人起来。 薛大心里不禁感叹,燕王殿下虽然瞧着面冷,但其实并没有传闻中那样不近人情。 才过了穿堂,便见薛振源穿着官服,加紧脚步前来迎接,见燕王坐在轮椅上,心中不免又有些可惜,倘若燕王没有坏了腿,如今宜锦嫁给他,便是一门绝好的亲事,可如今燕王坏了腿,恐怕与那个位置无缘,纵然成了王妃,在他心里这个女儿到底还是有些不中用的。 心里这样想,薛振源面上却不敢露出一丝不敬,他行礼道:“下官见过燕王殿下,才下朝,难免有些招待不周,还请王爷海涵。” 萧北冥看了眼宜锦,她神色自若,待薛振源没有丝毫亲近之意,也没有想要前迎的意思,他便知道,父女两人之间并不亲近,他也曾听闻长信侯宠妾灭妻之事,近日那妾室柳姨娘才送到庄子上。 他眉心微锁,淡淡道:“无碍。既是回门,自应客随主便。” 一句话,不冷不淡,既不失礼,却也不亲近。 薛振源更不敢摆老泰山的谱,只引路道:“前厅略备薄酒,还请王爷品鉴一二。” 还未等萧北冥发话,宜锦却先蹙了眉,“夫君近日要养伤,不宜饮酒。” 薛振源见女儿竟当着燕王的面反驳,脸色有些难看,他给了宜锦一个眼神,话虽不重,却让人听着却并不舒坦,“妇人在外,应当以夫君为重,你怎得如此失礼?” 萧北冥瞥了老丈人一眼,没接薛振源的话,品味着夫君两个字,不知怎么觉得比她叫王爷、殿下好听一万倍,他墨色的瞳眸映出点点亮光,“夫人说的是,今日还是以茶代酒为好,谢过侯爷一番心意。” 他嗓音低沉,刻意放缓的夫人二字,让宜锦心头一跳,忍不住抬头看他,却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瞳眸,她脸上又有些发烫了。 薛振源尽显尴尬,一路上再也没开口说话。 前厅里,陆寒宵与宜兰相对而坐,见燕王夫妇前来,两人一道行了礼,接着男人们便聚在厅内,宜兰则是悄悄拉着宜锦的手,准备到园子里逛一逛。 宜锦有些不放心,她回看了一眼,萧北冥却一本正经道:“夫人去吧,我不饮酒。” 这句平淡的话语却令场面有些死寂。 陆寒宵怎么也没想到,往日冷峻持重的燕王,有一日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连站在后头的邬喜来与宋骁都忍不住多瞧了几眼自家殿下。 第66节 宜兰强忍住笑意,拉着她的手出去,见宜锦脸色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打趣道:“从前我还担忧燕王殿下太过冷厉,不够体贴,倒是我想错了。” 宜锦牵着阿姐的手,两人慢慢走着,瞧着园中暮春的景象,残红零落,从府外通的泉眼也变浅了些,她心中忽然有些感慨。 前世这个时候,她与阿姐即使相见,却也没有这般心情信步赏景。 宜锦看了眼阿姐,同亲近的人说起萧阿鲲,总会有些害羞,她小声道:“阿姐,他待我很好,入门第二日,他便将王府中馈交给我来管,连着外面的商铺也没有假手他人。” 宜兰心里替妹妹高兴,“见你如此,阿姐就放心了。情爱或许有一日会随时间逝去,但中馈捏在手中却是实打实的,手中有银钱,往后不管做什么都有底气。” 宜锦问道:“那阿姐你呢?在陆家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 宜兰捏了捏她的小脸,笑道:“知知与王爷过好日子就成。阿姐在陆家,谁都不怕。哪怕是老夫人,这些日子晨昏定省,我叫她拿不出错处,她也奈何不得。更何况,有你姐夫从中周旋,一切都好。” 宜锦听了这话,会心一笑,学着宜兰的样子打趣道:“这样看来,姐夫待阿姐也是很好的。” 宜兰微微垂首,笑道:“说起来,阿姐还要谢谢知知。有娘亲的例子在前,我总觉得男子皆不可信,我才嫁入陆府的时候,想的全是如何保全自己,也从没想过能与陆寒宵白首与共,只是觉着,若有一日过不下去,和离也不会太难受。” “他也察觉出我的用心,也曾闹过脾气,不肯入我房中。倘若不是我回府那日,你从中劝说,或许他永远都不会与我推心长谈。” “只是我那时心里想着,你那么小的年纪,怎么就能看得这样透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知知一夜之间长大了。若是娘亲能见到今日,不知该有多高兴。” 宜锦看着眼前温柔貌美的阿姐,眼底忽然有几分湿润,她其实并不勇敢,上一世的她胆小怯懦,几乎没有替阿姐做过什么,以至于阿姐与姐夫上一世隔阂深重。 她握着阿姐的手,心中却无比庆幸,她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姐妹俩穿过庭中花圃,迎面便走出一个少年,他的脸褪去了青涩,开始逐渐显示出男性的棱角,多了几分刚正之气。 宜锦下意识拦住少年,惊讶道:“阿珩,阿姐只是几日没见你,怎么觉着你长高了这样多?” 薛珩踮起脚尖看着两位阿姐,道:“阿姐,我听阿姆的话,每日用膳多用一碗,如今果然长高了。阿姐,我已经学到四书了,很快就能参加童生试。”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似有一团火焰在其中燃烧,宜锦不知怎得,眼前一酸,她想起前世这个少年临终前仍在自责未曾保护好两位姐姐。 但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少年都在努力用稚嫩的肩膀为她们撑起一片天。 宜锦想要摸摸弟弟的脑袋,却又默默收回了手,阿珩已经是男子汉了,她不能再将他当做小孩子。 薛珩在外人面前极为稳重,只有在两位阿姐跟前才稍显活泼,他拉着两个阿姐,高兴道:“阿姐,徐阿姆今日做了咱们最爱吃的水晶虾饺,还叫后厨准备了许多菜肴。” 他似乎想起什么,又道:“对了,阿姐,守方说,两位姐夫都给我带了礼物,你们可知道他们送了什么?” 在陆府,人情往来送礼这等事都由宜兰经手,这自然难不倒她,她故意卖了个关子,“你自己瞧去。” 宜锦虽没有亲自备礼,但是邬喜来却早就将礼单给她看了,她只记得是一套文房四宝,但却没见过长什么样子,她也笑了笑,“既是姐夫送你的,阿姐可不知道是什么。” 话到此处,守方恰巧抱着两个檀木盒子过来,薛珩便拦了守方,兴致勃勃地想要看看两位姐夫送了什么。 萧北冥备的是一份文房四宝,一整套梅兰竹菊,用的都是上好的料子,且东西都由工匠打造,刻着薛珩的表字。 薛珩瞧过后便爱不释手,眼中泛光,忙叫守方收起来放好,生怕自己碰坏了。 宜兰送的是一张金弓,恰巧适合这个年龄的男子练习骑射,薛珩自小体弱,但偏爱骑射,只是家中都担忧他的身子,因此不许他骑马。 薛珩拿到那张弓,便忍不住上了弦,瞄准了不远处的鸟儿,半晌却又放下了,转而射向一旁果树上的果子。 尽管没有射中,他却仍旧笑着摸了摸脑袋,朝宜兰道谢。 宜兰见他模样滑稽,轻声笑道:“射箭这事,阿姐不懂。但是你若向两位姐夫请教,或许能得进益。” 薛珩眼睛亮了亮,“若是有机会,我定向姐夫们请教。若不是生来体弱,我一直想如燕王殿下那般,做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 宜兰听了这话,想起那日在宫中燕王与靖王比射箭的场景,心中忍不住叹息一声。 燕王殿下箭术过人,只是可惜…… 她的目光不由落在知知身上,见她唇角含笑,并无落寞之色,才悄声问道:“知知,我听闻宫中数次派御医前往,燕王殿下的伤,现下如何了?” 宜锦与阿姐对视,低声道:“宫中之人,鲜有可信之辈。他的伤,只能慢慢将养着。” 宜兰便已经明白话中的意思,园子里人多眼杂,不是谈事情的地方,宜兰也没有再开口询问。 恰在此时,薛大前来通报,清平伯家谢公子前来拜访。宜锦出嫁后,谢清则仍旧半个月前来替薛珩诊断一次,没了柳氏做手脚,守方又照顾周到,薛珩的身子已经叫渐渐康泰,甚至乍看之下,与同龄的少年也没什么区别。 薛珩待谢清则便如同待自己的亲兄长,即便他知道谢大哥是因为宜锦阿姐的缘故才对他多番照拂,可他心中仍旧怀有感激敬佩之意,他忙亲自到前厅去迎。 宜锦宜兰也跟着回了前厅,她们到时,男客们围成一团,正在瞧斗棋。 紫檀方桌上坐主位的两人,一个是萧北冥,另一个是谢清则。 薛振源、薛珩薛瑀同陆寒宵站在外围,正瞧着两个高手对决。 宜兰顿时也来了兴致,附在宜锦耳边说道:“我还从未见识过燕王殿下的棋艺,知知,你觉得他俩谁能赢?” 这是宜锦自出嫁后第一次见谢清则,他仍旧穿着一身素衣,同在外行医时没什么两样,只是人比从前更清瘦了几分。 宜锦看着桌上焦灼的棋局,摇了摇头,她于下棋一事上一窍不通,上一世所有的经验,也不过是想萧阿鲲在皇极殿时教她下的那几局棋,但她却笑了笑,回道:“我猜我夫君能赢。” 她没有称呼殿下,也没有称呼王爷,反而用了夫妻之间最平常的称呼。 女眷这边细微的谈话声对于萧北冥来说简直清晰入耳,习武之人,耳力总比平常人好一些,萧北冥瞥了一眼对面的男人,他看到对方执子的手僵了一瞬,便明白对方也也听见了知知那句话。 不知为何,他竟有几分卑劣的欣喜。 当下也没有再留情,几个回合不到,他便拱手,淡淡道:“承让。” 谢清则却知道他根本没让,对面这个男人的棋艺确实胜出一筹,说出这番客气的话,是看在知知的面子上。 他微微顿了顿首,“燕王殿下棋艺高超,谢某自愧不如。” 话罢,他便离席,笑道:“陆大人的棋艺应当在我之上,不妨来一局。” 陆寒宵瞧着手痒痒,但往日里他可不敢和燕王殿下下棋,今日两人都是以女婿的身份拜访岳丈,倒让他大着胆子应了一回战。 谢清则自席上退下,目光落在宜锦身上,见她面色红润,比在侯府时精神许多,想来在燕王没有苛待她。 放心的同时,心底却又有一种难言的苦涩。 他行至她身侧,还未等他开口,宜锦却先开口道:“兄长,还请借一步说话。” 谢清则自然应下,出门时,他回首瞧了燕王一眼,两个男人的眼神对视,又电光火石般避开。 邬喜来跟在宜锦身后出了前厅,手上捧着一个紫檀木的盒子。 宜锦先开口道:“我听阿珩说,这些日子兄长一直替他看诊,实在是让兄长费心了。我和阿珩没有亲兄长,可是在我们心中,你也同亲兄长别无二致,这次回门,我和夫君特意备了礼,你瞧瞧可喜欢?” 话罢,邬喜来便将紫檀木盒子呈了上去。 谢清则接过,却觉得这盒子沉甸甸的,他打开看了一眼,是一整套银针,做工精湛,若没有个把月的功夫,做不成这样一套品相完美的银针。 可以说明,这份礼,几乎是燕王与知知成婚之前便早早备下了。 薛家每个人,长信侯,薛珩,薛瑀,宜兰,包括连襟陆大人,每个人的礼,燕王都没有落下。 谢清则惊心于这个男人缜密的心思,面上却不改颜色,笑道:“多谢王爷与王妃。” 宜锦听到他的称呼,笑道:“兄长见外了,你喜欢就好。” 谢清则握紧手中的紫檀盒子,明知自己是多此一举,却仍旧问了一句,“殿下他……待你好吗?” 邬喜来听到这话,皱了下眉,却鼻眼观心,没有说话。 宜锦点头,带着些雾气的眼睛明亮清澈,满是笑意,“兄长放心,他待我很好。” 谢清则默默道:“那就好。”他唇畔泛起微微的苦涩。 宜锦道:“距兄长回燕京,也已半月有余,兄长何时回北境?” 谢清则来不及收起心底那抹苦涩,便回道:“祖母近来身子不适,我想陪她一段时日,暂时还未定下回北境的时辰。” 宜锦听着这话,也不由有些担心,“程老夫人身子骨一向健朗,上次我见她,她老人家还神采奕奕,怪我这些时日疏忽了,只叫芰荷送了礼去,却没去看看她老人家。” 谢清则却微微笑了笑,柔声道:“祖母年纪大了,有个头疼脑热是常事,她喜爱你,哪怕只是礼物,也比见我这个糟心的孙辈强多了。你不必挂心。” 说着,他便问道:“燕王殿下伤如何了?” 宜锦道:“他是个打碎牙齿活血吞的人,从来不肯叫疼,只有慢慢将养着,宫中派来的不顶用,也不敢乱瞧。我正想问,若是兄长得空,改日可否替他看诊?” 谢清则自然答允,“便是看在这套银针的份上,我也没有推脱的道理。只是怕他不肯看。” 宜锦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了句谢过兄长。 前厅内,陆寒宵瞧着对面脸色越来越冷,棋风越来越诡异的燕王殿下,他仿佛明白了点什么,心里叫苦不迭,输了三局,直到宜锦的身影再度出现,对面男人的脸色才缓和了几分,让了他一个平局,让他在宜兰面前不那么颜面尽失。 他忙抽身脱离了棋局,恰好也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一大伙子人用膳,长信侯府上下忙作一团,等到用完膳,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日暮到黄昏时,两拨人马才各自告辞回府,纵然宜锦舍不得宜兰和薛珩,也只能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但马车晃晃荡荡,却没有朝着回府的方向,宜锦纳闷,问道:“这是朝云来观去的方向,殿下是要去拜访道长吗?” 萧北冥不太满意她的称呼,他更愿意她在岳父面前叫他的那声夫君,但他没有开口,等到了山脚下,他才道:“大婚那日,没有陪你拜过高堂,是一憾事,今日便当着岳母的面,再拜一次。” 宜锦惊得说不出话,却在到达供奉母亲长明灯的云来观偏殿时红了眼眶。 在她心中最重要的从来不是薛振源,而是母亲乔氏,新婚那日,薛振源不肯迎母亲的牌位回府,拜高堂时,也只拜了他一人。 这件事她放在心底,连芰荷都没说过,可是眼前这个男人却明白她的心思。 这里没有亲朋满座,没有热闹喧嚣,也没有宫中司仪见礼,可是她却觉得心里像是升起了一团暖融融的火焰,就好像这十几年来,娘亲一直在她身旁。 最后一声夫妻对拜之后,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萧北冥看似沉稳,这时却也有了几分慌乱,他替她擦去眼泪,等到两人心情平复,才踏上下山的路程。 到了半山腰时,燕京万户灯火已经燃起,黑暗与灯火相互映衬,勾勒出一幅壮观的宏图。 两人坐在归途的马车上,路过集英巷的路口时,萧北冥目光沉沉,他低声问道:“知知,就是在这个街口,那日烟雨朦胧,你提裙向我奔来,像是看到了故人。你那日,已知道我的身份,是特意来寻我的,对吗?” 他并不是大意之人,在这之前的那些年,他曾经查遍了燕京闺秀的名录,也没找到那个在山洞中割血救他的小姑娘。 可就在七年后的某一天,她忽然就出现在他眼前。她了解他的喜好,知道他身边的人,甚至能出言提醒他提防宫中派来的御医。 他不信这一切都是巧合。 但他却选择了相信眼前这个人。 这是他这些年来唯一不理智,不严谨的决定。 宜锦看着他那双深邃如潭的凤眸,心跳得极快,她在他深沉的目光下艰难地点了点头。 等到下一刻,就在她以为眼前之人要质问她时,男人却忽然将她揽入怀中,他们四目相对,鼻尖几乎要触碰到一起,他垂首,修长的指尖在她娇嫩的唇瓣上抚了抚,最终在她耳畔轻声道:“知知,不管你是因为什么选择了我,从今往后,都不能弃了我。” 他长睫微颤,投下一片阴影,“你要对我负责。” 第67节 第62章 哄人 暮春的月光如纱轻盈, 撒在夜风轻拂的林间,投下婆娑摇晃的树影。马车穿过金陵河那一排排柳树,便进了集英巷, 庄严肃穆的王府门前点了夜灯,门房仍候着,远远见王府的马车归来,忙开了门前迎。 宜锦由芰荷扶着下了马车, 夜色掩住了她红润的面颊和失了唇脂的唇,始作俑者下了车, 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格外淡定地朝她望去。 宜锦却没有他那般厚脸皮,做贼心虚似的低下了头,生怕底下人看出异常。 芰荷适时出声化解了尴尬,“王爷,王妃, 后厨备了些膳食, 可要用些?” 宜锦哪里有什么心思用膳, 她只想快些回荣昆堂整理妆容衣衫, 她道:“不必了。” 萧北冥看向那道落荒而逃的身影,也道了声不必,两人一前一后匆匆回了荣昆堂,留下身后众人一头雾水。 芰荷虽不解,想着姑娘不用, 后厨的膳食也不能浪费了, 于是便对着宋骁等人道:“几位大人今日随行甚是辛苦, 后厨备了酒菜,还请几位自便。” 宋骁看着眼前这个容貌静美的姑娘, 她距他仅一步之遥,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淡雅的眉眼轮廓,不知为何,他握着剑鞘的手紧了紧。 他的目光追随着她而去,等她快要消失在转角时,他终于鼓起勇气,大步迈去,出声道:“芰荷姑娘请留步。” 芰荷听见有人唤她,下意识回了头,瞧见来人的模样,问道:“宋大人找奴婢是有什么事吗?” 宋骁定了定神,低声道:“多谢姑娘这些时日对我母亲的关照。” 芰荷心中疑惑,仔细瞧了宋骁的眉眼,才略带吃惊道:“原来,蔡嬷嬷是宋大人的母亲?” 她这才明白为何后院的女使们都不怎么搭理蔡嬷嬷,却又不敢苛待蔡嬷嬷。 她从后厨两个小女使口中得知,燕王殿下这次在北境遭了埋伏伤了腿,有一半原因是因为战马被人做了手脚,而那个做手脚的人,正是殿下的乳母蔡嬷嬷。 蔡嬷嬷为了走失多年的亲生儿子,听信宫中那人的吩咐对战马做了手脚,事后燕王虽未惩治她,她却自己废了一只眼,也不肯与那个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亲子见面。 她心中虽然也不耻蔡嬷嬷所为,可亲眼见到那瞎眼老妇孤苦伶仃一人,又想到老人做错了事,可也是出自一片慈母心肠,难免对这妇人多了几分同情,平常后厨多做了膳食,也多送一份过去。 但那于她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担不上宋大人这声谢。 宋骁颔首,声音带了几分沉重,“她是我的母亲,为了寻我做了错事。燕王殿下没有怪罪,还让我练习武艺,随身侍奉。只是母亲不肯见我。多谢芰荷姑娘这些时日对她的照顾。” 芰荷从未被人如此答谢过,她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高大,眉眼俊朗的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奴婢也没有做什么,宋大人客气了。蔡嬷嬷身子不好,却又不肯好好用药,大人若是有空,也可时常探望,没有哪个母亲会真的不愿见自己的孩子。” 宋骁听她说这番话,喃喃问道:“真的吗?” 芰荷肯定地点点头,她微笑道:“嬷嬷定然也想见到大人,只是过不了心里的坎,每次嬷嬷闲时,都会朝演武场的方向愣上许久。” 宋骁心中一紧,半晌,他回道:“多谢芰荷姑娘告诉我这些。” 话罢,他低下头,自腰间取出一支瞧着有几分陈旧的朱钗,“我没有什么可答谢姑娘的,唯有这支朱钗,是幼时我自己做来防身的,按动这个机关朱钗便可化作一支小刀。今日赠与姑娘,可作防身之器。” 芰荷见那朱钗有了年头,又是眼前人随身携带,便知道此物于他而言意义恐怕非凡,她不敢收,钗的主人却已将那东西塞进她手中,等她抬起头时,那人只剩一个背影。 芰荷看向掌心的朱钗,只觉得沉甸甸的,同时心底又不禁疑惑,在被殿下带回王府之前,宋大人幼时到底在何处谋生,小小少年,又是在哪里才需要自制一把朱钗用来防身? 她摇了摇头,将心底的疑问压下,收好那支钗子,打算等下次碰面还给他。 芰荷回了神,忙往荣昆堂赶去,往日姑娘梳洗沐浴都需要她来服侍,今日在这耽搁了许久,不要误事才好。 宜锦一路到了后院,夜色掩映下,路过的内侍向她行礼,只觉得王妃有些行色匆匆。 入了内室,她便落坐在妆镜前,铜镜中的女子气息不均,面色绯红,唇瓣上的唇脂早已被人吞吃入腹,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宜锦忙用帕子擦了擦唇,将上头的唇脂彻底擦净。 但她想起马车内那个绵长而又激烈的吻,却依然有些失神,以她的经验来看,萧阿鲲定然有哪里不对劲,但在马车上他虽然举止野蛮了些,多余的话却一句没说。 她想不出缘由,便叫了热水沐浴,芰荷忙吩咐后厨烧水。 萧北冥跟着入了内院,但到了廊下却停下,看向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的邬喜来。 只一个眼神,邬喜来便明白了主子的心思,他谨慎地斟酌用词,小声道:“殿下,今日王妃同谢家公子就说了几句话,送的礼也是您亲自备的,并无失礼之处。” 话罢,他不禁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一丝丝羞愧,忍不住低下了头。 萧北冥神情冷淡,他的指节无节律地敲在扶手上,声音也十分平静,“说了哪几句话?” 邬喜来凭着回忆一一说了。 萧北冥的脸色渐渐有了细微的变化,姓谢的既然问出那句话,便是仍旧对知知存了心思。 萧北冥不知怎得开始有些烦躁。 他忍不住想,若是今日换成谢家公子,知知是不是就会主动提出一起回门。 平心而论,谢清则出自清平伯府,仪表堂堂,为人温润体贴,而他萧北冥除了皇家的身份,现下似乎没有一样能赢得过谢清则。 他不明白那日杨柳拂堤,微风细雨之时,知知为何那样坚定地奔向他。 他甚至不敢去想,为何知知肯选他。 甚至在某些时刻,他能感觉到,知知在透过他看着别人,就仿佛她所看的那个人,与他长着一样的面庞,经历过许多刻骨铭心的往事,而那些往事,他一概不知。 有太多疑问积压在心底,但他却不能开口去问。 萧北冥阖上眼眸,等那种焦灼的情绪被压下,他才道:“无事,你下去吧。” 邬喜来跟在他身边多年,怎么会感觉不到主子心神的波动,他垂首行礼告退,却又忍不住劝道:“殿下,您别嫌老奴啰嗦。人呐,总喜欢对着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可是往事已不可追,眼下的这些事,这些人,才是值得珍惜的。” 萧北冥瞧着邬喜来的背影,目光渐渐移到一旁的假山旁,知知曾说要在这里辟出一块地建水阁,工匠们今日已经动工,水阁的雏形也可见一斑,今日回府时,沿途的灯笼也都换了新的,比往日更加明亮。 这座陈旧而又肃穆的府邸开始因为女主人的到来而焕发新的生机,就像他先前死水一般一成不变的生活,如今竟也开始因她而生起波澜。 他收回目光,内心恢复了平静。 邬喜来说的不无道理,那些往事都已是过去,他不该在意。 他如往常一样进了内室,目光逡巡,却没有发现知知的身影,等听到净室内细微的水声,他收回目光,寻了本书坐在书案前静静看着。 宜锦在净室内沐浴,热气氤氲,她的肌理在花瓣的映衬下如冬日的初雪一般洁白,唯一不同的是,今日她嫩藕般的脖颈处多了一个不轻不重的牙印,但因为她肤色莹白,就显得这处牙印格外刺目。 芰荷瞧见了,低低惊呼一声,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一大块红痕?” 宜锦脸上有些发热,她用手遮了一下,道:“许是被蚊虫盯的。也不疼,不用管它,等明日就好了。” 芰荷嘟囔着:“都入秋了,这些蚊虫还这样毒,等明日我用驱虫的香料将屋里内外都熏一遍。” 宜锦有些心虚,但想起马车上那人放肆的举动,又有些幸灾乐祸,这只“蚊子”被芰荷骂,可一点都不冤。 想到这,她嘴角的笑意忍得格外辛苦,半晌,她想起萧阿鲲在马车上异常的举动,忍不住问道:“芰荷,你有没有觉得,今日殿下有些奇怪?” 芰荷回想了一番,停下了替宜锦更衣的动作,道:“殿下今日确实有些奇怪,在侯府下棋时,给了陆大人好大一张黑脸,但是等姑娘与宜兰姑娘回来,他又忽然好了。” 话罢,她又添了一句,“今日姑娘与谢公子谈话,我本想陪姑娘一起的,但是邬公公却主动替我去了。” 宜锦穿好了寝衣,听到这话,手上动作顿了顿,她仿佛知道了萧阿鲲异常的根源,可回想与谢家兄长那番对话,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为何萧阿鲲却如此在意? 她的发尾有些湿润,芰荷替她擦干了些,宜锦披着发走出净室,她卸去妆容,与白日的端庄全然不同,多了一丝未施粉黛的纯净与脆弱,沐浴过后淡淡的栀子清香更添几分清丽。 她如往常一般上了床榻,托腮看着那个仍在书案上看书的男人,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却没有看到他翻页,便知道他的心思根本没在书上。 芰荷正叫骆宝换水,萧北冥却搁下手中的书,忽然出声道:“不必了。你下去吧。” 芰荷虽不放心,但一想从王爷这些日子的表现来看,应当不会做伤害姑娘的事,她一步一回头地出了内室。 内室只剩下夫妻二人,却有些过于安静,萧北冥如往常一般熄了灯,知道宜锦怕黑,因此留了床头的一盏。 盈盈灯火下,宜锦只能隐隐约约瞧见屏风后净室内的男人窸窸窣窣更衣的声音,高大健硕的剪影映在屏风上,令人浮想联翩。 宜锦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但想到他在马车里做的那些事,却又有些不甘心,萧阿鲲都对她那样了,她现在只是看两眼,再说了,眼前这个人是她名义上的夫君,有什么看不得的? 她将头从被子里伸出来,瞧着那道剪影,听着哗啦的水声,很快男人便穿上了衣服,因为腿伤,他的某些动作总是显得很艰难,宜锦看着,却忍不住心疼。 萧北冥借着微弱的烛光到了榻前,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眸,忍不住停住了动作,他的双臂撑在榻前,因为腿伤,他习惯了用双臂作为支点,可他同样知道,这动作并不美观。 他几乎艰难道:“知知,你别看我。” 宜锦不知怎么的,鼻子忽然一酸。 她没有为难他,轻轻侧过身,“我不看你。” 萧北冥上了床榻,宜锦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她转过身,玉白的指尖抚上他的额头,那里除了沐浴后的水汽,还有汗珠,宜锦眼底有些湿润,轻声问道:“还疼吗?” 萧北冥握住她作乱的手,嘴角微微扯了扯,沉声道:“早就不疼了。” 宜锦有些怀疑,上了手,“那让我摸摸。” 萧北冥仿佛被人下了定身咒,他没来得及阻拦她的手,她的手只是随意触碰到他的大腿,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像是一只离开了活水的鱼,有些呼吸困难。 他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终于逮住她的手,却又不敢用力,只能沙哑着声音无奈道:“知知,真的不痛了。你别摸了,好不好?” 再这样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得住。 宜锦见状,也不再逗弄他,她怕引火烧身,明日没有颜面出门,但萧阿鲲今日的反常,她今天一定要弄明白。 她开口问道:“今日我和谢家兄长说话,你叫邬喜来去听了,并且他回来还告诉了你,你不高兴了对不对?邬喜来都同你说什么了?” 萧北冥掰开她的手指,神色依旧淡定,“没有生气。” “那你是承认叫邬喜来去听墙角了?” 萧北冥:…… 宜锦托腮,眼睛眨巴着看他,笑道:“那就是生气了?” 萧北冥:…… 她戳了戳他硬邦邦的胸口,“今日下棋我都赌你赢了,去见谢家兄长也不过是问他何时有空能替你治腿伤,萧阿鲲,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小气?” 萧北冥忽然觉得晚间堵在胸口里的那口气尽数消散了,他抓住她的手放在胸口,以至于她能清晰地触碰他的每一次心跳,他抬眼,眼底是无尽的黑暗,没有光亮,“知知,我只是觉得,你像一束凿开黑暗间隙的光,来得那样突然,那样不真实。他……很好……” 只言片语,宜锦却全然明白了眼前人在想什么,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极为认真,“萧阿鲲,谢家兄长是很好,他饱读诗书,体恤世人,有医术更有仁心,可他不是你。” 最后那句话回荡在萧北冥耳边,他喉结动了动,眼睫微颤。 “萧阿鲲,也许你不信,但我总觉得,自己是积了几辈子的福才能遇见你。别人再好,可那都不是你。” “还有,倘若下次你想知道我同谢家兄长说了什么,也不必再让邬公公跟着去了,你同我一起去好不好?” 萧北冥沉默了许久,半晌才闷闷地应了一声。 如果可以,他并不想见到谢清则。 宜锦见他应下,终于满意了,在他唇畔落下一吻,“好了,既然不气了,那就早些睡下吧。” 她翻了个身,正准备进入梦乡,腰肢却忽然被身后的男人搂住,他的臂膀像烧热的铁钳,让人无法忽视。 他的声音莫名低沉,带着些微不为人察觉的沙哑,“知知,我难受。” 宜锦:…… 第68节 第63章 书房 第二日, 辰时已过,芰荷瞧着天上高高挂起的太阳,又瞧了一眼没有丝毫动静的卧房, 不由得纳闷,往日姑娘最多睡到卯时三刻便起身,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叫,下一刻, 便见王爷推着轮椅出来了。 她欲开口请安行礼,却听王爷压低了声音吩咐道:“王妃昨夜睡得晚, 若前面有事回禀,延到午后。” 芰荷点头应下,瞧着殿下的背影,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她分明记得姑娘昨夜不到酉时便沐浴完毕了,姑娘向来不晚睡的。 想起昨夜姑娘脖子上的红痕,她忽然福至心灵, 想通了什么, 脸色有些红, 她昨夜还疑惑, 哪有那么大的蚊子咬出那么大的红痕,好么,这只“蚊子”果然够大的。 宜锦一觉睡到晌午,平躺在床榻上,只觉得浑身上下又酸又痛, 像是被棍打过似的, 眼皮子也睁不开, 但瞧着外面日上三竿,她也不好意思再赖床了。 虽然王府没有长辈需要晨昏定省, 但她也不能如此懈怠,昨日约了商铺的几个掌柜交账,眼下这时候,恐怕掌柜们都来过一趟了。 她起了身,一股凉嗖嗖的感觉令她一惊,垂首瞧了一眼,小衣早已被褪下,隐约现出红痕,昨夜的酥麻与战栗似乎仍旧残存,她忙用锦被盖上。 宜锦翻找出那件小衣,濡湿的触感让昨夜的记忆又涌入脑海,炙热的喘息声与那一声又一声知知让她的脸烧得通红,她动了动酸痛的手腕,像是触电般将那件小衣丢在一旁。 小衣显然是不能再穿了。 她欲起身去柜子里拿干净衣裳,却瞧见外头天光大亮,一时有些羞囧,便低声唤了芰荷。 芰荷取了干净的衣衫,眼睛不经意间扫到自家姑娘雪白香肩上的印痕,忙低下了头。 宜锦换了衣衫,净面上妆,梳了发髻,面如红霞,春光拂面,一双杏眼水光盈盈,芰荷瞧着愣了好一会儿。 宜锦见状,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的脸,“可是哪出了差错?” 芰荷摇了摇头,“姑娘同从前不太一样了。更……更漂亮了。” 宜锦看她一眼,抿唇笑道:“什么时候你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她捏了捏芰荷软乎乎的脸蛋,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蔡嬷嬷那里安顿好了吗?” 芰荷微微一愣,想起同宋大人的谈话,心中也有些犯愁,她道:“都安顿好了,只是蔡嬷嬷每日仍闭门不出,连宋大人都不肯见。” 宜锦叹了口气,“她心中有结,这是难免的。殿下虽然未曾发话处置,可是府里上下的冷刀子,也已叫她吃尽了苦头。但她毕竟是殿下的乳母,殿下没发话,旁人不可擅作主张。” 她知道蔡嬷嬷其实心性不坏,只是关心则乱,当初蔡嬷嬷好不容易从太后那里得到亲生骨肉的消息,一时走了弯路做下错事,自废一目,令人唏嘘,前世今生,她虽怨她做了错事,却对这个老妇人恨不起来。 这个老妇人,曾经也真心待过萧北冥,即使后来神志不清,她也能记得他幼时的每一桩小事,记得他曾被人夺走的爱宠小鹰,以至于在严寒的冬日,她也要护住那只嗷嗷待哺的幼鹰。 想到这,她垂眸道:“往后你若闲了,时常去瞧瞧她。” 这一世,若芰荷能与宋骁圆满,蔡嬷嬷的传家玉佩,也许便能亲手交给他们了。 一阵觳觫的风透过窗棂吹进来,青瓷花瓶里的栀子轻轻晃了晃,宜锦收起妆奁,道:“也该到用膳的时候了,咱们去正堂吧。” 到了前厅,骆宝忙叫后厨上了午膳,宜锦落座,瞧着桌子上冒着热气的膳食,出口问道:“殿下和邬公公呢?” 骆宝垂首道:“回王妃,殿下用过早膳了,同邬公公去了书房,说是有事商议。” 宜锦哦了一声,色香味俱全的膳食忽然也不香了,她没什么胃口,随意用了几口,便叫人撤下去了。 用过早膳后,外间几个掌柜的又派二门上小厮递了口信来,宜锦便在前厅接待,命人上了茶水糕点。 前后共进来十来号掌柜,皆着锦衣,年纪最轻的也已过而立之年,一行人给宜锦行礼请安,举止虽挑不出错来,但心中却对这个王妃并无多少敬畏,一来小王妃年纪轻,瞧着也不像是会管家的样子;二来王妃出自没落侯府,生母早逝,恐怕也没学会掌管中馈的门道,这样一想,这几个掌柜没一个将新入门的王妃放在眼里。 但几个掌柜在商言商,都是商场上的人精,深知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到位,因此多多少少都随了礼,皆是店中售卖的上等货,任谁也挑不出错。 宜锦瞧着堆成小山的礼品,眼底的笑意却渐渐淡了,她知道这些人没将她放入眼中,但她并不着急,只是开口道:“诸位都是替王爷做事的人,这些年来都辛苦了,今日见诸位掌柜,不过是想谈谈心,都落座品茶,不必拘谨。” 掌柜们见王妃如此客气,心中便更加拿定主意,为首留着美髯,一身灰色蜀锦袍的李掌柜落了座,其余掌柜便也都不再客气,一一落了座。 宜锦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些人,便也能窥出一二分来,虽都是掌柜,品级职务并无差别,但诸位掌柜却都隐隐有些尊李掌柜为首的意思,宜锦想起账簿中记载的流水,王府私账上的流水几乎有四分之一都是从这位李掌柜手上过的,且李掌柜资历最老,手下经营的更是旱涝保收的营生。 她开口道:“听闻李掌柜祖籍徽州,徽州出名茶,恰巧我这里得了些新进的猴魁,便赠给李掌柜尝一尝。各位掌柜也都有一份。” 芰荷闻言,便将先前备好的礼分发下去。 众掌柜面上含笑,都起身谢过。 宜锦见了底下这群人的反应,也实属意料之中,这些掌柜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又怎么会稀罕猴魁茶叶,但她今日本就不是为了送礼,先礼后兵,才是兵家之道。 等寒暄过后,宜锦便指了指桌上几摞厚厚的账簿,笑道:“王爷前些日子才将这中馈之事交给本宫,也是体谅本宫初入王府,今日才大费周折请各位过来帮本宫理一理账目。这些账目,本宫都瞧过了,除了旧年的账目有些不对,其他倒是挑不出错来。” 话到此处,为首的李掌柜脸色终于变了变,他拱手道:“不知娘娘说的是哪一年的账?” 宜锦似笑非笑,翻开账簿,低声道:“不往远了说,就从去岁的账上,李掌柜掌管的八家铺子,有绸缎、酒楼、车马等,其中有五家铺子都在亏损,可本宫对过店中的出货记录,即便按照世面上最低盈利来算,多少也该有些进项的。” 宜锦知晓,之前这些账目虽然萧北冥极少过问,但有蒲志林把关,定然不会出错,这些掌柜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敢阳奉阴违,唯一的可能,便是这些掌柜并不将她一介妇人放在眼中,想糊弄她罢了。 李掌柜拱手,面上镇定没有慌张之色,他只将那些天衣无缝的账面交给了王妃,料想一个深闺妇人,又怎会懂商铺经营之道,但他没想到,王妃竟能想到绕过流水账簿去查出货记录。 账面可以做的滴水不漏,可燕京水路发达,由汴河出货皆要向朝廷报备,两边一经对比,实际出货多少,该盈利多少,都一清二楚。 李掌柜心中一惊,便也明白,这位王妃虽年纪轻,可却不是好糊弄的主,他思虑一番,便道:“可否一观王妃手中的账簿?” 宜锦欣然应允,芰荷将账簿递过去,李掌柜翻阅了一会儿,便拱手致歉:“回王妃,应是看管账簿的先生将旧年的账簿弄混了,还请王妃恕罪,稍后属下会亲自将账簿送来。” 宜锦一早也料准了他的说辞,但也没有为难,毕竟这是殿下用了好些年的老人,他们信不过她这个新入门的王妃,也是自然,她不咸不淡地说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本宫知道自己年纪轻,才入府,你们心有疑虑也是人之常情,可往后的日子还长着,若阖府上下都这样互相猜忌,如何能够替王爷办好事?” 李掌柜一干人等又都请罪,宜锦只是挥了挥手,“今日就议到这里,等你们送来了新的账簿再说。” 李掌柜忙应下,乌泱泱一群人退下去,出了府门,几个小掌柜才问道:“王妃只说出货对不上,却没有十足的证据,为何李兄便俯首认错了?咱们来时不是说好了要一致对外的吗?” 李掌柜抚了抚美髯,摇了摇头叹道:“你们果真愚钝,几家铺子的出货记录皆是蒲大人掌管,若无王爷首肯,蒲大人又怎敢将这些机密要件给王妃娘娘过目?王爷都发了话,你们还要叫什么劲?今日王妃娘娘不计较,是看在王爷的面子上,往后再如此怠慢,恐怕就不是今日这等局面了。” 底下几个小掌柜方如醍醐灌顶,一时间汗流浃背,王爷治下甚严,从不容情,若今日是王爷碰上他们耍小聪明,这掌柜也就做到头了。 芰荷送完客,回到宜锦身侧,不解问道:“姑娘,这些掌柜耍花招,如此不敬,为何姑娘不曾向王爷提起?” 宜锦看着她,摇头笑了笑,“告诉王爷,他们碍于王爷的威严,表面上或许会顺从,可心中却会更加低看我。”话罢,她合上手中的账簿,低声道:“更何况,他已经足够辛苦了,夫妻一体,我又怎么能万事仰仗他。” 她知道,这些时日他看似在王府休养,可心里并没有放下那场失败的战事,也没有放下曾陪他一起出生入死,征战沙场的兄弟,反而那些痛苦,都如无声的雨点砸在他心上,不可与人说。 芰荷从自家姑娘最后一句话中听出了无限心疼,她的心也忍不住纠在一处。 宜锦没有再多说,恰巧快要到月底,府中要清账,要给下人们发月例,她将手中的账簿递给芰荷,“你对一下这个月的账,瞧瞧可有疏漏之处。” 芰荷有些不解,她记得月中的时候姑娘就已经将账算好了,为何还叫她再算一遍? 似是看透她的不解,宜锦点了点她的小脑袋,“你真的甘心只做我身边的女使?” 芰荷瞪大眼睛,听出宜锦话中的意思,但她的头却摇得像个拨浪鼓,“芰荷就想一辈子在姑娘身边。” 那账本在她手里仿佛烫手山芋,宜锦却按住了她的手,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格外温柔,“方才你也瞧见了,十几个掌柜都是男子,他们打心底里不信女子也能算账,也能管好铺子。女子在这世上本就活得艰难,多学一门技艺并不是坏事,况且我心底深信,你能做好这件事。日后你学成了,也可以替我管铺子,不是吗?” 芰荷听着这话,想起方才那些掌柜轻视的模样,也不禁咬住唇,她收下账本,暗下决心,她会好好学,成为姑娘的左膀右臂,叫那些人再也不敢看轻女子。 宜锦静静看着眼前这个姑娘,想起前世她走后芰荷整日郁郁寡欢的模样,心中有些感慨。 上辈子,芰荷活得太辛苦了,她记得所有人的喜悲,却唯独忘了自己。 * 书房内,蒲志林看着冷冷清清,仿佛要成仙似的的主子,不禁叹了口气,似乎只有在王妃身边,主子才能像个人。 半晌,萧北冥才道:“外头那群掌柜有傲气,恐怕不会轻易服人,王妃年纪轻,性子软,还需要你从旁协助。” 蒲志林听出他话中的袒护,笑道:“殿下不必忧心,王妃娘娘冰雪聪明,区区几个掌柜,应付得来。前些日子,娘娘吩咐芰荷姑娘向属下取了出货文书,想来早已想到几个掌柜会刁难,也有了应对之策。” 宋骁在一旁听见芰荷二字,板正的身姿几不可查地动了动,但他照惯例禀报道:“殿下之前叫属下留心的游医,近日常出没于大内皇极殿,章皇后将其荐给了陛下,陛下痛风之症一直未愈,经这游医诊治竟好了大半,现已受封太医院院判。” 萧北冥闻言,手中的古籍翻了一页,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事实上,宫中的一切,他都丝毫不放在心上。 眼下,他不过是隆昌皇帝和章皇后眼中的弃子,也无人会在意弃子的想法。 谋士段桢摇了摇手中羽扇,观察着自家殿下的神情,自从北境乾马关一役被暗算后,殿下已对陛下和皇后娘娘再无一丝期望,虽然未曾在言语上直抒,但他能察觉到殿下的痛苦与挣扎。 这痛苦与挣扎不仅来源于天家的血缘,更来自于不良于行的双腿,这种痛苦在王妃入府后变得更加隐秘。 但段长安是何许人也,他当初既然选择出山追随眼前之人,便不会轻易放弃。 他有无数次机会劝殿下振作起来,可是他都没有开口,直到眼下这个时候,他觉得是个好时机。 他轻摇羽扇,低声道:“殿下,属下有要事禀报,还请屏退左右。” 蒲志林瞧了眼段桢,又瞧了眼没什么表情的宋骁,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在萧北冥示意后,他与宋骁便顺从地退出内室,边走还不忘嘟囔两句,“段兄也真是,神神秘秘,有什么是咱们听不得的?” 室内只余二人,几乎可闻针尖落地声,段桢将羽扇搁置在书案上,自宽袖中取出一纸书信,经火舌炙热后,露出熟悉的字迹,他将信纸递给萧北冥,“殿下,北境来信了。” 只短短几个字,萧北冥便抬首,露出那双深邃的凤目,他接过信纸,心境不似先前平稳。 泛黄的纸张似乎仍带着北境的沙尘气息,写信之人的执枪弯弓的手写出的字也格外遒劲,格外熟悉,他一字不落地读完,神情依旧淡漠,但握住信纸的力道却忍不住增了几分。 段桢道:“殿下离开北境也不过月余,可转眼之间,局势已更迭。当日我军被困乾马关,朝廷援军粮草迟迟不至,掌管粮草羁押之人是章琦门生,在战马上做手脚的人是受皇后示意,而陛下心如明镜,却只作未闻。殿下听从皇命卸了帅印,可北境的局面却更加糟糕。” “魏燎将军冒险将信送至燕王府,唯今破局之计,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段桢没有明言,可萧北冥却从魏燎信中明白了眼前人未曾明说的话。 只要隆昌皇帝还在位,章皇后仍位主中宫,北境之战便无转机,那些曾陪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也白白在北境磋磨生命。 可一旦下定决心,便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这条路是要以鲜血为代价,只能胜,不能败。 他没有说话,隐在背光处的面庞因火烛而扑朔迷离,只是静静注视着信纸在火盆中渐渐化为灰烬。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段桢没有再劝,他知道殿下自己会考量,因此,他只轻声说道:“前些天,王妃曾召见属下,即将入夏,北境瘴毒是将士们心头大患,可预防瘴毒的药草却迟迟不到,王妃知晓殿下忧心,因此已将陪嫁的田庄田地等折合成金银,托属下与蒲先生购买草药。” 得知殿下这门婚事,他们这些门人虽嘴上不说,但都觉得是长信侯府高攀,可只这短短几日,却颠覆了段桢对于女子的认知,能得薛氏女为王妃,是王府之幸,殿下之幸。 萧北冥眉头微锁,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起了波澜,他用手抚了抚太阳穴,低声道:“今日之事,本王会考量,你先回去。” 知知心细如发,他担忧的事情瞒不过她,可这些事,她没有开口跟他说,只是默默变卖自己赖以倚靠的陪嫁,替他解忧。 他做了他尚在犹豫的事。 如今燕王府一举一动,皆在大内眼皮子底下,他明明为北境战况忧心如焚,却不敢有丝毫表现,只怕弄巧成拙。 隆昌皇帝忌惮他,哪怕他出资替北境将士采买药材,父皇也只会觉得他收买人心,意图不轨。 可是知知却替他做了。 她不是不知道此事的风险,只是在她眼中,这件事值得去做。 第69节 萧北冥阖上眼眸,他的手放在毫无知觉的腿上,外间忽然传来邬喜来的通报,说是王妃来了。 他睁开双目,怔愣的瞬间,只见知知着一身夏装,提着食盒,笑盈盈地朝她走来。 这是宜锦第一次在白日里来书房,她的目光无意落到那张床榻上,却忽然想起了新婚夜的场景。 她忙移开目光,将食盒放在书案上,“我做了红枣银耳羹,便想着给几位先生也送一些,没有打扰你们议事吧?” 萧北冥不喜欢甜食,但接过宜锦手中的碗,他却给足了面子,一饮而尽。 萧北冥静静注视着眼前的姑娘,一身浅绿的夏装穿在她身上,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形,他的嗓音莫名低沉,“没有打扰,都议完了。” 宜锦在他身侧跽坐而下,见他目光沉沉地盯着自己,只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但下一刻,男人宽大的臂膀却忽然将她揽了过去,她的心跳得有些快,那微凉的唇顺着她的唇渐渐向下,逐渐沾染了一丝热意。 他的俊脸就在她眼前,近到能看见肌肤的纹理,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沉香气息,她一只手攥住他的臂膀,好使自己不至于狼狈地挂在他身上,但萧北冥似乎乐于见到她狼狈的模样。 他沿着雪颈一路向下,浅绿的夏装质地轻薄,领口开得也大些,他的鼻尖几乎触到她漂亮的锁骨,唇与鼻息都带上了灼热的温度,令人几乎酥麻。 宜锦仍有残存的理智,她还没忘记邬喜来与几位先生还在书房外候着,她若是时间久了不出去,傻子都知道书房里发生了什么。 她下次还是要体体面面见几位先生的。 宜锦抱住萧北冥的腰身,借势躲在他怀里,像是一只藏在树洞的小松鼠,只是没人瞧见,她白皙的面庞红得像熟透了的果子。 萧北冥的胸膛起伏着,但他没有再继续,只是默默抱着她,大手抚着她柔顺的乌发,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知知。” 感激的话语藏在心底,却尽在不言中。 宜锦仰首看他,他的眼睫似是低垂的蝶翼,又长又翘,倘若让宜锦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会勾人的男妖精。 她受他蛊惑,在他眼睑上轻轻落下一吻,不知怎得就说出了口:“小妖精……” 萧北冥的目光变了又变,等宜锦察觉到不对劲,却已经晚了。 第64章 唯一 萧北冥上身靠在官帽椅上, 宜锦攀着他的臂膊,衣衫有些凌乱,半窝在他怀中, 他的下颚抵在她额头,温热的鼻息并不平稳,他蹭了蹭她的脑袋,“谢谢你, 知知。” 少年时,他受身份所累, 从无一刻安稳,但就在眼下这个时候,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安心。 哪怕此时他心潮难平,但只这样静静地抱着她,便已能压下炙热的情|欲。 良久,他的手抚过她白皙的肩, 眼睫颤了颤, 最终却什么都没做, 只是替她正了正衣衫, “采买草药一事,我已同蒲先生商议妥当,你别担心。王府私库仍丰,不需要动用你的嫁妆。” 只有无用的男人才会动用妻子的陪嫁。 宜锦对上他那双沉静的眼,怔了怔, 她做这些, 其实只是不想他如前世一般陷入两难, 若没有那场疫病,他便不必再背上前世坑杀降兵的罪名。 这一世, 她只想他平平安安,清清白白。 萧北冥透过她那双澄澈的眼看出了担忧,以及一种莫名的伤心——这种伤心,第一次长街相遇时,便已藏在她眼中。 寻常的闺阁女儿,怎会懂北境瘴毒,可蒲志林说,此事是知知先提起的,她像是预判了什么,并提前做出防范。 若北境瘴毒成势,守边驻军必定自乱阵脚,最可怕的是,病症相互传播,届时不仅军中危险,边境百姓也难逃厄运。 预防瘴毒,是极其重要,先前却被人忽视的事情。 她浑身上下充满了疑点,可是只有一件是他确信的事:她待他至诚。 只这一件事就够了。 自书房出来后,宜锦便再不敢白日里去探望自家夫君,芰荷最是心细,瞧见自家姑娘从书房里出来时发髻不是初时的模样,连湘裙都多了几分褶皱,心底明镜似的,跟着也红了脸。 好在她在书房里待的时辰并不算长,蒲志林与段桢等人倒未发现什么异常,只面色如常地朝她行了一礼。 若说从前段桢待这位新入门的王妃是表面敬重,那么在他得知王妃竟然愿意以私库银两购药后,他打心底里生出了敬佩。 宜锦待这两位先生也极为尊重,她免了礼,道:“瘴毒之事,还劳烦两位先生,若有所需,可随时开口。” 段桢摇了摇羽扇,听王妃说话这样客气,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躬身道:“王妃言重,我等身为下属,自当为殿下分忧。” 两人又寒暄几句,宜锦知道他们拜见,定然有要事相商,她也不欲打扰,便自行告退。 离了书房,前头又有小厮来报,说是几位掌柜亲自送了账簿来请王妃核对,宜锦没有见人,只是叫人将账本接了过来,回荣昆堂看账本。 正值盛夏,荣昆堂的改造也算竣工,庭院中间通了水道,引入一处活水,临水建了一处水阁,再远一些,是榆木建的花廊,新移栽的花木还未盛放,但地锦早已爬满了花架,日光穿过浓绿的荫蔽,投下清透的绿影。 宜锦与芰荷翻阅账簿,不经意看见窗外的风景,她手下的动作停滞了几分,不久前,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那场大雪和寒冷的冬季,眼下的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实。 倘若往后的日子就这样平静下去也极好,可是燕京真的会这样平静下去吗? 那场血流成河的宫变,真相到底是怎样呢? 芰荷见自家姑娘发起了呆,贴心道:“姑娘若是累了,便去歇一会儿,剩下的账簿也没多少了,奴婢来看。” 宜锦回神,目光落在眼前这个姑娘身上,只要是她希望芰荷做的,这个傻丫头必定会全力以赴,从不懈怠,如今她只要有机会,便会主动看账。 宜锦微微一笑,“方才那些账簿,你瞧出什么来了?” 芰荷一副苦思状,道:“这次掌柜们送来的账簿一半真一半假,无论是绸缎庄还是酒楼,货品进价总会随时局变化,就譬如有一年江南水害,蚕农损失严重,那一年的丝绸进价就会偏高,可是掌柜们呈交的账本货价却都稳定的高……” 宜锦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账簿,又问道:“那该怎么办呢?” 芰荷对上自家姑娘含笑的眼眸,在对方的鼓励下终于开了口,“必然是掌柜中饱私囊,奴婢觉得,应当查清当年的物价,严惩中饱私囊之人。” 宜锦没有否定她的答案,她站起身,看着眼前这个姑娘,芰荷已比先前成长了不少,但因年纪还小,经历的事还少,处事还不够周全,可是假以时日,芰荷能够独当一面的。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倘若一件事无利可图,那么做它的人就不见得上心,容易出岔子。掌柜们谋些私利也是人之常情,若只一味惩戒,并不见得能解决问题。” 芰荷闻言,想起姑娘管府中的下人,往往蝇头小利也是不放在心上的,但只要触及了底线,也是严惩不贷,她顿悟,轻声道:“姑娘的意思,应当恩威并施,只要他们做的不过分,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管事人要心中有数,一旦越界,要及时惩戒。” 宜锦见她终于明白,微微点了点头,“从今日起,我把城南的茶坊交给你练练手,可好?” 芰荷手心有些冒汗,她怯懦道:“姑娘,我不敢,我怕让铺子亏银子。” 宜锦点了点她的额头,眸光温柔,“傻丫头,这铺子本就是亏的。交给你练手,不过一试,倘若失败了,不过是继续亏着。怕什么?” 芰荷终于还是点了头。 除了姑娘,没人这样信赖她,她不相信自己能够做到的事,姑娘却笃定她一定能做到。 她从荣昆堂出来,宋骁正佩剑巡府,他身长八尺,长着一张玉面书生的脸,可那双眼却冷冽而令人生畏,人群中是那样显眼。 宋骁抱拳行礼,他敛眸,见她手中抱着厚厚一摞账簿,颇有些吃力,他没有开口询问,只是默默地接过她手中的账簿,道:“恰好顺路。” 这句话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芰荷除了道谢,便只有拘谨地跟在他身后。 宋骁却道:“是我该谢芰荷姑娘才对,这些日子,多亏你时常探望阿娘。” 两人沉默着走完这段路,却有一种无言的默契。 申时,炙热的日头下山了,被骄阳晒蔫的地锦又精神抖擞地爬满了花架。 膳房的人照常例来请示晚间用什么膳,宜锦挑了几样清淡爽口的,吩咐后厨做去了。 恰在此时,前头忽然急匆匆来了个小厮,说是宫里来了人,正在前厅求见。 宜锦神色凝重,见了来人,才知是章皇后宫中的瑞栀姑姑。 瑞栀面上带笑,茶也未用,只客客气气地说道:“天气热了,皇后娘娘嫌闷,便想着到皇觉寺纳凉祈福,顺路过王府,特意邀王妃娘娘一同作伴,还请王妃不要推辞。” 宜锦见她言语虽客气,但目光之中却没有商量的余地,便知这趟鸿门宴,她是躲不得了,当下便道:“既然是皇后娘娘相邀,儿媳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请姑姑容我更衣赴约。” 瑞栀颔首,“这是自然。” 宜锦又命人好好招待,自己回了荣昆堂,遇见宋骁,便叫他去报书房。 宋骁见她身边只带了一个芰荷,到底有些不安心,道:“王妃不必着急,还是等我回了殿下,再去不迟。” 宜锦冷静道:“皇后此次出宫并未大张旗鼓,想来是临时起意,不会在宫外久留,她召见我,无非是想套话,试探王府虚实,并无性命之忧,你照常回禀殿下,我带些侍卫同往便是。” 距章皇后上一次召见,也过去了小半月,这半个月里,内宫毫无动作,这不合常理。 章皇后既想从她这里打探消息,那么相应的,她定也能从章皇后口中打探内宫的消息。 宋骁只好应下,快速向王爷报信。 宜锦则在芰荷的服侍下不紧不慢地更衣梳妆,等她再与瑞栀见面时,已经过去了一刻钟。 从上一世的经验来看,章皇后的手段也算不上光明磊落,宜锦有防备之心,她没有与瑞栀同乘一辆马车,反而乘了王府的马车,车夫并守卫都是王府之人,足以信得过。 瑞栀脸色不大好,但却无从反驳,毕竟皇后娘娘只说将人接到,却没吩咐一定要燕王妃坐她们的马车。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到了皇觉寺门下,令人意外的是,章皇后只作寻常夫人装扮,身后带了几个宫女,于山门前等候。 见宜锦到了,章皇后上下打量一番,轻摇手中香扇,道:“燕王妃瞧着气色不错,并不苦夏,想来是王府的风水好。” 宜锦稍稍落后两步,跟着上了石阶,她品着皇后话中的意思,若是一个答的不好,便容易僭越,若论风水,谁家风水能比得过大内? 宜锦含笑不答,章皇后瞥她一眼,见她不上道,便又道:“前些日子本宫派了太医去府上,为何燕王不肯诊治?” 宜锦愁眉紧锁,叹了口气,“之前也瞧过不少医士,都说是治不好,久而久之,殿下也不愿再费心力,妾身竭力相劝,却也无可奈何,正因如此,妾身也抽不出身入宫探望,近日父皇与母后可还安泰?” 章皇后眼波流转,若有所思,见眼前人愁眉不展,不似作伪,她的疑心稍稍减弱了些,答道:“本宫与陛下都还安泰,你不必操心,好好服侍燕王才是正事。” 话罢,她指了指身后几个宫娥,道:“如今燕王身边只你一个,难免伺候不周,本宫挑了几个得力的,你也可轻松些。” 那几个宫娥容貌姣好,环肥燕瘦各有风姿,欠身朝着宜锦行礼。 宜锦面不改色,收人谢恩,章皇后见她态度良好,这些日子在宫里的郁闷才疏散了些,也不欲再寒暄,摆了摆手道:“既如此,你便早些回府吧。” 宜锦下了山,那几个宫娥跟着,她着实有些头疼,可若是方才不收这些人,皇后也不会善罢甘休,如今这些人尚且是明面上的,若拒了这桩,暗中皇后也会派些爪牙,反倒不如直接收下。 至于如何安置这些人,她心里也委实没谱。 萧北冥得知皇后召见,便命宋骁等人于皇觉寺下接应,约定若是过了申时一刻还未见人下山,他便亲自去。 但他高估了自己的耐心,只这一刻钟,便觉得十分漫长。 马车行至山脚下,她诧异于他怎么会冒险出府,眼眸里却亮晶晶的,顺势上了他的马车。 萧北冥见她无事,一颗心总算放下,但余光触及那几个莺莺燕燕,眉头皱得却能夹起一只蚊子,“皇后的人,你收了?” 宜锦到底有些心虚,试图转移话题,“殿下怎么就这样出府了?段先生他们竟然肯放人?” 说话间,她在角桌上沏了一盏茶,递到他手中,一脸讨好之色。 萧北冥接过,一饮而尽,罕见地沉默着没说话,墨色的眼眸看向染了金辉的窗棂。 半晌,他将茶碗放到案几上,拉过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力道有些紧。 第70节 宜锦察觉出他的异常,她安稳地握在他怀中,没有挣扎,小声问:“怎么了?” 萧北冥垂首看着她耳边微晃的玉坠,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他平复了情绪,有些无奈道:“知知,你就这样放心我?” 她过于让人省心了,从没有过拈酸吃醋。一下收四个,寻遍燕京恐怕也找不出比她更大方的。 宜锦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难道殿下看中了哪个?若殿下相中了,晚上便叫她伺候殿下。” 萧北冥被她这话气得不轻,但他情绪并不外露,眸色微深,用行动践行了心中的想法。 宜锦掐了掐他的腰,欲阻之,以失败告终,一吻终毕,也只有瞪着圆圆的眼睛,捂着嘴,生怕他再来一次。 她缩在角落里,声音虽弱,气势却足,指着那张俊脸道:“先说好了,倘若你真用这张嘴亲了旁人,就不许再碰我。” 萧北冥微微抿唇,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将人拉回怀里,揉了揉她的脑袋,“从上到下,只碰过你一个。” 等宜锦反应过来“从上到下”这个词的意思,脸色瞬间爆红。 第65章 别扭 章皇后送来的四个宫娥, 最终被安排管理花木,只在外围伺候,寻常不得入内室, 芰荷看得严,宫娥们除了从别的女使嘴里打探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消息,连燕王和燕王妃的面也见不到,旁的也做不了什么。 但宜锦并没有就此放下戒心, 两世的经验告诉她,章皇后无利不起早, 那日召见她表面上看时为了安插细作,实际上却是在打探萧北冥的病情。 倘若真如章皇后所说,圣人龙体安泰,那么她不会突然对燕王府如此上心。 除非是圣上龙体有恙,继位之事卷土重来,章皇后心中忐忑, 这才出宫试探。 正是酷暑, 骄阳灼烧着地面, 蝉鸣聒噪, 一声声令人心烦气躁。 萧北冥与段桢、蒲志林等人书房议事,室内虽放了冰盆,却仍有热意。 蒲志林神色凝重,他道:“属下将京中的药铺都跑了一遍,如今即便是最普通的药, 也比寻常贵出三成。” 段桢轻拂羽扇, 面色未变, 他看了眼自己的主上,顿了许久, 才道:“皇后兄长,镇国公章琦,昨日才向圣上递了折子,言及北境瘴毒愈盛,将士苦不堪言,请求朝廷支援,圣上已准。” 蒲志林商人起家,待物价比常人要敏感,最擅经营,瞬间便明白了问题所在。 若是朝廷购药,数量必然不少,要经户部议价,如今世道,商不与官斗,即便是皇商,也不敢在朝廷购药之时哄抬药价,除非这是朝中默许。 有人借着边境之困大发国难财,中饱私囊,这是不争的事实。 萧北冥垂眸深思,章琦此人才智平庸,能够坐上户部尚书一职,全凭逢迎圣意,背靠皇后,尸位素餐,谋取私利,贪污受贿,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乾马关之战时,朝廷钱粮辎重迟迟不至,固然有圣上授意,但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恐怕是户部亏空,挪不出多余的钱粮。 他想起那日魏燎书信中形容的场景,心中对章家,对他名义上的父皇,只剩下极致的厌恶。 这些人坐享燕京风物浮华,却不知千里之外的北境将士,历经天灾,又要抵御忽兰骑兵,却得不到任何援助,是何等的苦楚。 章琦等人,万死不足惜。 可是眼下,他已不在朝中任职,兵权已上交,更有章皇后虎视眈眈,但凡稍有动作,牵连众多。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如今仍跟在他身边为他出力谋划的,曾经在他麾下的将士,却无法独善其身,不受影响。 萧北冥抬首,目光所至,是他下属们凝重的脸,“章琦势大,要根除章家,非一日之功。可北境瘴毒却不会等人,如今唯有一人可化解此事。” 他的目光与段桢交接,只那一瞬,段桢便知道他与主上想的是同一个人。 忠勤伯郭勇。 郭勇乃开国名将郭纯之后,到了本朝,忠勤伯虽不再受重用,但因着郭勇曾任太子太傅,隆昌皇帝为太子时曾拜郭勇为师,颇有师徒之谊。 且郭勇这些年从不结党营私,一身清正,也因此受章琦排挤,郭章两家已多年无来往。 萧北冥心中已有成算,他墨色的眼眸浮起点滴光华,沉吟道:“不必派人去郭府游说,只需令忠勤伯碰巧得知此事就可。” 段桢起身行了一礼,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此事交给属下来办,殿下静候即可。” 令他开心的不是殿下终于肯插手朝中之事,而是如今的殿下,终于又有了人气。 这变化,兴许要归功于那位新进门的王妃。 旁人不知,但段桢却亲眼目睹,昨日殿下听闻章皇后私自召见王妃时脸色有多阴沉。 原来圣人也会有惧怕的时候。 无欲无求虽至坚,却也要忍受漫长的孤独与煎熬,人活着,有些欲求,才活得像个人。 等书房乌泱泱一堆人散去,萧北冥触了触有些跳动的太阳穴,他闭目短憩,心思却难以平静。 旧时他不知害怕为何物,哪怕是十三岁那年深陷雪山,面临死亡,他亦未曾惧怕过,也不知道什么叫遗憾。 但就在昨日知知被章皇后的人带走时,他才知道,惧怕是什么滋味。 他怕她受伤,更怕她因他无能而受皇后胁迫。 历经幼时残酷的一切,他深知,生在皇家,弱者的下场,只有为人鱼肉。 在知知未曾入府时,他尚且可以颓唐,缩在三分之地,但就在昨日,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 窗外火红的云彩似打翻了的红墨,晕出深浅不一的色团,泛着傍晚才有的霞光,他凝视着渐渐暗淡的天色,半晌,终于唤道:“邬喜来,请谢大夫前来。” 邬喜来面露震惊之色,又生怕王爷反悔,忙低下头称是,转身便要去清平伯府。 背后之人却又落下沉闷的一语,“不必张扬,莫要让王妃知晓。” 邬喜来神情一僵,道:“奴才明白。” * 夏日的傍晚无风,园子里便多了燥热之气,申时膳房传膳,宜锦特意将用膳地点改在水阁,水波微漾,凉风习□□算疏散了白日的闷热。 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骆宝便来报,说今日王爷不在后院用膳,请王妃自便。 骆宝说完,生怕王妃追问,也不敢久留,低着头就要退下。 芰荷要拦人,宜锦却轻轻摇了摇头,芰荷只好退下,等骆宝退下,她才嘟囔道:“姑娘方才怎么不叫奴婢多问一句?往日殿下都是与姑娘一同用膳的。” 宜锦抬首道:“你瞧方才骆宝那样子,必是某人交代了他什么,即便你将人拦下,也问不出什么。” 话罢,她摇了摇头,发髻上的步摇微微晃动,“去后厨,叫厨娘按着后院的菜肴给书房也上一份。其余的,不必多问。” 芰荷虽有些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宜锦收了收衣衫的袖子,开始动筷,夏日人没什么胃口,后厨都是挑清爽的食材做,她用了半碗饭,又照常散步消食,同芰荷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回房梳洗睡下。 临近睡前,芰荷才又蹑手蹑脚来报:“姑娘,皇后娘娘塞进来的几个宫娥果然不老实,方才孙婆子说瞧着她们往书房那边去了。” 宜锦两只纤细的胳膊从锦被中挪出,微微睁了睁眼睛,只燃了两支火烛的室内显得有些昏暗,她嗯了声,便又翻了个身,将手放回去,含糊不清地说:“知道了。” 芰荷微微一愣,她本以为姑娘会情绪波动,但眼下,姑娘似乎并不打算出手,虽然心里郁闷,她还是退下了,顺便贴心地带上了门。 外间嘈杂的蝉鸣和人声被房门隔绝开来,内室唯余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宜锦才睁开了双眼,蹙了蹙眉,想着方才芰荷那番话,心中不上不下。 萧阿鲲不是色令智昏之人,若不然府中上下也不会连女使都没几个。 但她依旧有种没来由的担忧。 正如芰荷所说,自成婚以来,不管萧北冥事务有多繁忙,一日三餐总会回荣昆堂用,这是婚后第一次,他没有同她一起用晚膳。 若说心中一点也不在意,这是假的。可是凡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都需要自己独立的天地,他既不愿告诉她,定然有他的道理。 就连她自己,如今都有秘密瞒着他。 想到这,她又将自己蒙在锦被中,闭上眼睛强行入睡。 * 浓墨似的夜空渐渐沾染上了一抹白,清凌凌的皓月当空,投下万丈清辉。 谢清则跟着邬喜来,踏着月色自王府后门而入。 他提着药箱,脚步不徐不疾,一直到了书房外,他才随着顿下脚步,等着邬喜来进屋通报。 今日燕王遣人去清平伯府召他,他始料未及。 在他的印象中,燕王为人孤高冷漠,并不易亲近,且他曾与知知定过亲,燕王一向十分忌惮。 他没想到,萧北冥能放下成见,请他入府医治。 就在这思虑的当口,邬喜来已回完了话,摆手道:“请谢大夫入内。” 青铜羊角架上燃着数十支火烛,将室内照得明亮,萧北冥只穿着平常的燕居服,随意罩着一件外衫,屈身于棋案前,他人高大瘦削,神情冷淡,莫名拒人于千里之外。 谢清则如常见了礼,取下药箱,道:“今日王爷派人召见,在下实在受宠若惊。月前,王爷还坚决不肯治腿,如今怎么换了主意?” 这话实在有些冒犯,但萧北冥却神色未变,他指节如竹,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枚白子,低声道:“无他,不过是多了私欲,贪生而已。” 谢清则闻言,手上的动作一僵,聪慧如他,当下便知晓王爷话中的意思,他沉默了半晌,才忍着心底那股莫名的酸涩道:“这是好事。” 欲望可使一个人脆弱,可却同样能使一个人强大。 这是谢清则早就知晓的道理。 而燕王的私欲是谁,他一清二楚。 萧北冥看了他一眼,虽不愿承认,可他却也同知知作出了同样的评价,“谢嘉言,你委实是个君子。” 谢清则闻言,抬首看着眼前之人,“能得王爷如此称赞,是在下之幸。请让在下替王爷查看伤口。” 萧北冥没有犹豫,亵裤卷上,丑陋狰狞的伤口如同盘踞的枯树根,有些血肉仍未结痂,每每动身便会重新撕裂,即便谢清则见识颇广,却也从未见过这样严重的伤口。 他一一排查下去,见面前人神色丝毫不变,也升起几分钦佩,但他只能如实相告:“殿下,您的腿伤筋骨断裂,在下没有十足的把握。” 萧北冥垂下眼眸,烛火扑朔,他面上光影不定,“有几成把握?” 谢清则直视他,“不足三分。若是不成,恐此一生不能站立。” 室内陷入漫长的寂静。 就在谢清则以为眼前之人会放弃治疗时,他忽然听见对方道:“本王信你。” 这短短四字,落音虽轻,却重于泰山。 谢清则怔了一瞬,他仍记得上次在长信侯府时,知知寻他谈论治腿之事,可那时萧北冥是抵触的,但只过去短短半月,一切便都不同了。 他并不愚钝,恐怕燕王这个决定,知知并不知晓,否则以她的性格,定会日夜忧心。 两人默契地将事情瞒下,等查验完伤口,谢清则道:“殿下,要使筋骨正位,恐怕需要动刀,容在下回去准备一番,最快后日才可行。夏日灼热,伤口易溃烂,还请殿下小心待之。” 第71节 萧北冥应下,眼见天边一抹若隐若现的鱼肚白,便知时辰不早,道:“邬喜来,送谢公子。” 邬喜来忙应下,四处瞧过无人,这才穿过小径,往王府后门去了。 夏夜有些凉风,宋骁照常佩剑守在书房外,他听力过人,虽来人尽力放轻脚步,他几乎在一瞬间便确认了方位,不过瞬息,刀剑便已出鞘。 那一行四个宫娥被吓了一跳,花容失色,面面相觑,为首的那个颤着声音道:“大人,奴婢们只是怕王爷无人伺候,这才过来瞧瞧……” 宋骁长眉一皱,杀气不减,面无表情道:“无殿下吩咐擅闯书房者,杀无赦!” 剑身寒光涌现,令人望而生畏,为首的宫娥到底仗着自己是皇后娘娘赏赐下来的,哪怕是燕王,随意也不得打杀她们,便出口道:“奴婢们乃皇后娘娘赐下,即便要问责,也应当由皇后娘娘,难不成宋大人比皇后娘娘还要尊贵?” 宋骁再未发言,手里依旧是握剑的姿势,这四个若是硬闯进来,便只有血溅当场的份。 那宫娥见状,也不敢擅闯,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骆宝进去禀报,萧北冥手持兵书,他正有些烦意,听那四个宫娥不老实,便淡淡道:“既然她们无事可做,那便扔她们去乡下庄子上务农。” 骆宝忍不住替门外那四个捏了把汗,皇后娘娘选出来的这四个,可谓是用了苦心,环肥燕瘦琴棋书画样样在行,若是扔到乡下种地……他不敢想象。 但王爷的吩咐他也只有照做。 等处理完外头四个莺莺燕燕,天色也已近破晓。 萧北冥躺在书房的床榻之上,却迟迟无法入眠,良久,他叫邬喜来入内,问道:“晚间王妃可派人来过?” 邬喜来近乎一夜没睡,好不容易打个盹,被叫进来问这么一档子问题,警铃大作,他斟酌一下,答道:“王妃晚间派了后厨的人来传膳。” 萧北冥剑眉微蹙,接着问:“还有呢?” 邬喜来低下头,鹌鹑似的不敢说话,只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 萧北冥的眉头皱得愈发厉害,“那四个碍人眼的东西来书房,王妃可曾知晓?” 邬喜来瞧着自家王爷的脸色,迟疑地点了点头。 萧北冥闭上眼眸,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下来,默然道:“下去吧。” 邬喜来轻手轻脚地出了内殿,闭门而出,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 第66章 捉弄 八月初, 忠勤伯郭勇于闹市之中遇哄抬药价者,致使京中药比黄金,百姓有疾而无法医治, 郭勇见状怒从心生,彻查后隔日便向隆昌皇帝参了镇国公章琦一本,隆昌皇帝按下未发。 夏夜燥热,皇极殿内置了冰盆, 有内侍打扇,但隆昌帝心中有事, 丝毫不觉舒畅,他翻开几本弹章,随手便摔在案上,扶住腰咳了几声。 邹善德忙上前扶住,却被帝王挥开手,良久, 这位已不年轻的帝王才开口问道:“镇国公近来如何?” 邹善德能坐上内侍监总管的位置, 凭得正是揣摩圣意的玲珑心思, 他立刻惊觉, 圣上这是对章家不满了。 但章家曾有从龙之功,圣上也曾生过动了章家的心思,可总是不了了之,他虽是皇帝身边的老人,却也不敢得罪皇后的母家, 于是便道:“国公爷向来效忠陛下, 只是底下人偶有怠慢, 疏忽政令,也是难免。” 隆昌帝用帕子擦了擦嘴角, 有些苍白的脸上却并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静静地看了邹善德一眼,冷笑道:“如今连你也如此油嘴滑舌,两头兼顾,更别提……” 他哼了一声,回想忠勤伯郭勇折子里的话,字字控诉,句句犀利,明面上是在骂镇国公章琦中饱私囊,谋取私利,实际上也暗指皇帝纵容,目无法度,偏袒姻亲。 郭勇向来直言进谏,性子耿率,并不通人情世故,因此这些年在朝中树敌不少,但也正因此,隆昌帝反而信他奏折之中弹劾镇国公的桩桩件件都是真的。 隆昌帝何尝不知章琦是毒瘤,何尝不想动章家,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这些日子,身体逐渐虚弱,一场风寒虽瞒得了群臣,却实在落下病根,这也促使他不得不开始思考他从前不愿思考的事情。 储君之位。 他这些年唯有两子,长子出身低微,并不得他欢心,如今又断了腿,无缘帝位,那便只剩次子萧北捷,但捷儿胸无城府,且无血性,只能做守成之君,倘若无有力的外家扶持,恐难使朝政安稳,这也是他为何除不得章家的原因之一。 但章琦骄矜,连购药边防辎重之事都可利用,实在可恶,倘若不罚,难以平众怒。 隆昌帝似是下了决心,他闭上眼,冷声道:“传朕旨意,镇国公章琦办事不力,停职查办,罚他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出府。” 邹善德一愣,停职查办,这次的惩戒是最严厉的一次,章家向来简在帝心,这是头一次受到这样重的惩罚。 他没有多言,正准备应下,却听得隆昌帝问道:“燕王如何了?” 邹善德更是惊奇,往日圣上绝口不提燕王,连宫中节礼照常赏赐都是他们这些内侍操持,然则燕王府失势,并无什么好处可图,每次都是些新入宫的小内侍去,如今听见圣上问及阎王,邹善德都有些受宠若惊。 燕王于他,尚有一命之交,当年他还不是圣上身边的红人,只是直殿监洒扫的小内侍,冬日地滑,章皇后的辇舆经过恰巧颠簸了一下,皇后生怒,命人杖责,若非燕王,他的性命恐怕要丢在那个寒冷的冬日。 在这宫里,主子们是上等人,挨了一刀的内侍们却往往连个人都算不上,臣工们唾弃内侍,皇帝虽宠信,但性命也只在帝王一念之间。可不管是用他们的还是被他们驱使的,往往都是看不起他们的。 唯有那时的燕王,哪怕他自己过得也并不如意,却从未为难过内侍们。 因此邹善德心中,仍念着燕王的恩,他知道圣上这一问对燕王来说绝非好事,因此滴水不漏地回答:“燕王自婚后便不大出府,听闻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勉强靠医药吊着。” 隆昌帝闻言,却没什么反应,就好像方才那一问,也不过是信口而已,他歇了一会儿,觉着心口那份浊气散去了,才缓缓道:“朕会下一份懿旨,你带去国公府,顺便去燕王府一趟,将皇后荐来的贾太医也带上,替燕王好好瞧上一瞧。” 邹善德心如擂鼓,低下头,却仍感觉皇帝那深沉的目光如实质般火辣辣照在他头上,他不敢拖延,忙道是。 长春宫。 章皇后听了皇极殿探子来报,当下摔了手中茶盏,鬓发间珠翠摇曳,冷声道:“那忠勤伯郭勇不过是个没落门户,怎么敢弹劾兄长!背后必有旁人挑衅。” 她抚着有些冰凉的护甲,对着那来报信的内侍道:“你去查一查,郭勇在弹劾兄长前,可否与人交从甚密?” 那内侍欣然应下。 等内室重新恢复了平静,章皇后才乍然意识到,皇帝的另一个命令,竟是让邹善德携贾四道给燕王看诊。 饶是章皇后,也有些看不透皇帝此举的用意了。 皇帝一向不喜长子,但上次她欲斩草除根之时,皇帝却敲打她,不许她再做这样的事,可如今月余过去,皇帝竟又挂念起这个孽种来,还派她推荐的名医贾四道去燕王府看诊。 她不知是皇帝那可怜的一丁点慈父之心作祟,还是皇帝对燕王仍有疑心。但是眼下,她也唯有等待。 她凝望着暗淡的天色,低声道:“皇上暂时不会动章家,他不过是气兄长做得太过。兄长也是,动什么不好,非要动药价,撞上郭勇那老匹夫,难以善了。你传信给国公爷,让他这些日子切勿轻举妄动。” 瑞栀忙应下。 章皇后按了按眉心,只觉头痛,“近日靖王在做什么?” 瑞栀鼻眼观心,掂量说道:“靖王殿下近日时常同朝中几位将军切磋武艺,品茶赏花,偶尔也同王府詹事研读经文,做些文章。” 章皇后哼了一声,“他做的这些不过都是玩闹。这么久了,没见他往陛下那走动两回,陛下近来身子不大爽利,他也不知表些孝心。罢了,明日传召靖王入府,本宫带他一起面见圣上,也好为他舅舅求情。” 瑞栀微微一笑,“娘娘万事都替殿下考虑周全,这是殿下之幸。” 章皇后却有些乏了,她手撑着额头,“你下去吧,本宫想一个人静静。” * 圣旨晚间便到了镇国公府,章琦携国公府一干人等下跪领旨,邹善德宣旨之后并未久留,便带着太医贾四道往燕王府赶去。 等邹善德走远了,国公府的管家云升才拍着大腿慌张道:“国公爷,今日……竟忘了给邹公公看赏……” 世家贵胄里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宫中来宣旨的内侍,多少都是要给赏银的。 章琦遭了训斥,皇帝又将购买押送草药一事转头交给忠勤伯郭勇,他心底郁气如浓云缭绕,此刻哪里还想管宫中来的一个区区内侍,只是冷声道:“一个阉人而已,便是不给赏,他也得受着!” 说罢,竟挥袖回府。 邹善德并不知国公府发生的一切,但他身边跟着的小徒弟却闷声抱怨,“往日咱们领宣旨的差事,哪一家不是客客气气送人,还封赏银的。到了国公府倒好,银子没瞧见一两,气倒是受了不少。” 邹善德从不知名的小内侍走到今日,委屈隐忍不知受了多少,这些对于如今的他来说,不过是云淡风轻,他指了指小徒弟,笑道:“你啊,还是太过年轻。章大人连圣上都不放在眼中,又怎会在意你我这样的人。” 他笑着笑着,眼角却有了纹路,略显苦涩。 转过两个街角,便到了集英巷,燕王府的地段虽好,却略显冷清,但燕王未遭逢此难时,也鲜少有人上门走动,倒是一如常态。 门房见了来人,忙躬身行礼,引入前厅,顺便派小厮去后院报王妃。 宜锦得知宫中来人,心中也是一惊,她听说来人是隆昌帝身边的邹公公,心下稍安,命人去前厅招待不可怠慢,自己则换了衣衫,重新梳妆,才去前厅见人。 路上芰荷有些不放心,问道:“姑娘,要不要派个人通禀殿下?” 宜锦只道:“他恐怕要比我们先知道。” 前院后院都是萧北冥的人,宋骁手下领着的那帮兄弟,没有一个是吃闲饭的,稍有风吹草动,书房那边必是最先知道的。 芰荷笑道:“也是。” 邹善德带着贾四道于王府前厅吃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见薛家那位王妃不慌不忙地入门,她妆容清丽,光彩照人,却并无骄矜之色,反而欠身朝着他微微行了一礼。 “公公今日前来,是本宫招待不周了。王爷腿脚不便,想来还要些功夫,不如公公先用些茶点?” 邹善德深知自己即便是御前之人,但仍旧是奴,怎敢受此大礼,忙道:“王妃客气了,方才已用过茶,老奴在这候着就好。” 宜锦目光微转,瞧向那战战兢兢跟在邹善德身后,穿着医官服饰的中年男子,笑道:“想来这位便是宫中那位神医吧?早听民间传闻,言大人是华佗在世,医术了得,改日必要进宫向皇后娘娘谢恩。” 贾四道乃是章皇后所荐,听见燕王妃这样夸他,十分自得,像模像样行了一礼,嘴上却谦逊,“承蒙皇后娘娘厚爱,微臣才能过府替燕王殿下看诊,王妃谬赞了。” 宜锦听了这话,眼底笑意淡了淡,她广袖下的手不由交缠在一处,前世这个贾四道虽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治好了萧阿鲲的腿,可却也让他深陷杀戮与自伤,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 这一世,她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不过一会儿,宋骁便入前厅禀道:“王妃,殿下今日腿痛,下不了床榻,只有请贾太医移步荣昆堂了。” 宋骁低着头将话说完,想起方才殿下生龙活虎的模样,不禁有些心虚。 宜锦吃不准这消息是真是假,昨夜萧阿鲲去睡书房,也不知他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难免担心,便引路道:“既然如此,劳烦公公与贾太医移步荣昆堂。” 邹善德与贾四道忙称不敢当。 入了荣昆堂,邹善德见院中还专门辟了一处地种瓜果时蔬,不由感叹燕王妃是个会操持内务的。 贾四道随着一众人进内室,转过紫檀木雕兰花的三折屏风,便见罗汉床上隐约躺着个人影,走近了才瞧见燕王殿下那张略显苍白的脸。 邹善德与贾四道请安,萧北冥微微睁了睁眼,瞧见宜锦那双担忧的杏眼,用手捂住嘴咳了几声,便“虚弱”道:“有劳太医替本王诊脉了。” 贾四道在榻前的藤墩上坐下,手按上了燕王的脉搏,他闭目感受脉息,过了一会儿睁眼道:“王爷脉象阻塞,气虚逆行,血气不畅,还需要好生休养。” 话罢起身按了按萧北冥的膝部,见对方没有反应,摇了摇头,写了个药方,递给宜锦道:“王妃照着这方子煎药,每日服一次,可助血脉归经。” 宜锦接过方子,示意骆宝接过药方,又取了赏银将邹善德与贾四道客客气气送出府,这才算完。 等她返回内室,见他斜倚床榻边,手上捧着一本兵书,正看得投入,哪里还有方才那虚弱的模样。 宜锦见他无碍,便掀了门帘,转身就要走,身后人却唤道:“知知。” 宜锦缓下手上动作,故作不知,“殿下需静养,妾身还是改日再来探望。” 萧北冥见她真要走,眸光暗了暗,道:“昨夜皇后赏的那两个东西来书房了,你可知道?” 宜锦听他称那几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为东西,憋笑着实辛苦,她整了整衣衫,优雅地在榻前藤墩上坐下,点了点头道:“妾身听说了。” 第72节 萧北冥见她要多端庄有多端庄,丝毫不生气,自己心口反而闷了一下,一时兵书丢到床头,把她的手捉到自己手中,皱眉道:“你就一点都不生气?” 宜锦见惯了他往日阴沉肃穆的样子,眼下这人拉着个俊脸,剑眉紧皱,不知怎得就想起前世的他,为人君者,不露悲喜,哪怕打落了牙齿,也混着血吞,不肯示弱。 她竟觉得,眼下他这样,也是令人心疼的,想要逗弄他的心思也淡了,撅嘴道:“有一点点生气。你不是也把人送庄子上喂猪了吗?我也就没那么生气了。” 那么几个如花似月,正值芳龄的姑娘下庄子喂猪,想着也有几分滑稽。这样的事情,也只有萧阿鲲才能做得出来了。 萧北冥见她这样说,算是满意了,抓住她的手无意识把玩着,宜锦被他挠得手心有些痒痒,便抽回了手,问他:“父皇派贾四道过来,绝不是替你诊治这样简单,你方才是怎么瞒过他的?” 萧北冥目光微微冷了冷,“不过是提前服了些扰乱脉象的药。他来,不仅是父皇授意,更是皇后的命令。郭勇参了章琦,章琦受罚,采买草药一事也被移交给郭勇。皇后疑心是我做了手脚,自然又要试探。” 宜锦见他语气极其平淡,仿佛话中那两人与他毫无干系,却替他感到难过。 她默默牵住他的手,“贾四道给的方子必不能用,但我仍会做戏,府中咱们身边的人都信得过,可随宅子一起赏赐下来的那些人,身契仍在大内,难保其中没有皇后的线人。” 萧北冥凤眸微动,光影透过窗棂倾泻入室内,调皮地盘旋在她的发丝间,将她的脸庞衬得白里透红,樱唇色泽正好,待人采撷。 宜锦见他不出声,渐渐察觉出不对劲,眼下宋骁他们都守在房外,情况倒是有些危险,她瞧了半天,决定反客为主,“萧阿鲲,你闭上眼睛。” 萧北冥哪见过这阵仗,心跳竟失了节律,他顺从地闭上眼睛,长睫微颤,鼻梁高挺,好一副美男图。 宜锦着实欣赏了好一会儿,然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出内室,她想起萧阿鲲的模样,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谁让他昨夜睡书房的,这就是睡书房的代价。 芰荷忙跟上自家姑娘,只剩邬喜来摸着后脑勺嘟囔:“王妃这是遇着什么好事了,笑得这样好看。” 第67章 相守 夏夜风燥, 半圆的月亮挂在天边,洒下朦胧的光辉,王府后角门徐徐打开, 邬喜来将人引进来,照例去了书房。 萧北冥坐在临窗的位置,眼眸低垂,若有似无望着荣昆堂的方向, 但随着脚步声渐近,他收回了目光。 谢清则行了礼, 打开药箱,他行针之前,动作却顿了顿,“成或不成,只此一次了,此番与剔骨疗伤也不遑多让, 殿下想好了吗?” 萧北冥想到魏燎自边关寄来的那封书信, 想到隆昌帝与皇后的多番试探, 又想到知知多日来的担忧, 他眼睫低垂,眉目坚毅,“不论成败,只管一试。” 谢清则却比眼前人还要紧张,哪怕他见过伤者无数, 治过许多疑难杂症, 可是给人剔骨塑筋还是头一次。 他额头有些微汗, 俯身将刀具取出,以酒清洗, 用炭火淬之,烛火印在他白净的脸上,连鼻尖的微汗都照得一清二楚,但他却来不及去擦。 锋利的刀刃划开嶙峋的疤痕处,血水沁出,萧北冥一动不动,他咬着牙,闭目凝神,痛意席卷,像是千万把刀刃在翻卷着血肉,鼻尖是浓烈的血腥味,已分辨不清到底是哪处伤口更痛些。 他想起战场上搏杀的将士,想起黄沙裹尸,夕照残血的悲壮景象。 他已经离开北境太久,但刻在记忆中血腥的味道却从未散去。 如段桢所说,只要章家不倒,那么前线的惨剧便不会就此而终,章氏的贪婪和私欲像是一只饕鬄,永不会有满足收手的那一日。 他要保住龙骁军,保住北境的战果,就要先站起来。一个站不起来的主帅,无法服众,更无法保护所爱之人。 萧北冥额角的青筋渐渐抽动,他紧咬牙关,硬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冷汗顺着□□的青筋向下滑动,直至下颚,最后触地,半刻钟过去,地上便已有水迹。 谢清则将一旁的绢布递给他,“若是疼,便咬着布团。” 室内唯余烛火与木炭燃烧发出的细微之声,谢清则用银针归位筋骨,时间过得极慢,等最后一步缝针做完,他浑身汗湿,像是被人抽空了力气,提着一口气嘱咐邬喜来:“缝针之后,伤口敷药一个时辰要更换一次,需得有人在旁照看,若是体热,便要及时按照药方抓药煎熬,令他服下,室内多用冰盆,勤洒扫。” 他转头看向床榻上虚弱的人,将那瓶粉末放在案头,低声道:“日后伤口愈合反复,会比今日还要痛,这是麻沸散,若是王爷实在疼痛,可服下,但不能使用过量,否则会成瘾,难以戒除。” 邬喜来连连点头,但谢清则仍旧不放心,收好银针,便叫邬喜来取纸笔来,将医嘱事无巨细记下,到这时,窗外天已蒙蒙亮。 竟是一夜过去了。 骆宝领着谢清则出了门,天刚擦亮,灰蒙蒙的瞧不清人脸,门口却隐约站着一个笔直的人影。 骆宝心惊,待走近了,才发觉竟是王妃与芰荷姑娘。 谢清则见她眼下乌青,心中不由苦笑,如知知这般敏锐的女子,燕王又怎能瞒得过?只恐怕眼前人也在外守了一夜。 他想要说些安慰的话语,可最终也只是颔首,没有说话。 宜锦见他面色不大好看,府中到底也不安稳,便开口道:“兄长费心疲累,早些回府歇息,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谢清则欠身行了一礼,“要当心的,我都一一写下了。现下仍不敢言成败与否,夏日外伤易溃烂,还需仔细照料。” 宜锦自然无有不应,她目送马车远去,一颗提着的心却仍旧没有放下。 书房简陋,仍是新婚时那张床榻,上头躺着的男人面庞棱角分明,但面色却苍白如纸,像是被抽去了血肉的人偶。 宜锦在榻前坐下,怕吵到他,又挪到一旁的藤墩上,她的手微微颤抖着,用帕子擦去他额头上新沁出的汗渍。 他今夜仍旧没有回荣昆堂,她便知道他定然有事瞒着,他既不说,便是怕她忧心,因此她也只有在外等着。 前世这个时候,他恐怕也是自己熬着,独自一人面对未知的命运。人做出不知吉凶的选择,是很难的事情。但他仍旧做出了同前世一样的选择。 她这样看着他清淡的眉眼,竟有一瞬的恍惚,不知今时是何日。 天光大盛时,萧北冥醒了,他睁眼,与眼前画面一起涌入脑海的,是翻山倒海般的痛意。 他抬了抬手,想要替她理一理被压散的发髻,可就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也牵一发而动全身,腿部撕裂的疼痛令他咬住了牙。 宜锦感知到这细微的动作,忙坐起身,睡意抖落一大半,摸了摸他的额头,见没有起烧,又问道:“你可有哪里不适?痛不痛?” 她眼窝有些发青,莹白的面庞因为趴着睡多了几道红痕,萧北冥看着她,忽然觉得心中像被什么东西盈满,连痛意也渐渐平息。 他自幼时起,无论是面对病痛还是死亡,都是一个人。这世上也没什么人在意他的生死,因此战场之上,他总是身先士卒,最不要命的那个,可老天却偏偏不收他的性命。 眼前的女子,是他生命中唯一一抹亮色,无论是十三岁那年阴冷的雪夜,还是今时今日静默的陪伴。 他抿唇笑了笑,故作轻松道:“知知,一点也不痛。” 宜锦眼睫低垂,眼泪却顺着睫毛滴落下来,她亲眼看着那一盆盆血水自屋中端出来,又怎会不痛,她没有点破,只是动作轻柔地擦去他额角上的汗,轻声道:“我熬了肉羹,你睡到晌午,早膳也没吃,兄长说前七日你只能吃流食。” 萧北冥点了点头,芰荷见状便将肉羹呈上来,他腿上打了板,不能动弹,进食不便,可他不想让知知瞧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便接过碗,也不用调羹,似要一饮而尽。 宜锦见他这般模样,便也猜到他的心思,前世这人哪怕是在床笫之欢时也不肯让她瞧一瞧他腿上的伤口,她便知道他习惯了在所有人面前都无坚不摧。 她接过他手中的碗,用汤匙拨了拨热气腾腾的肉羹,“也不怕烫。人都有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萧阿鲲,疼了要跟我说。” 萧北冥听着她轻柔的话,忽然愣住了,他没有再拒绝,顺从地让她喂,半晌,才开口问道:“我没有同你说治腿的事,你不生气?” 宜锦瞧他一眼,“若我生气,你就会同我说吗?你啊,从前早就习惯了万事一个人扛着,痛也自己忍着,可这样不好,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萧北冥注视着她,凤眸有些暗淡,他忘了从什么时候起,从不肯露出软弱的一面,因为他清楚地明白一个道理:只有在真正在意你的人面前,哭泣才是有用处的。 哭泣在章皇后乃至隆昌帝面前,都是无用的。 可现在,哪怕没有眼泪,没有言语,眼前之人也会心疼他。 萧北冥用完肉羹,痛意麻痹了一切,他根本吃不出什么味道,但他却觉得这是他吃过最香的肉羹。 他低声道:“知知,回荣昆堂歇着。” 这不是商量的口吻,她已经一夜未眠,晨起还给他做了早膳,便是男子也受不住,更何况她是个女子。 宜锦一夜守着他,怕他夜里高热,旁人来照料她都不放心,眼下是真的有些困意了。 她再次探了探他的额头,没有起烧,一切正常,道:“你该换药了,换药后我就去歇着。” 听到换药两个字,他脸色僵了僵,低声道:“知知,听话,回去歇着。我叫宋骁过来替我换药。” 宜锦起身,对着门口唤了一声宋骁。 宋骁闻声而入,抱拳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宜锦扫了萧北冥一眼,道:“给你家殿下换药。”话罢,她便携芰荷出了屋。 芰荷见宜锦眉头紧锁,不解道:“姑娘明明不放心,为何不亲自替殿下换药?” 宜锦看着院角青葱茂盛的地虎藤蔓,轻声道:“他这样的人,向来独自舔舐伤口不肯叫人瞧见的,我虽担心,却也不想见他狼狈。” 屋外人的对话,宋骁听不到,他只是拿了伤药与纱布过来,殿下便叫他转过身去。 宋骁背过身去,道:“殿下,伤筋动骨一百天,您自己可以吗?” 萧北冥咬牙,额上冷汗直冒,却仍自己揭下纱布,膝上血肉模糊,敷上去的草药有凝血止痛的作用,但眼下草药与伤口粘在一处,缓缓撕下,痛意便直冲天灵盖。 他没有出声,咯吱作响的牙关却泄露了并不平静的心绪。 换完药,他斜倚着靠枕缓和一会儿,等到脸色没有那么苍白,他才开口问道:“王妃回去歇息了吗?” 他问这话时,却没有发现自己的语气中竟带着一丝迟疑。 宋骁将废弃的纱布收起,到窗前瞧了一眼,回首道:“王妃还在外头。” 他隐约猜出殿下的心思,径自走出房门,对宜锦道:“王妃,殿下已换过药了,伤口无碍,您早些回去歇着。” 宜锦点了点头,“你与芰荷也在这守了一夜,快回去歇着。我叫人加张榻,便在书房歇下。” 宋骁闻言退下,临走前看了芰荷一眼,见她满脸疲惫,开口道:“芰荷姑娘,我在这里守着殿下与王妃,姑娘放心。” 芰荷便是再迟钝,也察觉出这话的用心,她抬头,视线交织的那一刹,她竟有些不敢看宋骁的眼。 宋骁没有让她为难,抱拳行了常礼,便又领着其他侍卫巡逻去了。 宜锦见芰荷脸色微红,不大自在的样子,牵住她的手,笑道:“他既这样说了,你回去歇着,白日要经营绸缎庄的生意,晚上又陪我守了一夜,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熬。” 芰荷抬起脸,她道:“姑娘,不用等多久,绸缎庄便开始盈利了,虽然钱不多,但那是咱们自己赚的银子。” 她模样认真,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都雀跃起来,宜锦替她高兴,“我们芰荷真厉害。接下来别的料子都可以随意买卖,唯独浮光锦,每月只放出一匹。” 芰荷虽然不解,却仍旧顺从地点了点头,姑娘这些日子教她做生意,从没有失手的时候,不仅将新料子售出翻了三成,连旧年积压的料子都放了出去。 “好了,生意要做,觉也要睡。先去歇着,这是命令。” 芰荷可怜巴巴看了自家姑娘一眼,见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好去歇着。 邬喜来从里屋出来,笑道:“王妃,床榻被褥都安置好了。” 宜锦进了屋,药草苦涩的味道还在屋中,美人榻就安置在罗汉床的一侧,方便查看萧北冥的情况。 床头的小几上,仍旧放着一只玉瓶,她似是被什么念头触动,去取了那个瓶子,但麻沸散三个字却像一块巨石,砸得她晕头转向。 她没有忘记,前世就是因为长期服用这个东西,他才有了那难以自抑的旧疾。 宜锦眼睫微颤,她将瓶身转了一圈,尚未开封,说明萧阿鲲还没有用过,她剧烈跳动的心脏稍微平息。 萧北冥见她脸色苍白,他亦沉默着没有说话,目光落在那瓶药上,“不过是麻沸散。” 宜锦捏紧瓶身,她忽然问道:“萧阿鲲,你知不知道,麻沸散用多了,人是会神志不清,身不由己的。” 萧北冥似是参透了什么,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面庞上,“知知见过那样的人吗?” 第73节 宜锦低下头,将那药收起来,“只是听说,并没有见过。” 萧北冥沉默了一瞬,“我知道麻沸散的弊端,所以没用,别担心。” 宜锦抬起头看他,心尖一颤,原来他都知道,那么前世服下大量麻沸散,并不是因他忍不了痛,而是他那时已什么都不在乎,甚至抱了弃世的想法。 她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将手中那瓶药放入斗柜,又替他理了理床榻上的被褥,自己则更衣躺在一旁的美人榻上。 她侧身躺着,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却又带着莫名心疼的神情,就这样看着他。 萧北冥被痛意袭击得有些麻木了,但也因此能分神注视着那道娇小而蜷缩的身影。 知知没有怪罪他的隐瞒,仿佛一早就知道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在拿到那瓶麻沸散时,她心有余悸的表情更让他确认,似乎她比他更早预料到这些事。 从最初的相遇,到提防太医贾四道的劝言,再到北境瘴毒的预料,知知心思敏捷,全然不像寻常的侯府闺阁女子。 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灯火冥冥时,他想开口问许多事,但最后他却一句也没问出口。 她几乎守了一夜,已经极度困倦,眼下可见乌青,唯有微不可察的呼吸声证明她确实已入睡。 他有些费力地伸出手,沿着她未经描画的眉宇抚了抚,只是轻声道:“知知,睡吧。” 宜锦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疲惫到极致的星眸猛地睁开,见他仍好端端在眼前,才终于肯彻底放下心,沉沉睡去。 萧北冥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闷闷敲了一棍,既心酸,却又觉得安稳。 从少年时,多的是人放弃他,利用他,可唯独知知,如清清拢拢一道月光始终照在他身上,不炙热却恒久。 第68章 知味 半个月后, 芰荷终于知晓姑娘当初为何让她限量售出浮光锦了。 正值章皇后生辰宴,燕京各家衣裳胭脂水粉铺子的生意都比平日要火爆三成,浮光锦料子稀缺, 一匹价值千两,不仅彰显身份,更是华美高贵,惹得眼燕京贵妇人们都趋之若鹜。 眼下一匹浮光锦已炒到了两千两却仍旧供不应求, 芰荷光是盘账便花了两日。 宜锦见时机已到,索性见了几家布店的掌柜, 吩咐他们停止售卖浮光锦,并将织布的工艺以三万两的价格盘给了章氏布庄的掌柜。 芰荷眼见着下金蛋的母鸡就这样一口价卖给旁人,且自己的布庄再也不能兜售浮光锦,心里直滴血,“姑娘,若是继续做浮光锦的生意, 稳赚不赔, 为何姑娘……” 宜锦回她:“浮光锦的生意虽然挣钱, 可树大招风, 章家背靠皇后,若是想抢工艺,我们拦不住,就算是拦住了,也会给殿下招来祸患。且浮光锦的做法并不难, 就算没有方子, 行家过不久也能研究出门道。与其如此, 倒不如趁此时出手。” 芰荷恍然大悟,怪不得姑娘之前让她限量出售, 恐怕也是在防那些想要偷师的同行。 她心中虽然可惜,但终究也不是贪得无厌之辈,只要姑娘和王爷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便是少赚些银两也使得。 “姑娘,皇后娘娘寿宴在即,陛下极为重视,不仅要大赦天下,还要宴请群臣,咱们该备些什么礼?” 宜锦看着一旁的算盘,叹了口气,皇家庆生一向喜奢靡,若非珍宝拿不出手,她转念想了想,“将库房里那枚血玉呈上。” 萧阿鲲一向节俭,不喜奢靡,库房中拿得出手的物件也只有那块成色罕见的血玉,既不算辱没了章皇后,也不会显得太过轻视。 这边商议完皇后寿宴的事,便听前门女使来报:“禀王妃,陆夫人来访。” 宜锦一时没反应过来“陆夫人”是谁,一瞬之后,忙道:“快请阿姐进来。” 那女使听了,忙引人至内室,宜兰着如意纹的褙子,下着十二幅湘裙,面色红润,浅笑着踏入门槛。 这是宜兰自出嫁后第二次见宜锦,一眼下去只觉得小姑娘似乎比之前清瘦了些,但小脸光泽湛湛,莹润细腻,瞧着极有精气神。 宜锦迎上去,握住阿姐的手,倍感亲切,“阿姐怎么也不派人来知会一声?若是早知你今日来,我索性着人到矾楼订上一桌好的。” 薛宜兰笑了笑,姐妹俩落座,“我今日过皇觉寺上香,顺道来瞧你一眼,哪里用得着如此破费?” 宜锦却已经转头吩咐叫后厨备膳,“阿姐好不容易来一趟,用过午膳再走。” 薛宜兰却轻轻摇了摇头,转头见四周再无外人,才小心道:“我今日来,还有一事想要告诉你,前几日,你姐夫与几位老翰林一并被被陛下召了去,商谈先帝祭文一事,但观陛下龙体,似乎已是强弩之末,陛下理政,也时常命靖王随侍在侧,恐怕……” 宜兰满腹忧思,“阿姐就是担心,将来若是靖王……,燕王府处境绝不乐观,天下局势如何,我不敢妄议,可唯独牵挂你,王府也该早做防备。” 宜锦知道,陆寒宵虽然开明,但如此机要大事,他允许阿姐来王府报信,便也承担了风险,她心中动容,直言道:“我一早便知会有这一日,不过早晚罢了,殿下也不会坐以待毙,多谢阿姐相告。” 宜兰道:“我来时,瞧见你府门口御街周围有许多壮年男子,虽扮作商贩的模样,但能瞧出非等闲之辈,你还要多加小心,介于此,我也不能久留,以免宫中那位疑心。” 话罢,她又从袖笼中取出一封信,“我今日回了一趟侯府,阿珩本想同我一起来,但我怕惹人耳目,便只叫他写了书信,柳氏这个祸害不在府中,阿珩总算能安心养病,阿珩比从前壮实不少,你若看见,定然也会欣慰。” 宜锦接过那封厚实的书信,如获至宝,她握住宜兰的手,挽留道:“你我姐妹好不容易相见,走得这样急反倒惹人怀疑,不如留下来用完午膳。” 宜兰也舍不得妹妹,派了随行的小厮回陆府通禀后,她便留下来与宜锦话家常。 宜锦看着信中少年愈发稳重的字迹,说不动容是假,她无数次在梦中梦到前世的那场大雨,雨中奄奄一息的少年,她绝望地抱着他,却只能眼见着生机离他而去,那样的痛,她不能再经历第二回 。 宜兰见她神情凝重,便问道:“瞧你神色不对,莫不是阿珩闯祸了?” 宜锦将信折起来装回信封,浅浅笑道:“并没有,相反,阿珩的课业精进了不少,只是不知怎得忽然迷恋起武术来,想找个师傅学武呢。” 宜兰道:“少年的心思一天一个样,不必管他,过些时日也就淡了。” 她知道阿珩的身子有多孱弱,哪里能经受得住练武的辛劳。 宜锦蹙了眉头,却认真道:“阿姐,从前我们都太过小心,生怕阿珩遇到点意外,可是他的人生哪里就真如你我预料的那样无波无澜,无劫无灾呢?倘或有那一日,他能自保也好。找个可靠的武师傅,因材施教,哪怕不能学成,强身健体也好。” 宜兰听了这番话愣住了,她凝视着此刻的知知,明明眼前仍是那个稚嫩美丽的少女,可却仿佛经历了所有的波折,带着一种淡淡的忧伤,令人心疼。 宜兰没有再反对,“陆府也有练家子,我会选个好的送去给阿珩。” 宜锦握住阿姐的手,“选师傅的事,阿姐就别操心了,陆府内情我也知晓一二,你同我说说,陆老夫人还可有为难你?” …… 荣昆堂卧房内,萧北冥扶着凭具下了地,这是他这个月以来第一次走下床榻,然而在那种蚀骨的疼痛下,他还是重重跌落在原地,汗珠顺着下颚滑入里衣,他脖颈处的喉结动了动,最终将痛意吞下。 这没什么大不了。就同谢清则说的一样,这法子本身胜算也不到五成,哪怕失败,也是情理之中。 他缓和了一会,再度试着站起来,抓住凭具的手青筋毕现,慢慢挪动着,也只能坐在榻边,但这已比方才强上不少。 屋里频繁的重物摔倒声一直持续到午膳时分,邬喜来和骆宝没敢打搅,可到了饭点却依旧没等到王妃,反而是王妃身边的芰荷姑娘来送饭了。 邬喜来接了饭菜,又打听了王妃为何没来,这才苦着一张脸叩门。 萧北冥整理好衣冠仪容,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但等他瞧见来人是邬喜来,有刹那的失望,淡然问道:“王妃今日怎么没来?” 邬喜来边摆好膳食,边道:“前边儿回话说今日陆夫人来了,王妃许久没见长姐,想来是有体己话要说。” 萧北冥用汗巾擦了擦鬓角的汗,没什么表情,“知道了,下去吧。” 他嚼蜡似的用了几口饭,便叫人撤下去,恰在此时,门外蒲志林段桢求见,他正了正衣衫,便叫人进来。 二人先行一礼,旋即蒲志林便面容肃穆道:“属下这些时日跟进药商,采买等事由郭伯爷主办,果然再未出纰漏,可是负责漕运的却是转运使章廉,系章家门人,这批药能否顺利到北境,仍不成定数。” 萧北冥请二人入座,又亲自奉茶,垂眸道:“郭勇已得罪镇国公府,倘若他不能办好这次差事,不仅会失了圣心,还要应付章氏门人接下来的致命反击,他绝不会让章廉护药入北。我们所要做的,便是等他揽下差事后,派隐卫确保他的安全。” 蒲志林稍安,段桢摇了摇羽扇,“除了这桩事,近日宫中也不太平,先帝祭文一事沸沸扬扬,可这事真的比北境局势还要重要吗?整个翰林院能在圣上面前说的上话的,几乎都被召见,且靖王还随侍在侧。” 在场的人都听出了话中之意,蒲志林也不敢再开口。 萧北冥倾斜茶盅,将茶沫倒入一旁的迎客松树根上,他眼底古井无波,神情也一如往常,“倒也无甚意外之处。” 哪怕是他与萧北捷均身强体壮,旗鼓相当,父皇也从不会选他,眼下的局面,一早便可预料。 他知道段长安嘴上虽不说,其实对时局并不看好,哪怕是他,也不能肯定将来之事。 扪心自问,他并非一定要那个位置不可,但靖王登基,章家定然更加猖狂,不会放过燕王府一众人等。 段桢低声道:“宫中不会长久拖延,据线人来报,皇后寿宴时怕就会动手了。” 萧北冥捏紧了手中的茶盏,压低声音道:“皇后寿宴,我与王妃一同入宫。” 只这一句话,段桢便明白了自家主上的意思,他沉默了一瞬,拱手道:“段桢任由殿下差遣。” 萧北冥抬眼看他,“龙骁军残部仍需照料,近来你若得闲,替我走上一遭。” 段桢示意明白。 他又将目光移向蒲志林,“你将王府的产业都清点一番,京郊的田产屋舍若能脱手,尽早打算。” 蒲志林脸色一肃,接下命令便与段桢一同告退,等到了外间,蒲志林才窃窃私语道:“段长安,你有没有觉得,今日殿下有几分消沉?” 段桢有些无语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小胖子,“往日咱们来,总能看见王妃,今日王妃不在,殿下自然消沉。” 宋骁在外守着,见两人如此,也忍不住抿了抿唇角。 莫说殿下见不到王妃消沉,他见不到芰荷,也会消沉。 想到这里,他又低头看了看剑鞘上悬挂着的精致的剑穗,那种隐秘的心情,开始令人生出一种暖融融的情绪。 萧北冥又练习了半个时辰走路,但站立仍旧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他没有失去耐心,练够了便坐在窗下看着知知种下的那一小瓜苗在微风中细细摇曳。 生命是很脆弱的,也是很顽强的,知知第一次将瓜苗拿回府中时,它们几近萎蔫,但不过短短半月,就再无当初的病态,开始在窗前展露一点绿意,张牙舞爪的藤蔓爬满了瓜架。 小小的瓜苗尚且不认命,人又岂能为命运所掌控。 他摸起一本兵书,趁着太阳还足,看起书来倒比夜晚还舒适自在些。 宜锦送阿姐出门回府,便已是午后,遇到蒲志林他们,便知是从荣昆堂那头来的,她从小厨房带了点心,分给二人,才晃晃悠悠朝着荣昆堂去了。 晚夏的日光并不毒辣,只是带着些微的燥意,若是京中的贵女们外出定然要戴着幕篱,生怕娇嫩的肌肤被晒黑,可是宜锦却对这样的日光。 上一世那场雪下得太久,太久了,她几乎快要忘记有这样灿烂的阳光具体是什么时候。 也同样的,在王府不过短短几个月,她却闲逸自在到忘了侯府时日子的难捱。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面变化着。 踱步到荣昆堂卧房前,半开的菱花窗印出那人硬挺的下颚,他的眉眼轮廓很深,从前总是藏在阴影下的时候多些,总是戾气多些,但此刻,他却宁静极了。 像是画中清俊有风骨的士子,着色多一分则浓,浅一分则淡,君子如竹,不外如是。 宜锦推门而入,卧房内光线充足明亮,他斜倚着的窗台微风缕缕,吹起他玉冠旁的发丝,细微的声响令他抬眸,那双深邃而冷凝的眼很快便如坚冰融化。 他状似淡然开口问道:“与陆夫人谈完了?” 宜锦点头,“与阿姐许久未见,分开时还舍不得,如果人能一直不长大,一直和阿姐在一起就好了。” 萧北冥听她这感慨,将手中的兵书放下,朝她的方向伸了手,宜锦顺势握住他有些微凉的手,夏日他的体温反而低些,摸上去如冷玉。 萧北冥借势将她揽进怀里,拂去她鬓角凌乱的发丝,“你见了阿姐,便只想同她在一处,是我不够好吗?” 这飞来横醋喝得好没有道理,宜锦睁大了眼睛,捂住嘴嗤嗤笑了几声,却没有说话。 萧北冥揪了揪她嫩乎乎的脸蛋,“你笑什么?” 第74节 宜锦反戳了戳他的脸,“萧阿鲲,你从前吃谢兄长的醋也就算了,怎么如今连阿姐的醋都要吃,害不害臊?” 他的大掌握住她作乱的手,挑眉道:“我有什么可害臊?阿姐巴不得你同我如胶似漆。” 这四个字从他嘴里出来就仿佛变了味道,宜锦脸色有些红润了,在这一方面,她向来比不过他,意识到在他怀中无法谈正事,她便拉了张藤墩,离他一步远坐下。 “阿姐这一趟也并非只是话家常,禁中圣人频繁召见翰林院几位老翰林,事由却为先帝祭文,再加之圣人龙体欠安,恐怕其中另有玄机。” 萧北冥见她琥珀色的眸中鲜少出现了担忧的情绪,如实道:“众人猜想得不错。据隐卫来报,父皇自上月起便偶感风热,不用药石,却问鬼神。章皇后举荐张道人,其余后宫嫔妃想面圣难如登天,不只如此,连皇极殿许多朱批,都是靖王插手。” 宜锦垂眸,“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这是两人第一次谈及这个问题,上一世萧阿鲲是如何登上皇位,她只知大概,却并不知细节,但料想也是九死一生。 萧北冥的目光落在宜锦身上,“人的命运,从不能掌握在别人的手中。哪怕只为了燕王府的平安,也不能坐以待毙。” 宜锦只是沉默了一瞬,“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如今正是用钱的时候,我已将无法转移的生意都换成现银,随你支取。” 萧北冥怔怔看着眼前这个娇弱的女子,她总是将事情提前都预料到,不必他开口,她便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她本不必如此劳累的。 萧北冥的喉结微微滚动,宜锦凑到他跟前,却被一把捞入他怀中,他身上有清苦的草药气息,闻着很安心,在他坚硬的胸膛前,她能听到炙热而有规律的跳动。 她闭上眼睛,柔声道:“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阿珩想要练武,需要一个可靠的武师傅。” 萧北冥没说什么,他微凉的唇擦过她光洁的额前,声音像是砂纸磨过一样喑哑,“知知,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他带着茧子的手拂过她的后颈,摩挲起阵阵凉意,另一只手扶在她腰间,恰好一握,盈盈的日光下,薄纱下竟显出几分荒唐。 宜锦的气息微微有些慌乱,此刻窗门大开,光线正盛,外间甚至有女使们进出的脚步声,她心中的不安全感达到了顶峰,但不知为何,对上他暗沉如极夜的眸,心尖却一颤。 第69章 大补 晚夏的万丈金光撒在琉璃瓦上, 五彩绚丽,但这光很快便隐入云层,唯余暗淡。 章皇后在皇极殿前等候多时, 许久,邹善德躬身而出,引她入内,二人皆无言语。 隆昌皇帝半卧在龙榻上, 手肘靠着凭具,虽服了药勉强打起精神, 眼底的青黑与发乌的唇色却仍暴露了力不从心。 皇后来得匆忙,一向喜爱奢华的人也只穿了一件素服,妆容清淡憔悴。 不知是不是近来病着,隆昌帝总想起从前在潜邸他与皇后成亲的那晚。那时他不受先皇宠爱,纳妃一事更是任凭先皇操办,他只知道皇后出身章家, 门第显赫, 相貌出众, 但他对她并无印象。 在掀开盖头, 完合卺礼时,他才算记住了她的脸,艳丽端庄,仅此而已。 他不是个沉溺于儿女私情的人,因此待她并不热络, 但也许是积年累月的相处, 尽管后来王府又多了许多的女人, 她仍旧是最特殊的那个。 这么多年,除了她迫于前朝压力, 设计张氏将其送上龙榻诞下皇长子以外,他们之间从未红过脸。 论身份,她是中宫皇后,论功劳,她为他诞育二皇子,抚养庶出的长子,无论将来哪个皇子登基,都不能撼动她的尊位。 隆昌皇帝咳嗽了一声,他用明黄的帕子点了点唇,掩盖那股血腥味。 章皇后在榻前坐下,多年的枕边夫妻,哪怕她对眼前人有怨,这一刻也难忍泪水。 太医告诉她,陛下恐怕时日无多。 她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可是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以至于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隆昌皇帝握住她的手,笑道:“最近捷儿如何?” 章皇后神色一僵,但很快便恢复如常,低声道:“他这些日子跟着几位朝臣学习处理朝政,心里又念着陛下,实在是心力交瘁。” 隆昌皇帝闻言,沉默了一瞬,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他是该好好学着了。” 话罢,他缓缓看向窗外有些作古的霞光,低声道:“天又晚了,晚些时候叫捷儿过来问安,朕有话同他说。” 章皇后听出来这是逐客令,但一听皇帝要召见捷儿,她胸腔里一颗心忽然剧烈跳动起来,她慌忙应下,起身告退。 隆昌帝没有留人,他闭目凝神一会儿,才问身边的邹善德:“邹善德,你如实告诉朕,靖王到底在做什么?” 邹善德作惶恐状,低着头未敢言语,但他知道哪怕自己不说,陛下的影卫也自会查明,“靖王殿下近日视察京郊三大营,操练士兵。” 隆昌皇帝将掌心的帕子一点点折起来,直到看不见那丝血迹,“燕王何如?” 邹善德见帝王未曾动怒,还未松口气,立刻回道:“燕王殿下腿脚不便,这些日子一直闭门不出。” 隆昌帝又咳嗽一声,胸腔里起伏着喘鸣之音,“他倒是稳得住。” 邹善德不明白帝王的用意,但一直以来,陛下待皇长子态度都无比冷淡,更是不肯提及皇长子的生母张氏,今日乍然提及,想来并非益事。 “皇后寿宴,命礼部大办,此次忽兰王上国书欲入燕替皇后庆生,实则是打探燕国国力,不可轻视。” 邹善德垂首道:“诺。” 他正欲离开大殿,却听帝王道:“皇后寿宴,燕王必须出席。” 邹善德身形顿了顿,立时领悟上意,燕王如今虽远离北境,但始终是忽兰王畏惧的活阎王,哪怕燕王再上不了战场,只要他出现在忽兰王面前,便是一种震慑。 让燕王在轮椅上会见当日的敌人,这无异于一种残忍。 可帝王的命令,谁敢违抗? * 初秋时分,荣昆堂的老槐树褪去了夏日稚嫩的绿,开始露出微微的黄,日光穿过层叠的藤蔓,跳跃在才浇过水的根部,盈光闪亮。 一早芰荷便服侍宜锦梳妆更衣,因今日是皇后寿宴,内命妇们都要着命妇服,宜锦梳高髻,大妆之下尽显端庄娇美,鬓间步摇晃动,便觉美人灵动。 饶是芰荷日日替宜锦梳妆,此刻也被惊到了,她夸赞道:“姑娘的气色容颜,瞧着竟比在侯府时还要美上几分。” 宜锦闻言,偏了偏头,换个角度瞧铜镜中的自己,却瞧不出自己同从前哪里不同。 两人收拾妥当,恰巧这时后厨送了早膳,往日这个时辰,萧阿鲲早就起身练箭,但今日却没有动静。 “姑娘,可要去请殿下?” 宜锦看了眼芰荷,却摇了摇头,“上次皇后赠了几名女使给府里,殿下直接处置了,皇后心中不快,今日进宫也不会轻松,总归是女眷的杂事,莫要将他卷进去才好。” 芰荷欲言又止,见自家姑娘已打定主意,也不再开口劝,只是按照吩咐准备车架。 等宜锦到前院车架前,见宋骁邬喜来等都守在马车外,她心中便生出一种预感,径直扶着马凳上了车,果不其然,本该在府中休养生息,恢复元气的男人正坐在轮椅上,冠服加身,更衬得他威武挺拔,相貌出众。 宜锦只看了他一眼,便掀了车帘,叫邬喜来扶人下去。 邬喜来透过车帘那狭小的缝隙瞧见自家殿下古井无波的眼眸,小身板颤了颤,不敢说话,也没有动作。 宜锦见叫不动他的人,便在他身侧坐下,她知道自己的理由蹩脚,可是最近她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宫中危险重重,她不想让他涉险,“萧阿鲲,兄长说了你的腿还要多加休养。” 萧北冥放下手中的书,定定看着她,凤眸中起了一丝波澜,“知知,皇后寿宴,必定生变,躲是躲不开的。” 此话一出,宜锦便知是拦不住了,她沉默着看了眼朝阳下古朴的燕王府,瞧着门口目送他们的管家与长使,众人凝重的表情,便知他将一切都交代好了。 宜锦缓缓将车帘放下,遮住了那些沉重的目光,对车夫道:“启程吧。” 她的表情只一瞬便平静下来,然后从马车外接过芰荷递过来的食盒,从容地将里头仍散着热气的米粥与糕点端出来,道:“我本来打算叫芰荷送去荣昆堂的,现下也不必送了。” 她说着话,将汤匙递到他手中,琥珀色的眼眸没有丝毫责怪,也没有情绪波动。 萧北冥不确定眼前人是否生他的气,他用了粥,余光瞥见她捡起他方才放下的兵书,看得认真,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他微微咳了一声,想要吸引眼前人的注意力,但宜锦却没有抬头。 萧北冥将手中的碗放下,默默朝她靠近了些,马车过街角,有些颠簸,他扶住她倾斜的肩,顺势将人揽入怀中。 宜锦挣扎了两下未果,搁下手里的兵书,索性心安理得窝在他怀里,他身上冰冰凉凉的,倒正好消一消晚夏的燥热。 萧北冥见怀里的人不再挣扎,猫儿似的窝着,他的下颚能微微触到她的额角,“生气了?” 他的气息在她耳畔,卷起一丝挑弄的热意,令人有些发痒,她偏了偏头,“没有。” “那你怎么不看我?书比我好看?” 宜锦睁圆了眼睛,捏了捏他的脸,这人什么时候在她面前这样厚脸皮了,故意道:“再好看,整日看着也腻了。” 萧北冥凤眸微暗,胳膊收紧了怀里人,淡淡瞥了她一眼,“是么?” 宜锦有些不敢看他,把点心塞到他嘴里一块,兵书也塞他手里,“快些吃,入了宫不知何时才开宴。” 萧北冥嚼了嚼嘴里的点心,不甜,是糯米制成的,这糕点是她亲手所做。 他默默用完了那碟子点心,一块也没剩。 马车驶入御街,路过矾楼,店小二堆着笑招徕客人,人声鼎沸,因是皇后寿宴,自各地赶来不少地方官员,番邦使节,以及皇室宗亲,燕京凡是有些名气的酒楼客栈都被定了七七八八,倒显得比寻常过节还热闹些。 入了皇城,萧北冥下了马车,依旧同上一次一样乘轮椅,经过多日练习,双腿已能直立行走,但仍旧不能坚持太久,现在也还不是暴露的时候。 宜锦跟在他身后,来往世家大族的姑娘夫人们路过时少不得来上一声叹息。 “唉,果真是世事无常啊,谁能想到昔日的燕王……” “可惜了……” 这些话在宜锦听来尚且刺耳,她不愿萧北冥入宫,也正是预料到眼前情境,她心疼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天之骄子跌落凡尘,英雄侠士客死他乡,是世人的谈资,却也是他人的伤疤。 萧北冥冷峻的面庞上瞧不出多余的情绪,唯独在那些长舌之人提及宜锦时,他如锋刃般犀利的目光才扫过人群,如沸腾的水突然降了温,现场便鸦雀无声起来。 皇后寿宴设在大庆殿,这是燕宫之中最大的宫殿,可容纳百人,礼部大办寿宴,所选彩饰皆为上乘,虽是白日,殿内亦燃了烛火熏香,丝竹雅乐不绝于耳。 席位按照皇室宗亲,番邦使节,文武大臣的品级排序,宜锦随萧北冥入座左侧第二桌,正对面的便是老熟人忽兰二皇子冶目,跟在冶目身后的浓眉大汉便是忽兰的先锋将军赛斯。 冶目身着兽皮衣,形容粗犷,一双蓝眼看人时便如同荒野的孤狼,带着浓烈的挑衅与不屑。 宜锦握紧了手中的茶盅,前世的种种开始在她眼前浮现,那是黄沙漫天的北境,是前世她临死前赛斯嗜血的面容,她握着茶盏的手有些发抖。 赛斯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抬眸那一瞬,举了举杯敬她,朝她挑衅一笑,眼神中更有狂妄之意。 萧北冥没有错过这一幕,他毫无退避,从宜锦手边接过酒盏,朝着冶目的方向扬了扬,连半个眼神都未留给赛斯。 燕朝最重礼数,赛斯自然明白燕王此举的含义,他脸色青黄交替,好不精彩。 冶目见他这样,怕他坏事,压低声音道:“父王只是叫咱们来打探消息,可不是让你来惹事的。” 赛斯仰首,将酒一饮而尽,因为太急,酒水溅到唇边,更显出几分狼狈。 宜锦担心赛斯之后会发难,却乍然被萧北冥握住了手,他似乎读懂了她的情绪,浓墨般的瞳仁中只剩平静,“昔日的手下败将,不足为虑。” 这话由他说出口,丝毫不显狂妄,更似是一颗定心丸,这一刻,她仿佛又在朦胧中看见了那个在长街上得胜归来,被百姓夹道欢迎的少年将军。 宜锦回握住他带着茧子的手,粗粝的感觉却令人心生安稳。 第75节 大约过了也与一炷香的时间,章皇后才盛装而来,她本就是寿星,又恰逢各国使节前来贺寿,便打扮得更加隆重些,大髻乌黑,珠翠生辉,举止端庄威严。 靖王萧北捷今日亦出席,他与燕王夫妇同列,见他们举止亲密自然,不知怎得心里就堵了一口气。 似乎是从小到大,他没有一样能比得过萧北冥,哪怕他残了腿,却也能娶到一个真心相待的王妃。 薛氏虽然出身低了些,可容貌性情,京中闺秀多有不及。 他闷头饮了一口酒,直到听见章皇后身边的宫人喊了开宴,他才回过神来。 酒过三巡,歌舞也换了几场,趁着舞姬们换曲目的空当,使节们开始进献寿礼,从珍宝古玩到汗血宝马,令人眼花缭乱。 轮到忽兰献礼时,冶目命赛斯将宝箱呈上,赛斯站在正中,身躯庞大,一双鹰目似铆钉,俯视周围这群燕人,张狂笑道:“这是忽兰至宝,巫祝曾言,有帝王之相者,才能打开此箱。” 此话落地,众人的视线便都聚集到那装饰浮华的宝箱上,王公大臣们皆变换目光,各有深意。 章皇后虽然好奇宝箱中是何宝物,但信则有,不信则无,在人前,无论捷儿能不能打开这个宝箱,都对他毫无益处。 她朝身侧内侍使了个眼色,笑道:“陛下正忙于前朝政务,等得了空再开宝箱吧,忽兰有心了。” 那内侍垂首行至赛斯身旁,欲要接过那箱子,赛斯却移了移,笑道:“皇后娘娘大喜,该是当场开了这宝箱才算贺寿。” 此话一出,饶是坐在右下的章琦也冷了脸色,忽兰如此挑衅,便是不将大燕放在眼中,如此行事,倘若再不迎战,恐怕只会让忽兰看轻,此次忽兰来使,不过是打探大燕虚实,倘若大燕露怯,必会影响北境战局。 赛斯见无人敢应,更加得意,冷笑道:“原来燕朝也不过如此,连个有胆量的都挑不出来了。” 若论胆量,谁能比得过当日单枪匹马闯忽兰还生擒敌首的燕王? 众人意识朝着燕王看去,萧北冥却丝毫不在意此刻的局面,他夹了鱼脍,又细细挑出鱼刺,送到宜锦碗中,“早膳没用多少,鱼好,多吃。” 宜锦面颊浮上些许热意,她咳了一声,示意他收敛,也夹了一道水晶蒸饺塞给萧阿鲲,“你更应该补一补身子。” 这话落在旁人耳中,更令人想入非非。 萧北冥的唇抿成淡淡的弧线,在她耳边加了一句,“王妃说的是。” 宜锦不知为何,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这短暂的插曲随着邹善德那一声长长的“陛下驾到……”而终结。 众人忙起身行礼,隆昌皇帝着衮服,戴朝冠,天子驾临,百官朝拜,隆昌帝落了座,看向场中行忽兰礼节的赛斯,手指用力拨了拨玉扳指,最终道:“平身吧。” 他在皇极殿听人来报, 便知忽兰贼心不死,有意挑衅,倘若不能让忽兰贼子知难而退,北境恐又生变。 他忍住肺腑之中那股血腥之气,又服了金丹,脸上总算有了些气色。 隆昌帝微微一笑,“听闻忽兰使节呈了宝物,要有帝王之气者才能打开,朕倒是颇为好奇,择日不如撞日,便呈上来给朕瞧瞧。” 赛斯终于肯将那宝盒交出,但神情却并无敬意。 隆昌帝并未触碰那宝盒,只是低声嘱咐了邹善德一句,很快匠人便拿来了工具,那宝盒以生铁铸就,饰以各色宝石,虽然坚硬,可普通匠人用蛮力竟也砸开了。 盒子中散落出大小不一的宝石,切面平滑,显然是人为放进去的。 隆昌皇帝朗笑出声,“小小匠人用蛮力便开了这盒子。看来忽兰的巫祝大人也有说错话的时候。” 章皇后见皇帝来救场,心里松了口气,接着话头说道:“这样成色的宝石,倒是不值得费这样的大力。忽兰王的心意,本宫收到了,这宝石,便叫宫人们撤下去吧。” 这清淡的语气,却像是给了赛斯等人一巴掌,他得到的消息,明明说隆昌皇帝病危,可现下看来,皇帝的气色竟比年轻人还要好。 难道是消息有误? 冶目适时站起身来,请罪道:“是赛斯将军考虑不周,我自罚三杯,还请陛下莫要怪罪。” 隆昌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冶目饮了三杯,并未阻拦,只道:“二王子果然爽快,本以为今日忽兰王会亲自赴宴,却不想是派了二王子来,不知忽兰王近日如何?” 冶目闻言,不动声色答道:“族中事务繁忙,父王不便前来,将朝见重任托付于晚辈,晚辈不敢怠慢。” 隆昌皇帝微微一笑,眼角余光瞧见燕王夫妇,眼神变换间,笑道:“算起来,朕的长子与你岁数一般,也已成家立室,二王子英勇善战,智谋过人,我朝尚有适龄的公主,不知二王子可有意?” 冶目拱手道:“谢过天子好意,只是父王一再教导先立业再成家,晚辈未曾建功,心中有愧,不敢想婚姻之事。” 大哥也先本就怀疑他有心篡位,时常在父王面前进谗言,倘若这次再与燕朝和亲,以父王的偏心,必不容他,届时他苦心经营的一切,便都付之一炬了。 冶目的拒绝更使隆昌皇帝确认了自己的猜测,他状似和善一笑,便将话头引开了。 双方的试探暂时落下帷幕。 夏日的末尾,御花园里花匠们精心侍弄的花草正繁盛,章皇后便提议游园,又设了几样助兴的消遣,设了不同的彩头。 宜锦出了大庆殿,才觉得心里开阔了一些,她推着轮椅,也不便往人多的地方去,便停在了投壶的场地。 负责这块场地的宫女眉目清秀,极有眼力见,道:“皇后娘娘设了一支九尾凤簪的彩头,王妃可要试一试?” 宜锦一听九尾凤簪,生怕僭越,便想出声拒绝,身后却偏偏传来一道粗犷之音。 “燕王殿下恐怕不能替王妃争这彩头,若是王妃肯求一求本将军,本将军倒是愿意代劳。” 赛斯看着昔日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对手成了废人,眼底的狂傲便不肯遮掩,从前萧北冥从不肯放他一码,如今风水轮流转,就别怪他不在燕王妃面前羞辱。 宜锦挡在萧北冥身前,直视眼前这个莽夫,忆起前世那颗带血的头颅,有些作呕。 萧北冥牵过她的手,摩挲几下,勾唇道:“既然你也想要,那就试一试吧。” 这话大气,赛斯却听出无声的嘲讽,他变了脸色,从内侍手中抽出十支箭,一气呵成,正中壶心。 那宫女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看看燕王,又看看赛斯,没一个是她能劝得动的,彩头又只有一个,一时僵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办。 冶目站在一旁看戏,并没有出手的打算。 赛斯大笑了几声,伸手便要去夺那支九尾凤钗。 萧北冥只命宫人接着再拿十支箭来,他淡然道:“本王还没出手呢,烦请阁下让一让。” 赛斯对彩头胜券在握,冷哼一声,站到一旁。 他不信燕王能赢。 萧北冥安心坐在轮椅上,凤眸微眯,对着那几个铜壶依次投过去,箭羽之间相互碰撞,不仅正入壶心,且恰好将赛斯所掷的箭都振出壶心。 这不仅考验力道角度,更考验耐心。 萧北冥微微朝着赛斯颔首,轻道一声“承让”。 饶是宜锦也吃了一惊,她依稀记得上一次这人为了替她出头与靖王比射箭,弄得自己两只胳膊都是伤口。 那支九尾凤钗落到她手里,带着沉甸甸的重量,不知怎得,她忽然有些想哭。 赛斯悻悻而去,心里却也警铃作响,燕王恐怕并非表面上那样不问政务。 这场游园一直持续到申时,午后正是日晒重的时候,章皇后便散了宴席,派了内侍送使者们回驿站,不日这些异国使者便要启程归国,不得逗留。 散席之时,宜锦终于看见宜兰,因陆寒宵在翰林院的品级低,因此女眷席位便到了大庆殿外,但好在外头开阔,不比殿内拘束,宜兰倒是乐在其中。 姐妹俩叙了会儿话,便听邹善德走近了,唤燕王入皇极殿觐见。 宜锦欲同去,却被邹善德拦下,摇头道:“王妃,陛下只许燕王入内,还请王妃在外候着。” 萧北冥早有预料,他握住她的手,凤眸似有情绪闪过,却不可捉摸,“别担心。” 宜锦怎么可能不担心,但她也只能放手。 这一等,便等到了宫门下钥的时候。 按照规矩,外命妇在宫门下钥前若无旨意必须离宫。 守门的内侍冷着脸催促道:“王妃若是再逗留此处,便只有请禁卫军了。” 宜兰忙赔笑道:“她不过是忧心王爷,我们这就走。” 出了宫门,陆寒宵正在外等着,宜兰与之对视,摇了摇头,扶着宜锦上了车,却见她神色空洞洞的。 宜锦双手冰凉,握住宜兰的手,泪光盈盈,她低声问道:“阿姐,出门前他便将府里上下都嘱咐好了,他是不是……”、 宜兰用帕子擦掉她的眼泪,叹了口气,“知知,你别担心,就算圣上要做些什么,也要等忽兰那些有异心的小国使节离开大燕境内。或许今日,陛下只是叫他谈心去了。” 宜锦渐渐冷静下来,是了,忽兰那群人还没离燕,就算圣上要动手,也不该选在这个时候,是她关心则乱了。 马车晃晃悠悠转过御街,到了燕王府门前,宜锦下了马车,宜兰瞧她的样子,依旧有些不放心,便同陆寒宵商量:“夫君,知知瞧着模样不大好,我今夜便陪着她……” 陆寒宵还未点头,宜锦却先开了口,“阿姐不必为我忧心。如今王府之中少不得有眼线,咱们都要小心些。左右不过是等他回来,多久我都等得。” 宜兰只好作罢,又嘱咐了几句,才上了马车。 宜锦见了芰荷宋骁,便将宫里留人的事情告诉了二人,宋骁到底沉稳些,分析利弊,安抚人心,做完这些又去与段桢等人商议。 内室只剩下宜锦一个人时,灯火在夏风的吹拂下摇曳起来,她望着庭外那颤颤的瓜藤,忽然觉得心中空荡荡的。 许久,她才唤道:“芰荷,沐浴。” 沐浴完,她换上寝衣,睡在宽敞的罗汉床上,思绪仍旧有些过度清明。 到了后半夜,她终于眯了一会儿,但怎么都不算安稳,断断续续的梦境里,她一会儿看见北境漫天的黄沙卷起丝丝带着血腥味的气流,萧阿鲲踏着黄沙路,提着那颗人头,颤巍巍走到她身边;一会儿又梦见自己死后成了游魂,看着他年纪轻轻便早逝…… 过于真实的悲切让她抽泣起来,蒙在锦被之中便会寻得一丝安稳,但因为空气的不流通,她开始呼吸不畅,犹如濒死之人。 有人轻轻翻窗进来,掀了锦被,她才如缺氧的鱼儿入了水,急促地呼吸起来,梦境的破碎却令她更加害怕,她迷迷糊糊地抓住来人的手,似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啜泣道:“萧阿鲲,别走。” 萧北冥见到她闪烁的泪眼,抚了抚她的泪痕,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沉默着替她擦去眼泪,低沉的声线与夜色融为一体,“好,我不走。” 宜锦愣了愣,渐渐从梦魇中醒过来,她抱了抱他,又摸了摸他高挺的鼻梁,才敢确定这是真的。 她明明酝酿了很多想问的话,但这一刻,却只是一声不吭,紧紧地抱住了他。 带着更深冷意的唇自她耳边划过,落入精致的锁骨,很快便染上了滚烫的热意,一发不可收拾。 她的手勾住他的脖颈,像是一叶小舟失了依托,只能任凭他搓圆捏扁,等衣衫半退之时,她却忽然想起什么,拦住他作乱的手,咬唇道:“你……行吗?兄长说……” 下一句话消散在他有些蛮横的唇畔。 第70章 风雨 “不行”两个字似是触碰了他的逆鳞, 接着便是狂风骤雨般的冲击,衣衫凌乱散布室内,但宜锦却没有精力再去管。 她纤纤素手攀着他麦色的肩膀, 似是迷失在海上的一叶扁舟,一会儿被风浪压着往下,一会儿又被浪花卷起抛入深空,破碎的吟呻堵在喉间, 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从床榻到桌案,他似乎毫无禁忌, 也不知疲倦,每当她心生退意,他总能及时洞察,两只臂膊托住她娇小的身体,由浅变重,似是被海浪拍打到岸上的鱼儿, 只剩不挣扎的震颤。 宜锦先受不住了, 她额前的发丝早已濡湿, 忍不住闭上眼睛。 萧北冥下颚的汗水划过古铜色的胸膛, 随着动作坠入她雪白的脖颈,空出一只手来抚了抚她发红的眼尾,嗓音比平日沙哑,“看来要补身子的是知知才对。” 他说这话,定然是记住了她白日说的话, 宜锦能屈能伸, 立刻服软, “是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不说那样的话了。” 第76节 萧北冥抿了抿唇, 反而入得更重更深了些,吓得宜锦捂住了嘴巴,将叫声堵了回去,生怕在外守夜的芰荷听到些什么。 宜锦:……qaq 既然拦不住也劝不听,她索性放弃了挣扎,任由他将自己摆成各种奇怪的姿势,随意研磨,只是闭着眼睛不肯说话。 天将明时,这人总算消停了,萧北冥替她简单清理了一番,又换人上了热水,宜锦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全城任由这人摆弄。 等重新回了床榻,她从头发丝到脚指头都只剩下了疲惫,梦里那处仍有火辣辣的感觉。 萧北冥知道自己要她要得有些狠了,虽然方才上了药,但仍有些红肿,他将人揽入怀中,见她终于睡得安稳,渐渐也闭上了眼。 皇极殿中那场问讯,也自然被他略过。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宜锦用手挡住刺眼的日光,她起了身,旁边的位置早就没了男人的身影。 芰荷忙道:“姑娘,殿下与段桢先生在书房议事,一早便出了门。” 宜锦浑身酸痛,起来更衣时差点站不住,又怕被芰荷看出什么不妥,只好红着脸说无碍。 芰荷见状,忙从旁边的斗柜中取出一瓶膏药,说道:“早上殿下出门,特意嘱咐奴婢给姑娘上药,姑娘哪里受伤了?” 宜锦假装镇定地接过药,回道:“不过是昨日上马车撞到了腿,不碍事,是他小题大做了。” 芰荷信以为真,便没有再追问,宜锦终于松了口气,但想到始作俑者,忍不住捏了捏手中凉冰冰的瓶子。 凭什么都是人,一夜过去她累得要死要活,他却仍旧生龙活虎? 难不成真的是她太虚了要补补? 她摇了摇头,将这个可怕的想法驱逐出脑海。 梳妆更衣后,她才琢磨出哪里不对劲,昨夜她本想询问萧阿鲲被召见之事,却被男人拐到了床榻上,最终什么也没问出来。 她理了理衣衫,道:“几位先生早起议事,恐怕还未用早膳,咱们送些过去。” 芰荷自然应下。 王府书房内,段桢等人正襟危坐,昨夜殿下被圣上召见之事他们都有耳闻,忧心忡忡,后半夜从宋骁那得知殿下回府,他们才稍稍心安。 “今晨几个小国使节均请奏归国,唯独忽兰没有动静,魏燎来信,忽兰派小队骑兵骚扰边境,不成气候却实在恼人。无圣令也不得反攻,着实窝火。” 萧北冥看着舆图上的标记,指关节敲了敲矩州城的位置,“此次忽兰王未亲自来祝寿,只有两种可能:一,魏燎的推测为真,忽兰王病重;二,忽兰王偏疼长子,派不受宠的次子前来,也是防备一旦两国开战成为人质。无论如何,魏燎镇守的矩州城都是重中之重。不可掉以轻心。” “眼下圣上不会轻易下令反击忽兰,忽兰经过一年的休养生息,正是兵强马壮之际,即便开战,也是苦战,乃是下策。” 萧北冥看了眼窗外被云遮住的日头,垂眸道:“乌云蔽日,总有人会等不住。” 段桢摇了摇羽扇,“皇后与靖王确实是等不得了,原本靖王与章家嫡女的联姻定在明年开春,但章琦心急,也怕宫里那位……,遂已将婚期提至下个月。” 蒲志林大掌抚了抚密集的胡茬,分析道:“倒也不是坏事,靖王成婚,京中的胭脂水粉铺子也能赚一大笔银子。” 段桢瞥了他一眼,这家伙,一说到钱就两眼放光。 萧北冥将手中的文书递给蒲志林,说道:“这个月你随船队去一趟兖州,替我送封书信给兖州知州陈谅。” 若经水路,兖州到燕京也不过两日来回的脚程,蒲志林没有问原因,痛快应下。 “至于段先生,之前魏燎交给我的锻造图,还需要找个靠谱的铁匠,月末之前,若能将那兵器打出来最好。” 段桢眼睛一亮,“殿下说的可是那神臂弓?” 萧北冥颔首,眼眸中尽是势在必得,“忽兰以骑兵为主,机动性强,龙骁军上一次战败,虽有后方军需供给不及时之故,但也有方阵变换困难,缺乏远程攻击武器之故,若是神臂弓能造成,一次发十弓,射程有三百步,便可阻碍忽兰先锋骑兵的步伐。” 段桢微微一怔,自腿伤之后,这是殿下第一次主动提及龙骁军,没有再避讳,是个好兆头,“这件事便交给属下去做。” 他直觉殿下昨夜入宫不只这些事,但殿下既然不说,想是有自己的道理。 三人商议得差不多,骆宝便报王妃送了早膳来。 蒲志林登时来了精神,王妃一来,他们便都有口福了,上次做的桂花饼竟比矾楼卖的还要好吃,可惜就那一次,后来便是想吃也没机会了。 段桢看出这人的心思,羽扇摇了摇,嘴角有压不住的笑意。 萧北冥见骆宝手里的食盒,却不见知知的影子,便知道是她怕打扰,只递了东西,人却在外候着,蹙了眉头道:“下次直接请王妃进来,不必通报。” 这句话的分量可想而知,骆宝忙放下东西,出去迎王妃。 宜锦进了屋,目光直直落在罪魁祸首身上,但男人假装低头饮茶,根本不敢看她,宜锦笑了笑,将食盒打开,贴心地给几位先生都上了茶点,“今秋的桂花实在不错,晒干了做的糕饼入口即化,香气四溢,这些是最后一点,若想再吃,便只有等明年了。” 段桢蒲志林一听,不再客气,瞬间就下了手。 萧北冥咳了一声,两人收了手,但也只剩最后一块,方要去拿,却见宜锦笑意盈盈地拦住,“殿下最近嗓子不好,还是不要再吃甜食。” 萧北冥默了默。 段桢等人吃完糕点喝完茶,也不敢再留下看戏,便声称有事告退。 等乌泱泱一屋子人都去了,宜锦才抱手看着眼前的男人,问道:“昨夜父皇见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不许再搪塞我。” 萧北冥挑了挑眉,指了指最后一块糕点。 宜锦拿他没办法,“吃完了再说。” 萧北冥没有客气,但他自小吃东西就格外斯文,即便只是一块糕点,也吃出了琼浆玉液的感觉,等到喝完茶,他才道:“昨夜父皇召见我,什么都没说,只是让我在皇极殿待了一晚。” 萧北冥垂首,长睫投下一片阴影,神情淡漠,“他不过是想试探我是否安分守己罢了。” 宜锦心中一紧,不知怎得有丝酸涩,倘若没有经历上辈子的那些事,恐怕她也会以为他丝毫不在乎这些,但其实,萧阿鲲怎么会不在乎呢? 就如前世那文房四宝,他从来不用,却好好保存在书房之内。 她走到他身侧,轻声道:“人脆弱之时,总会想有人陪伴身侧,天家也是如此。” 萧北冥握住她纤长的手指,紧紧扣住,狭长的凤眸倒映出她的身影,“那你呢?会一直在我身侧吗?” 无论他做出什么决定,她都会陪伴在他身侧吗? 宜锦抚着他略微粗糙的指腹,琥珀色的眼眸盈满笑意,“生死不能相隔。” 哪怕上辈子成了一缕游魂,她也还是在他身侧。 萧北冥借力将人拉入怀中,紧紧抱住她,下颚抵住她带着残香的发梢,微微移动,低声道:“知知,不许骗我。” 有时他觉得她像是这二十余年来忽然从暗中泄出的一缕天光,照在他身上那样温暖,以至于无法想象倘若有一日没了这光,该要怎样活着。 生在天家,亲缘情浅,在遇见知知以前,他不知道府中有人等着,被人期待着,被人关心着是什么滋味。 但如今,他渐渐明了。 宜锦被他紧紧抱着,发觉某人越来越不对劲,她如坐针毡,挣扎着站起来,像小兔警惕地看着大灰狼,贝齿轻咬红唇,“今晚你睡书房。” 萧北冥有些哭笑不得,前些日子为了练习行走,他一直宿在书房,每每只有等到后半夜她睡着了才敢透着窗户看她一眼,忍了太久,昨日便没了禁忌,倒是把人给吓着了。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沉声道:“好。” 宜锦见他就这样答应,反而有些不适应,她抓住他的手,眼睛弯成月牙,“自己答应的,可不能反悔。” 萧北冥任由她握住他的手,反而摩挲了下她的手掌,挑眉问道:“你觉得我会反悔?” 宜锦反应过来,品出他话中的意思,脸颊有些发热,丢开他的手,“才没有。不同你说了,等会儿谢家兄长来替你看诊,阿珩也跟着一起来了,好不容易见一次,我要同他好好说说话。” 萧北冥眸色微微一暗,听见兄长二字便莫名有些刺耳,知知少有这么高兴的时候,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看着她去前厅。 等人走远了,他才开口,“邬喜来,你去前门守着,倘若遇见谢清则,引他入荣昆堂。” 邬喜来心里明镜似的,他忍住上扬的嘴角,得令办差,等出了门,才露出笑模样。 骆宝见了,也笑问:“师傅,有什么好事,让徒弟也乐呵乐呵。” 邬喜来点了点他的脑袋,“有贵客要来,你去后门等着,倘若见了客,直接将人带去荣昆堂。” 前后夹击,必定解殿下之忧。 宜锦并不知晓这回事,只命人在花厅备了茶果等客来,临近巳时,也只见到了薛珩。 薛珩比之前长高了些,虽戴着文人的方巾,但体格上却有了习武之人的轮廓,见了阿姐,少年人虽极力想要沉稳,却仍暴露出些许激动,眼睛亮晶晶的。 宜锦拉过他的手,见他虎口略感粗糙,手腕上也有伤痕,有些心疼,“让你练武只是强身健体,你还真以为是上战场了?” 薛珩收回手,腼腆一笑,“若要上战场,也该像当初燕王殿下那样才对。” 他说完这话,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收了话头,道:“阿姐,你的气色比从前好多了。” 他看在眼中,便知阿姐在燕王府过得极好,脑海中雨幕中残忍的景象所带来的恐惧感减弱了一些。 宜锦迎他入内殿,边问道:“谢家兄长不是同你一起来的吗?怎么只见你一人?” 薛珩老老实实说道:“方才才下马车,便将谢家兄长带去荣昆堂了,许是王爷有急事。” 宜锦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她抿了抿唇,“这里有才做好的茶点,咱们说会儿话,晚些叫后厨备好膳食,用过午膳再回府。” “侯爷可有为难你?” 薛珩落座,同宜锦说起府中的事情,“ 没有。柳氏被送去庄子上之后,宜清和薛瑀求过好几次,他都没同意将柳姨娘接回来,只是近日在给薛瑀相看亲事。” 宜锦听了却心生好奇,“不是说等科考后再相看的吗?怎么如此着急?” 薛珩垂下眼睛,隐藏自己的心思,“许是他有自己的安排。” 宜锦虽然笑了,却有些冷,想起上一世薛振源给她安排的亲事,便知这人从来只将儿女婚事当买卖,许是又想攀上谁也未可知。 又说了两句话,后厨来人报:“王妃,午膳备好了,是摆在前厅还是摆到书房?” 宜锦看了眼薛珩,便道:“摆在书房吧。” 毕竟萧阿鲲在外人眼里还是“行动不便”的样子。 两人到了书房,午膳早就摆好,萧北冥坐正中,谢清则坐在左侧。 谢清则起身行礼,君子如竹,清亮的眼略过她雪白粉嫩的面庞,到了唇畔却只能说出一句:”见过王妃。” 薛珩也跟着行礼。 宜锦引薛珩入座,萧北冥趁机拉过她的手,边道:“都是一家人,不必见外。” 宜锦侧目看了男人一眼,见他漆黑的眼眸中带着星点光芒,便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 薛珩已感知到燕王殿下眼中的腥风血雨,以及眼下这微妙的氛围。 他低下头饮了一杯茶,抿了抿唇,但很快便被点到了名。 “阿珩,今日跟着武师傅可还习惯?” 薛珩起身回道:“承蒙殿下费心,师傅武功过人,教导有方,一切都习惯。” 萧北冥听他的称呼,便道:“既然都是一家人,不必随着外人称殿下,叫姐夫。” 第77节 薛珩也不扭捏,神情如常称了声姐夫。 邬喜来都不敢看自家殿下那压不住的嘴角。 薛宜锦捏了捏男人宽大的手掌,示意他开席。 萧北冥这才反应过来,他将手边那盅红枣羹移到她面前,“特意叫后厨加的,你气血不好,多补补。” 宜锦眨了眨眼,附在他耳边道:“我是为什么才虚的,殿下不知道吗?” 萧北冥避开对方的目光,微微咳了一声。 谢清则抬袖饮酒,宽袖遮住他眼中的情绪,唯独握住茶盅的手紧了紧。 他看着桌上丰盛的菜色,却没什么胃口,勉强动了几个菜,入口却有些苦涩。 饭毕到了告辞的时候,谢清则才道:“回京也近一月,北境近日有疫病,虽殿下有先见之明运了草药,我却仍旧忧心不已,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薛珩抬头,“阿兄不多留些时日吗?” 宜锦蹙了眉头,知道以谢清则的性子,哪怕旁人再劝,也变不了他的主意,因此她只开口问:“什么时候动身?” 谢清则没敢抬头,“明日。” 故人即将离去,宜锦心里也有些伤感,她抬头道:“那明日,我们为你送行。” 萧北冥听见“我们”二字,眉头舒展了几分,他大方地送人到王府门前,道:“保重。” 谢清则上了马车,透过车帘瞧着人影越来越远,他才收回目光,书童檀墨问道:“您明明回了老夫人今日就要离京,为何却说明日?” 谢清则摸了摸手边泛黄的医书,“离别本不需要人送的,更何况是她。” 等马车过了街角再也看不见,夕照落在府前的石狮子上,宜锦才回府。 萧北冥握住她的手,“舍不得了?” 宜锦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低头道:“就是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了。” 萧北冥看着她,深邃的眼底浮光微现,“不会太久的。” 这话似有深意,宜锦没有细听,到了晚间用过晚膳,才派了马房的人送薛珩回长信侯府。 夜深人静,夫妻二人沐浴过之后,便在被褥里说起悄悄话。 宜锦侧躺着,生怕挨着他的边,却仍被他大掌揽住腰,紧紧抱着。 他的腹部肌肉在她腰间显得硬邦邦的,手渐渐也不老实,宜锦正要拍他的手,才听他沙哑着嗓音问道:“抹过药了吗?” 宜锦耳根有些热意,点了点头,瞪他一眼,“今晚没让你睡书房已是格外开恩了,旁的就不许想。” 萧北冥只是将抱着她的动作紧了紧,下颚搭在她瘦削的肩上,“我只想抱着你,睡吧。” 果然这一夜他没再作妖。 到了三更天,宫中丧钟忽鸣,又碰上秋雨骤降,满朝文武入宫路上皆是忐忑不安。 第71章 出路 晚秋的冷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凉意自上泼下,领头的内侍提着宫灯,摇曳的光影伴着身后朝臣们沉重的步伐。 皇极殿中亮着几盏昏灯, 年长的僧人正低声诵经,浓重的檀香混合着雨水的潮意,寂静地令人心慌。 章皇后着凤袍,金线织就的锦衣繁复非常, 但她跪在蒲团之上,看着龙榻上脸色灰白的男人, 原本挺直的背脊渐渐塌了下去,一股无力感如同绵密的丝线将她紧紧缠绕。 无论是爱是恨,这个男人静静地躺在龙榻上,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她是章家女儿,自打出生就是为了做皇后的,家中管教极严, 在她定下婚事的前夕, 她才得知自己的夫君是个并不受宠的皇子, 在她的印象中, 也就是一团模糊到没有存在感的影子。 对于未来的忐忑令她在备嫁期间消瘦,但拜堂行礼之后,她在嬷嬷的引导下入了喜房,当夜她见到了自己将要携手的夫君。 他没有因为她章氏女的身份而自卑,只是以常礼待她, 虽然后来有侧妃入门, 但却从未让其他妻妾越过她去, 这就够了。 直到他登基做了皇帝,后宫的妃嫔越来越多, 无后的压力,朝臣们的攻讦令她筋疲力竭,她万不得已,才将身边的李氏送上龙榻,但送自己的婢女上夫君的床榻,她又何其忍心? 李氏怀有龙种,她既高兴,又难过,就在她下定决心照料这个孩子,接受这个事实的时候,上天偏偏要戏弄她——她也有身孕了。 她得知这个消息,又哭又笑,但麻木之后,却只剩下李氏所出的棘手的庶子,在两个孩子都渐渐长大时,她才发现萧北冥的才能全在捷儿之上,这种立于危墙之下的感觉,令她彻夜难眠。 她开始想办法改变这个局面,可这时,从来都站在她这边的夫君,开始有意无意袒护庶子。 她明知这在情理之中,可却依然无法接受。 这一切都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直到今天,面对眼前这个男人,她内心悲恸,却又有一种解脱之感。 今日会决定,谁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靖王府不会输,章家,更不会输。 朝臣们按照品级两边跪开,不知过了多久,翰林院正王齐执笏跪下道:“请皇后娘娘节哀,国不可一日无君,按照旧例,皇极殿外牌匾之下,当有先帝亲笔书信,新皇人选,还请娘娘允许老臣前去取信。” 章琦立刻出列道:“陛下才去,应当先行丧礼,再谈新帝人选。” 王齐抚了抚胡子,苍老的眼中闪过一丝光,“章大人说的是,那不如老夫先取了梁后书信,在列位臣工见证之下打开,登基礼在先皇丧礼之后再办,如此可否?” 章皇后扫了一眼心思各异的众臣,她挺直脊梁,渐渐站起身来,冷声道:“先帝尸骨未寒,王大人是想闹事吗?” 她也知道,兄长是想稳妥起见,这些日子除了她寿宴那日,萧北冥入宫觐见,其他时候,帝王与这个庶子并无交集,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要等先见过了传位圣旨,才能展露人前。 王齐缓缓摇了摇头,“臣不敢。只是老臣受陛下之命,必须在今日取信,还请娘娘勿要阻拦。” 话罢,他取出隆昌皇帝的手谕,呈至章皇后面前。 章皇后接过,眼皮直跳,同床共枕多年,她识得萧乾的字,手谕上的,确实是皇帝亲笔。 她闭上眼,将信递给身侧的瑞栀,无力道:“去查。” 王齐颤巍巍地站起身,在众人的注目之下,去到那房梁之下,取出先帝留下遗旨的锦盒。 殿中落针可闻,朝臣们低着头,屏住呼吸,谁也没见过这样紧张的场面。 王齐打开那金丝楠木的匣子,明黄的一端露出来,勾紧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弦。 明黄的布帛展开,一字一顿宣读而出,到“燕王”二字时,皇极殿外却忽然传出短兵相接之声,马嘶人喊,乱作一团,沉重的脚步声并铠甲声如潮水般涌入殿中,令人不安。 有个尚年轻的内侍从门槛外爬进来,帽子歪了半边,脸上有血痕,痛哭流涕道:“靖王殿下……起兵了!” 此话一出,章皇后瞳孔微张,几乎瞬间扭头看向了自己的兄长章琦,她的目光显然是有几分震惊,又有几分愤怒。 章琦没有任何的不安,他避开章皇后的目光,阴沉的面颊上忽然显现出几分冷漠,朝服之下的身体有微微的震动。 他等这一日许久了。 早在隆昌皇帝卧病龙榻时,他便想好了会有这一日,也早就做了两手的准备。 倘若先帝将皇位传给捷儿,那自然是名正言顺,再好不过。倘若皇帝将皇位穿给了旁人,他与靖王便只有放手一搏。 便在宫女内侍们乱作一团,刀剑相向之时,自乱军之中走出一个身穿铠甲的身影,他着戎装,手中持剑,与先帝肖似的一张脸却瞧不见任何悲伤。 萧北捷持剑走入殿中,神情阴冷,他环顾了一眼皇极殿,多少次他在此向父皇展示功课,多少次也是在这里,他受了父皇的训斥。 从幼时起,他便看父皇坐在这龙椅之上,掌握生杀大权,皇权之诱人,恐怕普天之下没有人能抵挡这样的诱惑。 只有手中有了权力,才能主宰一切,才能得到想要的权利和想要的……人。 萧北捷眯了眯眼,看着王齐那佝偻的身影,他轻轻一笑,行至他面前停下,“老师,本王才探望过师母,家中一切都好。只不过,本王没有亲耳听到父皇的旨意,还请老师重新宣读。” 王齐三朝为官,服侍过三代帝王,如何听不出靖王话中的意思,他知道对方来者不善,可是先帝将这样的重任交给他,他不能辜负陛下的信任,哪怕舍了这身骨头又如何。 他脸色未变,照着旨意又诵读了一遍。 在听到燕王二字时,萧北捷目光一冷,喝道:“翰林院王齐,伪造圣旨,假传圣意,拿下!” 章琦朝身边的军士使了个眼色。 作为五军都督府的左都督,章琦的命令,自然无人敢违抗。 王齐被押住,官帽微微颤动,他本就七旬高龄,三代帝王皆是对他礼遇有加,从未有过如此屈辱的时刻,“靖王殿下篡夺皇位,名不正而言不顺,必遭天下人所疑……” 其余官员多有不忍,亦有出列替王齐求情者,但俱被驳回。 萧北捷出剑划破那道圣旨,丝绸虽精美却也脆弱,纷纷扬扬落下,如雪坠落。 到了此刻,便没有朝臣再敢言说。 章皇后目睹一切,戴着护甲的手指微微颤抖,场面已经出乎她意料,几乎就是在这样的转瞬之间,一切便都不受控了。 尽管她并不赞同,此刻也已被迫与兄长,与自己的儿子,以及章家站在一起。 她在上位,垂首看着这些跪在地上的大臣,曾经也是在皇极殿,这群老家伙上奏参她无所出,逼皇帝纳妃。 她的嘴角微微弯起,摆了摆宽大的衣袖,冷声道:“燕王与王齐串通,假传圣旨,罪不容诛,禁卫军领哀家旨意,前往燕王府捉拿燕王归案。” 章琦拱手,跪安领命。 燕王府。 秋雨阴凉,园中蔬果大多已枯了藤蔓,唯独几株菊在风雨中飘摇。 宜锦正揽了鱼食,同宋骁之母蔡嬷嬷在廊下荷花坛中喂鱼。 蔡嬷嬷一只眼睛不好使,碾着鱼食,要半天才投下一枚,后来索性不管了,只抓了一把投进去,“这鱼原是王府荷塘下的,那年大旱,差点活不下来,后来殿下填了荷塘,将这群家伙养在坛中,竟也活了下来。” 宜锦看着坛中花纹漂亮的金鱼,像听故事似的,说起大旱,她只有幼时零星的记忆,那时娘亲乔氏还在,京中大旱,侯府里几口水井都几近干涸,一个多月才恢复正常。 “嬷嬷说,王府之前是有荷塘的?殿下为什么要填了那荷塘?” 蔡嬷嬷点点头,“是啊,到了夏日,碧波荡漾,荷风阵阵,惬意得很。且这荷塘的水源来自金水,也是极其难得的。许是那次大旱之后,荷花没了大半,光秃秃的瞧着也不好看,殿下也不喜水景,便叫人填了。” 话头说到这,前院忽然乱了起来,宜锦目光微变,放下手中的鱼食,握住蔡嬷嬷的手,“嬷嬷,不安稳的要来了。嬷嬷可怕?” 蔡嬷嬷瞧着眼前这个柔美的姑娘,第一次见她时,只觉得性子这样柔弱的女子恐怕不能做好王府的女主人,但如今看来,再没有比薛家姑娘更合适的王妃人选了。 她摇了摇头,“老奴一身老骨头,什么也不怕。” 一盏茶的功夫,禁卫军的将士便踩着雨水围住了王府上下,为首的章琦撑着乌色的油纸伞,踏着岩阶一步步朝这边走来。 到了廊下,他的随从收了伞,便露出章琦那张笑不达眼底的脸。 “燕王伙同王齐篡改圣旨,意图谋反,臣奉旨捉拿,王妃娘娘,敢问燕王何在啊?” 宜锦粉面微冷,她挑眉问道:“奉旨?奉谁的旨?何时宣的旨,在场的诸位,谁听到了?” 章琦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冷笑一声,“自然是皇后娘娘的口谕。” 第78节 宜锦微微一笑,了悟道:“如此说来,章大人既无圣旨,又无信物,本宫若是说你假传旨意,你又该当何如?” “你——” 章琦一甩袖子,“强词夺理,简直荒谬。来人,搜查王府!” 宜锦挡在门前,她身姿明明娇小,却神色冷硬,令人不可小觑,“今日若无圣旨,谁敢擅闯王府?!” 宋骁领着府上守卫与禁卫军对峙,丝毫不退让。 恰在这僵持之际,车轮滚动的声音内室传来,邬喜来和骆宝在后头推着,轮椅上的人眉目清冷,一双深邃乌黑的眼眸如霜雪覆盖,目光落到那道娇小的身影上,停了一瞬,便很快收回。 “章大人既要找本王,便不要为难王妃,她脾气好,但可不是什么猫狗都能欺负的。” 这一句话语气调侃,却足够将人气个半死,碰上章琦这人本就肚量不高,几乎瞬间就阴了脸色。 宜锦见他出来,一颗心吊起来,从三更天宫中响了丧钟,她便知道会有这一幕,但心中预设的再好,此刻她依旧提心吊胆。 萧阿鲲的腿并没有恢复好,谁知道这遭入宫,章皇后和靖王会如何对待他。 萧北冥推着轮椅到她身边,牵住她微凉的手,“知知,我很快就回来,别担心。” 这声叮嘱,同普通人家的丈夫离家之前的嘱咐并无区别,但偏偏正因如此,宜锦眼角才有些酸涩。 她尊重他的决定,也知道他绝不会坐以待毙,眼前这条路,她必须陪他一起走。 她没有想出什么温馨的话语,只有答一句:“好。我等你回家。” 萧北冥深黑的眸子微微有了亮光,没有人知道,回家这两个字对他来说有多重。 从小到大,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称之为家。 可是现在,他的知知说会等他回家。 萧北冥不敢再撞进那双琥珀色的杏眸中,否则他怕与段长安商量好的计策都会功亏一篑。 章琦知道燕王身边卧虎藏龙,他带的这些人已经是禁卫军中的精锐,但在上过沙场的燕王面前,压根不够看,因此他没有命人押送,只开口道:“燕王一人入宫即可,其余人等不得跟随。” 这要求实在过分,宋骁皱了眉头,手已经摸到剑鞘,芰荷却朝他摇了摇头。 萧北冥斜睨了一眼章琦,“章大人这废话许多,想来今日是要在王府住一夜,明日再动身了?” 章琦被这对夫妻气得肺疼,他不肯再多看这个人一眼,“走!” 萧北冥不咸不淡道:“本王一个人推不动,劳烦章大人派个人替本王推一推。” 章琦忍到极致,斯文面孔有些龟裂,朝着一旁的小兵吼道:“还不快去?” 那小兵忙从令。 宜锦见状,心底那股担忧与沉闷也消散了些,论折磨人,萧阿鲲从不手软。 她目送他上了马车,章琦带来的人马仍旧有一半留在王府外时刻监视,她们这些女眷也被限制进出,便只能送到门口。 潇潇秋雨带着阵阵凉意,透过衣襟直直往脖颈处钻,宜锦缩了缩肩膀,直到那马车渐行渐远,她心里仿佛被人挖空了一块。 于私心里,她想要与他一同入宫,可是她却必须留在府中稳定人心。 上一世,他恐怕也是以这样的罪名被人带入宫中,可他在那段时间里经历了什么,却非她所能知晓。 索性这一世,她能与他并肩作战。 当夜,禁卫军看管严格,即便是出府采买的下人也不放行,府中的粮食可以坚持许久,但蔬果之类的却不是长久之计。 蒲志林前日才随船队去往兖州,按照萧阿鲲的性子,不会无故叫蒲志林送一封书信给兖州知州陈谅,兖州水路距离燕京教程不过一日,且因兖州沿海,城防几乎是最坚固的,仅凭这些消息,她便模糊猜出萧阿鲲的计划了。 她迫切地想要等到蒲志林的消息。 可是眼下被困府中,哪怕是宋骁,也难以毫无遮掩地出府,蒲志林若是回京,又该怎样将消息传递宫中? 用过晚膳,天色将暗,雨渐渐停了,空气中有着潮湿的寒意,泥土的气息与沉水香的气息混在一处,清新冷冽。 芰荷服侍她卸了钗环,但见自家姑娘秀美紧锁,她也只有劝道:“不早了,姑娘别想这么多,殿下定然有自己的安排。” 宜锦不想让这个傻姑娘担心,她应了句好,人坐上床榻,剪了床头的灯烛,躺下后闭上眼,却都是白日的场景囫囵个的在脑海里翻腾。 罗汉床很大,被褥也最够两人盖着,可是旁侧却空空如也。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习惯了他在她身侧。 她忍不住想,此刻到了宫中,章皇后与靖王又会如何对待他。 这样翻来覆去地躺着,终究也没有睡着。 芰荷就在外头守着,听着床帐里的动静,便知道姑娘睡得不安稳,她探头,将灯笼搁置在灯架上,掀开床幔问道:“姑娘可是睡不着?” 宜锦索性起身,拉住芰荷的手,“芰荷,我还是想他。蒲先生和段先生那边若是有什么消息,按眼下这个情况,恐怕也难以传进府中,我们过于被动了。” 芰荷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道:“宋骁同我说,殿下在入宫前便嘱咐他守好王府,护好姑娘,想来殿下自己是有主意的,姑娘保重好自己最重要。” 宜锦点了点头,白日的事浮影般掠过,她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抓住芰荷的手,眼睛亮得如同寒夜的星,吓了芰荷一跳,“芰荷,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芰荷看着自家姑娘惊喜的样子,也跟着笑了笑,“姑娘若有什么主意,需要奴婢做什么,同我说就是了。” 宜锦眉眼弯弯,“陆路出不去,我们还有水路。既然当初的荷塘有活水进来,那便意味着,我们也可以沿着活水找出口!” 第72章 龌龊 雨后空气湿冷, 宫道上仍湿漉漉,车辙划过,留下淡淡的水纹。 兵士推着轮椅上的人, 心底却纳闷,不知为何,尽管眼前人坐在轮椅上不能行走,但却丝毫不影响旁人对这位燕王殿下的恐惧。 任谁都不会忘记, 当年正是眼前之人单枪匹马直入忽兰,生擒忽兰王, 大胜而归,破除了割让北境的魔咒。 但世事弄人,丧失的北境十三州尚且没有夺回,燕王殿下便成了这般模样。 他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对这位昔日的英雄,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敬重。 很快就到了皇极殿, 文武大臣依旧排列两旁, 萧北捷就静静地坐在正中的龙椅上, 长剑触地, 剑身仍有血迹。 章皇后坐在一旁,衣衫整齐,瞧不出丝毫悲色,只有在萧北冥入内殿时,她的眼神才波动了几分。 在她眼中, 萧北冥俨然是砧板上的鱼肉, 任人宰割, 她对鱼肉,本不该有过多的情感, 但想起她生辰宴那日,先帝谁都没有召见,唯独见了萧北冥,没过几日就驾崩了。 皇极殿后那道遗旨,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先帝的偏心与可笑。 她俯视着阶下坐在轮椅上的人,冷声道:“燕王萧北冥伙同王齐篡改遗诏,罪不容诛,即日起夺去亲王爵位,入宗人狱,无诏令不得出。” 没有任何审判,也没有任何问询,直接就定了罪。 章皇后不是不想要萧北冥的性命,只是如今北境忽兰王眈眈相向,她还需要燕王的名头稳住北境。 即便知道这一切都是荒谬,但朝臣却无一敢站出来。 章家势大,哪怕先帝在时,也难以撼动,章琦又任五军都督府左都督,而燕王抛却往日的神勇,如今也不过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废人。 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也不想做刀下亡魂。 萧北冥垂首,没有说话,他的衣摆处沾了深秋的雨水,显得色泽更加深沉,廊檐下雨水滴落的声音更衬出殿内的寂静。 即便他一句话也没说,周围的兵士也无人敢主动押他下去。 萧北捷凝视着他这个庶出的兄长,多少年以来,论才能、武力、谋划,萧北冥皆在他之上,但是今日,他终于胜过他一次。 他的目光不肯再放在这个废人身上,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太后娘娘的旨意,谁敢违抗?” 章琦手下的将士如梦初醒,才上去押人,说是押人,但动作丝毫不敢粗鲁。 等出了殿门,高个子,身形魁梧的将士才低头道:“殿下,冒犯了。这里都打点好了,全凭殿下吩咐。” 暂歇的住处行关押之实,简陋的正殿,一张方桌,好在有人已提前打扫过。 那个高个子兵士道:“这里已经打扫过,但终究不能与王府相比,殿下若是缺什么,找属下就成了。” 萧北冥抬眼看着这个年轻的军士,并不是熟悉的面孔,“你是谁?为何帮我?” 那青年一愣,微笑道:“属下高凛,曾在魏燎将军麾下。受殿下恩惠,如今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高凛,萧北冥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却没有印象,青年个子高壮,肤色黝黑,确实与皇城之中养尊处优的禁卫军不同。 萧北冥只道了句多谢。 他没有什么别的需求,也不好再麻烦这个姓高的小将士,章琦显然是不放心他,门外又派了两队人马轮流值守,高凛时不时朝正殿看上几眼。 萧北冥计算着蒲志林回京的时间,倘若一切顺利的话,今日蒲志林便能归京。 倘若不顺利,那也只有放手一搏。 到了此刻,其实他没有特别的情绪,唯独在想到知知时,会有片刻的沉郁。 秋雨湿润过的宫城灰暗如阴云,阵风吹过,樟树叶尖上的雨滴晶莹滑落,落在宫道的水坑里,荡起小小的涟漪。 萧北冥盯着那道涟漪,忽然想起王府里知知种下的瓜藤,秋雨过后,花也该落了。 到了黄昏时分,大内的天暗淡下来,深秋的季节,已经只剩下寒凉。 下朝之后,朝臣们对皇极殿中的事闭口不提,走出皇极殿时,大臣们的脚步都有些虚浮。 萧北捷居高,看着那些朝臣散去,心底一块大石落地,他已宣布登基事宜,舅舅掌五军,萧北冥再不可能同他抢。 他身边跟着的小内侍叫德生,最是会看眼色,他本在章皇后身边伺候,是章家的家生子,后被送到靖王身边伺候,颇得宠信。 他知道,原本下月章家大小姐章漪是要与靖王完婚的,但谁想到陛下驾崩,遇到丧事,恐怕又要等三年。 太后娘娘特意吩咐了,最好多给大小姐章漪与殿下多制造些机会,免得亲事生变。 他眼珠子咕噜噜一转,低声道:“殿下,今日章姑娘入宫拜见太后,恰好在后宫,殿下要不要一同用晚膳?” 萧北捷想起章漪骄矜的做派,心里很是不喜,想也没想就回绝道:“不必了。” 不知怎么的,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外一个女子的身影。 在这之前,他本不信这世上有真感情,可薛宜锦却偏偏叫他刮目相看,她心甘情愿地嫁给一个残废,如今,不知她可后悔? 想到这,他似是无意问道:“燕王府如何?可有异动?” 德生的眼睛闪了闪,道:“已经按照殿下的吩咐,断水断粮,不许里头的人进出,如今王府只靠燕王妃撑着,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人心不齐了。” 萧北捷摩挲了下手中的玉石,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容,“本王倒是很期待。” 期待,薛氏会不会来求他。 * 第79节 燕王府。 酉时,王府外围的守军忽然要进府搜查燕王罪证,最终什么都没搜出来。 宜锦冷冷地在一旁看着,却没有阻拦。 这道搜查令,应当不是太后所下,如今宫里有权力调动禁卫军的,便也只有靖王。 萧北捷不过是想折腾王府,想叫人心涣散,这反而证实,他暂时动不了萧阿鲲,只能拿府里的人撒气。 宋骁紧了紧佩剑,压低声音道:“王妃,若是您下令,属下有把握他们不能迈入王府分毫。” 宜锦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必了。他们找不到想要的东西,自然就会离开。” 这话暗藏玄机,宋骁心中有疑问,却没有问出口。 芰荷在一旁,看着门口巡逻的卫兵,心口像是压了一片阴云,“姑娘,这些人不许咱们出府,府里上下这么多人,蔬果肉禽一类的撑不了多久。” 宜锦握着她的手道:“不会太久的。没有那些,便做些主食,院中还有些菜,辛苦后厨的人了,这月府中所有下人例银多发两个月的。” 王府上下遭围堵,大家人心惶惶也是常事,难免有人心思活动,她又嘱咐道:“宋骁,殿下的书房多派些人手,若是有可疑的人,带回来交给我审问。” 宋骁应下。 到了晚膳时分,后厨的人便按照还剩下的食材随意做了几道,宜锦不挑,随意用了些,便跟芰荷去院中消食。 蔡嬷嬷跟着,听说宜锦要找王府水源的出口,便附耳道:“当初殿下虽然填了那荷花池,兴许就是为了掩藏出口。” 宜锦踏着雨后松软的土石,到了当初的荷花池,这里的土壤比别处更湿软,她命宋骁拿了工具,挖下去,一个时辰后,往日的池子初见端倪。 根据水汇集的方向继续挖,很快便出现了一口深潭,出水口的水量平稳缓慢,后头应当有控制水流速度的机关。 这洞口的宽度,也唯独只有一个人能爬过去。 骆宝看了一眼宜锦,又看了眼潭口,没说话,抻了抻胳膊,便下了潭。 少年身量不高,潭水几乎没过肩膀,令人担心他会遇到危险,但到了潭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个打挺穿过潭口,灵活得像一尾鱼。 一刻钟过去了,潭口的水流依旧,但却不见人上来。 宜锦心提到嗓子眼,就在宋骁想要下去查探的时候,一个人头忽然从潭口冒出来,少年的发被水沾湿,散落在肩头,但是脸上却带着笑容,牙齿雪白。 骆宝很荣幸,他给王妃带回了好消息,“王妃,潭中有水道,距离金水极近,再往前就是汴河。” 芰荷忙拿了干净的衣物与毛巾,忙叫骆宝换上。 宜锦大概猜出为何当初萧北冥要封住这荷花池,大旱之后,这水道便掩盖不住,王府初建时,应当是想要造一条逃生之路,眼前恰好派上用场。 她当机立断,“骆宝,你歇一歇,晚些时候带些金银,从水道出去后接应蒲先生,他若是有东西交给你,你只需带回王府就好。” 少年沉默着点了点头,殿下吩咐过,一切听王妃安排。 后半夜府外的守军都放松了警惕,骆宝再次潜入潭水中,顺着旧路出去。 宜锦几乎一夜未眠,等到天快亮时见到骆宝,宜锦才放下一颗心,让人烧了热水,备了膳食,叫骆宝下去换衣裳。 她接过骆宝手中的匣子,上面仍带着水迹,打开之后,半枚虎符正静悄悄地躺在匣子里,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所以上一世,传言中萧阿鲲弑父杀弟皆是谣言,倘若不是隆昌帝相托,萧阿鲲不会知道剩下的半枚虎符在兖州知州陈谅手中。 前世即便章太后和萧北捷做得再出格,他都没有下手,很有可能,隆昌帝传位的条件就是不能伤害章皇后母子。 她仿佛拨开了层层迷雾,戳破了前世他从未对外人吐露的真相。 萧北冥是个骄傲的人,他从来不会解释。 宜锦拿着那半块兵符,猜出了禁卫军想要搜查的是什么东西,只是他们怎么也猜不到,那剩余的半块虎符,并不在萧阿鲲的书房里,而是在她的妆匣内。 她拉开红檀妆镜下最不起眼的一个抽屉,上下半块虎符恰好拼成一枚完整的兵符。 这就是章琦和靖王一直想要却又不敢大张旗鼓寻找的东西。 谁能知晓,隆昌皇帝虽然宠爱靖王,但却早对章家恨之入骨,为了降低章家的警惕,依旧任用章琦为五军都督府左都督,掌管五军,但实际上,其余四军必须以另一枚兵符才能调动。 所以即便章琦手眼通天,却也只能调动禁卫军。 眼下,她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将这枚兵符安全带入宫中,交给萧北冥。 “芰荷,替我上妆更衣,我们入宫。” 天将明时,宜锦换了内命妇的服饰,梳了凌云髻,面色如霜雪之中的桃花,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朱,又因眉宇间的坚毅而显出一种端庄的美。 几乎没人能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闺阁女子了。 宜锦派人朝围在府外的禁卫军递了入宫的请安折子,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很快章太后那就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她没有多想,将那枚兵符藏在贴身小衣处,便上了入宫的马车。 马车并未像平常一样到了宫门口停下,反而是畅通无阻地入了宫道,临近皇极殿时,她才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太后没有在皇极殿会见内命妇的先例。 但一个眼生的内侍朝她走近,笑着引路:“燕王妃请,殿下已等候多时了。” 宜锦蹙眉,“本宫要见的是太后娘娘,不是旁人。” 德生收了笑,“王妃进去就是。若是要求人,求殿下,比求太后娘娘更有用些。” 宜锦知道再同他废话也无用,左右进宫一趟,见谁都不是最终的目的,她索性跟着入内。 皇极殿她并不陌生,前世她与萧阿鲲大半的时光都在这里度过,但这里的摆设,却不是从前熟悉的模样。 紫金兽头香炉里冒出缕缕青烟,萧北捷站在书案前,看着朝他缓缓走来的女子。 宜锦没有行礼,从辈分上来说,她是靖王的长嫂,本也不必向他行礼。 萧北捷终究是先开了口,“皇嫂近来可好?” 宜锦冷淡道:“托殿下的福,与从前无二。” 萧北捷轻轻一笑,他渐渐走近了,站在她面前,梦里这个场景出现过很多次,连他们之间的对话,他都已经锻炼了许多次。 “明人不说暗话,皇嫂这次入宫,应是有求于人,对吗?” 宜锦想起前世乾马关的种种,对于他的靠近本能的排斥,她不露声色地退了两步,道:“倒也谈不上有所求。只是本宫怕自家夫君用不惯宫里的人,因此特来照顾他。” 萧北捷打量着她的目光顿了顿,她的口脂色泽并不似章漪那般总是艳丽,但却足够自然,足够引起男人的兴趣,他没有介意她的退缩,“他如今是阶下囚,按理不当有任何人照顾。你要照顾他,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需要先满足本王。” 满足这两个字咬字轻缓暧|昧,却让宜锦一阵恶寒。 她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男子,明明眉眼同隆昌皇帝相似,但却如此面目可憎,令人倒胃口,她强忍着不适问道:“不知靖王所说的满足是何意。” 萧北捷目光闪了闪,又凑近了一步,声音放低,“自然是男女之事。” 宜锦忽然笑出声来。 萧北捷的神色有些僵硬。 “靖王如此,在我看来,真的很卑微。论辈分,我是你的皇嫂,你想男女之事,也并非真心。你只是败在我夫君手下太多次,想要在这事上扳回一城罢了。但在我心中,你不如他万一。” “先帝尸骨未寒,尚未下葬,而你也未行祭天大礼,倘若今日你敢动我分毫,流言必定甚嚣尘上,只要不是傻子,应当知道什么是人伦。” 宜锦的话宛如一盆凉水从头浇下。 萧北捷才发现,自己远远小看了眼前这个女子。 她不是只会躲在萧北冥羽翼之下的女子。 萧北捷冷然地看她一眼,“你想要见他,凭什么本王要允许?” 宜锦微微一笑,“我只不过是个弱女子,只不过是想见我的夫君一面,靖王是在害怕什么?或者你也大可以派人跟着我。” 萧北捷没有理会她话中的激将,她若想要求他,必然也要付出些代价,“你大可试试,本王不准,谁敢让你见燕王。” 宜锦见劝说无用,索性扯了扯自己的衣衫,大声叫道:“非礼了!……” 萧北捷脸色铁青,没想到眼前这个女人竟然连这样的混招都能实处来,他咬牙道:“闭嘴!” 宜锦眼神清澈,淡淡地问道:“现在我能去见我的夫君了吗?” 萧北捷:…… 他从前是怎么会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怯弱温柔的? 简直是瞎了眼。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示意内侍给她带路,“最多一刻钟。” 等人走了,德生才咕噜着眼珠子进了内殿,外头守着的许多人都听见方才的叫声,他心里也打起了鼓,悄声道:“殿下,外头人多。殿下便是真的喜欢燕王妃,也不该在此处……” 萧北捷从没觉得眼前人这样碍眼过,他踢了德生一脚,“滚!没本王的吩咐,今日别再滚进来。” 德生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也只好按照吩咐“滚”了出去。 第73章 霸道 宗人狱用于关押犯了错的皇室宗亲, 逼仄昏暗,地处偏僻,到了上灯的时候, 也只有禁卫军的影子在屋外来回晃动。 夜间值守的人恰好是高凛,他得知来人是燕王妃,拱手恭敬道:“王妃放心进去,不必忧心。” 宜锦看着眼前青年的模样, 想起前世禁卫军的副首领便是高凛。 她微微颔首,道了声多谢, 便进了内殿。 内殿寒酸,一桌一椅一床榻,但也算得上干净,显然是经人打扫过。 临近床榻的一边,萧北冥坐在轮椅上,手里依旧握着本兵书, 听见开门声, 见了来人, 眼眸微凝, “知知?” 他不知是震惊多些,还是恐惧多些。 倘若她依旧待在王府,他将大半隐卫留在王府,不管外面局势有多乱,总能护她周全, 但一旦她入宫, 许多事情便不可控了。 他抓住她的手, “这里太危险了,知知, 你先回王府……” 宜锦抽走他手中的兵书,却没有回应他的话,“你倒是好学,到了这种地方还不忘找书看。” 萧北冥看着她,有些无奈,“高凛给的。屋中空无一物,总不能虚耗时光。” 他看着宜锦的装扮,深知这时候章太后绝不会同意知知进宫见他,抬眼问道:“你见靖王了?” 宜锦点头,“我递了请安折子,但没想到宫人将我带去了皇极殿。靖王起先为难我,但也没讨到便宜。” 话罢,她从小衣处掏出那两半虎符递给他,“你留下的线索,我都找到了。骆宝从水道出去等到了蒲先生,陈大人也书信一封,必要之时愿派兖州军力援。魏燎将军也于半月前班师,今夜到京。” 第80节 三言两语盖过,萧北冥却知道事情恐怕比她所说要曲折得多,在此之前,他生怕这些事情会给她带来危险,因此没有过多嘱托,有意将她撇清,可是她凭借自己的才智,不仅找到了兵符,还比他预想的更快。 他没有去动那块兵符,反而牵住她的手,渐渐将人带进他的怀里,情绪有些难言,“知知,你擅自卷入其中,你可知,若是败了,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宜锦将虎符塞进他怀中,空出手来顺势勾住他的脖颈,眼眸前所未有的清亮坚定,一字一顿道:“我只知道,萧北冥不会输。” 哪怕输了又如何,她愿同他一起承担。 天地之大,人如草木,不过一死。 她不敢想他上辈子这时候有多辛苦。哪怕后来登基为帝,弑父杀弟的恶名,百姓的谩骂,太后的诅咒也从未停歇,究竟要做到什么样的地步,才能叫所有人都满意? 她只想他过得松快些,容易些。 她想,这大抵就是老天爷让她重来一遭的原因。 宜锦抚了抚他的眉心,郑重道:“你总是将我纳在你的羽翼之下,可我却羡慕蒲大人他们,能堂堂正正地保护你。比起做你的王妃,我更愿意做你的盟友。” 萧北冥明知时机不对,却仍被她那双眼勾得动了动喉结。 他垂眸,在她额前落下一吻,“是我想错了。以后无论何事,我都会同你商议。” 宜锦用手蹭了蹭他的下巴,明明才过去一夜,但胡茬已经冒出了浅浅一层青色,有些扎人,又有些微微的痒。 看惯了他这张鬼斧神工的脸,不论什么模样总是英气的。 她轻咳一声,收回目光,问:“接下来有何打算?” 萧北冥的视线落在那枚虎符之上,摩挲着上面的花纹,淡淡道:“自然是挑个好时辰号令诸军。就今夜可好?” 他的语气就仿佛问她明日天气如何那样简单。 宜锦却没觉得草率,点了点头。 萧北冥的唇线微微弯了弯,稍后将她有些凌乱的发丝别回耳后,“好。” 他的知知,是真的相信他一定会赢。 那便只有尽力不让她失望。 一刻钟的时间很快就到了,门外内侍在催促宜锦出宫。 宜锦松开勾着他脖子的手,与他深深对视一眼,走到门口将门打开。 四下寂静,唯独派去防守的禁卫军来回走动,夜空中偶尔传来两声鸽哨,那是信鸽归巢的讯号。 宜锦抬手,用火折子点燃了手中的烟火,几乎是眨眼的功夫,耀眼的白光将夜幕点亮。 这是段桢先生命人制作的火药,发动时声音极小,却能在夜晚给大军传递信号。 守卫立即觉察出不对劲,呵道:“入夜之后,不得点燃烟火鸣物,将人押下去!” 宜锦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束烟火放完,对着那士兵笑道:“不必急着押我,等上片刻自会有人来。” 那兵士咽了咽口水,被她笃定的神情和淡定的语气镇住,反而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押人了。 但很快,排山倒海般的马蹄声与将士们地动山摇的呼喊声传入内城,几个城门几乎同时被人用横木撞击。 德生来报时,萧北捷正在睡梦之中,冷汗中惊醒,清醒的意识在片刻之内便命令道:“立刻加紧宗人狱的守卫,将人带至城楼上。” 寝殿之内燃着龙涎香,明明是令人沉醉的气味,他却觉得有些窒息。 来不及更衣,他只随意套了外袍,深秋的凉意令他的头脑又清醒了几分。 仁寿宫章皇后也被惊动了,今夜章漪入宫探望她,她本想借此机会让漪儿和捷儿见上一面,但偏偏捷儿不愿,她也只好作罢。 章漪由章府的侍女服侍穿好了衣服,见姑姑身边的瑞栀面带急色,问了一句:“外头怎么这么吵,大半夜的,姑姑也不好好管教一下宫里人。” 瑞栀有些无语,这位章家姑娘来了仁寿宫,连洗脚水撒的花都有要求,眼下火烧眉毛了,漪姑娘竟然还在意管教下人,她压住想要翻白眼的欲望,挤出标准的笑容道:“外城有人攻城,靖王殿下前去督战,姑娘还是快些随奴婢去太后处。” 章漪听了这话才知道事态严重,也顾不上什么妆容了,穿好了衣衫,便跟着章太后的辇舆往外城走。 夜色之中,燕宫上下灯火齐明,有宫人在惊慌之下卷了财物要逃窜,禁卫军的将士受章琦之命,无论遇到逃兵还是出逃的宫人,一律死罪,霎时内宫血流成河。 兵荒马乱之际,高凛混在人群之中,视线紧紧追随着燕王殿下,他没有动手去斩杀那些出逃的宫人,只是随着人流慢慢上了城楼。 萧北冥被前后的禁卫军将士押在城楼上,宜锦就站在他身侧,篝火之中,秋风猎猎吹动战旗,跳跃的火光映着宜锦的面庞,令她有一瞬的恍惚。 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在北境乾马关城门口的时候,只不过那时,受赛斯所迫,她站在城楼下看着阿姐宜兰苍白的面颊,几乎来不及告别。 后来萧阿鲲还是来了,她记得北境冷冽的风,记得他身上混合着沙尘和血腥的气味,记得他后来平静中带着绝望的神情。 这一世终究是不一样的。 城下军队分为四列,为首的将军横刀立马,面上有道长长的疤痕,一身铁甲泛着冷光,正是魏燎。 陆寒宵在左,段桢在右,两人虽是文臣,但在这情境之下,却比武将更显威严。 萧北捷扶着城墙上冷硬的砖,试图让自己更清醒,魏燎明明奉皇命镇守北境,不该这时候回来,且陆寒宵一个文臣,哪来的兵? 还是说,父皇将另一枚兵符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翰林? 城楼之下,魏燎雄厚的声音句句清晰,传人军士们耳中,“靖王萧北捷毁坏继位诏书,意图篡夺皇位,今日我魏燎奉先皇之命携龙骁军拨乱反正,拥立新君!” 声浪如同波涛,传进每一位守军的耳朵,他们几乎下意识地看向靖王。 萧北捷控制着双手,面上仍是一派冷静,眼下章琦只有调动禁卫军的兵符,可禁卫军中的将士大多是靠世家荫蔽选出来的,没有上过战场,哪能与魏燎率领的龙骁军相比。 父皇殡天之前,他曾去问过剩下那枚兵符在何处,但父皇却并未告诉他。 眼下围城之困,似乎只有靠燕王夫妇才能解决。 章太后与章漪匆匆踏上城楼,看到大军压境的场面,几乎要昏过去。 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冷声道:“魏燎,你擅离北境,无军令召回胆敢私自回京,按燕律当斩!” 魏燎大笑两声,松开手中的缰绳,马儿得了暗示,撅了撅蹄子向前,冷然道:“太后娘娘为了一己私欲违抗先帝旨意,妄图以兵变谋夺皇位,按燕律,又该当何罪?“ 此话掀起惊涛骇浪,当日大殿之上见证宣旨的朝臣皆被威逼,无一人敢替王齐出头,镇压朝臣的兵士皆是章琦心腹,不会外传,因此普通的将士都只以为遗诏之上储君人选为靖王。 禁卫军中不少将士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靖王与章太后。 双方各执一词,必然一真一假,倘若魏燎将军所言为真,那他们禁卫军便是逆党。 魏燎等人却没有浪费时间,龙骁军攻城的云很快便搭建好,在浪潮般喧嚣的呐喊声中,城门被沉重的横木撞击,震颤之间,似乎下一刻就要被撞开。 段桢那支队伍在前方开路,这支队伍人人手中有神臂弓,杀伤力极强,一次十发,射程极远,城墙之上死守的禁卫军显得那样不堪一击,不过半刻钟,禁卫军的数量便少了整整一半。 章漪第一次见这样真刀实枪死人的场面,血腥味令她发抖,她似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章太后,颤巍巍道:“姑姑,我们该怎么办?” 章太后几乎有些厌恶地抓住她的手又放下,冷声道:“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左右不过一死,难道你只能与捷儿同甘,却不能共苦?” 章漪心中一梗,她咬住贝齿,扶着身旁侍女的手,不肯再说一句话。 战况越来越惨烈。 萧北捷的拳头狠狠按在石墙上,剧烈的疼痛让他脸色阴沉,他将目光转向宜锦,她正朝着燕王浅浅微笑着,玉白的面颊上透出隐隐的粉,似乎这世界上只有他们二人。 萧北捷踢起一旁的剑握在手中,几乎是刹那间便抓住了宜锦的手,将她拖入怀中,剑尖直指脆弱的雪颈。 萧北冥坐在轮椅上,他的腿虽经过日夜锻炼,却仍未恢复到全盛状态,尽管他有防备,但萧北捷比他快一瞬。 他眯了眯眼,墨色的风云卷入瞳孔。 宜锦从中读出了杀意。 她想起前世在北境,他提着萧北捷的头颅,一步一步朝她走近,那样死寂空洞的眼神,令人心碎。 她不会让悲剧重演。 她这辈子这样努力,就是为了改变前世的结局。 宜锦没有慌张,甚至她放松了有些僵硬的身体。 萧北捷看着那闪着冷光的剑尖,只要他微微一动,眼前这个女子就会香消玉殒,他扬了扬下颚,朝萧北冥道:“命令他们退兵,否则我杀了她。” 宜锦朝萧北冥摇了摇头。 萧北捷显然发现了这个小动作,他冷然一笑,将剑尖逼近了些,凑近她耳畔问道:“你猜,江山与美人,他会选谁?” 在外人看来,这姿势足够亲昵,但宜锦感受到耳畔那抹气息,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双眸对上萧北捷那双充血的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轻说了一句,“痛。” 她的语气平稳,但在萧北捷听来,却有些像小女子私下的抱怨,他虽然不屑一顾,但到底将手松开了些,等他反应过来,竟也有几分迷茫。 为什么她说痛,他就会下意识松手? 章太后在一旁看得分明,她是过来人,自然知道自己的傻儿子犯了什么魔怔,但眼下不是敲打的时候。 萧北捷看了一眼城楼之下,行伍攻城的动作依然没有停下,他开始有些着急,回首再看时,却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 萧北冥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他手上亦有短刃,短刃所指之处,正是章太后。 章太后平静的面容已经维持不住,她的身体颤抖如秋叶,萧北冥自幼就冷漠无情,她丝毫不怀疑,萧北冥会真的杀了她。 她更没有想到的是,萧北冥还能再站起来。 萧北捷红了眼,咬牙切齿道:“她是你的母后!” 萧北冥凝视着他,一字一顿道:“她也是你的母后。” 就在这一刹那,城门口的禁卫军终于撑不住,随着沉闷的最后一击,城门洞开,魏燎率前路军率先入城。 萧北捷似是热锅上的蚂蚁,反复的思量后,他横起剑逼近宜锦的颈侧,冷声道:“给我备一辆马车,我要出城。” 萧北冥这次没有拒绝,西华门东华门的战况已定,那些禁卫军几乎层层溃败,他高举手中的虎符,命令道:“两军开路,备快马一匹。” 魏燎等人肃立在官道两侧,其余两军去攻占其他城门,局势已定,靖王如同跳梁小丑,他丝毫不担忧殿下会为了王妃做出不理智的选择。 篝火照亮昏暗的城门,萧北捷一路挟着宜锦,直到上了马,他回望夜色中城墙之上母后那失望的眼神,顿觉心痛,霎时收回目光,狠下心马鞭一扬,便朝出城的方向去了。 马背上颠簸,许是萧北捷生怕背后暗箭,所以让宜锦坐在马后,宜锦扶住马鞍,夜风吹动她的发,几乎是瞬间,她便找准时机自马背上翻身而下,顺着一旁的小土坡滚到松软的秋草堆里。 萧北捷意识到不对劲,连忙勒马停下,他俯视宜锦,她的衣衫被泥土弄脏,但却并不显狼狈。 宜锦冷静道:“如今离城门不过一射之地,若你是聪明人,此刻离去尚有一线生机。” 萧北捷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你还真是不怕死。” 若是寻常女子,哪敢在飞马之上一跃而下? 他深深盯着她的脸,似乎要将这面容刻入自己的脑中,然而就在这时,飒踏的马蹄声自身后翻涌而起,一支利箭刺破空气直直朝他的手臂而来,血肉被刺穿的声音比痛感更先来临。 萧北捷闷哼一声,右臂微微震颤,几乎握不住马鞭。 他几乎不需要分辨就知道这支箭来自于谁。 他以为这一次能赢,结果还是输了。 第81节 宜锦赌萧北捷着急逃离京城,不会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她赌赢了。 雨后的秋草虽然松软,但扎进绵软的衣料仍有些微刺痛感。 萧北冥翻身下马,一把将她抱起来,他呼吸急促,手臂崩得极紧,甚至微微有些颤抖。 他动作轻柔将人扶上马,翻身而上,将她紧紧揽在怀中,信马缓缓回城。 跟在后面的将士们面面相觑,他们本以为燕王殿下追出来是为了抓住靖王,可没想到殿下只是一箭刺穿了靖王的右臂,唯一在意的只有王妃的安危。 萧北冥双手持马鞍,将她紧紧嵌入怀中,剑眉皱起,但语气却轻柔,“有没有伤到?哪里痛?” 宜锦被他的披风包着,背后是他火热的胸膛,一点感受不到秋夜的寒凉,她眨了眨眼睛,在细微的颠簸中仰头看他棱角分明的下颚。 她摇了摇头,“一点都不痛。但想到你时,心有点痛。” 她说的一本正经,并无撩拨之意,但萧北冥的喉结却滚了滚,他深深看她一眼,意味不明。 宜锦闲下来,开始有心思戳他的手臂,“你为什么射他的右手?” 萧北冥立刻臭了脸色,目不斜视,冷冰冰道:“他用那只爪子动了你。” 宜锦:……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觉得萧阿鲲今夜分外可爱。 第74章 交融(上) 两人一路信马回到王府, 包抄王府的禁卫军早就撤退,燕王府如同一个历经风霜的老者,立在夜色中仍显庄严肃穆。 宋骁、蒲志林、段桢等人站在门口迎接, 芰荷跟在最后面,见殿下骑马载着自家姑娘回来,一颗心安下去,却又有些热泪盈眶。 萧北冥率先下了马, 他伸出双手,凤眸带着微微的笑意, 宜锦只迟疑了一瞬,便将手递了出去,任由他抱着下了马。 蒲志林啧啧两声,段桢和宋骁侧目看他,他才住了嘴。 萧北冥的步伐极稳,到了门口, 他看了眼众人, 最终道:“各位今夜操劳, 暂且回府歇息。” 段桢拱手称是, 蒲志林嘿嘿一笑,跟着拱手退下。 唯独宋骁站在原地,他看了芰荷一眼,见她高兴,唇线也上扬了几分。 蒲志林看出他的心思, 拍拍他的肩膀, 揽着他往回走, 四下无人时,才道:“你若是喜欢芰荷姑娘, 便大大方方求了王妃,王妃通情达理,不会不允。” 宋骁将他的爪子从肩上挪下来,看他一眼,“王妃待芰荷姑娘如同亲姊妹,若芰荷不愿,她不会点头。” 蒲志林瞪大了眼睛,“你是说,芰荷姑娘不愿意同你……” 宋提剑扭头就走,不肯再理会蒲志林。 段桢摇了摇羽扇,慢悠悠晃出来,“蒲先生自己的红线都是一团乱麻,倒做起月老来了。” 蒲志林摸了摸鼻子掩饰尴尬,看向段桢,“段先生还说我,也不知道咱们段夫人如今在哪个犄角旮旯。” 段桢收了羽扇,低了头,目光一暗,罕见地没有说话。 蒲志林敏感地察觉到他不对劲,知道这里头有故事,心里痒痒,但却找不到借口问。 按照段长安的性子,就算是有故事,他也是不肯说的。 众人都散去各司其职,热闹的王府便一下又沉寂了起来。 萧北冥抱着宜锦一路穿过游廊,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路过的婢女都自行避让,宜锦却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劝说无用,索性将头埋进他怀里当鸵鸟。 萧北冥扫了她一眼,嘴角弯起一丝弧度。 等入了内室,深秋的冷意才渐渐褪去,萧北冥将她轻轻放在藤墩上,自己则蹲下,开始褪去她的鞋袜。 宜锦收回脚,红着脸道:“我自己会脱。” 萧北冥没听她的话,她的脚踝很细,他一掌就能握住,将沾了泥的鞋袜脱了,露出一抹玉色,他摸了摸,冰凉凉的。 宜锦只觉得有股麻意从脚上传来,他的手掌因为舞刀弄枪的缘故有些粗糙,肤色也比她深,这样握住她的脚,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萧北冥看了看,叫她试着下地走一走,脚尖触地便有一股痛意。 他扶着她坐下,再次蹲下来,摸了摸她有些肿起来的脚踝,低声道:“是脱臼了。” 话罢,他抬头看她,凤眸深深,宜锦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心跳极快,她忍不住胡思乱想的时候,却忽然听见咔嚓一声,随即痛意袭来,她忍不住呼出声。 萧北冥轻轻揉了揉她的脚踝,“还痛吗?” 宜锦摇了摇头,“方才痛,现在不痛了。” 萧北冥笑了一声,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痛才好,下次就不敢跳马了。这两日别下地乱动,好好休养。” 他摩挲了几下她的脚踝,给她换了鞋,又唤了热水。 宜锦见他在她身旁坐下,再没有要出门的意思,“宫中都安顿好了?” 萧北冥隐去眼底的晦色,揉了揉她的脑袋,“都安顿好了。章家想要扶持靖王登基,做傀儡背后的控手,是绝不可能了。至于太后,她若不再掺和章家的事,也还可以安稳做她的太后。” 宜锦沉默了下来,她看着他,知道他惯于隐藏情绪,不会轻易吐露心声。 倘若他真的不在意过往,那么在上一世,他便不会是那个孤僻又别扭的帝王。 隆昌皇帝将皇位留给了萧阿鲲,可是却也给了萧北捷退路,北境边关小城中的守军,便是先帝替儿子谋划的自保之路。 倘若从情分上来说,隆昌皇帝与章皇后对萧北捷可谓是呕心沥血。 可是萧阿鲲呢?纵观他这一生,爱他之人屈指可数,即便前世做了帝王,也很难说他有几日欢喜的时光。 宜锦挪了挪身子,抱住他的手臂,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 萧北冥有些受宠若惊,知知娇弱,很少主动亲近他,但他不讨厌这样亲昵的行为,长臂一揽,将人拎进怀里,俯首看她:“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宜锦长睫微颤,晶亮的杏眼盯着他看,纤细的手指描绘着他的眉眼,摇了摇头,“只是突然发现,你长得真好看。” 这突如其来的赞美倒是让萧北冥挑了挑眉,他沉默着没说话,手上按住她的力道却加大了几分,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中,他保持着让她坐在腿上的姿势,没有移动。 过了一会儿,芰荷回净房里备好了热水,她余光扫到自家姑娘的模样,脸上一红,低头退了出去。 萧北冥低头看她,索性轻松将人抱起来,绕过净室的屏风,调好的浴汤微微冒着热气,一股沉静的花香萦绕在内室,不是往常知知身上的香气。 宜锦没料到他如此动作,只顾着勾住他的脖子,生怕自己从他身上掉下去,一张玉白的脸蛋通红,好在有雾气遮掩着,还不至于太羞囧,她扯了扯他的袖子,“要不你出去?我让芰荷进来。” 萧北冥没听她的话,伸手要替她解了外衫,宜锦握住他的手,“我……我自己来。” 萧北冥停了手,开始解自己的衣衫。 他古铜色的胸膛乍然撞进她眼中,纹理清晰,形状精壮,令人心头一跳,宜锦别开眼睛,突然结巴了,“你……你不出去吗?” 明明不是第一次见,但不知为什么,此情此景下看他宽衣,她却觉得自己先热起来了。 萧北冥当然有正当的理由留下,他接过她褪下的外衣,贴心道:“你腿脚不便,若是滑倒了怎么办?况且咱俩分开沐浴,净房又要再上一次水,太折腾了。” 宜锦想想也是,倘若芰荷再进来一次撞见方才的情景,她只想挖个地洞把自己藏起来。 她转过身去背对他,咬着牙脱掉一层又一层衣衫,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件小衣,飞快地潜入浴桶里,有花瓣的遮挡,总算不那么尴尬。 萧北冥的脑海中却全是她纤细的柳腰,以及朦胧中依稀可见的曲线,他垂眸,将脱下的衣衫放在搁架上,目光再次落到浴桶之中。 当初打造浴桶的时候,他特意叫工匠做大了些,即便是躺下两个人也绰绰有余,如今看来,很是有先见之明。 她的脸蛋被雾气熏得通红,白净的脖颈上也浮上淡淡的粉色,水波微动,她缩在浴桶的一角,剩余的位置都空出来,似乎是为了等他。 萧北冥不知怎么就弯了弯唇角,他随意披了一件外袍,将她头上的发钗取下,如瀑的青丝便倾泻而下。 已经深秋,宜锦不太能理解,为何他脱了衣衫,最后也没有入浴桶同她一起沐浴。 可直接问出口又显得她有多不正经,于是到底也没有问出口。 半个时辰后,宜锦洗好了头发也沐了浴,她道:“你……你能帮我把那边干净的衣衫拿过来吗?” 萧北冥给她递了衣衫,自己倒是背过身去,什么都没看,笃定做个君子。 窸窸窣窣的声音停止了,他听见知知怯怯的声音,“好了。” 他转过身,如同刚开始那般将她打横抱起,然后到了床榻边,拿了干燥的巾帕,替她擦去发丝上的水珠,等到差不多干了,他才取了自己的衣服,往净室走去。 他在浴桶中,就着仍然温热的水,洗了洗身上,目光触及搁架上属于知知的那件小衣,喉头忍不住滚了滚,明明深秋的夜晚已有凉意,但他现在却浑身滚烫。 他用手纾解了那难受的源头,汗珠混着水滴自胸膛滚下,又落入浴桶之中,然而在看到小腿之下那可怖的疤痕,丑陋的形状,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换完干净的衣衫,他绕过屏风,坐上床榻,膝盖以下的痛意却如针扎一般。 谢清则说过,初期不能长久站立,否则便会疼痛难耐。 他灭了门口两盏灯烛,只留了床榻附近那一盏,知知虽然嘴上没说,但她其实是有些怕黑的,平常起夜,一定要有烛火才行。 他在床榻上躺下,掖了掖被子,宜锦习惯性地循着热源滚到他怀里,他也习惯性地将她箍住,低声问道:“腿还痛吗?” 沐浴过后,他的声音愈发沙哑低沉。 宜锦摇了摇头,“早就不痛了。” 她朝被子下面钻了钻,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腿,肌肉瞬间的紧绷被她察觉,宜锦便知道,他现在是痛着的。 萧北冥在所有人面前都是淡定从容,游刃有余的,以至于哪怕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他也下意识地隐藏疼痛与脆弱。 偏偏宜锦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按照萧阿鲲的性子,不与她一同沐浴唯一的原因就是他腿上的伤口。 上一世哪怕她与他最亲密的鱼水之欢时,他也不愿让她看见那些丑陋的沟壑,变了形的肌肉。 可是这一世,宜锦贪心得多。 萧北冥被她弄得很是无措,他握住她捣乱的手,却又不敢用力,生怕弄痛她,可这样,却阻挡不了她作乱,更糟糕的是在这一来一回间,他才消解下去的某个地方又开始起了反应。 第75章 交融(下) 昏暗的烛光摇曳, 宜锦像条小虫子慢慢向前移动,钻出被窝,直到脑袋被一只大手按住, 她的目光慢慢对上那张鬼斧神工的脸。 萧北冥的鼻梁高挺,因此显得凤眸更深邃,初看时会被锋利的剑眉所震慑,但看久了, 却只觉得安心。 萧北冥用手抚了抚她细滑的发丝,眼睛极亮, “知知,你的腿还没好。” 宜锦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反而用手指捏了捏他腹部的硬肉, “你的腿还疼不疼?” 第82节 萧北冥大掌包住她作乱的手,将她整个人圈进怀中,“不疼。” 宜锦的手慢慢向下, 触碰到他膝盖以下, 感受到他绷紧的身体, 便知道他在说谎, 她没有再出声,只是仰头注视着他,昏黄的灯火在眼中跳跃,亮晶晶的。 萧北冥胸膛微微浮动,他的手情不自禁地落在她的眼睑上, 她的眼太亮, 却不带任何别的念头, 再看下去,他怕自己难以自持。 宜锦抱住他的腰身, 慢慢朝他挪近,将头枕在他的胸膛上,她能听见他剧烈而有节奏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是撞击在她的耳膜上。 很奇怪的是,他身上有一股令人安心的味道,但这味道却不来自任何香料。 她慢慢靠近他,摩挲过他的下颚,慢慢再到突出的喉结,就到此停下,动作虽生涩,却又如此动人。 萧北冥的胸膛起起伏伏,白日里剑拔弩张、刀光剑影的宫变似乎在这一刻都远去了,他的眼中也只剩下她,一团热气将他包裹,萧北冥没有克制,象征性地问了一句: “知知 ?” 宜锦没有说话,却用动作回应了他,下一刻,天旋地转,两个人交换了位置。 萧北冥双手撑在她瘦削的肩侧,一双幽暗的眸亮得惊人,他的喉结滚了滚,一路向下。 宜锦攀住他的肩膀,随着他的动作无力起伏,呼吸不畅时,指甲嵌入他背部的皮肉,留下一道划痕。 但萧北冥却已感受不到痛意,她像是一团棉花,无论怎么揉搓都会有满意的形状,与他契合到了极致。 一个时辰后,宜锦眼尾有些泛红,一滴泪珠滑下,脑海里却炸起了绚烂的烟花。 她像是被他定住,些微的移动就会引起无限的震颤,喉咙里的声音也不再受自己控住,像是猫叫,却又像是细密的低语。 萧北冥的目光却愈加明亮。 宜锦终于知道怕了,但似乎为时已晚,她索性用手捂住了嘴,不肯再发出一丁点声音。 但萧北冥在这事上是长了坏心眼的,她越是矜持,他便越是想要破坏,紊乱的呼吸在她脸上乱窜。 到了后半夜终于消停时,宜锦终于又叫了一回水,她全程不敢看芰荷的表情,生怕泄露些什么。 好在芰荷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也终于知道为何上次她问姑娘有没有上药,姑娘为何会那么害羞了,她红着脸取走被撕坏以及脏污的衣物,蚊子似的嘱咐道: “姑娘别忘了上药。” 床榻上的被褥也濡湿凌乱,不能再用了,芰荷快速地将东西收到衣篓中,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像是有一头猛兽在后面追赶。 萧北冥坐在一旁的书案前,像是一头吃饱了的豹子,眼神懒洋洋的,目光隔着屏风落在她的肩颈线上,就像是在看自己的猎物,没有移开的打算。 宜锦清洗完,没好气地唤他过来,他起身过来,将她抱回床榻边,宜锦就往床榻里面挪了挪,嫌弃地看了萧北冥一眼, “ 你也要去沐浴更衣,要不然就别上榻。” 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嫌弃,凶巴巴的,却比平时多了几分娇俏,像是拿着肉垫挠人的狸奴。 萧北冥唇线微抿,他没有穿上衣,一转过,背上的抓痕就格外明显。 宜锦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耳垂通红,她用被褥把自己裹成蚕蛹,等萧北冥洗完回来后,只看到一团不明物体在床榻的最里边,差点贴着墙。 他上了床榻,连人带被子一起卷进怀里,倒也不介意她像个鹌鹑一样缩在被褥里。 深秋的夜寒冷,宜锦终究还是不忍心冻到他,磨磨蹭蹭分了他一半被子,结果这男人从善如流,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动作自然流畅。 宜锦戳了戳他的手臂, “太紧了。我要喘不过来气了。” 萧北冥乍然睁开眼睛,亮得像是北极星, “知知还不困吗?” 宜锦品出他话中暗含的意思,她收回了手,规规矩矩往旁边挪,生怕被逮到,支支吾吾问道: “你今天站了这么久,还骑了马,腿肯定很痛,我给你按一按好不好?” 萧北冥听完她的话,神色莫名,理智让他想要拒绝,但却不知怎么地,就是说不出口。 宜锦说着便忽然坐起身来,被子一掀,把他的亵裤自脚踝往上卷了卷,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让萧北冥猝不及防,等他回过神,他全身上下最丑陋的地方已经暴露在她眼前,他身子有些僵硬。 宜锦用指腹轻轻按压着他的小腿,紧绷的肌肉走了形,像是盘踞的老树根,伤疤也格外触目惊心,有些伤痕是新的,淤青也是新的。 他不知道偷偷练了多久的行走,跌倒了多少次,才能在人前如此淡定从容,才能在城墙之上令五军臣服。 宜锦避开那些淤青,按着按着,心里忽然划过一阵酸涩。 她想起前世他也是义无反顾地赶去北境,在风沙肆虐的边陲小城,最后见他那一面,也算不上干净清爽,可那时候在她眼中,他就是个英雄。 萧北冥不怕流血也不怕疼痛,但他最怕的就是知知流眼泪。 他擦了擦她莹润的眼角,心里莫名有些慌乱,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宜锦抬起湿漉漉的眼,巴巴地看着他, “没有不舒服。” 她低下头,看着他下意识遮挡起来的腿部,她执意阻止他,将他的手挪开,然后小心翼翼地在那些崎岖的肌肉上落下一个个吻,密密麻麻,像是在亲吻珍宝。 萧北冥像是被人施了定身咒,浑身的血液都朝着腿上涌去。 他没有在她眼中看到恐惧和嫌恶,反而看到了心疼。 这种情绪让他心头一窒。 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接受并且习惯了世上没有人会心疼他,也习惯了,这世界上所有的疼爱都是要等价交换的。 可是只有知知,从她一出现开始,就像是命中既定的情节,没来由的,他信任她。 宜锦抚了抚那些伤疤,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 “萧阿鲲,我从没觉得这些伤疤丑。在我眼里,它们都是你的勋章,是我敬仰你的一部分。” 她的话音虽轻,却少见的郑重,让人不能轻视。 前世哪怕到了最后,再亲密的事情他们也做过,可他却不肯给她看那只受了伤的腿,那也是他心头的伤口,血淋淋的,却无处声张。 萧北冥有些怔愣,他被她亲吻过的地方有些滚烫,又有些酥麻,可更多的,是心底那股酸涩。 像是孩子求了很久才得到的糖果,又像是找了很久才拨开迷雾寻到的年少时埋下的宝藏。 他在知知面前,总是自惭形秽,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宜锦给他按着腿,认真道: “也许是因为上辈子,你也对我很好呢?” 萧北冥只以为宜锦随口一说,但宜锦却知道,她说的是既定的事实。 在她那贫瘠的上一世,她曾经敬仰的父亲将她当做交换的条件送进靖王府,她曾经活得很辛苦,但因为有他的存在,这些苦便算不上苦。 上一世的他更加内敛阴郁,在断了腿之后,鲜少有人记得他过去的功勋,章太后与隆昌皇帝也只行利用之事,而无丝毫亲情可言。 她的视线落在他崎岖的腿部,摩挲着大大小小那些伤口,轻声道: “疼不要自己忍着,要说出来。” 萧北冥从小就习惯了打断牙齿混血吞,他也知道,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只仅限于给糖的那个真心疼爱孩子。 这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说,痛了可以不用忍。 但宜锦的目光在这一瞬间变得有些遥远,他观察入微,从他第一次在集英巷的春雨中与她相遇,与她对视,他就有这种感觉。 仿佛她就是为了追寻他而来,却又透过他的面孔在追忆着什么人,尤其是看到他的腿伤之后,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 在此之前,他都可以不在乎的。 但在今夜之后,他却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萧北冥扯了扯她的手,狭长的凤眸掩去情绪, “好。” 他所起的欲并没有彻底消散,但在这一刻,他却只想紧紧地把她抱进怀里,他甚至也不敢问,她到底在透过他看谁。 宜锦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劲,却没往心里去,她只是为了眼下这个时刻而心生愉悦,毕竟哪怕是前世最亲密的时刻,萧阿鲲也不肯在她面前露出崎岖的伤痕。 她枕着他的手臂,朝他怀里窝了窝,睡意袭来,她便安心睡下了。 萧北冥揽着她,看着她宁静的睡颜,却迟迟没有睡意。 知知在透过他看别人。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野草般疯长。 他垂下眼眸,轻轻在她泛红的眼尾落下一吻,拍了拍她的脊背,似是哄孩童入眠,声音却压得极低,“知知。” 第76章 愿景 第二日天还未亮, 宜锦迷迷糊糊中听见身边有响动,她下意识抓住他的手,眼睛却有些睁不开。 萧北冥本就怕吵醒她, 但见她主动握住他的手,又有些舍不得起来了,瞧了眼外头的天色,段桢他们应当还没到书房, 便又将她抱在怀里躺了一会儿。 她窝在他怀里,习惯性地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 像是一只乖巧的狸奴收起了所有的爪子。 萧北冥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塌陷下去,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控,却甘之如饴,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胸口带,在她丰润的樱唇上落下一吻,越碾越深。 宜锦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她懵懵地睁开眼睛, 一张冷峻的大脸凑得极近, 然后她才记起来自己忘了呼吸, 开始大口大口喘气。 萧北冥被她傻傻的样子取悦了,他点了点她的鼻尖,嗓音带着晨起时特有的低沉沙哑,“还早,再睡一会儿。” 宜锦有些清醒了, 昨夜他们闹得太过荒唐, 叫了两次水, 估计满府上下都知道了,想到这, 她就想捂住脸做个鹌鹑。 她揪了揪他的手臂,忽然气呼呼地来了一句:“都怪你!” 萧北冥被忽然来这一下子,有些莫名,但她力道控制得极好,不痛却让人浑身上下一激灵,萧北冥握住她的手,果断认错,“好,都怪我。” 她在他面前总是理智温和的时候的多,现在这样却更亲昵自然。 宜锦见他这样,心里反而又有些羞愧了,论起来,昨晚似乎是她先动的手。 宜锦觉得他身上有些烫人,朝旁边挪了挪,也不肯再窝在他怀里。 萧北冥没有强求,只是将手放在她腿上,低声问:“还痛不痛?” 宜锦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再来一次的意思,才迟疑着点了点头,“痛的。” 萧北冥抿了抿唇,他下了床榻,将放在斗柜一侧的小匣子打开,玉色的瓶身握在手里冰凉凉的。 他的声音温柔而又低沉,“知知,我给你上药。” 上一次他要她要得太狠,虽然给了芰荷药,但按照她怕羞的性子,恐怕不会让芰荷涂药,只会自己忍着。 宜锦用头蒙住被子,不肯看他,嘟囔道:“不要你涂。” 萧北冥掀开她的被子,挑了挑眉,“那你叫谁涂?还是我现在唤芰荷进来?” 宜锦看着他那张俊脸,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抓花这张脸。 她最近好像越来越暴躁了。 “我自己涂。” 萧北冥捏了捏她的脸蛋,给她提供了绝佳的策略,“你要是害羞,就用被子把头捂起来,我保证只上药,不做别的。嗯?” 最后一个字的音微微上扬,又带着刻意的低哑。 宜锦觉得自己很没出息。 她好像很喜欢他这样的声音。 最终她还是屈服了,捂住了脑袋,但视觉上看不见,触觉感官却只会更灵敏。 第83节 她能感觉到他的指尖蘸了药,轻轻地划过那等私密之地,湿漉漉的感觉并不好受,但随即而来的是凉冰冰的药效,那处的疼痛与肿胀感果然好多了。 萧北冥本没有任何不该有的念头,但知知也许是因为羞囧,总是下意识地将他的手指排除在外,可反而因此更紧了。 他垂下眼眸,呼吸开始有些沉重,上药这事,简直也成了酷刑。 宜锦一直没敢露脸。 等上完了药,他将药放回原处,自己则起身去洗了个手,用帕子擦干,回来后便更衣,打算起身了。 萧北冥看了眼被子里鸵鸟一样的小王妃,唇线弯了弯,任由她赖着,自己则穿好了衣衫,整理衣冠。 临出门时,他掀开她的被子,用手指捏了捏她布满红云的脸,落下一吻,“我去书房了。若是有事,不必通报,随时可以来。” 这话本来是正经的,但是想到他的手方才才做过那种事情,这会儿又来捏她的脸,她莫名的羞耻。 等听他的脚步声远去了,她才把头从被窝里挪出来,眼睛水灵灵的,看着净室前的屏风,似乎又回到了昨夜的荒唐中,他抱着她一路从净室到榻上,期间也没有停歇。 她小看了这个男人,也确实不敢再撩拨。 想到这,她不禁有些泄气,想不通为什么萧阿鲲总能在春风一度后精神抖擞地离开床榻,而她却不能。 她想着后院众人也许仍在王府被禁卫军包抄的恐慌下,她是时候该安抚人心。 芰荷到了时辰来给自家姑娘梳妆,却见她眉如远山,一双杏眸如春水粼粼,脸色白里透红,唇瓣没有涂口脂,却莹润红艳。 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姑娘浑身上下充满一种温柔而又美艳的气息。 芰荷给她梳了发髻,簪上步摇,更衬得明眸皓齿,肌肤如雪,连她这个女子看了,都想要一亲芳泽,更别提…… 想到昨夜一进内室姑娘一副被人欺负了的可怜模样,可见昨夜殿下…… 芰荷咳嗽了一下,把那些想法逐出脑外。 宜锦见她走了神,问道:“府里月薪都发过了吗?” 芰荷应道:“都发过了。按照姑娘的吩咐多发了两个月的,也核算了三遍。” 宜锦点了点头,她开始发现,只要她给芰荷一个机会,芰荷就从不会让她失望,从一开始连算盘都没摸过的小姑娘,到现在商铺的账簿都能盘,芰荷的潜力远不止如此。 她握住这姑娘的手,杏眼里满是笑意,“芰荷,你觉得宋骁如何?” 芰荷被乍然一问,只以为姑娘要选人家把她嫁出去,一种恐慌油然而生,她摇了摇头。 宜锦纳闷,“是他不好?” 可是前世她死后成了游魂,这丫头一直没有嫁人,宋骁也没有娶妻。 芰荷摇了摇头,“姑娘,宋大人很好,可是没有姑娘好。” 这稚气的话语像是孩子才能说出口的。 宜锦笑弯了眼,“你说这话,我既高兴,又替宋大人难过。” 她知道这姑娘还没彻底开窍,拍了拍她的手,“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是割不断的亲情。可是以后,你也会有男女之情,我只希望你开心愉悦。” “倘若你真与宋大人在一起,他跟随殿下身侧,前途绝不会差,你也能时常出入王府,一切与从前无二。只是多了一个人疼你,难道不好吗?” 芰荷红了脸,这么遥远的事情,她没有想过,印象里宋骁也从未直言过喜欢她,也许他只是感激她照料了蔡嬷嬷,所以才待她有几分特别。 “姑娘,我只想陪着你,把商铺的生意做好,其他事情,我还想不了那么远。” 宜锦摸了摸她的脑袋,宠溺道:“好,无论你做什么决定,你家姑娘都支持你。” 芰荷立时又开心了。 她是个极简单的姑娘,爱恨都写在脸上。 宜锦笑了笑,莫名有些感慨,梳妆完毕,她照平时的惯例见了各处的管事,生意上虽然受风声影响,但总归没有亏太多,府中的下人们虽然也吃了苦,但月钱多了几倍,也都乐呵呵的。 后厨做好了早膳,芰荷问宜锦:“姑娘要不要给殿下送去?” 宜锦还没办法在早上他替她上完药后坦然地见他,她耳垂有些发红,低声道:“殿下在书房有的忙,你去送就好了。” 芰荷一头雾水,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书房。 段桢换了之前的飘飘白衣,一身青色的衣衫,更显文人风骨。 相比之下,蒲志林的衣衫大多都是锦缎,奢华为上,使人一见就能嗅出铜臭味,但他人高马大,穿起这些衣裳来,倒也丝毫没有萎靡浪荡之风。 魏燎身为武将,是在座唯一一个容貌威严,带沙场铁血之气的汉子。 蒲志林算起来也有许久没见过魏燎的面,他率先开口热场,问道:“魏将军一路归途,可还顺利?” 魏燎朝他看了一眼,道:“遇上了几波忽兰散兵,但都被我斩杀,不足为虑。” 魏燎说这话没有任何夸张的成分,就如同杀个鸡鸭一样常见,但给蒲志林的冲击却不小,他只觉得自己的脖子上仿佛刮过一阵阴风。 萧北冥眼看着氛围有些僵硬,及时将话题拉了回来,他问道:“你赶回来也用了半月光景,北境那头善冲可还需要增援?” 魏燎摇了摇头,“属下离开北境之时,便有风声传出老忽兰王病情加重,之所以派散兵游骑侵犯边关,不过是狐假虎威,想要装出忽兰雄风仍在的假象。善冲一人足以应对。怕只怕忽兰王储之争后,新王一旦站稳脚跟,势必与大燕有一战。” 萧北冥低下头看着图纸上被忽兰人剥夺的北境十三州,一阵杀意在他眼中涌现。 北境十三州,是帝王之痛,更是燕朝之痛,像是一根耻辱柱,将所有的帝王与臣民钉在上面,不得超生。 他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应了一声,“龙骁军现在如何?” 魏燎心知龙骁军是燕王殿下一手带出来的心血,因此他接受先皇调令暂且掌管龙骁军,也一日都不敢放松,今日,他终于能无愧于殿下,笃定说出:“宝剑已锋,只待出鞘。” 萧北冥对上魏燎那双沧桑的眼,两个人心底有了一个同样的答案和声音。 他们不确定这想法是否能成功,可是总要试一试。 光复北境十三州,是多少将士的愿景,在漫长的冬季来临之前,唯有忍耐。 第77章 出头 燕京兵变的风波在初冬降临之时彻底平息。 王齐身为三朝老臣, 却在皇极殿受辱,原本在此之前他欲归隐山林,却记起先帝的托付还未完成, 奏请燕王继位后紧接着便请辞。 萧北冥再三挽留,但王齐执意告老,他只好同意。 他还未举行登基典礼,朝中大小事务以及朝臣奏章朱批却都经他之手, 在众人心中,已然是新帝, 连带着邬喜来、骆宝随萧北冥出行也能沾到不少好处。 珍宝玉器虽然难得,邬喜来却没有被迷昏头脑,这些巴结奉承他的官员都是在殿下面前有所求的,天下没有免费的馅饼,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懂。因此来了礼, 他分毫不敢有所取。 骆宝本就年少老成, 见师傅这般, 对送礼之人都是笑脸回绝, 既不得罪,也不受贿。 高凛因宫变那日率军平叛有功,萧北冥升了他做禁卫军总领,他并非出身世家,又因从战场上退下来旧疾复发, 没有门路, 便屈居在禁卫军中做个小小军士, 如今升了职位,他事事亲为, 整顿禁卫军也做的有声有色。 作为皇帝的亲兵,如今的禁卫军实在不够格,世家子弟靠荫蔽,少有血性,遇事就逃几乎成了本能。 高凛先是整顿了那些酒囊饭袋,随后又在平民子弟中挑选军士,一来而去,禁卫军确实改颜换貌,不比从前散漫无章。 段桢、蒲志林、宋骁也新授了官职,大多时候在宫中议事,并不能常在府中见到。 芰荷虽然如之前一样照料蔡嬷嬷,却明显比之前低落了许多。 宜锦看出她的心事,却并不点破,只是派她去宫里送糕点,芰荷也时常能见到宋骁。 宜锦则比之前更加忙碌,后院常有女客来访,有各大世家的夫人,还有沾得着几分亲缘关系的宗亲过来套近乎,宜锦也不得罪人,遇谁都面带三分笑容,遇到求人办事的也适当挡回去,不做越矩之事。 她这样滴水不漏的作风,反倒让人无法从她的态度中琢磨出新帝的态度,也因此得了许多埋怨。 宜锦并不在意,直到这日,宜兰并魏燎将军的夫人邹氏一起前来拜访。 邹氏与魏燎是少年夫妻,家世上也是门当户对,感情极深,且邹氏又深明大义,将魏家上下老小照料得井井有条,使得魏燎无后顾之忧,京中上下无人不羡慕魏将军有位贤内助。 芰荷烹茶,边纳闷道:“魏夫人不是凑热闹的性子,怎么今日和大姑娘一起登门拜访了?” 宜锦没有多说话,“请人进来吧。” 邹氏出身文人世家,与魏燎的草莽之风天差地别,她着一身月色衣衫,披了白狐狸毛的披风,削肩瘦腰,气色莹润,整个人都温婉可亲,透着一股书卷气。 她浅浅屈身行了一礼,笑道:“妾身见过王妃娘娘,前些日子府中杂乱,没来得及拜访,还望王妃娘娘见谅。” 宜锦忙扶她起来,“魏将军与王爷是生死之交,邹夫人不必客气。” 魏燎作为萧北冥的左膀右臂,常年驻守北境,难得归家,邹氏留守京都,魏家上下都服这位当家主母,宜锦也敬佩邹氏这样的女子。 芰荷为在座三人都奉了茶。 邹氏有些受宠若惊,她在外听闻燕王妃治下极严,本以为是个严肃的人,可见面才知王妃不仅貌美,脾性也极为柔和,心里瞬间生出了好感,紧接着便随宜兰落了座。 三人闲话了一阵,邹氏才放心说明来意,“王妃,听人说,忽兰这两月不安分,王爷预备派魏燎前往。但我夫君……身上有伤,不宜再鏖战了。可否……” 听邹氏说完这番话,宜锦和宜兰对视一眼,心里便有数了。 宜锦笑问道:“夫人是在哪里听说的这话?” 邹氏回想起话头的出处,蹙眉道:“燕京之中传闻不断,连矾楼都有这样的消息,是以妾身才忧心……” 话说到这里,邹氏也觉察出不对劲,她看着宜锦的笑眼,打住了话头。 宜锦给她换了一盏热茶,“且不说燕京才安定下来,就是忽兰在北境何时又安分过?矾楼无风不起浪不假,但此时开战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听宜锦这么说,邹氏心里有了谱,也知道是自己关心则乱,失了方寸。 “同为女子,何尝不能体会你的担心?但北境与燕朝迟早有一战,魏将军作为主力,镇守北境多年,经验颇丰,若要上战场,确实少不了他。” 邹氏有些红了眼眶,低声道:“这些妾身都懂。只是他这次回来,身上本就带伤,听着又要上前线,也只是担忧,可收复失地是他的愿景,妾身也无力劝阻。惟愿他平安归来。” 宜锦握住面前这个女子手,看着她担忧的眼,便依稀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她明白她的感受,也因此更加心疼,“魏将军这次回京可以多待些时日,魏甜也能多得些陪伴。” 说到孩子,邹氏脸上也多了一抹笑容,“魏甜从一出生,就没见过她爹几次,上一次魏燎回京,甜甜叫他叔叔,可把他气得不轻。” 宜锦听着有些忍俊不禁,前世她没缘分见这个孩子,却也听说这孩子招人疼,笑道:“回头你得空,把甜甜一起带来。” 话罢,她叫了芰荷回房取东西,是个紫檀木的匣子,递到邹氏手中,邹氏立刻推拒:“王妃娘娘,这过于贵重了。” 宜锦微微一笑,却将匣子再次递到她手中,“本就是给甜甜的,若是你过意不去,改日带甜甜来看我。” 邹氏见状便收下了,寒暄了几句,她随身的女使便说魏将军归家了,邹氏有些不好意思起身告辞。 宜锦看出她的心思,笑道:“快些去吧。” 邹氏再次谢过,才带着女使离去。 等送走了邹氏,宜兰才开口道:“矾楼的产业原先都是章家人把持,这些流言传出来,恐怕不安好心。” 第84节 宜锦眺望窗外失去绿意的秧苗,心里感叹冬日快要来了,“靖王逃离燕京,太后又怎么会善罢甘休?挑拨忠臣之心已是她能使出最好的策略了,但还是不成气候。不足为虑。” 话罢,她又问宜兰,“阿姐怎么会同邹氏一起来?” 薛宜兰温和地笑了笑,“恰巧在矾楼吃茶遇见,便一起约着来了。” 宜兰这次见妹妹,总觉得知知又变化了些,比从前更加独当一面,方才同邹氏交谈时,知知已经游刃有余,甚至知道如何安抚人心,处事圆滑利落,可圈可点。 自从阿珩被柳氏毒害的那次,知知便似乎同从前不大一样了,这样的转变,几乎是一夕之间完成的。 她总觉得知知是经历了许多才变成这样的,这种直觉,几乎在每一次她见到知知时都会更强烈。 宜兰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温柔道:“阿珩最近练武很用功,现今跟着高凛在禁卫军中任职了。” 宜锦闻言,一双杏眼微睁,“我只听殿下说给阿珩请的武师傅姓高,莫非是同一个?” 宜兰摇了摇头,笑道:“不是同一个,却也算一家人。阿珩的武师傅也是高家人,不过是高家嫡出子弟,而高凛,是庶出。” 禁卫军的新统领高凛,宜锦略有耳闻,那是个出手铁血的人,可不会因为新兵的身份地位而有所区别优待,她不由得为阿珩的体格捏把汗。 姐妹俩闲聊一通,直到陆府女使来禀报道:“夫人,大人正在府外等您。” 宜兰微微有些吃惊,“ 不是说今日早朝会晚些吗?” 那女使微微一笑,“大人听闻夫人在这,索性同燕王殿下一同来了王府,顺路接您回家。” 宜兰垂下眉眼,捏着帕子答应下来。 宜锦看了眼阿姐比平常红润的脸色,知道阿姐面子薄,容易害羞,她笑了笑,“我送阿姐出去。” 陆寒宵果然在府门等着,他穿一身赤红官服,修长如竹,眉眼清朗,只远远看着便觉得养眼。 宜兰见了他,只是点了点头,便扶着女使的手上了马车,全程没有同陆寒宵说一句话。 宜锦在府门看着,便知道阿姐定然有事瞒着她,但她也没有再拦下宜兰,只是打算晚些时候派人去陆府一趟。 陆寒宵是文臣,平日里都是坐轿上朝,但今日他偏偏乘了马车,是一早就打算好了来接她。 宜兰的贴身女使清霜见两人这尴尬的氛围,忙说道:“夫人,大人在府外等了许久,特意带来了彭记的桂花酥,您尝尝。” 宜兰看着那油纸袋子,终于抬眼看了陆寒宵,说道:“外调一事,母亲同我说过了,我没有意见,至于是否要随你去矩州,你来定。” 陆寒宵知道昨日老夫人私下见过宜兰,无非是不想让宜兰随他上任矩州,顺便塞个姨娘过来罢了。 这些他都不曾放在心上,只是宜兰对此无动于衷,令他心中不是滋味。 这些日子他忙得脚不沾地,几乎就要在皇极殿住下,前几日宜兰总会派人送膳食,他的那些同僚没有一个不羡慕他的,但昨日他等了许久,宜兰都没派人来,他便知道她是生气了。 眼下终于能面对面同她好好谈一谈。 清霜适时退出了马车。 陆寒宵揽过她的肩膀,宜兰有些躲闪,但最终还是被他强硬地揽回怀中,“兰兰,是我不好,没有及时同你说。殿下派我去往矩州是板上钉钉的事。马上入了冬,忽兰那群杂碎不会安分的,若迟早有这一仗,我必须早去矩州布局。” “然则北地苦寒,民风彪悍,你自幼在燕京长大,我怕你过去受累,今晚本就想要回家同你商量的。不想母亲昨日先得了消息,将你叫过去听训,是我思虑不周。” “倘若你跟着我一起去矩州,我必然万分欢喜。” 他说到这里,将下巴搭在宜兰肩上,像是一只可怜兮兮的流浪狗,偏生眉眼清俊,做出这样的动作也丝毫不显轻浮,只让人觉得心疼。 宜兰僵在原地,推搡了一下怀中人,十分怀疑把头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男人还是不是当年那个中了探花,被天下士子称作清流之首的陆寒宵。 那个严谨端方、不苟言笑的陆翰林去哪里了? 宜兰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道:“我知道了。随你去北地这件事,回府我会考虑一下的。” 陆寒宵渐渐也吃准了宜兰的脾性,知道眼前这人吃软不吃硬,但奇怪的是,在她面前服软,并没有让他觉得别扭。 成亲以来,他以为她心中还有当初乔氏给她定下那个江公子,因此一直冷淡,但后来与她交心,才知道她其实心里算得清楚,步步守着规矩,他本该像寻常男子一样高兴,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在意她是否为了他牵动情绪。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大抵如是。 陆寒宵听见她只是考虑,也没有气馁,只是点头说好,将一旁的新茶递给她喝。 还没等两人归府,陆老夫人便听说陆寒宵下了朝直接去燕王府接人的事,气得她脸色涨红,“这成何体统?难免让燕王看陆府的笑话。薛氏入门也快大半年了,仍旧无所出,且引着郎君做这等伤风败俗之事,真是越来越不像样!等少夫人回来命她立刻来见我!” 伺候她的年轻女使们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应下这倒霉差事。 到了陆府门口,陆寒宵扶人下马车,清霜远远就瞧见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李氏在门口板着脸,面色不善。 李嬷嬷见陆寒宵也在,收敛了几分,但等宜兰一进了门,便板着脸道:“郎君,老夫人有事唤夫人。” 陆寒宵皱眉道:“夫人才归府,疲累不堪,母亲若是有事,我去便是。” 李嬷嬷冷声道:“老夫人指名要见夫人,大人去了也无用。” 陆寒宵也冷了脸色,他敛眉,递给清霜一个眼神,冷声道:“送夫人回去歇息。” 清霜得令,眉眼都飞起来了一半。 平常李氏仗着是老夫人身边的人,对夫人大呼小喝的,毫无敬重之意,这次算是撞到了铁板。 陆寒宵穿过仪门,到了老夫人院里,陆老夫人见儿子板着脸过来,倒也不敢吱声。 陆寒宵冷声道:“往后儿子后院中的事,还请母亲不要再插手。宜兰回同儿子一起动身去矩州,不会在府中惹母亲不快。往后儿子与儿媳一走,府中众人皆听令于母亲,母亲便可安养天年。” 话音一落,陆老夫人几乎楞在原地动不得分毫,她没想到自己靠着洗衣针线活养出来的儿子会为了一个女人对他的母亲说出这样的话。 她眼底含泪,拍了拍桌子,“我这般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陆家的香火,你的后代?!薛氏进门半年无所出,你睁眼瞧瞧,陆家庶支的公子,你的堂弟堂兄,有几个还是如你这般膝下荒凉的?” 陆寒宵握紧拳头,他心中敬重母亲,在此之前从不和她说重话,可原来这些都是没用的,对待母亲,只有下重药,“母亲,是我不想要孩子,也是我吃了避子药。我去往北境,说不定哪一日就回不来,不想让她断了以后的路。” “有那些难听的话,都对着儿子说罢。薛家并不欠我们的,宜兰也不欠我的。她愿意敬重您,是因为您是我的母亲,倘若母亲日后心里堵得慌,儿子可以分府别住。” 他说完这句话,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便转身回了卧房。 陆老夫人怔愣在原地,两行清泪缓缓落下,掌灯时分,燕王府来人送了礼,陆老夫人收了,打开一瞧,竟然是腌萝卜。 她不明白燕王妃遣人送这东西来是何意,但李嬷嬷却无比清楚,民间有句俗语,咸吃萝卜淡操心,燕王妃这是替自己的姐姐出头,叫老夫人少操心呢。 但李嬷嬷却不敢将这话说出口,只是替老夫人顺着气,口中好言相劝,但陆老夫人却对宜兰愈发不满。 第78章 为后 萧北冥处理完朝政之事, 便打道回燕王府,听闻妻姐宜兰也在府上作客,便与陆寒宵一起同行, 到了府门,他的王妃便只看着自家阿姐,等送走了人,迟迟才看见他这个大活人。 宜锦让后厨布膳, 与他并肩往园子里走,却慢慢被牵住了手, 眼下院子里正值冬初,除了那棵万年松尚且泛着绿意,旁的花草大多只剩枯藤了,没什么特别的景致,但就这样走着,却也有些岁月漫长的意味。 萧北冥的手大多数时候都比她热, 冬日就连手炉都省去了, 他见她模样不快, 猜出她是为什么事情烦恼, 笑道:“可是为了你长姐的事烦恼?” 宜锦看他一眼,“你怎么知晓?” 萧北冥捏了捏她粉嫩的脸蛋,“前几日都是你阿姐派人来送膳食,陆寒宵的嘴角都快扬到天边去了,唯独昨日换了老夫人身边的人来, 我掐指一算, 定然是陆老夫人又为难你阿姐了。” 宜锦叹了口气, “我是想帮阿姐的,可又怕弄巧成拙, 毕竟要和老夫人朝夕相处的是阿姐,闹得太难看,于她日后也无益。” 萧北冥狭长的凤眸中闪过一丝光辉,低声道:“陆老夫人半生才得这一子,最重子嗣,所以才为难你阿姐。但如今你是燕王妃,哪怕你直接出面敲打,也并无不妥之处,陆老夫人反倒怕得罪了你。” 萧北冥这话倒是给了底气,宜锦却忍不住抿嘴笑了笑,杏眼里满是狡黠的光芒,“那我这算不算是,仗势欺人?” 萧北冥摸了摸她的脑袋,看着她这模样,只觉得可爱,他抿了抿唇线,“若是你能仗我的势,我甘之如饴。” 宜锦见他深邃的面孔上神情正经,唯独潭水似的凤眸带着笑意,不知怎得,她心底像是春风拂过的水面,晕开一层淡淡的涟漪。 她捏了捏他的手臂,挽着他的手一路回了荣昆堂,膳房已经备好了晚膳,入冬以来,州桥常有卖盘兔,旋炙猪皮肉这样的荤菜,宜锦却偏爱街头那家煎夹子,于是膳房的妈妈便都买了回来,香气四溢,令人食欲大开。 这几日萧北冥在禁中忙碌,时常是宜锦差芰荷入宫送饭,夫妻两人聚在一起用膳的时候反倒少了,眼下坐在庭院中,看黄昏时分灯烛昏昏,倒是也有几分闲趣。 用完膳,宜锦命人去陆府一趟给陆老夫人回礼,两人沿着小径散步,萧北冥牵着她的手,沿途遇见小女使向他们请安,萧北冥淡淡应一声,也只是面不改色牵着她继续走。 小女使们私下都议论,天家从未见过这样恩爱的夫妻。 宜锦没有在意旁人的眼光,问道:“阿珩在宫中可还适应?听阿姐说他如今在高凛麾下。” “高凛待将士一视同仁,不因出身定高下,薛珩虽然累了些,但身体却比之前强健。他肯走武举,也是我未曾料到的,是个好小子。” 宜锦鲜少听见萧阿鲲如此赞誉一个人,她抿唇笑了笑,道了声也好。 上一世阿珩的结局总归叫人心疼,这一世,无论他做什么,只要好好地在这世上,做姐姐的都只会替他高兴。 夜风稍凉时,两人回了卧房,长廊下有淡淡的烛光,将影子拉得极长,许是今夜萧北冥饮了些酒热身,进了里屋,他便褪去了身上的朝服,换了燕居服,劲瘦的腰身便显露出来,他惯常拿了本书在手中,目光却没有落到漆黑的字上。 他想起白日与朝臣们商议的政事,祭天之礼后日举行,于礼部来说着实仓促,可确实也没有更好的法子,至于知知…… 他的目光看向她。 她正凑在烛火下看那盆青山玉泉,宫里花房送来的新兰,还是光秃秃的枝桠,她却看得起兴。 从前府中的花草也不少,但从未见她这样喜欢过哪一类花草。 萧北冥咳嗽一声,说道:“明日宫中会来人给你量尺寸。” 宜锦乍然听见这话,也没往心里去,给那兰花浇了水,下意识问道:“量尺寸做什么?衣裳已经够多了。” 萧北冥无奈她的迟钝,“是封后的礼衣。” 当初迎亲时,他有伤在身未能亲迎,也是一憾事,如今封后之事,他不想再委屈她。 宜锦闻言,不知怎得,走神了一瞬,前世封后,萧北冥顶着朝堂与章家的压力,远没有这一世名正言顺,但那时,她的礼衣已是奢靡之至。 穿什么样的衣裳同他一起走过皇极殿前的长长宫道,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与她并肩而行的人。 她笑了笑,“礼衣倒也不必奢华,照旧制即可。” 萧北冥微弯的唇线平了平,没有错过她那一瞬的愣神,那不是惊喜,也不是快乐,而是追忆。 他如漆的眸子暗了一瞬,嘴角的笑淡了两分,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便道:“好。” 这样温声的应和并没有引起宜锦的注意,净房备好了热水,她如往常一样沐浴,换了寝衣,如瀑青丝垂在腰间,雪白的肌肤因为热气的熏蒸显得过度红润。 萧北冥忽然从背后环抱住她,他的力道极紧,几乎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宜锦也抱住他劲瘦的腰身,揽住他的脖子,杏眼湿漉漉,亮晶晶,沉静地看着他,“怎么了?” 萧北冥将头埋在她的颈窝,深深吸了口气,淡淡的花香,是她用惯了的皂荚味道,他心中那些复杂的心思又缓解了大半,沉声道:“没什么。” 话罢,他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道:“去睡吧。” 自己则拿了换洗的衣裳到净房,半刻钟后出来,宜锦已经在罗汉床的内侧睡熟了,她的呼吸起伏极其微弱,人也是小小的一个,这些日子宫变劳心劳力,虽然她嘴上没说,但他知道,内宅人心安稳,各司其职,都是她的功劳。 萧北冥抚了抚她的额头,在她眉眼处落下一吻,便熄了灯火。 到了后半夜,怀里的人忽然疾呼,声音哽咽,似乎被梦魇困住,萧北冥拍着她的脊背安抚,凑近后,却只模模糊糊听见“忽兰杂碎”二字。 第85节 萧北冥有些忍俊不禁,同时眼底也多了一抹沉思。 * 十二月中旬,诸事皆宜,百官于奉天殿内朝拜,燕王行庙礼,天坛祭祀,正式继位,定年号为嘉佑,说来也是巧合,确立年号的那日,燕京恰巧迎来了第一场冬雪。 都说瑞雪兆丰年,这样的好意头,官员们少不了上表歌功颂德一番,萧北冥册封后宫一事也顺理成章,后院也只有王妃一人,操办起来并不费事。 蔡嬷嬷与芰荷收拾王府内的箱奁,宜锦用惯了的东西,是要一起带入宫中的,她们清理院中杂物时,忽闻一阵幼鸟微弱的鸣叫之声。 那幼鸟才出生不久,通身淡褐色的翎羽还未长满,颤颤巍巍地躺在雪地里,时不时颤动一下的翅膀表明它仍旧活着。 蔡嬷嬷道:“这鸟是鹰隼的后代,受了伤,难养活,才被抛弃了。” 芰荷听罢,便有些可怜这只幼鸟,用棉布将小东西包起来,放入室内。 宜锦见了这鹰隼只觉得熟悉,等小家伙能动弹了,她又给它喂了些水和肉干,点了点它头上那撮白毛,悄声道:“你也回来了,阿鲲。” 前世无论萧北冥对这小家伙怎么用心,它都不大搭理他,不知道这一世是否仍旧如此。 吃饱喝足之后,小家伙埋头梳理了几下自己的羽毛,眼睑一闭,便歪着头睡去了,丝毫不怕生,芰荷见了也惊叹。 萧北冥晚上回来才见到这只鸟,小小一只,毛都没长齐,偏偏宜锦喜欢得紧,还给它取名阿鲲。 他幼时也曾得到一只鹰隼 ,名叫阿鲲,可后来萧北捷看中了这只鹰,后来这只鹰隼终究还是成了牺牲品。 眼前这只叫阿鲲的幼鹰,无论是从外形还是名字,都与他痛失的那只十分相似。 他眸光微暗,沉声道:“好好养着吧。” 宜锦抚了抚小家伙的脑袋,笑道:“它极有灵性,说什么都听得懂。” 萧北冥挑眉,“果真?”接着他挠了挠鹰的脑袋,却被阿鲲一偏头躲开了,一双棕褐色的鹰眼斜着看他。 宜锦捂住嘴,笑声憋在喉咙里不敢散出去。 萧北冥看出她在嘲笑,便捏了捏她腰部的软肉,宜锦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阿鲲两世都和萧北冥相看两厌。 她坐到一旁的绣墩上缓了缓笑得有些痛的肚子,萧北冥站在她身后替她捏着酸痛的肩膀,宜锦仰头问他,“我想将阿鲲也带进宫中,可好?” 萧北冥点头,“自然可以,皇极殿都收拾好了,若是想添些什么,叫邬喜来去置办便是了。” 申时,邬喜来、骆宝并一众宫内女使内侍奉命替皇后迁宫,车架华盖均按礼制,并不越矩,但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御街,自州桥到宫门,场面比皇子开府,公主出降还要隆重,燕京自宫变后,百姓们始终提心吊打,有迁宫这样一桩喜事,老老少少们都忘却了那些残酷的过往,跟着一起庆祝起来。 宜锦头戴凤冠,着深青色袆衣,端庄秀美,由芰荷扶着上了辇舆,黄昏的微风吹拂着车架四周的帘幔,透过缝隙能瞧见作古的夕阳下人流熙攘的州桥,商贩们有一声没一声的吆喝。 路过宜兰最爱的薛氏分茶,以及买糕点常去的周记糕点,她与萧北冥曾登过的相国寺山台,御街两旁围满了看热闹的的百姓,人人面上皆带着笑容。 集英巷口的燕王府越来越远,在这一刻,她竟然生出万分不舍。 不知何时,燕王府成了她心中家一般的存在,与皇极殿不同。 禁中身份地位分明,方方面面皆有定制,身为皇后享受着尊荣,同时也要尽责,要堂堂正正站在他身侧,便要心甘情愿背负枷锁。 但想到是他,一切似乎也不那么难熬。 就在她失神之时,人群中忽然发出剧烈的欢呼声,她抬眸看去,长街尽头,一身帝王衮服的男人立于马上,身上系着红绸,他身材健硕,利落俊逸,深邃的面容上没有什么表情,可唇角却微微勾起。 队伍中迎接皇后入宫的礼部官员抹了抹额头上的汗,陛下所为在礼部拟出的章程中吗? 虽然心中疑问,可并无人敢站出来说一句不合礼制。 新帝平时议政冷若冰霜,总是板着张脸,更遑论为燕王时,北境传回的那些恐怖故事,宫变那日兵临城下处变不惊的气场,都令朝臣们暂时拿不准新帝的脾性,此刻虽然逾矩,但也并不是滔天大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那是皇帝陛下?” “是啊。从前听闻燕王殿下杀人不眨眼,冷清冷心,今日瞧着,倒是为了王妃娘娘破例了。” “那可不是,照着天家的规矩,陛下应当在奉天殿等着皇后的辇舆入宫,行过六礼,拜过宗庙之后才能见面的。陛下这是多么宠爱薛皇后……竟连这些许时辰都不愿意再等……” 宜锦听着百姓们的私语,看着面前这个骑着高头大马,依民间习俗来迎亲的男人,微微抿了抿唇,露出两个酒窝,眼角淡淡的泪痣似乎都洋溢着笑容。 萧北冥驱马至辇舆前替宜锦一行人开道,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汴河走了一圈,到南熏门附近他才下马。 高凛见状,命人打开城门,携众将士拱手行礼,口中说着贺词。 原本按照旧例,皇后入宫应当拜见太后,但章太后发话自己有风寒在身,怕感染给旁人,便只派身边的姑姑瑞栀赐了礼,自己则在仁寿宫中吃斋礼佛。 宜锦不必拜见太后,便由宫中年长的女使引着朝皇极殿去。 皇极殿这个地方,终极两辈子,宜锦都再熟悉不过,她凝视那长长的宫道,曾经在这里,她做过洒扫的活计,也在皇极殿那盏昏黄的宫灯下迎接过萧北冥下朝。 一切都太过熟悉了。 辇舆路过,恰巧经过的两个宫娥朝宜锦行礼,宜锦抬眸,却有些怔愣住了。 个子小些,模样文弱的那个女子,恰巧是姚含珠,前世与她相守过,也有过龃龉。个子高些,模样端庄的那个是玉瓷,前世她遣了玉瓷出宫,后来建云来学堂时,幸得她相助。 这些过去的人乍然出现在眼前,令她有一瞬的时光错乱,她微微一笑,“都起来吧。芰荷,赏。” 芰荷按照民间的习俗,随身携带了喜糖喜果金瓜子之类的,她诧异今日姑娘叫她赏赐的第一波人,竟是两个素不相识的宫女。 含珠和玉瓷一脸惊喜,谢恩过后便有些拘谨,一直等皇后的辇舆过去了才肯起身。 回直殿监的路上,玉瓷还有些飘飘然,“咱们俩的运气也太好了,皇后娘娘入宫,竟叫咱们遇到了,还得了赏赐。” 姚含珠凝视着手中那粒金瓜子,回想起皇后那华丽的辇舆,和一闪而过华贵的衣衫,她的神色有些暗淡。 如前世一样,皇极殿并没有大肆重新修缮,只是重新上了油彩,换了新的琉璃瓦,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红墙绿瓦,白雪覆盖,别有意境。 萧北冥扶宜锦下了辇舆,他们穿着帝王与皇后厚重的冕服,踏过重重玉阶,在礼官的引导下拜过太庙后,便启程回皇极殿。 皇后的凤冠繁复且沉重,珠翠微微晃动,萧北冥牵着她的手,卸掉一些力道,让她更轻松一些,“请工匠重新打了家具,看看你可还喜欢?” 他引她到了妆镜前,修长如竹的指节插入她乌黑浓密的秀发中,将那沉重的皇后凤冠拆下来,果不其然,她的额前已经有了红红的压痕。 宜锦起身,随着萧北冥转了一圈。 皇极殿的偏殿留作议事厅,正殿宽敞,冬有朝阳夏有阴,用椒重新刷了宫墙,便有一股暖香,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同在王府的布局并无不同,连带着家具的摆放都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后殿从金明池引了一处温泉,依靠流动的温泉水建造了一处浴池,可容纳三四个人共浴。 上一世,并没有这处浴池。 萧北冥轻咳一声,道:“知知,你体弱,谢大夫曾说多泡温泉有助于你养身,因此才开了一处浴池。” 原本不解释还好,这样一解释,便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宜锦应了一声,杏眼含笑,没有戳破,“是了,你的腿伤也还没好彻底,多泡泡温泉是大有裨益。” 萧北冥仔细关注着她的反应,却发现她对于殿中的事物并无惊喜或者陌生之感,甚至比他还要熟络些,唯独在看见那浴池之时流落出些许诧异。 他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却不敢向她求证,只会显得荒唐,他紧紧抓住她的手,牵着她走向阁楼,阁楼之上别有洞天,从窗口可以瞧见皇极殿下的情景,包括那昏黄的宫灯,以及皑皑的雪光。 宜锦远远眺望着皇极殿前那条宫道,缓缓道:“又快到冬至了。” 萧北冥抓住她话中的字眼,沉默了一会,开口问道:“知知也曾在这过冬至?” 第79章 山倒 “知知也曾在这过冬至?”低沉的嗓音夹杂着落雪的声音, 似是呢喃。 宜锦凝望着他沉静的容颜,“为什么这样说?” 萧北冥看着她清亮的眼眸,“从第一次在集英巷的长街上见你, 我便有一股熟悉之感。后来你知晓宫中的太医有问题,劝我换医士。再后来,瘴毒明明未发,但你却先提出采购草药。” “我心中其实一直有个猜测, 直到今日才敢确定。你对燕宫熟悉之至,唯独见浴池之时有惊诧之感, 更让我肯定了这种猜测。” 他曾无数次想张口问她,但却不敢,她所追忆的那段过往中,是否有他,倘若有他,他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初冬的寒风吹动着阁楼檐角的宫灯, 雪丝吹进来, 投下沙沙的声音。 宜锦叹了口气, 主动握住他的手, “我从来也没想过隐瞒你什么,可子不语怪力乱神,只是怕说出来,你会匪夷所思。” 萧北冥这么聪明,她落下的那些蛛丝马迹, 恐怕他早就注意到了, 只是一直没有问出口罢了。 宜锦看着他, 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确实是活了两世的人。” 萧北冥乍然攥紧她的手, 沉默良久,人有一死,才有今生,“你……上一世,缘何而亡?” 宜锦垂下微颤的眼睫,低声道:“上一世你登基之后,萧北捷诈死,前往北境,勾结忽兰,我被他掳去,两国交战,死于忽兰守将赛斯之手。” 萧北冥看她平静地说出这些话语,可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她那时该有多痛。 他甚至不敢再问,那时候她与他相识吗?倘若相识,为何她会被人掳去? 萧北冥手上用力,力道却轻柔,将她揽入怀中,阖上眼眸,将复杂的情绪皆掩下,似是承诺,在她耳边呢喃道:“这次不会了。” 他不会再让她置身于危险之中。 宜锦静静地靠在他怀中,他的心跳清晰可辨,前世在他怀中离世,她所听到的心跳声,远远比此刻剧烈。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这一世,大家都好好的。 她抱住他的腰身,轻声道:“大燕如今既有内忧,也有外患,镇国公章琦身居要职,但却以公谋私,积怨甚深,这块腐肉若不挖出,日后忽兰铁骑若至,只怕局面难以掌控。” 倘若不除章家,龙骁军军需案还会再现,但那时再拔除毒瘤,已经为时晚矣。 萧北冥拂了拂她被风吹散的发丝,低声道:“我明白。隆昌皇帝在世时,曾想除去镇国公府。但他当年登基,也受章家襄助,章家亦是靖王外家,他不敢动。但如今换成是我,便没什么可顾及的。” 宜锦听了这话,轻轻笑了笑,这让她想起前世纳妃时,他也曾说过,即便不靠姻亲,也能扳倒章家。 这个人,心中永远有一份傲气,换成上一世的萧北冥,他孤僻又性子执拗,做事不喜欢解释也不留余地,但这一世,他却如一块玉石,温润不失力量,与前世不尽相同。 她体谅他,心疼他,同时,他也令她更坚韧,更无畏。 他们都因对方长成了不同于从前的人。 宜锦靠在他怀中,思绪逐渐凝聚,却忽然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她眼皮一跳,冷声道:“萧北冥,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前世扳倒章家的契机,是北境流亡回来的那批流民遭到毒杀,民愤四起,章琦利用此事动摇民心,引起喧哗,这一次,不能再让他得逞了。” “倘若要寻,一定要寻一个叫度英的青年,他是那群流民之首。” 萧北冥沉默了好一会,然后应了声好。 他推演一番事情发展的经过,倘若当初知知没有提前令段桢购买草药,北境瘴毒四起,魏燎善冲二人带领的龙骁军与北境百姓必定九死一生,届时大批流民上京,章琦再借机生事,恐怕京中对君王的愤怒更上一层楼。 知知本可以如普通姑娘一般只关心胭脂水粉,不必辛苦思索朝政民生之事,可她却挂心北境军民,将所有的隐患都剔除在外。 第86节 隔日,萧北冥命五城兵马司严查入京人员,并且命隐卫去查度英的行踪。 终于,在冬至前的一个夜晚,燕京城门守卫稽查出一群衣衫褴褛,脸色蜡黄枯瘦的流民来,为首的正巧是度英。 * 嘉佑元年的冬至日还是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如期而至。 这夜,禁中照例宴请群臣,礼部操办,奉天殿一早便张灯结彩,到了晚间内侍们引群臣至清平台,珠帘绣屏,火树银花,鹅毛大雪落入湖中,赏景品乐。 按制,七品以上官员可携家眷赴宴,镇国公章琦的夫人李氏也在赴宴之列,作为章家的宗妇,少不得要与其他世家的夫人寒暄往来,她也打算带上女儿章漪。 章漪原本许给靖王,嫁入靖王府也是王妃之尊,可隆昌皇帝忽然驾崩,靖王又成了逆贼,当初与靖王府的婚事就算不作数,章漪的年纪却等不得了,燕京贵女之中没有哪个年过二十还待字闺中的。 可章漪目前的状况,官宦子弟不敢娶,哪怕是没有实权的世家子弟也会嫌晦气,又有谁敢要与逆贼牵扯不清的女子? 李氏几乎愁白了头发,她一直想要进宫求见太后,章太后却推说身体有恙不宜见客,今日冬至夜宴,几乎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她打赌章太后一定会出席。 宜锦云鬓高髻,着凤冠,交领大袖袍服,端庄昳丽,面若皎月,她自屏风后走入台前,同众命妇们道:“今日是内宴,大家不必拘束,只当寻常家宴即可。” 萧北冥还在皇极殿同段桢等人议事,帝王未至,气氛便略微活络些,女眷们说些家常,场上便渐渐有了欢笑声。 宜锦又命尚膳监呈上各色茶点,禁中的茶点比御街上茶点铺子里卖的更加精致,小巧可爱,别有风味。 宜兰则因那日与邹氏一起去靖王府,与邹氏熟络,邹氏人美心善,又从不论人长短,京中的夫人们都与她交好,陆陆续续夫人们都围上来说几句话,便显得镇国公夫人李氏被人冷落了。 李氏捏着帕子,冷了一张脸,自从她夫君承袭镇国公爵位,做了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她还从未受过这样的冷待,心里有些不舒坦,却又要端庄地笑着,心中又挂着章漪的婚事,眉宇中都透着紧绷疲惫。 章漪也比从前穿得素雅许多,垂着头跟在自己母亲身后,偶尔抬首看着宜锦,眼光却有些莫名。 她有些不甘,明明她是要嫁给靖王的,明明靖王才是姑母嫡出的皇子,她们章家三代皇后,皇后之位本该是她的。 她咬着唇,这股子执念在脑中盘旋不去。 恰在此时,有个内侍呼道:“太后娘娘驾到!” 众位女眷忙起身行礼,李氏一喜,首先俯下身来行礼。 章太后拄着龙凤杖,步履缓慢,一身华服珠翠也无法令人忽略她的疲惫,自从靖王败走,她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前些日子在仁寿宫摔了一跤,腿脚还没好全,要拄着拐杖才能行走。 瑞栀扶着她,到了众命妇面前,章太后抬起头扫视一番,“都平身吧。今日只当是家宴,不必拘束。” 话罢,她便先在主位坐下。 众人见状也落座。 章太后的目光落在宜锦身上,她打心底里看不起这个从没落侯府出来的薛氏女,自己的亲侄女章漪,哪一点比不上薛氏? 她眸光微闪,开口道:“皇后,哀家有些腿痛,烦请皇后替哀家布膳。” 明面上,她是皇帝嫡母,燕朝奉行孝道,薛氏无法也不能拒绝她。 芰荷站在宜锦身后,知道太后是要为难自家姑娘,宜锦朝她摇了摇头,便缓步上去给太后布膳,她前世在太后宫中伺候过很长时间,太后的喜好她了然于胸。 太后不喜甜食,也不喜过于苦涩的茶水,她挑了一块芙蓉糕,笑道:“母后尝尝,这是尚膳监新出的茶点,香甜可口。” 章太后不好当众说自己不喜甜食,也只有黑着脸咬了一口,那股甜腻的滋味在嘴里萦绕不去,比喝糖水还要令人难受,于是便忙喝了一口茶,但那茶水竟然如此苦涩,几乎让她维持不住面上的表情。 她还不知道接下来有什么在等着她,便摆手叫宜锦坐下,点名叫章漪上来伺候。 李氏高兴,忙戳了戳自家女儿,叫她上去,章漪便上前伺候。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众臣便随着帝王至清平台,萧北冥没有更衣,只着赭黄袍衫,玉装红束带,但他面容清冷威严,气势极强,他一落座,整个清平台便连呼吸声也轻了许多。 他的目光逡巡一周,便落在宜锦身上,没有避讳众人低头的窥伺,牵了她的手,又命众人平身。 他没有让她坐在太后之侧,只是牵着她一同落座,帝王这样的举动,便已能显示出偏爱,内外命妇皆非愚钝之辈,便知晓应当与谁往来更密些。 章琦官拜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又有世袭爵位,他为文臣,领军职,此刻安静地坐在宴席之上,偶尔饮一口酒,眯着眼睛瞧杂耍艺人。 燕京之中最多的手艺人便是杂技傀儡戏之流,禁中一年到头少有热闹的时候,礼部便商议从民间请杂技班子,能入选的都是有绝技傍身的。 夜晚,禁中灯火通明,纷纷扬扬的雪色在清平台四周的湖面上落下,很快消踪匿迹,清平台正中,杂技班子正奋力表演,刀山火海,碎石,耍花枪,最终压轴的一场是打铁花。 打铁花的那个青年赤膊上阵,一身腱子肉,滚烫的铁水在夜色中红到发光,一直盯着看几乎会灼伤人的眼睛。 铿锵的声音渐渐地传入众人的耳中,四溅的火花如同寒夜的红星,炸出一片绚烂。 众人被这如梦似幻的场景所折服,久久不能平息。 场上寂静到只有落雪的沙沙声。 然而就在众人屏息着凝视那成百上千计的火色流星时,一抹火红的亮色却忽然朝着镇国公章琦扑去。 前后的官员们瞳孔微睁,几乎楞在原地,等到反应过来,便作鸟兽散。 章琦的官袍被那火红的铁星子点燃,透过衣服烫在他的肌肤之上,杀猪一般的叫声响彻清平台。 那打铁花的青年冷着一张脸,眼睛像是淬了毒,狠狠地盯着章琦,汗水顺着他的膀子往下滑落,他近乎有一种癫狂之状,他拿着打铁花的器具,一路朝着章琦疾行而来,留下雪地里仓皇的脚印。 章琦被吓得脸色苍白,他看着眼前的青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青年逼近,拎起他的衣领,冷笑着问道:“章大人往朝廷赈灾的粥中放了什么好东西,我可都知道了。” 章琦的舌头打了结,“本官……本官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度英没有手软,狠狠朝着章琦的脸来了一拳,“你世袭勋爵,享百姓供奉,官拜一品,但你却将可怜的百姓当做棋子,为了你那可笑的阴谋,便要牺牲这些普通人的性命。” “蝼蚁尚且能溃堤,更何况你章琦,不过是个连蝼蚁也不如的蠹虫!” 度英拿着打铁花的铁器,一锤子就要下去,将章琦吓得直蹬腿,他神情惊惶,瞳孔微缩,丰厚的唇颤抖着,“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章琦缩着肥胖的身子,像一只土虾,这一刻,尊严与所有的一切都被抛诸脑后,他只想好好活着。 他等了许久,疼痛却并没有传来,殿前将军高凛一声怒喝,将度英制服,章琦睁开眼睛,才如同夏日的狗一般喘息出声。 萧北冥只是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得了知知提醒,他在燕京城门加派人手,盘查往来人员,又派隐雾出门查找,恰巧撞见了度英。 度英能做流民之首,自然也是有头脑的人,摸清楚章琦拿他们这些人的性命做棋子,只为了在朝堂上搅弄风云,他脑海中的怒火便如原上草,再也不可熄灭。 借着打铁花的手艺进了杂技班,今日为了同上京流亡的兄弟们,哪怕是一命换一命,他也不亏。 章琦狼狈地站起身来,他的发冠已脱落,嘴角青紫,看着度英的眼神阴冷无比,然而他还没开口,却听度英大骂道: “章琦逼迫外我在城外救济粥棚下药,毒害流民,以此引起暴乱,与逆王同流合污。且他当年中饱私囊,克扣军需,以至于龙骁军孤立无援,主将战败,兵士惨死,罪不可恕!这些年,他在城外屯田千顷,鱼肉佃户,桩桩件件,草民皆有证据。今日度英若有一字作假,情愿受死!只求陛下为我等黎元主持公道。” 度英跪在地上,脊背却挺直,严寒的冬日,他光着上身,眼中泣血,竟有沙场之上的孤勇之气。 他双手呈上一件以粗葛缝制的百家衣,上头写着章家种种罪状,最下面是百姓以指血按下的手印,触目惊心。 萧北冥命高凛呈上那物证,满目淋漓的血色手印,也有识字的读书人将佃户的名字写下,整件血衣,竟没有几处空的地方。 萧北冥不是不知道章家势大,可眼前这个光着上身的汉子眼眶中盈蕴着血色的泪,他竟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他闭上双目,声音似寒冰冷冽,“度英公然袭击朝廷命官,罚二十大板。但度英面圣所呈罪状,国公去了诏狱,也该给个解释。”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章太后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听见诏狱二字,她眼皮一跳,豁然起身,“国公自先帝时便为社稷鞠躬尽瘁,如今不知从哪出来一个刁民就敢随意攀诬,陛下未经三司会审,如何便让人下诏狱?” 萧北冥冷冷地看着她,只是吩咐高凛道:“押送国公入诏狱,查抄国公府。” 章太后浑身颤抖,她捏着手中的佛珠,指甲几乎嵌进肉中,一阵狂风吹来,细碎的雪花卷入水阁,她明明坐在主位上,却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冷。 她自幼在国公府长大,嫁给先帝,也是从国公府出嫁,父亲母亲恩爱,便只得了哥哥和她两个孩子,父亲战死后,母亲也抑郁而终,他们兄妹二人几乎扶持着长大。 兄长章琦像是一株参天大树,撑起整个章家,如今捷儿没了,兄长再入诏狱,她不知这日子过得有何滋味。 倘若上苍要惩罚她,也当先带走她性命,何至于要叫她的至亲至爱一个个先她而去? 她拄着拐杖,低下头,一滴泪顺着精致的妆面滑落而下,跌入绣鞋中,再也瞧不见。 第80章 为父 冬至夜, 镇国公府门前灯火通明,仆人们还在忙碌着打扫庭院,装饰内庭, 只等国公和夫人归家开家宴。 管家云升正叮嘱下人将描金的灯笼挂到正门,不过一个呼吸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便见一位骑着血色宝马的将士领着大批禁军前来。 云升呼吸一紧,他这双从人堆里淬出来的火眼金睛瞧出事情苗头不对, 国公爷在朝多年,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也只当是寻常盘查,便紧着脚步踏雪走到军士面前,扯着笑脸问道:“军爷深夜前来,这是出什么事了?” 高凛勒了缰绳下马,神色冷淡,利落翻身下马, 公事公办道:“禁卫军统领高凛, 奉陛下之令搜查国公府, 闲杂人等勿要阻。” 话罢, 便摆手叫手下军士进府,分兵几路将国公府正门侧门后门堵上,并令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乱走。 云升吓得面如土色,“这位军爷,有什么事, 可要等国公爷回府再说?” 高凛摸了摸手中的刀柄, 瞥了云升一眼, 只丢下一句话,“他回不来了。” 云升只觉脑中嗡嗡作响, 他追上那群查抄的士兵,却是做无用功,这群膀大腰粗的军士根本不理会他。 云升不敢乱走,只站在府门口,等镇国公世子章存拿着酒壶跌跌撞撞回了家门,他才算是找到了主心骨,他扯着醉醺醺的世子,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世子,圣上派人来查抄国公府,我提前收拾了些金银细软,世子还是出去躲一躲吧。” 章存如闻晴天霹雳,酒醒了一半,他清瘦的面颊一片绯红,狠狠攥住云升的胳膊,“云管家,我父亲呢?” 云升低着头,“国公爷……下了诏狱。” 章存不敢相信,今天傍晚父亲出门赴宴时明明一切再正常不过,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便成了下诏狱的罪人。 他脑子乱成一团,想要进宫求见太后姑母拿个主意,却又想到事情发生在宫中,恐怕姑母也无能为力,一时间一种无助感萦绕于心。 他只有听从云管家的话,两人趁乱拿了些金银细软,便踏雪朝着燕京找落脚处,以求转机。 章家查抄之事一直办到黎明,国公府中雕栏玉砌,库房珍宝古玩数以千计,堪比国库,更不必说那些黄白之物,抄家的将士们都忍不住咂舌,普通百姓终其一生恐怕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财。 等官兵清点完查抄物资,天光大亮,一辆辆官府的马车来往运输,贴着封条的木箱,引得周遭百姓围观,将一整条巷子堵的水泄不通。 高凛在前开道,肃着一张脸,只留下章家那些下人们在府门口私语哭泣。 章家被抄家一事,一夜之间便乡野皆知,镇国公府几乎占据了御街上最好的地段,宅子气派恢弘,如今一夜之间正门贴了封条,再不见仆妇踪影,只有寒鸦两三只盘旋在高门大户的雕梁画栋之上,惹得众人唏嘘不已。 百姓们苦章家盘剥久矣,章琦名下的田庄佃农由户部清算,归于皇庄,佃户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新换的庄头给他们添置新衣,送了粮食,说是皇后娘娘吩咐,以后皇庄所得收成三成上交,七成留给佃农们养家,一时间又是一片叩首谢恩。 皇庄的管理复杂,宜锦能想到的可靠之人,便只有骆宝与芰荷,可他们二人也难以掌管几十处田产,且也没有合适的名目,宜锦便寻了两处给他们练手,剩余的交由户部长官。 宜锦入宫不久,但却发觉有内侍宫女明明如芰荷骆宝一般渴望读书识字,却没有条件,她便提出在宫内开学堂,内侍宫娥们若是有意识字念书算账的,也叫有司教授。 萧北冥见她记录名册,蛾眉紧蹙,凑到她跟前问道:“是在看国公府查抄的名录?” 宜锦点了点头,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国公府查抄出来的金银玉器比国库里的还要丰厚,可见平日里章琦是如何搜刮百姓的。我也不信,只凭借他一人能够获利这么多,今日看了国公府的内账,这才明白,章琦不仅自己克扣军需,还逼迫其他官员一起,倘若不从,便会被罢官。” 先帝未必不知道章琦的行事作风,一举一动,可还是坐之不理,也许是想着积小祸成大祸,一并处置,可这种养虎成患的做法,却让普通百姓遭了大罪。 萧北冥明白她心中的想法,他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道:“帝王之道,有时候就是要牺牲一部分人,看似残忍,但却已经是权衡利弊的做法。” 宜锦抚了抚他洗漱过还湿润的面颊,轻声道:“章琦跑不掉了。可是如何处置章家,仍旧是个难题。你是如何打算的?” 萧北冥凤眸微微眯起,“章家门庭衰落是必然,世子章存不学无术,也未在朝中任职,留着他,还能引那人露面,端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第87节 * 冬至过后,陆寒宵与宜兰赴任矩州,汴河水道四通八达,走水道快得多,宜兰便商议从走水路,陆寒宵欣然同意。 宜兰离京前,陆老夫人也曾叫她去回话,给她立规矩,但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禁中,宜锦索性召陆老夫人入宫,长谈一番后,陆老夫人便再也不敢为难宜兰,甚至她与陆寒宵临走那日,陆老夫人还在府门口亲自相送,一反常态。 宜兰好奇宜锦同婆婆说了什么,写信问,宜锦只说了四个字:陆家前途。 陆家的前途全系在陆寒宵身上,内宅不宁,影响他的仕途,也只会拖累陆家,陆老夫人辛苦半生,就是想要儿子光宗耀祖,重振陆家,如今儿媳的嫡亲妹妹是皇后,这样的荣光,叫她在人前也直得起腰板,对宜兰的那点成见,也就逐渐消散了。 宜兰出京那日,宜锦极为不舍,她想送一送阿姐,可却知道于理不合,但这日萧北冥早朝后换了便装,束了发冠,好一个俊逸青年,二话不说便拉着她也换了衣衫出了宫。 两人出宫后乘马车,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了发船的时辰。 汴河四周有许多纤夫,行人往来密如针织,冬日河水浅,只能走小型货船,宜兰与陆寒宵便是坐这样的货船。 两姐妹见面,各自先红了眼眶,拉着手说了好一会儿话。 宜锦见阿姐面色红润,人也比之前圆润许多,心中总算安慰一些,她牵着宜兰的手,望着雪色下的汴河,感叹道:“下次再见阿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知知只愿阿姐平安顺遂。” 宜兰也抹眼泪,“我本不愿离京,可是这些时日听说你安顿流民,还将那些皇庄里的佃户都安排妥当,我便想着,女子也不一定就要拘束在内宅。现在,我想去矩州,不只是为了梓行,也为了自己。” 宜锦眼眶有些酸涩,她多想告诉阿姐,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阿姐都没有拘束在内宅。 她们都以不同的方式长大了。 宜兰拉着她的手,见旁边两个男人还在说话,没注意她们这边,便朝着宜锦眨了眨眼睛,“如今阿珩在高凛门下,我并不担心。父亲那边,只要不和章家沾上关系,我也不怕他给你拖后腿。唯一挂心的只有你,殿下后宫只有你一人,可是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知知,你还是要早些要个孩子。” 话罢,她从广袖中拿出一个小盒子,低声道:“这是给女子补身子的丸药,是我去相国寺进香时住持给的,总共我也就只得了两颗,同房之前服下大有裨益。” 宜锦被阿姐嘱咐这种事情,有些不好意思,她红了脸,接过盒子,想起萧北冥这厮每次总是没什么顾忌,他们床笫之欢的次数也不在少,可确实是没有消息。 两人又依依不舍告别了一番,船夫便催人上船,陆寒宵这也才回过神来,拱手行礼辞别,便扶着宜兰上了船。 到了船上,两人找了地方坐下,船体晃动起来,宜兰端坐着,胃里却翻江倒海起来,陆寒宵见状,忙顺着她的背拍了拍。 清霜也倒了茶给自家娘子润喉,可宜兰脸色苍白,没有丝毫好转。 陆寒宵将人抱进怀里,轻声问道:“是不是坐了船有眩晕之感?若是不适,咱们转陆路。” 宜兰摇了摇头,“无碍,走陆路,咱们要多花费一半的时间,如今矩州等不得了。” 她口中有些干,喝了茶水却没有缓解,问道:“清霜,将酸梅子取些来,我想吃。” 清霜应下,但转念却想到了什么,接着咧嘴笑道:“娘子,你的月事已经半月没来了,是不是有喜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陆寒宵却愣住了,怪不得宜兰近日总是嗜睡,浑身没有力气,还爱吃酸食…… 他高兴之余,却有些郁闷,之前他与宜兰仍有心结,怕自己有个万一,宜兰后半生没有依托,即便后来两人说开了,他也一直服用药物,怎么就…… 为人父的喜悦压倒了一切,他想起什么,脸色骤然严肃,对那船家说道:“还请船家靠岸,我夫人有孕在身,身有不适,我们改走陆路。” 宜兰扯了扯他的袖子,清亮的眼中满是坚毅,“陆梓行,我没那么娇气。就走水路。” 陆寒宵没了法子,宜兰拿定的主意,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只好朝着船家道:“老人家,听我娘子的。” 那船家笑了笑,没说什么,却将船驶得慢了些。 第81章 脏物 随着行船远去, 浩渺的雪色也渐渐蔓延开来,宜锦一直盯着那道远帆,愣愣地看了许久。 萧北冥将大氅解下披在她身上, 揽着她的肩膀,“走,去转转。” 宜锦莫名地看着他,一头雾水, “去哪里?你不要回宫处理朝政之事吗?” 萧北冥点了点她的额头,薄唇微抿, 勾出一抹笑意,“政事是理不完的,我已将重要的折子批复,剩余的段桢他们自然能解决。” 宜锦还没来得及点头,便被他一把拉过去,径直沿着汴河往前走。 飞扬的雪飘飘摇摇落在地面上, 街市上行人如织, 两边的商贩虽不如大相国寺一带的繁多, 却也客满, 冬至节后的第一日,人人脸上多少都挂着笑容。 宜锦不自觉牵紧了萧北冥的手,她跟着他的步伐往前走,看着他清冷俊逸的侧脸,不知道为什么, 她也像身侧的行人一样, 眼底挂了淡淡的笑意, 甚至有一瞬她在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也不错。 两人一路沿着御街到了大相国寺山门下, 在这里,能大致俯瞰半个燕京,能瞧见茫茫雪色下水流缓慢的汴河,汴河两侧忙碌的纤夫,以及往来背着行囊的旅人,好一副众生相。 宜锦许久没爬过相国寺山门的这些石阶,纵使她牵了男人的手,卸了一部分力道在他身上,也难免气喘吁吁,浑身有些发热。 萧北冥在这驻足,目光渺远,瞧着如蛇形一般蜿蜒的御街,想起他十五岁那年与忽兰一战凯旋而归时的场面,一晃眼,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当初站在山台上偷偷看他的小姑娘,如今也已经成为他的妻子。 他侧首,面上没什么表情,可语气却格外温柔,“自入门来,你还未曾看过你母亲。” 宜锦看着他,几乎怀疑这人昨夜偷听了她和芰荷的谈话,否则怎么会知道她想给母亲添灯。 这一世,她忙着做事,应对危机,已经很久没有去给母亲上过香,她有许多话想对母亲乔氏说,但入了宫,出入便没有那么便宜,她也不想为了私事坏了规矩。 她捏了捏他宽厚的手掌,笑得眉眼弯弯,“好。” 能带他见母亲,她真心高兴。 云来观还是老样子,偏殿里供奉着许多夫人的长明灯,她在红毡团前跪下,手中奉香,虔诚道:“娘亲,知知来看您了。这些时日,府中的事都有了着落。阿姐随姐夫赴任矩州,阿珩也寻了差事,家里人都很好,娘亲别挂念。” 萧北冥掀了衣袍,同她一起跪下,拜了香。 宜锦说完,站起身来将手中的香奉上,又叩了几个头,不知怎得,看着身侧与她一同跪下的男人,眼眶有些酸涩。 娘亲乔氏在她心中,是最可靠的存在。上一世她的日子过得不顺,感到心酸难捱的时候,难免会想念母亲在世,替她遮风挡雨的时候。 但这一世,她在危难之时想到最多的,却是萧北冥。 不是因为她不想念娘亲,而是在她心中,眼前这个男人,也可以视为风雨同舟的人。 他会护着她,就如她也会护着他一样。 在云来观拜完乔氏,两人便到相国寺下,来相国寺上香的人不在少数,宜锦本也只想凑个热闹上一炷香,可才接近观音殿,有个小沙弥便双手合十,笑道:“我们住持有请娘子与郎君入内论禅。” 萧北冥剑眉收敛,下意识将宜锦挡在身后,他本不信神佛的,从幼时在宫中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再到后来沙场征战,他也曾求过神明,却无用处。 但他想到知知的经历,却又犹豫了。 宜锦朝那小沙弥回道:“还请小师傅引路。” 那小沙弥欣然前往。 萧北冥便也从善如流。 前院礼佛之人众多,喧腾热闹,后院却寂静无比,只留着几位才剃度的小和尚清扫庭院里的积雪。 宜锦跟着那人进了禅房,净空主持的禅房依旧明净,不染尘埃,屋内燃着檀香,窗外雪松上的积雪随风抖落,在窗纸上留下剪影。 净空主持鹤发童颜,在窗台下蒲团上打坐,见一对璧人来了,微微颔了颔首,道:“两位施主能来,老衲很是高兴,恰好今日有些粗斋,可请两位共用。” 他的目光移到宜锦脸上, “这是第三次见娘子,娘子开悟了。” 萧北冥听见“第三次”的字眼,凤眼微微眯起,瞧着净空的眼神便多了几分寻味。 他落座在净空正前方,宜锦则跪坐在他身侧,她开口道:“当初是信女陷入迷潭,幸得住持点化,如今已然明了住持的用意。” 净空住持当年告诉她,她是萧北冥的因,亦是他的果。她那时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直到死了一回才知道,前世他的真正的那番杀孽,其实是为她才造下的。 屠戮手足本是莫须有的罪名,可是最后却一语成谶。 萧北捷叛国通敌是该死,但却不该死在他手中。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变成厌恶自己的模样,却无能为力,那样的痛,今生她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净空捋了捋自己的长须,看到她手腕上的佛珠,“此物有安神定气之效,若无事,不必摘下。” 萧北冥看了眼那串佛珠,心中却微微有些波动。 不知为何,看见这串佛珠时,他的心仿佛也安定了些。 宜锦到底没留下来用斋饭,一来相国寺的斋饭都是有定数的,二来她也确实吃不惯斋饭,她又给前殿添了一百两的香火银子,这才下山。 萧北冥在山上一句不发,唯独下山时紧紧握着她的手,神色凝重。 宜锦歪着头看他,问他:“在想什么?” 萧北冥揉了揉她的脑袋,“在想带你吃些什么。” 宜锦眼睛亮了亮,笑道:“自从入了宫便再没吃过矾楼的锅子了,恰是冬至天又冷,吃些汤水人也暖和。” 萧北冥哪有不应的道理。 大燕逢冬至京兆府放关扑三日,从马行至潘楼街,再到矾楼一代,俱是围观相扑的百姓,喝彩声不绝于耳。 到了矾楼,里头雅乐正兴,萧北冥叫了跑堂的小厮点好菜,便听中间瓦子里的说书人评书。 “话说那日禁中被镇国公章琦带兵围得水泄不通,当今新帝,也就是旧日的燕王,见兵临城下却丝毫不惧……” 一场宫变在说书人的口中妙趣横生,波澜起伏,听得人心尖都跟着颤,而话本中的正主,却一本正经地给自家娘子泡茶。 等锅子上来了,那跑堂的笑嘻嘻道:“我们店主瞧二位贵气逼人,特叫送两瓶上好的桂花酿,配这锅子,再清利爽口不过。” 宜锦不喜占人便宜,店家是好心,她却受之有愧,一定要按价结账,跑堂的没法子,只好苦着脸收下。 两人吃着热乎乎的锅子,牛羊肉在放了辣子的锅里滚一遭,黄里透红,再吃下去鲜香可口,叫人停不下来。 萧北冥本不擅饮酒,但这桂花酿并不醉人,入口清爽解腻,不知不觉,就连宜锦也用了两三杯。 等二人用完膳出矾楼,夜色已将燕京笼罩,相国寺至御街这一段路的夜市开了,像是一条盘踞的火龙,各家商户皆结彩棚,铺陈冠梳,珠翠,头面,衣着,香囊至饮食之物,样样俱全,至于舞场歌馆前更是车马交驰。 宋骁隐雾等人见自家陛下略有醉意,也只敢远远跟着,见人出来了,才拱手道:“还请陛下尽快回宫。” 萧北冥没有说话,他打横抱起怀里醉的一塌糊涂的人,上了马车,踏上归程,宋骁隐雾默契地背过身。 宜锦在闺中便不大饮酒,这桂花酿虽然乍喝起来不醉人,但是后劲儿却不小,她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像着了火似的,想脱衣裳,却被一双大手按住领口,动弹不得。 她张了张樱唇,眼睫微微闭紧,蹙眉道:“热……” 萧北冥替她扯开了些领口,又怕冻坏了她,不敢再动,他也着实不好受,额上有些冒汗。 宜锦抱住他的脖子,杏眼忽然睁开,呢喃道:“萧阿鲲,你真好看……。” 话罢,她密密麻麻的吻便砸了下来。 萧北冥哪里见过她这么热情,既受用,却又苦恼此时此地若是被宋骁隐雾他们听见…… 最终,他黑着脸将她抱得更紧,亲就亲了,左右也是她的人。 直等到入了宫禁进了皇极殿,芰荷瞧见满脸通红的自家姑娘,惊得合不拢嘴,忙叫后头的人将浴池的水满上,自己则留下来服侍宜锦。 第88节 萧北冥一双眼眸比平日里更暗,他舔了舔自己的唇,脖颈处被宜锦亲得留下几处红痕。 邬喜来替他更衣,根本不敢多看。 萧北冥瞥了他一眼,便径直去了后方浴池。 当时建这方浴池,便是因为王府时两个人窝在浴桶里共浴总不是很便宜,地方小,难以施展,有了这浴池,便省去许多麻烦。 他只穿了件雪白的中衣,见那粼粼水波上漂浮着的玫瑰花瓣,藏在浴池一角露出雪白肌肤的身影,在马车上被撩拨的郁火渐渐蔓延。 他走近那道身影,空气中浮动着一股幽香,是知知身上常有的兰香。 温泉的水流声掩盖了一切,萧北冥瞧着那道背影,声音有些喑哑,“知知。” 浴池中的人影却微微有些颤抖,她长发飘散在池水中,转过曼妙的身子,垂着头,眼睫轻颤,娇声道:“求陛下怜惜。” 萧北冥却忽然清醒,他凝视着不远处那个女子,味道是熟悉的味道,衣衫也是熟悉的衣衫,可知知,从不会唤他陛下。 他冷着脸上了岸,睥睨着池中那个女子,冷声唤道:“邬喜来,将脏东西拖出去!” 自从皇后娘娘入了门,邬喜来再没听过自家主子这样愤怒的声音,他心肝一颤,瞧见那浴池中穿着清凉的人,脑子惊雷似的炸开,“章姑娘怎会在此处?” 第82章 希冀 章漪不知自己哪里出了错, 明明按照姑母的吩咐,衣衫是薛氏常穿的,香料也是按照薛氏常用的调制出来的, 甚至还加了少量的合欢散,但萧北冥却没有丝毫的意乱情迷。 纵然她听从姑母的吩咐,为了救章家引诱新帝,可自幼的名门教导令她羞愧万分。 她咬着唇, 泫然欲泣,在邬公公那火辣辣的目光注视下, 她无所遁形,往角落里缩了缩,朱红的唇颤了颤,解释道:“是……是晚间饮了些酒,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来……” 萧北冥将外袍披上,冷嗤一声, 目光中带着玩味, “也是不知怎么, 就将衣衫脱得精光, 且求朕怜惜?” 他站得更远了几步,“你与靖王的婚约并未解除,急着寻男人,便到勾栏处去。邬喜来,还站着做什么, 将人弄出去。” 邬喜来一激灵, 他从前竟未发觉, 陛下的嘴竟这样犀利,这番说辞下去, 若是好人家的姑娘必要寻死觅活了。 章漪低头,屈辱的泪顺着脸颊滑落,落入浴池之中泛出阵阵涟漪,她擦掉眼泪,仰着头对邬喜来道:“我自己会走。” 邬喜来巴不得她自己走,退到一边,也不再说话。 章漪双手遮在胸前,顺着石阶自浴池中下来,为了显出妙曼的身子,她只穿了件纱衣,现在沾了水,又冷又黏腻,可她却没脸再待下去,硬着头皮出了殿门,往来的宫娥皆用那审视的目光看着她,似乎在看她的笑话。 她一路仓惶回了仁寿宫,瑞栀正服侍太后睡下,见她狼狈如斯,惊得将面盆中的水都洒了,“姑娘怎么这样就跑出来了?” 章漪受了委屈,哭哭啼啼地抱住瑞栀,“姑姑,萧北冥……萧北冥他欺辱我,欺辱章家……” 瑞栀只能先安抚,又道:“姑娘别管了,先回去沐浴换身衣裳才是正经。” 章太后在内殿听见动静,摔了一只茶盏,冷声斥道:“哀家还没死呢,这是在哭谁?没用的东西,哪像是我章家的女儿?” 章漪捂住了嘴,抽动着肺腑,眼泪簌簌落下。 父亲下了诏狱,兄长下落不明,章家也被抄了,她现在无依无靠,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姑母,不能再惹姑母生气了。 仁寿宫一团乱麻,皇极殿也并不平静。 萧北冥责罚了看管浴池的内侍,撤换了当值的宫娥,嘱咐除了皇后娘娘,其余女眷一律不得入内。 邬喜来也知道是自己监管不力,才出了这样的岔子,眼下亡羊补牢,也只有先叫人清理浴池。 陛下自幼便有些癖好,旁人用过的,是断不肯再用的,这浴池自修建后皇后娘娘一次未用,却叫章家那个先占了先,换做是他心里也不舒坦。 桂花酿有后劲,寒冷的夜风拂过萧北冥的面颊,他脸色有些异样的红,身上滚烫,像是有一股烈火在胸中燃烧。 他瞥了眼浴池,凤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此刻只想回到偏殿见他的知知。 宜锦她腰身纤细,半躺在美人靠上,鸦睫微颤,面颊桃红,好一副美人图。 她粉颊滚烫,芰荷打湿了面巾,轻轻擦拭着她的脸颊。 有人拂了珠帘进来,她忙从榻前退下,俯身行礼,“陛下。” 萧北冥示意她噤声,芰荷便顺势收了面巾退下。 内殿燃了炭火,暖意扑上面颊,萧北冥在她的美人靠前坐下,抚了抚她刚被擦拭过的湿润脸颊。 宜锦睁开眼睛,他面容清俊,在跳跃的烛光下更加深邃,长睫投下淡淡的阴影,一双深黑的眸中有跳跃的火焰。 她才迷迷糊糊叫出他的名字,便被他紧紧抱住,那道薄侵略性地碾压着她的唇瓣,让她感觉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萧北冥只觉得她像是一块冰,碰触她的肌肤,他身体中那种焦灼难耐之感就会缓解。 他身材精壮,将她压在榻上,几乎没有空余的地方,咬住她的耳垂,灼热的气息在她耳边盘旋,令她几乎战栗,她只有将他的腰身抱得更紧,以防自己掉到地上。 一夜间,宜锦只记得自己被翻过来又覆过去,像是火架上的烤鱼,最后浑身酸痛,似被车辙碾压过一般。 冬至有三日免早朝,萧北冥却仍旧卯时起来批折子,怕将宜锦吵醒,只在桌上点了一盏火烛,动作放轻,除了簌簌落雪声,旁的声音几不可闻。 章琦之事经三司会审,罪名有二十一条,皆由本人签字画押且有物证人证,镇国公的世袭爵位是一定要削的,否则难以平民恨意。 递上来的这些折子,竟有半数是在为章家求情,萧北冥瞧着这些眼熟的名字,忍不住冷笑。 这些国之蠹虫,怕章琦在狱中将他们贪污受贿之事供出来,这才乱了阵脚,还想要保全章琦。 他将这些人名与三司交出的名单对了对,果然所料为真。 若一下子将这些人全部罢免,朝政难免受影响,可若视而不见,受贿的风气只会在朝野肆虐。 恰巧批完这个折子,段桢、蒲志林便在外求见。 邬喜来通报后,萧北冥便到前殿议事,邬喜来服侍他更衣,趁着这微末的空当,他静静看着宜锦。 她面若桃花,黛眉舒展,眼尾一颗泪痣更添几分妩媚。 萧北冥微微勾了勾唇,脚步放轻,出了内殿。 段桢已在前殿等候多时,他一身绯红官服,戴展翅幞头,面容清俊。 蒲志林因赶了水路去兖州,在船上吃喝皆不便,倒是黑了些,也瘦了些,穿上一身官袍也没了往日的富贵之气,更像是工部的官员。 段桢上前奏道:“陛下,微臣阅了三司审章琦的卷宗,其中所载与章琦同流合污,贪墨军需,欺上瞒下者,兵部与户部皆有波及,放任不管,日后此类情况只会更猖獗,可若是个个严惩,也会使朝野上下人人自危。以微臣之见,贪墨数额巨大者,应当与章琦并案处置,若数额少于千两,便降职查看,将功补过。” 萧北冥沉思片刻,段长安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他将手中朱批递给段桢,“便按照上头的名录擢升降职。” 段桢微微一笑,“原来陛下早就想好如何处置了。” 蒲志林见状,禀报道:“臣这些日子与户部主簿一起盘账,原先户部的主簿曾与章家有旧,同出师门,有些账目鱼目混珠,恐怕也是官官相护贪墨了去。具体数额还要核算。” 说到这里,他咳嗽一声,“还有一事事关薛家,微臣不知该不该报。” 萧北冥抬眸,神色冷淡,“说。” 蒲志林道:“户部都给事中薛振源,曾借职位之便替章琦瞒报赃款三千两,如今账是平不下了,若是要填上亏空,还不知从哪里出。” 萧北冥想起自己那个不省心的老丈人,凤眸中闪过一丝冷光,薛振源从前待知知并不上心,明知自己与燕王府结了姻亲,还是要同章家混在一处,愚蠢且可恨。 他没有抬眼,只是冷声道:“撤了他在户部的职位,调去西安陪都做个散官。” 西安陪都虽已荒废,可是行省却一应俱全,去做个散官,没有实权,薛振源再也翻不出天来,知知身在后位,已处处克己守礼,不能再叫这个糊涂老丈人拖累她。 蒲志林应下,他知道皇后娘娘在陛下心中分量极重,即便要动薛振源,也要提前禀报,否则日后定然不好交差。 段桢见了帝王这样公私分明,赞赏不已,他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雪,担忧道:“魏燎将军应当已回到北境,前日传回的书信上说,老忽兰王遇刺,二王子冶目反叛,杀了大王子称王。如今这样冷的天气,忽兰水草不丰,只靠从边境劫掠,北境守将重任在肩,可是军需一事却实在费心。” 萧北冥也担忧此事,他才登上帝位,国库确实不丰,冶目不会允许燕朝修生养息,战事迫在眉睫,军需一事是重中之重。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便是这个道理。 萧北冥将手中的紫毫笔放下,他眉头紧锁,望着窗棂外的飞雪,站起身来,负手道:“大燕的粮道集中在江浙京畿一代,但远水难解近渴,必须早做打算。兖州也是粮食大户,距离边境矩州不过三十里地,且有水路,若是从兖州始,其他州随后,可保粮草充足。” 蒲志林摇了摇头,“军需粮草用量极大,朝中一有采购之风,民间商贩反而望风而动,倒卖粮食,抬高粮价,届时朝廷赍粮只会更难。” 萧北冥垂首,背着手看了眼身后的大燕舆图,淡然道:“那便隐藏身份,分批采买。江南蒲家,也是时候该出现在人前了。” 短短两句话,蒲志林猛地抬起头,握紧了手,无人知晓,江南蒲家这四个字,曾经也是他少年时的骄傲。他生在蒲家,得父辈庇佑,却没能守住蒲家的家业,这是他最后悔之事。 但现在陛下告诉他,日后仍旧能以江南蒲家的名号重振旗鼓,他心中热血沸腾,几乎瞬间便想好了对策,双目炯炯有神。 若说经学之类他不通,但若是论赚钱,却没人比他更有手段。 萧北冥拍了拍他的肩膀,“朕私库中的银两,你可随意支使,但唯有一条,不许再打娘娘陪嫁的主意。” 上次给北境军士采买药草一事,蒲志林动了知知的私库,他仍旧记在心中。 蒲志林心肝一颤,默了默,“陛下,臣不敢。” 他哪里再敢动皇后娘娘的体己。 * 宜锦是被一阵细微的鸟鸣声吵醒的,她蹙眉,皓腕微动,将浅黄色喜鹊缠枝纹的锦帐掀开,清透的雪光自窗纸泄进来。 一只不足手掌大的鹰隼正在地上梳理着羽毛,见锦帐微动,它停止了啼鸣,歪着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看宜锦。 然后轻轻朝她走近。 还未等它走到榻前,芰荷便掀了门帘进来,笑道:“这小家伙不知怎么混进来的,可是吵着姑娘歇息了?” 说着便弯腰将它托在手中,要送到鸟笼子里去。 宜锦有些忍俊不禁,“是我自己醒得早。它倒是长得快,也记人不怕生。” 芰荷边添鸟食边道:“再过些时日会飞了,只会更顽皮。它通人性,嬷嬷同我说话,它总往一边凑,还会自己找鱼。” 宜锦披了件外衫下榻,听着阿鲲的“壮举”,走到笼子前,点了点它的小脑袋,美眸含着嗔怪,“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阿鲲用头顶柔顺的鸟羽蹭了蹭她的手心,一副讨好的模样。 宜锦的目光从它身上移开, “冬至停朝三日,陛下呢?” “陛下一早便同段大人,蒲大人在前殿议事,这会子还没出来呢。” 宜锦垂首,昨日他陪她出宫祭拜母亲,又将燕京城几乎逛了个遍,若是被前朝知晓,定然又要参上一本,她已然很知足。 “芰荷,替我更衣梳妆,去仁寿宫给太后娘娘请安。” 芰荷应了声好,却犹豫着要不要将昨夜之事告诉自家姑娘,又怕自家姑娘听了糟心,“姑娘,太后娘娘那头,一定要去吗?” 宜锦点了点头,“满朝皆知陛下并非太后亲生,且关系疏离,但正因如此,孝道礼节才要更齐全,叫旁人拿不出错。” 她并非圣贤,去见太后也不是为了孝道,她只是想叫萧阿鲲轻松些。 宜锦瞧着芰荷仍旧面露难色,替她盘髻也有些心不在焉,便知芰荷定然有事情瞒着她,眉头微蹙,“你伴我多年,心里有事便是藏也藏不住,到底怎么了?” 第89节 芰荷才将昨夜章漪在后殿引诱帝王一事转述。 宜锦纤指微动,选了一支凤钗递给芰荷,既不过于隆重也不失礼,她神色淡淡,并未因这件事牵弄情绪,“你若不告诉我,我反而担忧,但现在,我心中却有底了。” 她换了身朱红大袖衣,腰身如柳,端庄中透着柔美,芰荷怕她着凉,便又给她披上白狐狸毛的大氅,主仆几人踏着雪便往仁寿宫去了。 章太后正在用早膳,听瑞栀说是薛氏来了,心里有些膈应,也没了胃口,放下调羹,用金丝帕子擦了擦嘴,冷声道:“叫人进来吧。” 章琦在一旁伺候着,想到昨夜的事,只剩窘迫,她低着头,“姑母,我可否退下?” 章太后睨了她一眼,“这宫中,迟早不只她一个女人,你怕什么?” 话音才落,金银丝线织就的云锦凤纹衣裙便款款而入,薛氏女云髻雾鬓,朱钗华贵却不俗气,面若银盘,眸若星辰,细腰盈盈不堪一握,端庄之中透着柔美,如同仕女图中走出来的仙人。 同为女人,章漪不得不承认,薛宜锦,确实是个美人。 往日她瞧不起薛氏,是因为她出自长信侯府这种没落门户,可是如今,她自己家道骤变,才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荣华是天长地久的。 她如今,看得起薛宜锦了。 能将灾民处置妥善,打理好皇庄,又能在宫变之时稳住燕王府,釜底抽薪,这等心智,岂是寻常妇人? 宜锦俯身行礼,“臣妾问母后安,不知母后昨夜歇得可好?” 章太后转着手中佛珠,半眯着眼睛,不冷不热回道:“尚可。昨夜皇后歇得早,恐怕不知,陛下昨夜在后殿浴池幸了漪儿,哀家这侄女自幼便是世家贵女的典范,出了这样的事,断不能委屈了她。” 宜锦看着太后身侧那个姑娘,上一世的章漪,也曾为了家族荣耀献舞于萧北冥,那时她何等心高气傲,可后来章家伏诛,再见她时,已再无当日之风貌。 她没有反驳,只是淡淡道:“母后所言,臣妾都明白。但母后也知晓,陛下做了决定,谁也改不得。” 章太后听她这回话,眉头皱得更深,“这事就这样说定了,哀家会找钦天监选个黄道吉日。” “黄道吉日就不必了,朕不会叫章漪入后宫。” 门口内侍宫娥听见这声音,忽然跪倒一片,玄色的身影踏雪而来,话音冰冷如雪。 萧北冥阔步而入,飘落的雪丝还在他宽厚的肩头,他面容清冷,目光似是一道锋刃,直直看向章漪,“你若是出宫嫁人,朝中清贵任你挑选,嫁妆仍旧从章家公账出,若是执意留在宫中,便做个寻常女官,终生侍奉太后。你自己选。” 帝王的言语不带丝毫情感,比腊月的冰窟还要叫人心寒。 章漪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姑母脸上,又瞧了眼帝王,他牵着薛氏的手,对着薛氏时,却没有了方才的冷硬。 昨夜她即便处处效仿薛氏,新帝也不为所动,章漪心头只剩苦涩,思索良久,抬头道:“臣女两个都不想选。” 这些时日,她寄宿在宫中,听着宫人们的冷嘲热讽,一夜看尽人情冷暖。是太后的侄女又如何,是国公府嫡女又如何,富贵荣华转瞬即逝,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也不过是一枚棋子,半分由不得自己。 她如今的处境,留在宫中遭人嫌弃,便是嫁人,被抄家定罪的罪臣之女,又能挑到什么像样的人家。 她不愿过那样的日子。 长到二十岁,她也想自己做一次决定。 她忽然间顿悟,这些天压在心中似磐石的思绪也刹那间烟消云散,她跪下行了大礼,叩首道:“臣女愿去云来观清修,终生不复出。” 第83章 矩州 陆寒宵携宜兰走汴河水路, 一路朝西南下,但因冬季河流水缓慢,不比夏日疾驰, 历时一月半才到沅州地界。 宜兰有孕在身,虽还未显怀,但在船上吃喝多是干粮,又兼之孕吐, 人反倒瘦了一圈,更似蒲柳一般。 陆寒宵心疼发妻, 船才停靠码头,他便同船家说多停半个时辰,好上岸替宜兰备些吃食。 河浪震荡,宜兰每每眩晕,幸而清霜自燕京带了些橘皮,嗅着没有海风那股咸味儿, 倒也不甚眩晕了, 但靠了岸, 她也想下去走走, “整日在船上人都要僵了,又没到不能挪动的月份,我同你一起去。” 陆寒宵见她说起出去反倒来了精神,白嫩的面颊上也出来两个浅浅酒窝,他只好妥协, 替她披上青莲绒的灰鼠斗篷, 扶着她上了码头。 沅州地处燕朝南部, 冬季湿冷,一股子冷风钻到衣衫里, 从脚冷到头。恰逢雪落,街上行人皆穿着皮袄大氅,瑟缩肩臂,连往日热闹的酒楼茶馆也门可罗雀,倒是路边的早食茶点与酒垆颇受青睐。 陆寒宵怕宜兰受冷,也不远行,就近找了家堂食小店,小二穿着一身灰色短袄,手里拎着茶壶,手脚麻利,拿了两个茶碗,热气腾腾的水柱自壶嘴中倾泻而下,竟一滴都没溅出,笑着道:“郎君娘子请用。” 不同于燕京的官话,这小二的口音带着鲜明的沅州特色,但能勉强听懂。 陆寒宵低声道:“要两碗阳春面,并你们店里的特色炒菜来上三四个。” “好嘞。” 小二将汗巾抛在肩头,便朝着热火朝天的后厨去了。 等上了菜,才知沅州此地冬日湿冷,一应菜色无辣不欢,他怕宜兰吃不惯,正想再叫,却见宜兰吃得津津有味,便也作罢。 一碗汤面下肚,并沅州特色的腊肉,芷江鸭,肉质鲜嫩,酸辣可口,一路的疲劳都去了大半。 不好叫船家久等,付了银子便要继续回船赶路,这时门口却来了两三个乞儿,他们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七八岁模样,浑身脏污,这样冷的天也只穿了一件单衣,嘴巴冻得乌青。 几个孩子尚未开口说话,那小二便无奈开口驱赶:“今日真的没有了,你们换个地方讨。再叫我看见,乱棍打了出去。” 那几个乞儿似乎习惯了被拒绝,眼中也无失望,只是麻木着转身就走。 宜兰腹中有了孩儿,也见不得这些孩子受苦,“你们等等,都过来吃碗面。” 那小二叹了口气,“夫人心善,矩州那头常年战乱,忽兰那群狗东西一到冬日便四处烧杀劫虐,每年从矩州逃来的流民不计其数,若都是这个救法,小店的生意也不必做了。” 宜兰问:“这样冷天,沅州官府竟无人安置这些流民?” 小二道:“起初官府还派胥吏建了救济所,可灾民实在太多,沅州也并非什么富贵地,粮食也不多,本州的百姓尚且都顾不上……” 话说着,他却也朝着后厨道:“四碗阳春面!”转头朝着陆寒宵道:“郎君与夫人衣着富贵,但再往北走,可不要随意施舍善意。” 小二只丢下这句话又去忙碌,宜兰看着那几个孩子,却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她即便给些银子,这些孩子未必能守住,日后又该怎么办? 陆寒宵凝眸看着那几个孩子,拍落了年级最大那个孩子身上的飞雪,轻声道:“带着他们吃面去吧。” 那孩子脏污的脸上流下两串泪,跪下就要磕头,宜兰赶忙拦住,问道:“你们父母呢?怎得只留下你们几个孩子?” 那大孩子神色更是悲戚,低头看着自己露着脚指头的草鞋,道:“父亲参军,战死了。母亲去年得病……也走了。” 即便心智成熟,毕竟还是个孩子,说到父母,又揉了揉眼眶,孩子倔强,不肯在外人面前掉眼泪,但却更令宜兰心痛。 她拉住这孩子冻得像腊肠一样的小手,将随身荷包里的几两银子悄悄塞到他手中,摸了摸他的脑袋,“这里有些银子,莫要叫旁人瞧见。吃完面,你和弟弟妹妹们扯些衣裳并鞋袜,寻个地方落脚。过了冬日,出去找个老师傅学一样活计,能糊口便好。” 那少年起先不肯收,但看着旁边饿得骨瘦如柴的弟弟妹妹,便只好收下,硬是唰得跪下,“嘭嘭”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见两位恩人要走,将脖子上一块平安符摘下来,递到宜兰手中,急切问道:“不知郎君和夫人姓名籍贯,来日平安一定归还今日所赠金银。” 原来这少年叫平安。 是了,这样战乱的边陲小城,有什么比平安更重要? “矩州陆寒宵,日后有缘再见。” 那少年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口中默念着这个名字,麻木的脸上,那双因长期营养不良而凹陷的眼睛有了光彩。 出了堂食店,宜兰和陆寒宵面上都是一片沉重之色。 留了几两银子,够这几个孩子过冬,但在那之后呢? 无人撑腰的孩子在这个世道上平安长大,该有多难。 宜兰看着茫茫的雪色尽头,城墙深处躲着的那群老弱妇孺,握紧了手中的披风,沅州距离矩州尚且有几十里,灾民便这样多,可想而知,矩州境内是如何乱象。 她想到这,便不敢在此耽搁停留,恰巧这时清霜买了些果干肉脯之类容易保存的吃食,长平则跟在她后头拎着大包小包。 宜兰则道:“就快要到矩州了,怎得买了这样多?” 清霜道:“夫人近来吃的用的都很是不便,所以多备了些,就是到了矩州也能接着用,并不算奢靡浪费。” 主仆四人回了码头,日色已近正午,登舟行驶,到了次日傍晚,总算到了矩州地界。 乌蒙蒙的天,大雪纷飞,连着绵延起伏的山体都被覆盖上晶莹雪色,码头停满了客船,两岸猿声渐渐凄厉,正应了那句“江山一夜皆玉换”。 船夫将船拴在系缆桩上,靠了岸,脚夫们开始卸货,陆寒宵向老船家告辞。 矩州多山地,高低崎岖,在燕京常见的马车,在矩州即便是富户也难寻出一辆,多是靠这些卖力气的脚夫搬运货物,陆寒宵寻了半天,总算寻了一辆骡车。 宜兰长这么大,还从未坐过骡车,她牵着衣裙,由清霜扶着上了车,颠簸着前进,却见官道上一片狼藉,雪地之中仍散落着血迹,不远处的药铺里都是些穿着甲胄的伤病。 “这该死的忽兰人,这个月来了第四回了。次次都见人命,唉……” “这日子可怎么过……朝廷官府也不见管管。” 矩州话难懂,可宜兰却从这些百姓脸上瞧见了抱怨。 进了城门,朝着守军呈了路引和通关文牒,那为首的将军挥了挥手便放行。 到了矩州官府衙署,两座石狮子上堆着厚厚的雪,只能瞧出大概的形状,朱红色的大门落了漆,门扉紧闭,门前积雪堆得颇高,叫人不敢相信这是一州的衙门。 长平上前扣门,过了许久,才听人打着哈欠开了门,是个腰间别刀的胥吏,见来人穿着不像是矩州人,但衣料华贵,特别是站在门口的小娘子,肤如凝脂,露出的一截子皓腕便将矩州本地的女子都比将下去。 长平见这胥吏目光冒犯,冷了脸,“我家大人是新任矩州知州,烦请带路。” 长平说着一口流利燕京官话,可那胥吏却是听不懂的,只是不耐烦道:“你是谁个?你在做朗样嘛?” 陆寒宵上前,将路引并任状递给那胥吏,那胥吏也是大字不识几个,但幸好关键的两个“知州”倒还识得,“你等哈子。” 一会儿便领了一个穿着半旧绣鸂鶒青袍,素银带,练鹊三色绶,着青色皂靴的中年官员,这人拱手道:“下官汤力,乃本府同知,见过知州大人,不知大人今日来府,有失远迎,大人请。” 话罢举袖引路。 汤力曾在都察院任职,但因谏章琦罪名被先帝贬谪到矩州,因此他既会说官话,又会矩州话。 陆寒宵自汤力口中得知,自秋末到如今,忽兰散骑便时常侵扰矩州,烧杀劫虐是常事,以至于一旦过了未时,街上便无人烟,官府也曾招兵剿贼,可这些忽兰骑兵训练有素,官府这些临时磨枪上阵的青年,哪里是骑兵的对手,打不过,也只有躲着。 陆寒宵问道:“魏燎善冲将军麾下龙骁军驻地离此处不远,为何不派人前去求援?” 汤力摇首,“那忽兰骑兵每次奔袭,出其不意,等到魏将军派人前来,早就跑得没影,下次便换个地方继续抢,大人才来就任,等日后便知道了。” 汤力叹了口气,几人穿过一道窄巷,上了青石阶梯,便见一府门在前,半新不旧,但胜在地势极高,遇到矩州雨水多的天气,也不易积水。 等进了院门,两道避火缸左右齐整,迎客松的盆景也是一双对齐,一老朽正洒扫庭雪,见来了人,叽里咕噜同汤力说了几句,便带人到内院去了。 内院对门一间正房并东西两厢房,正房稍宽敞些,却也是无人打理的模样,只有桌椅板凳并床榻,其余日用一概没有。 清霜哪里见过这样简陋的居所,但见自家夫人都打了水洗了巾帕擦桌,自己磨磨蹭蹭倒显得比主子还金贵,只有陪着宜兰将屋里收拾了。 一个时辰后,才算清扫干净像个模样,晚间能睡人。 天将黑时,灶房里还未收拾,不能烧火做饭,好在不大会儿陆寒宵带着长平回来了。 陆寒宵乱了发冠,衣袖也挽了起来,一身萧瑟,手中提着从外间买回来的小食,身后跟着一只奶狗,尾巴晃得正欢,若是再换上短打,更像是刚从田里插秧回来的农夫。 宜兰忍笑拿了帕子替他擦去额头上的脏污,“这是怎么了,竟如此狼狈?” 陆寒宵却没顾得上狼狈,清俊的脸上一双眼睛闪着光,丝毫不像是京中那个一笔文章动天下的探花郎,陆翰林。 第90节 他紧紧抱住宜兰,声音中含着些许激动,“兰兰,虽然回来的路上踩了个雪水泥坑,可我却想到如何应对忽兰那群杂碎了!” 第84章 撩拨 正月末, 燕京的大雪总算歇了,但初雪未化,雾凇沆砀, 禁中白梅一夜染香,用古人言“霜为肌肤冰为骨”来形容禁中梅林正当时。 早朝时,萧北冥擢升高凛为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引起哗然大波, 文臣们皆以为高凛虽平叛有功,可却未曾身经要战, 不宜擢升。 萧北冥没有一口回绝,只是问众臣若有异议,可有其他人选。 群臣登时鸦雀无声,高凛宠辱不惊,未见大喜,却也谢恩, 任状就这样定下。 至于高凛原先的职位, 便由宋骁接替。 又有臣工上谏后宫空虚, 皇室子嗣不丰, 宜采选贵女,充盈后宫。 萧北冥当时便冷了脸色,散朝之后,留了那几位臣工到偏殿,一番夸赞之后, 便给那几位臣工赏赐了几名貌美的侍女。 接着他才同段桢蒲志林商议赍粮之事, 议事毕, 便见宋骁呈上驿站传来的书信。 “陛下,矩州来的书信。” 萧北冥收了那书信, 厚厚的一叠,他本想拆,可想到宜锦日夜挂心宜兰,若她瞧见这些书信,心中总算安稳些。 偏殿的宫娥却说皇后娘娘在梅园同魏夫人赏梅。 萧北冥剑眉笼起,抬脚便朝着梅园的方向去了,邬喜来跟在他身后,竟有些追不上。 宜锦着月白色竹节纹小袄,白底绿萼梅的八幅湘裙,外罩织锦镶毛斗篷,捧着描金玫瑰手炉,另一只手指着林间的白梅,乌髻上缠丝点翠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浅浅浮动,笑道:“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邹氏穿了一身浅紫绒袄,外罩青莲色披风,旁边牵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姑娘,两个双丫髻上缠着红丝带,格外漂亮,小姑娘歪着头夸赞道:“这句诗皇后娘娘念得真好听。” 宜锦蹲下身替她理了理双丫髻上的雪丝,温柔笑道:“甜甜也喜欢梅花吗?” 邹氏用帕子掩着嘴笑了笑,毫不留情揭女儿的短,“她哪里是稀罕梅花,分明是稀罕美人。将军府的梅花开得也好,倒不见她多看两眼。” 甜甜噘着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宜锦,“甜甜喜欢美人,薛娘娘是一等一的美人,甜甜喜欢。” 宜锦见她古灵精怪,有些哭笑不得,她将孩子抱起来,四五岁的女孩儿轻飘飘,不费什么力,“喜欢哪一枝?自己摘。” 魏甜毫不犹豫地摘了那朵开得最盛,花瓣最大的,邹氏在旁无奈地看着,心里却高兴,自己的女儿能得皇后的喜欢,这是多大的福气。 萧北冥就在不远处站定了,却没走近,他看着知知对着魏甜发自内心的笑容,凤眸微微暗了几分。 邬喜来跟他久了,也知道他这是有心事,也不开口说话。 萧北冥静静看着,负手站在原地。 邹氏眼尖,瞧见那抹明黄衣角,微微一愣,心知陛下定是来寻娘娘的,便牵着魏甜要告辞,“皇后娘娘,臣妇入宫久了,家里事多忙乱,是时候回府了。” 魏燎一离京,魏家大小事都要邹氏做主,宜锦也没强留,拿了一只赤金挂铃铛的手镯套在魏燎莲藕似的手腕上。 邹氏忙推拒,宜锦却道:“一个手镯罢了,给孩子玩儿的,除了魏甜,也没别的女孩儿能送了。” 邹氏只好拉着魏甜退下。 魏甜对那小铃铛爱不释手,临走还要回头恋恋不舍地挥挥小手,“娘娘再见。”见宜锦也笑着朝她挥手,蹦蹦跳跳走了。 魏甜边走边看,惊叹道:“阿娘,这上面有我的名字!” 邹氏接过去看了一眼,确实镯子内里刻着魏甜的名字,可见娘娘是真心喜欢魏甜,特意请匠人打造的,她心里感动,摸了摸魏甜的脑袋,“娘娘给你的,好好戴着。年节后再带你过来,好好陪娘娘说说话。” 到了岔路口,邹氏朝萧北冥行了礼,便接着告退了。 萧北冥看着那个白胖的小姑娘,想起来似乎是魏燎的小棉袄,小姑娘眉眼随了爹,可喜可爱,但若是他同知知也有个女儿,定比魏甜还要玉雪可爱…… 宜锦瞧见他,便朝他走过来,在广袖的遮掩下摸了摸他的手,果然冷若坚冰,她将手炉塞到他手中,“太重了。你替我拿着。” 萧北冥喉结微动,知道她是故意的,但他甘之如饴,并不挣扎,将手中的书信递给她,“矩州的书信。” 宜锦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将蜡油封着的信纸撕开,熟悉的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通读下来,全是阿姐在矩州的见闻和趣事,读到姐夫被小奶狗追着回家,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萧北冥垂眸看她,“这么高兴?” 宜锦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笑道:“陆大人被一只小奶狗撵回家,还摔了一跤,但也算因祸得福,想出了训狗的法子,忽兰人如今还没进城门,便被守城的知道,打家劫舍也成了泡影。” “阿姐信中还说,矩州地方话同官话很不一样,那些官太太初次拜访,她们说的话一句也听不懂,只是喝茶,添茶,最后告辞的时候各个脸憋得通红。” 萧北冥见她这样兴奋,也微微勾了勾唇角。 读完信,宜锦将其小心翼翼收起来,矩州距燕京路途遥遥,这封信距离写下的时候已过去半月,不知道下次再有家书来又是什么时候了。 萧北冥牵了她的手,“矩州来信,半月一封。不必难过。” 宜锦抬头看他,不知何时,这人总是能及时明白她心中所想。 两人逛了一会儿梅园,午后暖阳终于在云后露了个脑袋,积雪陆陆续续融化,回皇极殿的路上经过禁中校场,宋骁正冷着脸练兵。 宋骁今日才升了官,做了禁军统领,可是脸色却比石头还硬,瞧不出一丝喜色。 芰荷往日活泼,今日也蔫头巴脑,垂首跟在宜锦身后,一句话也不肯说。 白日有邹氏在,她不方便问,等到晚间芰荷伺候她梳洗时,她才得空问芰荷:“今日这是怎么了?瞧见了也只当没瞧见,是又口角了?” 芰荷垂着眼睫给她梳头,眼眶红红的,只是不肯说话。 宜锦不愿逼她,见状也只有心疼,牵了她的手,“不想说便不说了。” 芰荷听了这话,眼里一热,连夜的委屈都流了出来,抽噎道:“昨日给他送物件,奴婢听说……蔡嬷嬷要给他议亲了。说也是正经世家的姑娘……” 宜锦黛眉微蹙,擦干她的泪,“你问过嬷嬷了?宋骁怎么说的?” 芰荷将头垂得更低了,嗫嚅道:“我怎么问呢?他……他今日才升了统领,人往高处走,想找个世家的女子也是人之常理。我又拿什么同他站在一处呢?” 宜锦看着眼前这个沮丧的姑娘,心中一颤,这些日子,她只以为叫芰荷学着打理宫外的铺子,教她做生意的手段,便能叫这姑娘立足,可是她却忘了,这姑娘从小和她一起长大,更多的时候是芰荷照顾她,芰荷总是将自己放在最后的。 如今到了男女之情上,更是如此。 芰荷很快擦干了眼泪,懊悔道:“奴婢不该跟姑娘说这些的,惹姑娘也跟着伤心。” 宜锦的心都揪在一起,“傻姑娘,你不同我说,还能同谁说?宋骁虽然升了官职,但你也并不差,旁人的风言风语不要放在心上。有我替你做主,又比旁人差什么?你只告诉我,你待宋骁是什么心思?” 芰荷微微一怔,磕磕巴巴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见他和见姑娘一样欢喜,在奴婢心中,姑娘排第一个,他……他似乎也能排第二个。” 这样稚嫩的话语,叫宜锦有些哭笑不得,只道:“有你这句话,我心里便有数了。今夜不用你当值,早些歇着去。” 接着,她便叫骆宝寻了蔡嬷嬷,旁敲侧击,才知那所谓世家女子不过是个远亲,传到旁人口中便成了相看。 碰到芰荷这丫头又是个实心眼儿,旁人说什么都往心里去,当了真,宋骁又是个闷葫芦,恐怕见芰荷对他这样冷淡,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冷着脸练兵,叫上下人都害怕。 蔡嬷嬷这处好说,可宋骁那头,她却不能出面,只得求萧阿鲲去探一探虚实。 萧北冥知道这事,挑眉,“没想到知知还做红娘的差事。” 宜锦捶他,催他去说。 萧北冥万般无奈,大晚上宣了宋骁。 君臣二人踏着月色在禁中闲逛,萧北冥问道:宋骁,还未成婚,有哪个姑娘如此尽心侍奉旁人的母亲?你若不喜芰荷,朕便替她相看朝中才俊,别耽误人家好姑娘。 宋骁低着头,半天不说话,抬首道:“臣此生只愿娶芰荷姑娘为妻。” 萧北冥心中一喜,面上却仍旧冷峻,“朕说了不算,还要皇后定夺。” 宋骁握紧了手中的剑,清亮的眼里满是坚毅,“那臣去求皇后。” 萧北冥见这事情办妥了,回去能交差,便拍了拍这人的肩膀,“挑个吉日下聘,皇后那头,自有朕替你说话。” 宋骁心里一热,跪下谢恩。 再回到皇极殿,宜锦已经沐浴更衣,她一身藕荷色贴身绸衣,衬出曼妙的身姿,如瀑青丝披在肩上,兰香沁鼻,一来便紧紧抱住他,杏眼弯弯似月牙。 萧北冥漆黑的眸更暗了些,他揽住她纤细的腰,轻松将人打横抱起,放到一旁的高案上,沙哑着嗓音道:“知知,是你先撩拨的。” 宜锦气息微乱,勾着他的脖子,杏眼亮晶晶,“嗯,是我先的。” 第85章 餍足 自那日帝王提点后, 宋骁便着手在京中置办了一处宅院,请了冰人下聘,芰荷父母不详, 但媒妁之言,三书六礼,宋骁该备下的一样不缺,蔡嬷嬷也跟着前后操持, 虽然那只坏了的眼睛仍不大好,可精神头却比年轻人还要好些。 宜锦与芰荷情同姐妹, 自然不肯委屈她,不仅给了诸多田产铺子,更请了旨叫芰荷以薛家女的身份从长信侯府出嫁。 芰荷知道后跪拜谢恩,哭得眼睛红肿,宜锦拉着她的手叫她站起来,“以后你还在禁中当差, 只怕到时候你天天见我, 只会觉得腻。” 芰荷抽了抽鼻子, “就是每时每刻都和姑娘在一处, 芰荷也觉得不够。” 宜锦笑了笑,又从紫檀木雕兰草的盒子里取出一套嫁衣,道:“你和宋骁婚期定得紧,京中好一些的绣坊恐怕都来不及做喜服,这一套是我亲手做的, 你试试合不合身?” 芰荷惊住了, 一双眼睛又泪汪汪。 这件喜服, 从姑娘还未嫁入王府时便着手做,用的是最珍贵的云锦料子, 上头的并蒂莲图案也是用金丝绣的,费了不少功夫,她那时只以为姑娘是给自己备着的,可没想到,姑娘竟是为她准备的。 即便是亲生姐姐,也不过如此。 除了姑娘,再没人对她这样好了,她趴在宜锦膝上,偏着头,不叫她看见自己流泪。 二月初八,宜嫁娶、开光、出火、拆卸。 长信侯府贴了喜字,门口的石狮子并匾额上都饰了红绸,拾英巷的巷口喜乐频频,爆竹声不断,百姓们都聚在街道两旁瞧着,议论纷纷。 “这是谁家的姑娘出门?” “嗨,可不是长信侯薛家嘛。他家三个姑娘,大姑娘前年嫁了探花郎,二姑娘嫁给燕王,如今成了皇后,只有三姑娘宜清待字闺中,只是没听说这三姑娘许的谁家。” “哪里是本家的三姑娘,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使出嫁,对外称是薛家姑娘。” “女使出嫁,竟有这么大的排场?”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声,“新郎官到了。” 那骑着枣红骏马的男子一身喜服,墨发用通天冠 ,文人面孔,一双眼却带英气,身后跟着抬花轿的轿夫。 到了长信侯府门前,宋骁丢了缰绳,翻身下马,阔步朝着府门前走去。 薛珩站在门口,穿一身赭红色圆领宽袖衣袍,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会儿站定,竟比宋骁也矮不了多少,他身后跟着几个禁军中的同僚,并柳氏所出的三姑娘宜清,公子薛瑀。 平日里宋骁治下严格,鲜少有个笑模样,到了成亲这日,禁军的这帮年轻小伙子便想着叫自家将军吃瘪,于是一个个丢了平时老鼠见了猫的模样,嬉皮笑脸道:“新郎官做个催妆诗,我等满意了才能进!” 薛珩也迎合道:“是了,催妆诗可不能少!” 第91节 宋骁舞刀弄枪是一把好手,但于诗经一道却并不通,他笑了笑,好在早就提前背了,这群小子自然难不倒他。 门口一个穿掐丝小袄的小女使接了诗,递到二门里去,芰荷读了那诗,脸色却红得像是夏日的晚霞,用并蒂莲的喜扇遮了脸,回了那几句诗,叫小女使带话传出去。 宋骁听了回诗,便侧身要过正门,薛珩带人象征性地拦了一下,便也就放了水,叫人进去了。 侯府的长随便开始撒喜糖,人群中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芰荷持扇同身侧之人走到正门,只觉得眼眶酸酸的,眼角的余光悄悄回看了一眼侯府,若是姑娘也在就好了。 可是姑娘如今做了皇后,出宫不易,要守着条条框框的规矩。 她上了喜轿,心里却觉得空荡荡的。 到了黄昏时分,宋骁的宅院里仍旧热闹,他的新宅子并不宽阔,但地段却好,来喝喜酒的大多是禁军中的同僚并宋家的远亲,唱礼时邬喜来出面送了贺礼,宜锦和萧北冥则故意躲着众人,随意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她着一身蜜合色对襟小袄,梳着凌云髻,只戴了一对儿白珍珠耳环,手里捧着一只手炉,肌肤胜雪,娴静秀美,即便是躲在在人堆里也扎眼。 她站在萧北冥身侧,用手炉挡住了脸,小声问道: “若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萧北冥剑眉微挑,凤眸揶揄,“那就跑。” 宜锦语塞,也不同他说话了,只是甩了甩有些酸痛的胳膊,道:“接下来就是拜天地,蔡嬷嬷坐高堂,这回可算得偿所愿了。” 萧北冥闻言,俯首看她,“难道上一世她没有如愿?” 宜锦垂首,眼睫似是被晚风吹动,“上一世,嬷嬷去得早。但最后你还是去看她了。” 萧北冥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正堂之内穿着正红色衣衫的蔡嬷嬷,轻声道:“其实我并不恨她。我心中介怀的,只是当初她几乎将我当做亲生骨血照看,可后来,还是听信太后之言害我。” 宜锦拉住了他的手,杏眼直直看着他的眼睛,“那如今呢?你还怨她吗?” 萧北冥想了想,摇了摇头,“那都不重要了。” 倘若一个人心中仍旧有怨,一定是他得到的爱还不够多。 但他现在,有眼前之人爱他,便足矣。 宜锦心中只觉得奇妙,上一世的萧阿鲲孤僻尖锐,像是一只随时竖起刺的刺猬,可这一世,他却多了柔和与包容。 萧北冥揉了揉她的发顶,“拜堂也瞧完了,那回宫?”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心中一动,眨巴着眼睛,“那就回宫。” 她牵着他温热的手,回头看了眼黄昏日光下温馨的小院,心里有一块缺憾的地方被补足,暖洋洋的。 这一世,芰荷与宋骁修成正果,于芰荷,她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 过了冬,矩州那边又传来书信一封,宜兰在信中说已适应了矩州的风气,陆寒宵率矩州百姓与忽兰打了两次,近来忽兰散骑少了许多。开春后宜兰打算辟出一块田来,将带去矩州的粮食种子种下,若是成了,矩州的粮食也算有了指望。 信中提及,唯一难受的是孕中三月时有呕吐,吃什么都有些难以下咽,好在陆大人体贴,时常做些稀奇的吃食。 信尾又说了些姐妹贴心话,问宜锦圆房时是否用了那药。 读这封信时,宜锦正沐浴完,宫娥正给她擦拭带着水珠的墨发,她看到阿姐最后一行字,脸唰得一下红了,心虚地将信收起来放进小匣子。那药阿姐给了她,她却忘记用了,盖因只有一丸,她思量再三,还是要挑个合适的时候用。 择日不如撞日,那便今夜吧。 她涂了香露,穿了水红色的纱裙,白皙纤细的藕臂若隐若现,便躺在床榻上等着萧北冥回来。 可人还未等到,眼皮子倒是有些睁不开了。 后半夜,萧北冥总算忙完政事从前殿回来,沐浴后抱着她准备入睡,她却忽然惊醒了,一双杏眼亮得像星子,翻身坐在他腰上,纤指顺着他寝衣的缝隙一路向上,捏了捏他光滑起伏的肌肉。 很好,他绷紧了。 萧北冥两只大手隔着纱衣扶住她不堪一握的腰,眸色渐深,盯着她两只不老实的手,嗓音沙哑似狼毫擦过宣纸,“知知……” 宜锦见他这模样,有些失望地反问道:“是今夜不行吗?” 她都准备好了。 可惜了。 她叹了口气,翻身预备下来,才动了动脚丫,转眼间天旋地转,脑袋撞在柔软的锦被上,她惊慌地睁开眼睛,萧北冥那张俊脸离得越来越近,高挺的鼻梁在她小巧的琼鼻上蹭了蹭,“行。” 月光悄悄爬进屋里,青纱帐上缠绕着两人的影子。 似是一只轻舟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被无情地拍打着,又像是马车被山间嶙峋的石块颠簸着,她只有辛苦承受着,到了最后,从头发丝到脚尖,无一处不酸痛,但萧北冥紧紧抱着她,身子滚烫,一双凤眸是餍足后的闪亮慵懒。 他抓住她的手环在腰间,宜锦以为他又要来,惊恐地朝后躲了躲,却没能如愿,重新被拉进怀里,抱得更紧了,男人声音仍旧有些沙哑,可却同之前不一样了,“不动你了,睡吧。” 她放弃挣扎,安静躺在他的肩膀上,睡意似潮水涌来,意识迷离之际,一个念头却闪电似的过了脑子,她一蹬腿,懊恼地坐起身来。 萧北冥不知所以,迷迷糊糊去拉她接着睡下,“怎么了?” 却见他的皇后坐在床头,耷拉着脑袋,像是一没抓到老鼠的小猫,半晌,她欲哭无泪道:“白费力气。” 白瞎她这样费力,像一只虾子在锅里上下翻滚,浑身酸痛,还要被萧阿鲲这厮榨干汁水,结果阿姐给的药却忘记吃了! 内殿灭了灯烛,昏昏暗暗,唯有薄纱似的月光潮水一样漫进来,她戳了下萧北冥腹部硬邦邦的肉,神色纠结,脸色红得似樱桃,“明……明日还想要。” 萧北冥眯了眯凤眸:……? 第86章 伊始 矩州城。 三月初, 冰雪虽然消融,气候却正是最冷的时候,宜兰已经显怀, 她着一身兰花文绫罗织锦小袄,背靠着一只隐囊,倚着凭几,正围炉打鞋底, 靛蓝色的虎头鞋初具模样。 后厨已经做好午膳,清霜提着红漆食盒摆放膳食。 眼瞧着快到晌午, 却不见郎君回宅用膳,她掀开门帘,冷飕飕的朔气穿堂风似的扫进来,扭头与正慌慌张张来报信的长平撞了个正着。 清霜见只有他来,伸着脑袋朝后望了望,“大人呢?怎么没一同归府?” 长平呼吸急促, 白雾自鼻腔喷出, “兵临城下, 大人此刻正在城上督战, 今日怕是不能归府用膳了,大人叫我知会你一声,夫人有孕在身,莫要让夫人知晓。” 清霜心里发急,但稳了心神, 问道:“忽兰来了多少人?前头可还能应付?” 长平额上冒汗, “大约三万人马。矩州城地势易守难攻, 忽兰一时半会儿奈何不得。” 清霜怔然点了点头,见他行色匆匆告辞, 朱唇微动,拉住他衣角。 长平回首。 清霜双眸凝视着他,“保重。” 长平默默点了点头,“我会护好大人,请夫人莫要担忧。” 清霜喉咙有些发苦,“好,我会照顾好夫人。” 她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巷口,融入白茫茫的雾气中,心里一空。 她知道要保重主上,可她也想让他保重自身啊。 可是这些话,她不能说出口。 宜兰缝完鞋边,见清霜回来,她用剪子剪掉多余的线头,抬头问道:“可是大人衙门里有事又不回来用膳了?” 陆寒宵这些时日陪着同知衙役们想抵御忽兰骑兵的法子,忙到晚间才回府是常有的事,她习以为常。 清霜掩去眼底的担忧,笑道:“是了。方才长平回来报了,大人不回府用饭。饭菜凉了,奴婢再叫后厨拿去热一热。” 宜兰点了点头,收了针线,那双靛蓝色的虎头鞋,小小一双,握在手里几乎没有多少分量,她将其收起来,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孩子似是有了感应,跳动了一下。 她的心跳也莫名快起来,蹙眉看着菱花窗外白茫茫的雾气,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一丝不安。 过了晌午,她约了本地几位官夫人喝茶。 她才来时听不懂矩州话,应官夫人们的邀约也是沉默着,后来请了一位既会说矩州话又会说官话的先生,学了月余,总算能听得懂,也能同那些夫人们谈笑风生了。 宜兰并不喜交际,同官夫人们在一处也是谈论胭脂水粉,茶水糕点,但她知道,后宅女眷们的交际也是官场的一部分,从这些细枝末节中,她便能摸出这些大人的喜好,投其所好,这样陆寒宵发下去的政令,他们才愿意配合。 矩州不比燕京,陋俗甚多,这里的百姓多不识字,蛮横强硬,官府的告令也只靠口口相传,或是里长们通知,他们对于新上任的知州本能地不信任,有时政令从知州这里出去,到了下头,还不如里长村长的一句话有用。 而在矩州,十个男人有九个惧内,哪怕在外做再大的官,回到家里要想安稳,也得把妻子哄好。 宜兰从那时便深刻意识到,要想治理好矩州这块充满野性的土地,女眷之间的交际必须要上心。 可今日到了约定的时间,夫人们还没来。 清霜心知这回是瞒不住了,只好全然告知。 宜兰握着帕子的手一紧,她抚了抚腹部,几乎瞬间就做出了决定,“去瞭望台。” 清霜知晓自家姑娘做出的决定,没人拦得住,可她还是要劝,“夫人怀有身孕,三个月正是坐胎的时候,万不可冒险啊。” 宜兰拉住清霜的手,眼底只有镇定,“我去瞭望台,不去前线,也只是瞧一瞧如今的战况,无碍的。咱们一同去。” 清霜拦不住,只好听从。 矩州城地理位置特殊,与忽兰毗邻,时常遭受战乱,当地的长官便筹集银两建造了瞭望台,日夜派军士值守,从那里能将整座矩州城尽收眼中。 青色的石阶陡峭,越往上走,矩州城像是被笼罩在一层白沙之中,雾气缭绕。 瞭望台守着的军士见是知州夫人来了,擦了擦额上的汗,拱手行礼。 远方落日苍茫,传来由远及近的沉闷声浪。 城墙之外,那片曾被初雪覆盖的沉寂原野,仿佛一只冬眠的棕熊,忽然苏醒过来,矩州的狂沙被风浪卷成旋涡状,白茫茫的遮住天际线,也遮住了那咧咧的忽兰旌旗。 乌泱泱的忽兰骑兵穿着游牧民族特有的毡衣甲胄,编发耳环,似是一只只发狂的野兽,看着矩州城的目光,便如同饿狼嗅到了肉的味道。 这是大燕强劲的敌手。 从人马来看,忽兰大军有三万余人,城门外的空地上,几乎装不下这样一支庞然大物的军队。 矩州城的守军严阵以待,弓箭手立在城墙之上,陆寒宵着甲胄,站在城门之上,冷眼看着底下那群忽兰蛮军。 两军对垒,谁都没有率先迎敌。 这次领兵出击的是忽兰王冶目座下的大将军赛斯,此人喜嗜血杀戮,战法激进,杀降成习,与他对战,便只有赢或死。 事发突然,陆寒宵得到消息时,忽兰骑兵已将乾马关围堵,他烽火传信至魏燎,眼下魏燎率军还未到。 早前龙骁军吃过京城粮饷供应不足的亏,自那之后便采取屯田制,无战争时,将士们便垦田种粮,但矩州多山地,不似平原,开荒难度极大,即便屯田,逢大战时仍要各地运粮,这已成了致命的短板。 矩州易守难攻,只要坚守不出,哪怕是骁勇的忽兰骑兵也束手无策。 陆寒宵定了定心神,敌不动则我不动,无论城下赛斯派人如何辱骂,他都充耳不闻。 第92节 宜兰在瞭望台上瞧过战况,一颗心稍微放下,她抬首问道:“前些日子知州派人训了猎犬,忽兰骑兵偷袭,每每不能得手,按理说忽兰应当有所忌惮才对,为何忽然围城,你可知道为何?” 那兵士神色一肃,道:“自大人来了以后,忽兰骑兵再不能像从前那般派一支队伍来便抢大量的粮食衣物,过了冬,草原上正是寒冷的时候,应是他们被逼急了,这才铤而走险。” “但属下也听闻,忽兰王手下近日来了一位厉害的谋士,天文地理,五行八卦,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还是咱们大燕人,是他三番两次游说忽兰王派兵攻打矩州。” 宜兰扶了扶后腰,若有所思。 * 矩州的战况传回燕京,已是七日之后。 邺城驿站传回八百里加急,自邺城至燕京,信使昼夜不息,跑死了十几匹马,才堪堪在七日之内赶到燕京。 当夜禁中上钥,高凛连夜报帝王,萧北冥虽压低了脚步,却仍被宜锦撞个正着。 她做噩梦惊醒,梦见前世阿珩被章家之人追杀,梦见矩州漫天黄沙之中,萧北冥取了靖王首级,踩着血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冷汗自鼻尖掉落,她喘着粗气,等萧北冥读完邸报,敏感地问道:“是矩州来信?” 萧北冥颔首,知道她心系宜兰,宽慰道:“忽兰声称矩州守军杀了他们一名守将,以此为由宣战,意图在范水投毒。好在知知早就未雨绸缪,筹措银两为矩州采买草药,将士们服用煎药,忽兰并未得逞。矩州城易守难攻,陆寒宵闭门不出,城内百姓暂时无碍。” 宜锦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冷静下来,回忆上一世大燕与忽兰的战争,不同之处在于,忽兰宣战的时间比前世早了许多。 倘若没有人为因素的影响,新忽兰王冶目才登上王位,还未坐稳王座,矩州城虽然常有战乱,可守将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将,龙骁军更是萧北冥经过残苛训练的王者之师,冶目不会如此冒险。 除非有人改变了冶目的想法。 能对北境地形了若指掌,又有足够的筹码令忽兰王信任他,除了宫变之后逃亡的靖王萧北捷,不会再有第二人。 这个人与她一样拥有前世的记忆,所以他逃走之后并未同前世一样隐藏在相国寺做僧人,而是一路前往北境,在矩州城正北四十里的石城郡,先帝曾留给萧北捷一支保命的队伍。 她想到此处,杏眼睁圆,心跳极快,正定定地看着萧北冥,“这几日江南蒲家横空出世,粮食生意这么快就做到京城,在各地也开了分号,使得粮价反而比平时低了一成,是不是蒲大人的主意。” 萧北冥凤眸中划过一丝了然,他的知知如此聪慧,自然瞒不住她,他点了点头,“是我授意他这样做的。” 宜锦握住他的手,又问道:“其实你们是在为矩州之战做准备,是吗?粮草从各地运往矩州,你们走水路对吗?” 萧北冥握紧她的手,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知知这是在提醒他,他原本商量的走水路分头运粮,调虎离山之计,不能再用了。 因为有人同知知一样,也是活了两辈子的人。 他几乎不用猜测,便知道那人是谁。 萧北冥理了理纷乱的思绪,连夜召蒲志林段桢入宫商议政事。 一夜未眠,君臣总算商量出对策。 卯时,天还未亮,晓雾笼罩着整座燕宫,内外只有巡守的禁军将士并往来内侍,云板响了三声,是又要早朝了。 宜锦自后厨做了肉羹,撒了葱花,她知道按萧阿鲲的性子,必然是来不及用早膳,熬了一夜便接着早朝。 萧北冥用了肉羹,鲜糯可口,他不喜甜,知知给他做膳食,从不放糖,用完只觉得从下到上都暖和起来。 他脑海中紧绷的弦此刻松弛下来,凤眸凝视着她,在那一瞬间,竟有些莫名的嫉妒。 他嫉妒那人可以同她一样拥有前世的记忆,而他却不能。 关于前世,他想要了解,却不敢问出口。 他低下头,用力抱住她,下颚抵在她的肩膀上,像是要将她深深嵌入自己的身体。 第87章 亲征 入冬以来, 老忽兰王暴毙,二王子冶目率军与大王子代夫争夺王位,代夫不敌, 被斩杀于野。 冶目虽杀死兄长得了王位,却因行事残暴不得人心,底下几个部族敢怒而不敢言,族中粮食稀缺若是无法解决, 势必少不了寻衅滋事。 忽兰王帐内,冶目着一身兽皮毡衣, 浓眉星目,鹰钩鼻,他端坐主位,刀子一般的目光剜向下首一个穿着石青外袍的青年,“你不是说矩州城内粮饷不足,不出半日必定攻下吗?” 熊熊篝火映照着四周部族长老们不满的神情, 着石青色外袍的青年不慌不乱, 面庞上显现出笃定的笑容, “矩州城中确实粮草不足, 可是其他几州却未必。王上要想攻下矩州城,还要切断其他粮草运输之路,尤其是,水路。” 他这话一出,那几位部族长老们神情变了变, 有人出声反驳道:“萧北捷, 起先是你劝说大王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攻打矩州, 也是你说矩州城内粮草不足,半日必定攻下, 如今又说不行了,教我们如何信你?” 一片附和之声似波涛此起彼伏。 萧北捷被质问,却并不慌张,他只是静静看着冶目,“一旦向燕朝宣战,诸位觉得还有退路吗?现在这样质问我,并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还是说,诸位有比封锁水路更好的法子?” 冶目眯了眯眼睛,捏紧了手中的金杯,半晌,他狂放的笑声弥漫着王帐,“大燕靖王还真是足智多谋,有你,是我忽兰之幸啊。” 忽兰王一发话,底下几个部族的族长即便心中有怨言,却也住了嘴。 萧北捷看准了冶目急需一场战争在军中立威,自陆寒宵走马上任后,矩州城内刀枪不入,再也不像之前那般,随便派一支散骑便能抢回一车的粮食,抢不回粮食,忽兰人只会放牛放马,族人没有食物,自然要埋怨王上。 两相权衡,冶目唯有采纳他的建议向燕朝宣战。 倘若此刻冶目真的与他翻脸,便代表冶目自认下错了命令,这样的后果,比打了败仗还要可怕。 冶目最终采纳了他的建议,命几位将军兵分三路,以防燕朝向矩州输送粮草。 待萧北捷离开王帐后,元将军赛斯粗声粗气地问道:“王上,此人既能背叛大燕,便不得不让人怀疑他有朝一日剑指忽兰,他的话,不可全信。” 冶目冷冷一笑,站起身来,瞧着王帐外枯凋零的草地,“他是不可信,但今日那群老东西也不可信。靖王投奔本王,是想借忽兰之力对抗燕朝新帝豪,而本王用他,也是利用,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 他鹰隼般的眼眸中划过一丝狠厉,吩咐道:“派人跟着他,倘若他与大燕仍有往来,不必手软。” 赛斯应声退下,他出了王帐,拂了拂盔甲上的尘土,想起今日攻打矩州城的挫败,深深吐了口浊气。 萧北捷翻身上马,手中紧了紧缰绳,当日返回石城郡。 父皇虽在石城郡为他留了一支强劲的军队,可这支军队也只能保命而已,在小小的石城郡,又能悄无声息藏下多少人马? 若还想与萧北冥有一战之力,只有依靠忽兰。 疾驰的马蹄敲在干燥的泥土上,他面部紧绷,一副郁郁之色,狠狠地勒住缰绳,回首看了眼背后,眼中划过一道讥讽。 既然信不过他,还要用他,忽兰王果然是个糊涂蛋。 他没有理会身后的尾巴,反而策马奔腾,任由尘土在田野上散漫。 石城郡原本的郡守府如今成了他的府邸,这与燕京的靖王府简直天壤之别,又小又憋屈,可现在也没有办法。 他下了马,副将吕禄来迎,接过缰绳,将马牵到马厩,喂了些干粮马草。 吕禄本是死囚,却擅练兵,先帝令他假死来到杳无人烟的石城郡,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靖王所用。 吕禄心知自己本该就法,可却得先帝恩赦,从被恩赦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这条命不再属于自己。 而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也只有他的女儿芽芽。 这样想着,一个穿着玫红色通袖小袄,下着撒花裙的小姑娘拿着两串糖葫芦撒丫子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仰头笑着,露出一颗缺了的门牙和香甜的酒窝,“爹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吕禄看了眼靖王的脸色,拱手道:“小女失礼,让王爷见笑了。” 萧北捷看着这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却出了神。 前世,是芽芽帮薛宜锦逃出了郡守府。 她总是有这样的魔力叫所有人都喜欢她,连芽芽这样的小姑娘也是。 她曾入他后院,也曾是他的女人,可后来却阴差阳错入了宫,成了萧北冥的后妃。 明明他给过她那么多次机会,可即便重来一次,她仍选了萧北冥。 他垂眸看着芽芽,蹲下身来,从袖子里掏出一条红丝带,“送你。” 芽芽却有些害怕,往吕禄身后躲了躲,没去接。 萧北捷的脸色变了变,眸色含着几分阴沉,攥紧了那条红丝带,“你能喜欢她,为何这般厌恶我?” 吕禄见他有些魔怔,将芽芽挡在身后,皱着眉头朝萧北捷道:“王爷。” 萧北捷仿佛如梦初醒,低声笑了笑,笑声却有些空洞,他站起身来,任由手中的红丝带坠落在地,“天晚了,吕将军带芽芽回去歇息吧。” 他背过身,清冷的月光洒在身上,投下黑漆漆的影子。 芽芽见他走远了,才噘着嘴道:“爹爹,芽芽不喜欢这个王爷,忽兰人杀了那么多大燕人,这个王爷还跟他们走得那么近。” 吕禄眉头如山峰聚起,按住芽芽的肩膀,“大人的事,芽芽不要乱说。日后再遇到靖王殿下,少说话。” 芽芽懵懂无知,见爹爹这样严肃,也有些害怕地点了点头。 萧北捷回了书房,他拎着手中的酒坛,斜坐在书桌上,望着那轮缺月,视线渐渐又移回那幅画上。 泛黄的宣纸只能勉强描绘出她的容颜,却画不出她的神韵。 明明两辈子加起来,她从未心甘情愿地同他相处过一日,可脑海中关于她的印象却是那样的清晰。 他记得她在地下通道里高烧不止却倔强不肯求他的模样,记得她在芽芽面前的温柔可亲,百求百应,更记得矩州城池前她面对着忽兰王军时无所畏惧的模样。 明明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可以安于后宅,躲在男人的羽翼之后,可她却没有。 萧北捷饮了一口酒,望着那轮缺月,举着酒坛敬了一杯酒,就仿佛那轮缺月里也显现出了她的模样。 可即便是在如此虚幻的月光中,他似乎也只能听见那一句“萧北捷,你不如他万一”。 酒坛应声而碎裂,炸成星星点点的碎片。 * 忽兰王一声令下,元将军赛斯与几个部族的副将兵分三路,直接驻扎在范水河畔。 修文与息烽两县的用水几乎全靠范水这条河流,但因忽兰军队驻扎在此地,附近的百姓不敢出来取水,家家闭门不出,大人能忍住,可孩童忍不了饥渴,趁着家人不在,便三五成群到河畔打水。 赛斯命人抓住这几个孩子枭首示众,血水顺着河流往下冲刷,一眨眼便不见了踪迹,这副做派,就连普通的忽兰士兵都有些于心不忍。 可赛斯看着那血水,却不甚满意,冷声道:“等了许久,都没见一艘船来,这群贱民包藏燕军,死不足惜。” 对忽兰王命令的不满令他想要找个地方发泄怒气,他勒马看了看四周,不远处的村庄里烟囱升起袅袅炊烟,他仿佛找到了什么乐趣,调转马头,嘴角扯起一抹笑,“走,咱们去会会那群贱民。” 忽兰王军着甲胄,持弓箭,骑快马,哪里是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所能抵抗的,很快整个村落便笼罩起一层血雾。 赛斯唯独留了两个县官的性命,命他们向陆寒宵奏报所谓“战况”。 修文和息烽两地县官不敢隐瞒,先报给知州府,陆寒宵接到两位知县的奏报时,一股血气几乎冲上头脑,无法冷静思考。 修文息烽两县只因为离范水近便遭了无妄之灾,屠村这样的事,自大燕建朝以来,便再未发生过。 在他治下发生这样的事,作为父母官,他只有羞耻,除了上书陈情,他能做的,便只有勤加练兵,将矩州城守得水泄不通。 第93节 他只希望这一城百姓能安稳生活,可这样卑微的愿望,随着战争的逼近,也成了泡影。 善冲得知此事,目眦尽裂,尽管魏燎再三劝说,但善冲还是将兵两万,与乾马关与赛斯等人厮杀开来。 但赛斯早就提前布下机关阵法,乾马关山势极高,滚石机关杀伤力极大,且赛斯有萧北捷相助,料到善冲怒极定然会追穷寇入巷,便故意佯装败走,引他深入,善冲所率两万人马死伤惨重。 八百里加急传奏报入燕京,萧北冥只欲啖忽兰血肉。 但他没有像善冲那般冲动,权衡利弊之后,他做下了一个决定。 宜锦看过战报,纤纤玉指将那几张纸捏得极紧,她心有不忍,闭上双目。 明明已经提前告知魏燎,可前世的事情依旧发生了,可见有些劫难,并不是提前预知就能躲过去的。 他伟岸的背影隐入黑暗中,几乎与燕京的夜色融为一体。 宜锦没有看见他的表情,却知道他此刻的心情。 这个人,惯于将责任归到自己身上。 她从背后抱住他的腰身,冰凉的触感令她紧了紧动作,她阖上双目,柔声道:“萧阿鲲,若是不做帝王,你更愿做将军,是不是?” 萧北冥握住她的手,眼睑低垂,他冷峻的面庞在烛火下若隐若现,明知她会担心,他却仍然开口,晦涩道:“知知,我要去北境。” 宜锦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些,眼底氤氲着热泪,“嗯,我知道了。” 第88章 破阵 矩州城门外, 忽兰铁骑的马蹄声似是平地而起的惊雷,炸醒了整座城池。 矩州城家家户户的百姓几乎无法安眠,修文与息烽两县百姓的遭遇如同耻辱的烙印, 使得每一个燕人都觉满腔愤懑无处发泄。 这已不是忽兰王军同燕军的战争,而是两国百姓之间无法化解的仇恨。 虎贲甲士擂响战鼓,自不远处的天际,一轮火红的朝阳冉冉升起, 烟尘与雾气混沌一体蔓延开来,忽兰将士们的甲胄在朝阳下散发着冰冷的光芒。 前线剑拔弩张, 矩州城池内只剩下老幼妇孺,尽管如此,她们也各司其职,丝毫不见慌乱。 忙碌的人群中,有幼童被城门外的兵戈声吓得忽然哭出声来,年轻的母亲轻轻拍着孩子的脊背, 哄道:“水生不怕, 等燕王的龙骁军来了, 那些忽兰慢兵就会被赶跑了。” 水生打了个嗝, 脸上挂着泪珠,“娘,燕王真有这么厉害吗?他怎么还不来?” 女子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神情陷入回忆,“燕王曾单枪匹马深入敌营, 生擒老忽兰王, 忽兰蛮兵到了城下, 却被逼得连退三舍,那时候, 满城的北境百姓都在他凯旋而归的路上投掷瓜果,那一年,他也才十八岁。” 水生听着,愈发对燕王感到好奇,他忘记了哭泣,支着下巴问道;“后来呢?” 女子不肯再说,只叫阿昆安静,可是一位长者却接过话茬,“后来,朝廷粮草供应不足,龙骁军打了败仗,燕王也有了腿疾。” 水生稚嫩的脸颊上现出疑惑,“胜败乃兵家常事,忽兰也打过败仗的,不是吗?” 那老者望着燕京的方向,眼神之中只剩苍茫,“胜败是常事,但倘若将军成了帝王,战争便不再是必经之路了。” 水生却摇了摇头,坚定道:“如果真的想要做将军,哪怕是个乞丐,也能做成将军。” 那老者拍了拍水生圆滚滚的脑袋,边摇头边发出一阵无奈的笑声。 这段对话很快便被号角的声音打断,那是忽兰即将攻城的讯号,所有人都满脸肃穆,看着瞭望台的方向。 宜兰从后院出来,水生见了她飞奔过去,喊道:“夫人。” 这些日子,知州夫人与她们同吃同睡,没有一丝娇气,妇人有难处,她也肯竭力相助,连带着孩子们也认识这位和善的夫人,每每她一从衙邸出来,便有一群孩子围过来,水生常常是那群孩子中的领头羊。 尽管宜兰心中也焦灼,对于这场战争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可是只要一看见矩州百姓充满信任的眼神,她就不知觉地有了信心,如今她做了母亲,就算是为了保护腹中的孩子,她也浑身是充满了力量。 “今日苦战,前线的事情交给将士们,后院的炊事还要靠我们女眷,水生,你随阿母去砍柴……” 每个人都领了差事,有事可做,反而不像先前那般惊慌。 一直到了月上碧空,忽兰王军仍未攻下矩州城,只有退出一舍之地就近驻扎,赛斯不甘心,准备夜间突袭,可却被萧北捷拦下。 “将军,今夜西北风,若是夜间突袭火攻,反倒会烧了自己的营寨,不可取。” 赛斯将行军帐里矮桌上的东西一扫而空,怒火中烧,“这不行,那不行,你倒是告诉本将军该怎么做!你可不要忘记,是你在大王面前夸下海口,若是矩州城攻不下来,你去跟王上请罪!” 萧北捷见他发怒,只是理了理袖口,不见丝毫慌乱,只是冷笑道:“将军用了我的计策,不是已经重创善冲?善冲与魏燎是两员虎将,如今已经折去一个,你还有什么好着急?” 赛斯压抑着怒气,冷笑道:“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今夜,我这支军队就交给你,如果事成,我不会沾你半分功劳,如果事情不成,你自己向王上请罪!” 话罢,他掀了王帐,大步走出去,唯独留下几个副将在原地面面相觑。 萧北捷看了一眼那几个副将,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夜色中的矩州城,“今夜听我号令。” 那群副将嘴上答应,心里却在衡量赛斯将军所说是玩笑话还是认真的,倘若他们就这样任靖王差遣,以赛斯将军的脾气,难免不会秋后算账。 萧北捷没管他们的小心思,只是按部就班令人安放机关,布置军械。 夜半时分,偌大的矩州城陷入黑暗之中,除了看守城门的瞭望塔燃着星点灯火,其余的事物一概看不清,骤风疾起,席卷起北境的沙尘,一声刺破空寂的号角令灯塔一盏接一盏点亮,似是盘旋在山地上的一条巨龙。 陆寒宵着铁甲,高冠束发,猎猎寒风扬起他的衣袂,他清楚地知道,白日的对峙不过是清粥小菜,真正的战争,从今夜才开始。 忽兰骑兵并未像之前那般一字排开,反而摆了阵法,每一个骑兵左右两侧翼皆配备两位步兵,一手持长弓,一手盾,这样的阵法,极大地增强了骑兵的防护性,若从城墙之上射箭,杀伤力远不如之前。 魏燎开口道:“这样的阵法,不像是忽兰那群人能想出来的,倒是燕军之前常用这样的战术。” 陆寒宵握紧拳头,“这军师来历着实古怪。” 魏燎深深看了他一眼,“今夜苦战,我猜那军师此刻必定在暗中观察,迟早会见到的。” 城池之下,乌云盖月,冷风卷起泥沙,赛斯单骑飞驰向前,到城池下叫骂,但魏燎与陆寒宵却岿然不动。 赛斯便回马,怒吼一声,紧接着忽兰王军变阵,攻城的横木由数百军士手持肩扛,沉重的撞击声似是心脏的跳动声,每一声都牵动着矩州百姓的心魂。 魏燎挥臂拔剑,冷声道:“换火铳!” 萧北冥在时,龙骁军训练严苛,装备的军械也是最新的,往往内造局才看了图纸,萧北冥便已经寻工匠将东西打出来了,即便如此,军中会使用火铳的士兵也只是少数,但眼下正需要给忽兰震撼一击,用火铳再好不过。 忽兰军士还是第一次见火铳,瞪着眼睛朝它看,下一秒就被打中了眼睛,鲜血横流。 随后的兵士见状,再不敢向前,人堆里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会冒火的怪物”,这称号便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人人都道燕国士兵手中有一种会喷火的怪物,被烧的人是这是触犯了萨满的灵魂。 萨满是忽兰一族的信仰,也是他们认为的天上的神仙,忽兰资源匮乏,萨满于他们而言,不仅仅是一个神明,更是心底对生命的期望。 这样一来,忽兰王军自乱阵脚,便不足为虑。 萧北捷千算万算,没算到忽兰这群土老帽连火铳都没见过,忽兰士兵被吓破了胆,此时再进攻,只会助长对方的气焰。 他思虑再三,还是兵分两路,一路守住水路关隘,防止外援向矩州城输送粮草,一路跟随他在主战场作战。 这样僵持的局面维持了半个月,矩州城的粮草宣布告急。 宜兰已尽力让每一位军士都能吃饱,同时又节俭粮食消耗,后山才长出来的小笋并野兔野鸡都让人打了充牙祭,可还是到了山穷水尽的这一步。 她劳心劳力,再加上孕吐,人竟比孕前更瘦了,若不仔细看腹部,根本瞧不出她是个怀胎四月的孕妇。 陆寒宵心疼她,叫她去后院歇着,宜兰却不肯,只问道:“燕京那头可有消息?” 陆寒宵无奈地摇了摇头,“忽兰蛮军将矩州城围得水泄不通,即便想要派信使出去也是不可能的。” 夫妻二人对视,眼中只有担忧,却没有忐忑,他们相信新帝不会弃矩州城于不顾,可却不知道矩州城的援军究竟哪一日才能到。 两人相互打气后接着各司其职,到了傍晚,军士们只用了稀粥便回了城墙,个个都是强打精神,而忽兰王军经过休整却英姿勃发,精神十足。 萧北捷再次命人撞开矩州城门。 橘黄色的日光打在矩州城的城墙之上,似是一幅作古的画,而古城门在一次次的撞击下渐渐不堪抵挡,在一声震颤的横木撞击声下,矩州城的城门似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再经不住外界的风雨,松开了他紧闭的牙关。 燕军本就体力不支,对战之时虽然英勇,但耐不住忽兰人数占优势,古城门下,燕国将士看着那随着北风猎猎作响的旌旗,瞳孔慢慢失去焦距,倒在了血泊里。 魏燎冲锋在前,他身上甲胄尽是血痕,却不肯停下,号角声如同悲鸣的呜咽,他来不及擦干眼角的血痕,唯一的念头便只有守住城门。 善冲因为冲动倒下,而他却要凭着这股冲动,守住乾马关的国门。 就在众将士们抵挡不住,层层溃败之时,自忽兰王军的西北角,忽然响起了熟悉的号角声。 地震山摇般的马蹄声,兵戈声,像是从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颤动了地平线,也模糊了那支军队的影子,唯独夕阳下遒劲的“燕”字旌旗拍打着寒空。 萧北冥身着冷光铁甲,骑着汗血战马绪风,他神色平静无波,唯独凤眸下淡淡的血光透出刺骨的杀意,炽热的血自胸膛翻涌,他长臂举起手中的长剑,号令三军,“破阵!” 这支军队灵活如燕,几乎在命令下达的那一瞬间,由忽兰王军的东西两侧角侵入,忽兰王军似是一件华丽的绸缎衣裳,以飞快得速度被燕军组成的“剪刀”划破,由完整的方阵变作分散的三角形。 这样的阵型虽然方便了统一作战,却大大削弱了骑兵的机动性,萧北冥找到了突破点,不必他动用强弩,忽兰王军便已经乱作一团。 他冷冷凝视着为首的赛斯,眯了眯眼,嗜血的杀意自眸底酝酿而起。 也是在这里,赛斯曾伤了知知的性命。 那今日,便新账旧账一起算,以赛斯之尸首,告慰修文息烽两县的亡灵吧。 他立于马上,似是俯视一只粗狂的野兽,薄唇微动,冷笑道:“赛斯,你喜欢怎样的坟冢?” 第89章 痴狂 黄沙漫天, 血色的残阳像是旋转的红色巨轮,要将天地万物都吞噬而下。 战马绪风焦躁地踩着黄沙地,马尾在寒风中扬起又落下, 它上一次陪伴着主人来北境作战是六年前,残存在血液中战场厮杀的快|感再一次遍临全身,这一刻,它忘记了所有旧日残伤的疼痛, 马首高昂,朝着残阳发出一声厉声嘶鸣。 萧北冥垂首, 抚着它鬓上的鬃毛,斜阳照在他半张面颊上,眼眸微红,显出一种平静的杀意。 旌旗咧咧,赛斯立于马上,看着对面阔别已久的敌手, 握紧了手中的劲弩, 往日如丧家之犬一般被围追堵截的记忆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脑中, 他紧紧盯着对面的燕王, 额上却慢慢沁出汗滴。 “只怕本将军想要的坟茔,燕朝皇帝给不起。” 他说着,从背后拔出一支羽箭,半月形的弓箭被拉成紧绷到极致的弧度,也就在那一瞬, 他瞄准了这久违的对手, 流星般的长箭刺破长残空, 朝着萧北冥飞窜而去。 萧北冥拍了拍绪风的脑袋,它与主人心有灵犀, 它调转马头,循着一侧的铁盾绕开。 那支飞箭狠狠撞在铁盾之上,发出铮鸣之声。 萧北冥没有停顿,几乎是同时,他高臂悬起强弩,弓弦似满月,他半眯着一只眼,冷冷看着赛斯的方向,箭身闪电般地划出一道残线,擦破长空,赛斯勒马欲躲闪,躲过一支,却见剩余几支箭长了眼睛般朝马身飞驰而来。 他瞳孔微缩,翻身欲下马,那马四肢被箭矢刺中,发出痛苦的长鸣,也顾不上主人,只是扬蹄无力坠下,重重跌落在地。 赛斯弃马,第一个回合的失利让他看清了萧北冥的实力,同样是箭矢,萧北冥的强弩一次却能箭出八支,杀伤力非一般箭矢可比,他心脏擂鼓似的跳动着,冷汗流到唇畔,他舔了舔,长臂一挥换了长矛。 萧北冥却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他飞马迎到赛斯身侧,一支长剑自冷风中划过,折射出血红的残照,赛斯咬着牙伸双手去挡,但却慢了一拍。 他眼睛睁得似铜铃,剑的残影还在他的瞳孔中,耳朵还能听到“噗”的一声,嘴唇翕动,可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整颗头颅就从颈项无力地侧挂了过去,躯体像是倒塌的城墙,直直坠下。 鲜红的血液溅入干燥的沙尘中,形成一道蜿蜒的血痕。 第94节 忽兰的几位副将被这场景震慑,旧日的燕王,如今的大燕新帝,此刻就静静地立于马上,他的脸上,盔甲上,尽是鲜红的血迹,残红的夕照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仿佛来自阿鼻地狱的索魂鬼差。 而燕国将士们个个热泪盈眶,他们高举燕国的旗帜,手中的红缨枪翻涌起一片红色的海洋,排山倒海般的呼喊声令矩州城都处于颤抖之中。 “逐忽兰,驱杂碎!” 忽兰几位副将慌了神,反应过来主将已被斩杀,他们才骤然想起那位军师,可转头四顾,却再不见那位军师的身影。 萧北捷骑了一匹快马,换了普通军士的衣裳,沿着忽兰王军营帐往回走,风沙扑进他的眼睛,他却不愿停留。 心脏飞快地跳动着,一种直觉闯进他的脑海,令他恨不得此刻便回到忽兰王帐。 到了忽兰王帐,他飞快下了马,守营的士兵奇怪军师怎么这个时候回营,却怕误事,也不敢阻拦。 萧北捷沿着记忆中的路线,飞快走到营帐背后,旋转开桌角下的机关,移开毡毯,一道木板缓缓移开,凹凸不平的石阶次第展开,他一手拿着火折子朝前走。 地牢三层,在他走入一层,看到松落的锁头,空荡的牢房,他丝毫不觉恼怒,却只觉得狂喜,他加快脚步向出口的方向奔去。 如今这世上,也只有那个人,与他拥有同样的记忆,知道这处地牢的机关,也只有那个人,才愿为了这些普通囚民的性命冒险跑一趟。 昏暗的地牢尽头,出口处透出浅浅的黄色光芒,显然逃走的人留了一手,将出口封住了,但因走得匆忙,并不能周密处理,萧北捷取出随身的佩剑,顺着光亮的方向狠狠捅去,细碎的土块雨滴般落下。 他没有躲避,从狭窄仅可令一人通过的出口钻了过去,站起身来,那些原本的囚民缓慢地走着,为首那人身旁有宋骁跟随,虽穿着大燕士兵的甲胄,可从身形上却比正常的士兵矮小。 萧北捷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用泥土糊了脸,头发弄散,衣衫也用刀剑划得破破烂烂,紧紧跟在队伍的最后面。 众人从地牢中逃脱,都疲惫万分,无人察觉队伍的最后多了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 宜锦正与身旁一位老者交谈,老者一身襕衫破败得不成样子,眼窝深陷,驼腰塌背,由于常年在潮湿阴暗的地牢里,他的双腿行走已十分困难,像是拖着千斤重的铁块。 这位老者几年前负责给龙骁军押送粮草,却因章琦之过遭忽兰俘虏,几年的光阴全部费在阴冷的地牢之中。 宜锦看着这位老者,想起前世他抵御忽兰之军,在万众面前吼出的一句“虽我亡矣,千千万万人往矣”,心疼几乎从眼底漫出来,她道:“这些年沈先生受苦了。” 沈赣浑浊的眼睛因为身旁人的一句话而亮了起来,他回道:“老身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重见天日。当年若非章琦胆大包天,中饱私囊,龙骁军未必会败,燕王殿下……也不必受无妄之灾。” 宜锦看着老人家,“他如今很好。我曾在他书案看到老先生题字的《通鉴》一书,先生之言,他从未忘记。” 沈赣心神一晃,想起那个从未在他门下承教一日,却肯叫他一声老师的孤僻少年,心底也只觉得愧疚。 当年他受先帝之命为太傅,教授靖王,章皇后势大,不肯叫其余的太傅提点燕王一句,他明知道两个孩子资质不同,可也只能碍于皇家斗争,不敢卷入夺嫡之争,即便见了燕王,也不敢多说,唯一一次出格的举动,便是送了燕王一本通鉴。 通鉴是帝王必读之书,他的意思,在那时再明显不过。 难为那孩子还肯叫他一句老师。 他闭上了眼睛,让热泪回去,低声道:“你随他一起叫我老师,我心里受之有愧。但他能得你一知己,也算是有幸。” 宜锦不肯再叫老人家想着过去那些事难受,便低声道:“等到了矩州城,我们便可以同燕朝军队集合,凯旋那日,各位也可以回家看看亲人了。” 萧北捷听着她温柔的语气,却只觉得阵阵心痛。 燕军打了胜仗,连这些普通的将士也有家可回,有亲人可以见,唯独他,像一只丧家之犬,处处奔逃,有家不能回。 他垂下头,头发遮住眼睛,握紧了拳头。 他一定要抓住些什么。 哪怕抓不住皇权,他也要抓住心里那点卑微的念想。 萧北捷抬头看了眼四周的环境,从这里回矩州城,石城郡是必经之地。 队伍缓慢地走着,石城郡除了府衙像样,其余的民房大多是茅草屋。 临近府衙,萧北捷从队尾悄悄转入后门,他换了衣衫,唤吕禄道:“带上所有人手,跟本王走。” 吕禄只有受命,他点兵时,留了一个士兵在府中,嘱咐道:“看好芽芽,她一个人在府中危险。” 那士兵应下,却不知此刻芽芽就藏在墙角,见阿爹又要带人马跟着那个燕王出城,担心的不得了,她咬了咬唇,想到了法子。 吕禄安顿好一切,便率所有人马埋伏在府衙附近的树丛里。 宜锦一行人经过时,萧北捷一声令下,双方便厮杀开来,萧北捷人手略胜于宋骁,但宋骁的兵士都是战场出身,身手矫捷,以一敌三,一时间竟分不出胜负。 宋骁持剑护卫左右,出京时,他以性命起誓必会保护皇后娘娘安全,眼下情急,他也并不慌张。 宜锦看着萧北捷,都说是面由心生,如今他的面容比在燕京时更阴鸷三分,她安稳待在宋骁身后,并不随便走动,萧北捷想做手脚也无法。 吕禄很快不敌宋骁,一时反应不及,被剑鞘击中,左手脱臼,他咬着牙忍痛,谁知这时,人群里却忽然传来女童带着哭腔的叫喊声。 芽芽穿着一翠绿的袄裙,不顾身后士兵的追赶,朝着吕禄飞奔而去,“爹爹!别打了。” 宋骁见状,收剑回鞘,后退了两步。 芽芽抱紧了吕禄,眼泪汪汪地说道:“爹爹,我说不让你跟着一起出来,你每次出来都要受伤,你怎么就不听芽芽的!” 吕禄没法和芽芽解释自己为何要无条件遵循靖王的命令,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摸了摸芽芽的脑袋。 萧北捷却将芽芽一把扯过来,剑尖直指小姑娘的喉咙,淡淡的血丝透出来。 他的手微微颤抖,他在赌,赌上一世对芽芽耐心照顾的薛宜锦,这一世也不会不管芽芽的死活。 宜锦冷着脸,杏眼里没有一丝情绪,她看着那个可怜巴巴的小姑娘,“萧北捷,吕禄是你的下属,即便你到了如今的田地,他依旧忠心耿耿,你又想拿芽芽威胁谁呢?” 吕禄看着萧北捷持剑的手,他坏了一只手,并不能一击即中,更怕萧北捷伤了芽芽。 萧北捷却红了眼,将剑逼近,“你记得对不对?上一世的点点滴滴,你都记得是吗?那为什么不能是我?为何就不能选我一次?” 宋骁冷了脸,拔剑欲杀了这个信口胡说的畜生,但宜锦却朝他摇了摇头。 如果真的拔剑相向,芽芽的性命恐怕真要交代在萧北捷手上,芽芽这一世与她无牵无挂,可是上一世,这孩子冒险帮她出逃,她才能再与萧北冥相见,芽芽对她有恩,她不能不顾。 萧北捷见她动作,知道自己赌对了,他眼中显现出疯狂的笑意,“我只要你来换她!” 宋骁冷了脸,“靖王殿下恐怕是痴人做梦!” 芽芽脖颈被剑划伤,她吃痛,眼泪积在眼中却不敢掉下来。 宜锦杏眼微眨,她本可以拒绝,但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睛,终究还是道:“我来换她。” 宋骁出声阻止,“娘娘!” 宜锦缓缓走向萧北捷,直到换了芽芽,萧北捷放下了手中的剑,一记手刀劈在她颈侧,宜锦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失去了知觉。 萧北捷携着她上马,没有顾及背后的追兵。 吕禄抱着颈侧流血的女儿,热泪滚烫,看着靖王逃走的模样,眼中只剩淡漠。 * 宜锦渐渐苏醒,但颈侧依旧有些酸痛,她感觉到自己在马背上颠簸,有人将她揽在怀中,豆大的雨滴顺着斗笠落下,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萧北捷浑身狼狈,湿腻的发黏在脸颊两侧,他见宜锦醒了,并不吃惊,到了一处农家小院,他下了马,将她抱进了屋子里。 迎面来了一个老妪,萧北捷道:“张姆,替她沐浴,换身衣服。” 话罢,他自己便阔步离开。 宜锦身上依旧没什么力气,她静静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萧北捷应当并不经常住在此处,家具简陋,但是方才路过院墙,只觉得院墙极高,门口养了犬,凭借她一个人,很难逃出去。 张姆不肯多说一句话,替她打了热水沐浴更衣后,便消失在房间里。 宜锦换了一身普通的月白色褙子,青丝没有挽成发髻,只是随意披在肩膀后,即便不施粉黛,也自有清水出芙蓉的清丽。 她拿了本绣样佯装看着,实则在观察小院的环境。 泥墙高立,木门紧闭,前后只有一处狗洞可以出入。 竹门被轻轻推开,萧北捷换了一身墨色衣衫,他玉面束冠,神色平静,看着对面的女子,苍白的唇微微翕动,问出了两世以来一直想问的话,“薛宜锦,这一刻,你是不是恨极了我?” 宜锦琥珀色的眼眸中只剩淡泊,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她站起身来与他对视,道:“为何要恨你?” 她是真的一丝情绪也不愿为他浪费。 萧北捷自嘲地笑了笑,他走近她,“入靖王府时,你不是心甘情愿,可与谢清则的婚事,也只是父母之约,至于萧北冥,你更非自愿。你肯称谢清则一句阿兄,肯为萧北冥呕心沥血,我只是想知道,为何两世,你从不肯选我一次?” 宜锦定定看着他,眉目微冷,“因为你愚钝自私,生性凉薄。对你无用之人,你可以随意当做弃子,对章家是这样,对太后是这样,对大燕,亦是如此。” 萧北捷面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他双目含泪,怔怔地看着她,双手紧紧握住她纤细的肩膀,低声道:“你说的对,我确实愚钝自私。可是生在皇家,注定胜者只有一个。薛宜锦,我已足够努力,可总是差他一筹,难道我活该自甘平庸,无所作为,连争都不争一争吗?” 他垂下脑袋,眼睛看着她,“如今我也想明白了,皇位,过去的一切,我都可以让给他。余生,我只想与你一处,平平淡淡了此残生,薛宜锦,你也看一看我,可好?” 第90章 泪别 “薛宜锦, 你也看一看我,可好?” 萧北捷定定地看着她,眸中出现痛苦的神色。 他这半生, 看似拥有的东西很多,但实则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他,也没有什么东西是他真正想要的,唯独薛宜锦, 他是真的想要她。 他已想不起第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只记得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眼角的泪痣,后来再相见,便是在云来观的禅房中,那时她跪在地上诚心许愿,悼念亡母,落泪如珠, 只让人觉得柔弱, 心生怜意。 可前世在北境的战场之上, 就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 下地牢救农妇,站在千军万马前说出“自乾马关始,永不入忽兰杂碎”这样豪气干云的话。 她似是一团迷雾,越是接近,便越是令人着迷。 宜锦看见他痛苦的眼, 心底却毫无波澜, 她用手扯下他放在肩膀上的手, “不知道是我让你误会了什么,可我从来没有对你有过任何非分之想。” 她看着他, 那双眼睛似是水晶玲珑剔透,能看透一切,“那些东西,从来不是你不想要,也不是你故意让出,而是以你之力,原本就得不到。若你今日愿意在战场上决一死战,不是拿芽芽来威胁旁人,我倒还看得起你几分。” 萧北捷渐渐松开握着她肩膀的手,似是认了命,麻木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宜锦出声道:“什么时候回头都不算晚,忽兰草菅人命,茹毛饮血,哪怕今日跟着他们,来日不见得会有好下场。” 萧北捷顿了顿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他动了动唇,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嘈杂的敲门声、马蹄声自远处传来,张姆起身去开了门,却被眼前那些冷着脸的虎贲将士吓了一跳。 为首之人未戴斗笠,骑着血色宝马,脸色冷峻如腊月寒霜,不怒自威,他利落翻身下马,没有看张姆一眼,扶着腰间佩剑直直入内。 身后的那些虎贲将士也都跟上,小小的院落霎时变得拥挤异常。 萧北捷不紧不慢地走出房门,他静静看着自己的皇兄,被母后比了半辈子,他似乎永远也越不过去的一脉“大山”,“你来得倒是比我预想的快。” 萧北冥冷冷一笑,彻夜奔袭令他凤眸中尽是血丝,甲胄上经雨水冲刷,只留下淡淡的兵刃砍过的残痕,他拔剑出鞘,剑身直指萧北捷的脖颈,平静的语气下藏着杀意,“她呢?” 萧北捷没有躲闪,他看着剑身闪出的寒光,索性闭上了眼,不肯再说一句话。 萧北冥轻转剑身,血痕顿现,“再问最后一遍,她呢?” 宜锦在屋中正欲躺下歇息,再找机会逃出去,才合衾躺下,却听院中有人争执,她迷蒙中似乎听见了萧北冥的声音。 她睁眼,慌张笈着绣鞋出了门,推开门扉时看见他扬剑的那一幕,也顾不得遮挡风雨,任由衣衫被地上的雨水浸湿,朝他飞奔而去,“萧北冥!” 第95节 萧北冥看向她的方向,冷静的面庞上终于松懈了一瞬,他移开长剑,愣愣地看着她奔来,等那具温热的娇小身躯拥入怀中,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宜锦能听到自己飞快的心跳声,她庆幸自己来得足够及时,那一剑如果真的砍下去,萧阿鲲的手上沾了血,不值得。 弑弟的罪名太过沉重,这一世,她不想让他再背负如此沉重的罪责。 萧北捷就站在他们身后,天空阴沉沉的,豆大的雨滴落在他的额头,顺着鼻梁一路往下流,他咽下了唇边苦涩的雨水,却在想,为什么呢? 明明他才是父皇的嫡子,又有章家舅舅做后盾,怎么就一步一步败到这个地步了呢? 如今除了母后,全天下的人都只以为他死了,燕京已经回不去,北境忽兰王此次受挫,定然也不会放过他,似乎无论走那哪条路,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这时他眼里忽然又出现了那把剑,真是把好剑啊,幼时父王曾手把手教他射箭与剑术,可无论他怎样努力,永远比不过兄长,次次考核都是兄长赢。 明明他输了父王也耐心教导,萧北冥赢了,也从未得父王一分特殊对待,可他就是知道,在父皇的心底,萧北冥才是堪当大任的那个。 天赋向来是不公平的,父母之爱也不见得是公平的。 他悄无声息地捡起地上那把寒光四射的长剑,拂去上面的雨水,用尽浑身的气力朝着那人宽阔的脊背刺了过去,剑鞘上的剑穗随着雨水坠入淤泥之中。 就在这朦胧的一刹那,他怔了怔,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那时皇兄与他一处住在仁寿宫,皇兄的生辰,他心心念念给皇兄送了一只剑穗。 那时母后偏心,可他却极喜欢这个皇兄,他有的东西,皇兄也要有,于是他想方设法给了皇兄一枚剑穗,皇兄神色淡淡,推辞着没有收,可最后还是耐不住他软磨硬泡,收下了。 原来这只剑穗,萧北冥一直没有丢掉。 萧北捷笑了起来,雨幕中,他竟有些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宜锦眼睁睁看着那柄剑狠狠地刺过来,她眼中折射出那剑身的寒光,便只来得及躲过去,下意识挡在了他的身前。 宋骁眼疾手快,出剑拨去了萧北捷那只持剑的手,可他的力道太过强劲,反倒使萧北捷手中剑锋一偏,刺入宜锦的胸腔,她一直随身携带的那串佛珠,似乎也有所感应,瞬间碎成粉末,与褐色的土地融为一体,她忍着痛没呼出声,但脸上血色瞬间褪去。 萧北冥揽住她如落叶般失了重的身体,盯着那串碎成粉的佛珠,开始有些头痛欲裂,一幕幕陌生又熟悉的场景闪电般塞满了他的脑袋。 他想起了一切。 想起上一世他做了皇帝,与她相识在燕宫禁中,想起他因治疗腿疾时留下的暗疾,那些被疾病所困的夜晚,一次次想要伤人,是她陪伴在身侧;想起冬至日他在宣德楼上与她吐露心声;也想起她在百姓面前替他挽回君王的声名…… 更想起她在乾马关前痛斥忽兰,守住城门,最后被赛斯伤了性命,奄奄一息躺在他怀中的场景。 他觉得喉咙里藏了万两黄连,眼睛却酸涩无比,旧日的残影与现实缓缓地重叠在一起,令他开始生出一种命运弄人的错觉。 她此刻躺在他的怀中,像是一片枯萎的落叶,轻飘飘的,弱小而没有丝毫重量,琥珀色的眼眸虚弱而清亮,渐渐闭上了眼。 这一刻,他不知道为什么怕得发抖,那颗曾经被她一点一点填满的心开始裂开缝隙,慢慢被黑暗笼罩。 宋骁命人严加看管靖王,见陛下似是陷入梦魇,急忙道:“陛下,谢先生医术高明,正随军医治伤员,快马赶回去,娘娘的伤不能再耽搁了。” 萧北冥回过神,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流到下颚上,她流出的血沾湿了他的衣袍,那抹红是如此刺眼,他不敢触碰她的伤口,轻轻将她打横抱起,便就近朝着小院走去,只对着宋骁留下一句,“她伤得太重,不能轻易挪动,请谢先生来此处。” 宋骁领命,旁边一位年轻的军士支支吾吾问道:“统领,这……这人怎么办?” 宋骁看了一眼宛若木胎泥塑的靖王,冷声道:“带回矩州,押进府衙严加看管,等陛下处置。” 那小兵诺诺应了声,给萧北捷上了脚镣,狠狠给他来了一脚,嘴里愤愤不平,“娘娘一个女子,尚且能不远千里也肯救被忽兰囚禁的燕人,而你,却伙同忽兰伤燕人,什么靖王,我呸!猪狗不如的东西!” 萧北捷没有反抗,任由那小兵给他戴上脚镣,他凝望着萧北冥离去的方向,手却微微有些颤抖。 他没想伤薛宜锦的。 他怎么舍得伤她。 * 宜锦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八岁那年,大雪封山,寒冷的山洞里,少年奄奄一息,没有丝毫求生的欲望,她真的害怕他死去,割臂以血喂他,少年最终醒了过来,那夜有猛兽夜袭,是他护住了她。 再一转眼,到了九岁那年,她去云来观给逝去的娘亲上香,百姓们迎他归城的欢呼声响彻燕京,她自山道上遥遥看见他凯旋而归,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马蹄之下的幼童。 再后来被逼着嫁入靖王府,靖王被诛杀后,她又在那个雪夜阴差阳错入了皇极殿,相知相识,直到与忽兰再起战事,她于战场之上殒命,化作一缕游魂陪伴在他身侧。 在他还不知道的时候,她就已见证了他从少年到青年的成长,她知道他冷硬壳子下包裹着的善心,知道他的执拗与坚毅,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伤疤与难堪。 母亲乔氏逝后,她无依无靠,唯独萧阿鲲,是他告诉她“人活在这世上,端看谁更能豁得出去”,从来没有谁如他一般,坚定地站在她身后,她因此得以无所畏惧,可以痛快做自己。 可是她所苦苦求来的第二世,这样快就走到尽头了吗? 她舍不得。 浓重的酸涩令她的眼泪几乎要流出来,可是她感觉到有人紧紧牵着她的手,泪珠几乎灼伤她的手背,那人唤她“知知。” 第91章 大结局(上) 石城郡的春雨带着初春的寒意, 柳絮如梨花,被雨水沾湿掉落在地。 谢清则一身青色衣衫湿透成了深青色,他连雨具都没来得及穿戴, 提着药箱,踩着泥水进了这不起眼的农家小院。 现在小院里躺着一个他牵肠挂肚的人,从燕京离开之后他到了北境治病救人,荒漠之中每当圆月升起之时, 他都会想起知知,他只有反复劝说自己, 她在王府过得极好,他应当放下的。 可今日知道她性命垂危,他却无法自欺欺人了。 天色已晚,屋内点了一烛火,仍显得有些幽暗,床榻上躺着一个娇小的影子, 若不仔细看, 几乎瞧不出那里躺了个人, 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着。 帝王一身狼狈, 挺阔的脊背弯下,形状并没有比他好上多少。 见人来了,萧北冥面上神情没有什么变化,黑黢黢的眼中却微微有了亮光,他起身, 将最近的位置让给谢清则。 谢清则没有再顾忌繁文缛节, 他放了药箱下来, 搭脉悬诊,她面色雪白, 唇上没有任何血色,只能看这一眼,他便闭了眼,感受她的脉搏。 他蓦然睁开双眸,诊脉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萧北冥冷峻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波动,他握紧了拳头,低声问道:“如何?” 谢清则站起身,行了个礼,额上的汗开始溢出,他不是没有见过棘手的病症,可对着的人是知知,他不敢有丝毫冒险,低头道:“陛下,娘娘背后中剑,失血过多,恐伤及肺腑,也伤及……皇嗣。” “皇嗣”二字传入耳中,萧北冥却愣在原地,可他来不及高兴,知知还躺在病榻上,他只觉得胸腔似被热油煎炸,不得安稳。 这个孩子,委实来得不是时候。 他阖上猩红的眼眸,咬牙道:“救知知。倘若孩子保不住,不怪你。” 谢清则微微抬首,帝王无论何时都不能外泄心绪,但此刻,帝王的背影却没有再避讳外人,显示出萧瑟与痛苦。 他没有再看,命人生了火炉,烧了滚水,便清洗了刀具。 时间过去太久,凝固的血液使得伤口与衣物几乎黏连在一起,他遏制着自己恐惧的心理,要求自己如对待普通病人一样心无杂念。 他快速地剪开衣物,白皙的背脊露出半个拳头大的伤口,那把剑仍旧深入伤口,任何轻微的移动都有可能让伤口再次大出血。 半个时辰后,他举着银针的手已经开始颤抖,缝完最后一针打了个结,他才呼出一声气,额角的汗已再次将头发浸湿,他默默站起身,叮嘱道:“血止住了,可娘娘失血过多,要好好将养。方才又把了一次脉,皇嗣的脉息很是微弱……” 剩下的话,他说不出口。 陛下后院只有知知一人,皇嗣事关重大,即便他在北境,也能听到关于新帝后宫的风言风语。 况且,这是知知第一个孩子,她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做了母亲。 谢清则收好药箱,回首看了眼病榻上的人,他知道医治完,自己没有理由再待在此处,多看这一眼已是僭越,背上药箱,行礼道:“微臣去熬药。” 萧北冥坐在床榻前,整个人陷在阴影之中,他想握住她的手,可她像是易碎的琉璃,他不敢触碰,只能问谢清则,“她要多久才能醒?” 谢清则沉默着没有说话。 萧北冥低下头,遮住凤眸中的晦暗,俯下身,轻轻在她手上落下一吻,一滴泪坠落,他觉得喉咙有些干涩,竟只能唤出一句“知知”。 她这两世凡是受伤受累,皆是因他之故,他只恨未尽早除去靖王,才致今日之祸患。 想到此处,他起身,吩咐邬喜来,“派人看着靖王在狱中,七日喂一次水,不许他入睡,狱中十八刑,每日一次。” 他的面容隐藏在黑暗中,薄唇张开,又加了一句,“别让人死了。” 邬喜来受命,却忍不住胆寒,狱中十八刑,那可是诏狱那群大人研究出来的,不叫人死,却比死还要难熬,即便七尺男儿进去,也是要形销骨立,撑不住几日的。 谢清则熬好了汤药,萧北冥给她喂下。 可宜锦没有知觉,牙关紧闭,怎样都进不了药,萧北冥只有自己先喝了药,再渡给她。 可整整三日过去,她却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连呼吸声都时有时无,除了没有起烧,旁的都不容乐观。 宋骁每日负责往来乾马关与石城郡之间的文书,萧北冥在宜锦的病榻前立了一张书案用于批阅奏折文书,空了便守着眼前人,短短三日,胡茬长了一轮,潦草如莽夫。 邬喜来虽按时送膳,却不见自家陛下吃下几口,心里担忧,可却没有丝毫办法。 宜兰在乾马关知晓宜锦遇害一事,日夜忧虑,最终还是忍不住与陆寒宵说道:“知知遇害,至今昏睡不醒,芰荷留在燕京,并未跟随,她身边也没个人照顾,我心中实在不安,明日便备马去一趟。” 矩州城虽然经过那一战奇袭安定下来,可战后重建仍费神费力,陆寒宵支不开身,却又担心宜兰,知道自己劝不动,便派了上百个身手过人的甲士跟着。 宜兰到石城郡,已是一日后的事情,清霜扶着她下马车,到了这处农家小院,见到帝王时,心中吃了一惊,几乎认不出这是前几日战场上英武的帝王。 萧北冥见她有了身子,已经显怀,便道:“阿姐有身孕,不必行礼。” 宜兰听他随知知叫自己阿姐,有些吃惊,却又觉得帝王这是真的将知知放在心上,她没有拿乔,只是行了常礼。 萧北冥看着宜兰起伏明显的腹部,想起知知肚子里的孩子,他垂首,凤眸暗沉沉,似是一潭死水,可是心脏却传来阵阵抽痛。 他只有每日怀着期望,否则日子就像是坠入无尽地狱。 * 宜锦能感觉到有人轻轻地覆住了她的手,轻柔的嗓音像是踩着棉花,她回想了很久,却始终想不起来这是谁的声音。 宜兰看着面色苍白的妹妹躺在床榻上,眼泪几乎就要下来,她勉强笑了笑,低声道:“知知,阿姐来看你了。你可知道,你也要做母亲了。” 之后宜兰的话,宜锦却都听不进了,她不敢相信自己有了孩子,可回想起来,确实就是月前那次,她用了阿姐给的丸药。 她开始有些恐慌,她身上的伤,会不会让孩子不能健康长大? 强烈的意识让她不自觉地动了动手,这细微的动作却被宜兰捕捉到,宜兰惊喜地抹掉眼泪,握住她的手,“知知。” 眼皮子沉重像是挂了秤砣,宜锦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能睁开眼睛。 光亮的世界里出现阿姐那张柔美的面庞,她安下心来,想要开口说话,腹部的伤口剧烈疼痛,她只能做出口型,“阿姐。” 宜兰抽了抽鼻子,只剩高兴,低声道:“知知,你伤口还没好,不要说话。阿姐能看得懂你在说什么。” 宜锦指尖动了动。 宜兰明白了她的意思,叫人道,“陛下还在前院,我叫清霜去请陛下。” 清霜便匆匆出去寻人。 第96节 萧北冥正喂战马绪风,他眼神游离,没有落在实处。 绪风嚼着马草,马首扬了扬,吐出长气,发出不满的哼叫声。 萧北冥知道它在闹脾气,拍了拍它的马头,“有人喂你已经不错了,还挑。” 他摸了摸绪风的马背,垂眸道:“等她好了就能喂你了。” 绪风似是听懂了,没再发出嘶鸣声。 恰在这时,清霜赶来,也顾不得行礼,“陛下,皇后娘娘醒了!” 萧北冥僵在原地,绪风用脑袋拱了拱他的手,他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一步朝着里屋去了,心脏突突地跳动。 宜锦躺在床榻上,乍一看他,差点没认出来,目光往后扫扫,瞧见这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身后确实跟着邬喜来和骆宝,这才确认了来人的身份,她想要笑,一动就牵动腹部的伤口,便只好抿着唇不笑。 宜兰见状,也不在内室待着扫兴,与清霜出了门。 萧北冥摸了摸她苍白的脸蛋,手微微有些颤抖,他的声音似是晚风拂过水面,轻柔到不像话,“知知。” 宜锦动了动指尖,她说不出话,只能静静地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微微抿了抿唇,示意她很好,叫他不要担心。 只不过几日,他瘦了许多,眼睑下一片乌青,胡子也没有修理,眉梢一处伤口才结痂,再不像从前英明神武,果断睿智的燕王。 她很想摸一摸他的脸颊,他的伤疤,可是指尖动了动,一股痛意就从腹部传来,她白净的额头凝出几滴冷汗,嘴唇也忽然间煞白。 萧北冥用打湿的帕子给她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只敢轻轻握住她的手,垂下眼帘遮住他眼底的情绪,喉咙里酝酿着许多许多话,“不要动,伤口还没好。” 他将风炉上一直煨着的白粥盛出来,“这几日都没吃什么东西,用些米粥。” 宜锦没有什么胃口,疼痛大部分时候占据了她的意识,但她还是在他掌心轻轻画了两个字,清澈的眼眸等着他开口。 萧北冥抚了抚她眼角的鬓发,有些不敢看她担忧的眼神,只能道:“孩子有些虚弱,你要多休养。” 宜锦悬着的一颗心暂时放下,她指了指他手中的那碗粥。 尽管感觉不到饥饿,可是她还是要吃东西。 她几乎感受不到腹中那个小家伙的存在,说不上欣喜和恐慌哪个更多一些,可是她不想再让萧阿鲲担心了。 萧北冥用汤匙一口一口喂她,见她额头又微微冒汗出来,只有心疼。 宜锦用过粥,萧北冥又喂她喝了药,喝完药她就昏昏沉沉睡去。 萧北冥凝视着她,原本如明珠生晕的脸颊上只剩苍白,红润的朱唇也没有血色,像是一朵褪了残红的花朵。 他垂眸,眼底的阴鸷尽数被遮掩下,俯首在她额上落下轻轻的一吻,悄声吩咐骆宝好好照料,便起身朝着外头走去。 雨总算停了,小院马厩上的土地也开始干燥,宋骁见萧北冥出来,抱拳禀道:“陛下,今日的奏折都到了。” 萧北冥面色平静,牵着绪风出了马厩,利落横跨上马,将缰绳紧紧握在手中,俯视着宋骁,“等朕回来再说。好好守着娘娘,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此处半步,否则,杀无赦。” 话罢,他便扬鞭策马而去。 宋骁看着主子的背影,却莫名有些胆寒。 陛下最是脾气不外露的,也只有在皇后娘娘面前才不冷着脸,但方才那种语气,分明是平静之下隐藏着风暴。 萧北冥一路策马回到矩州乾马关,陆寒宵才接到消息准备接驾,却见帝王下了马,只冷声问道:“靖王关押在何处?” 很快来了个胥吏带他过去,那胥吏哪里知道自己这辈子能得见天颜,战战兢兢带了路。 矩州城的百姓虽然性格暴躁,民宿风气彪悍,可在这里却自有一套体系,有人作奸犯科,里长村长便要带着其他村民惩治一番,只要不是冥顽不灵的,甚至都到不了官府这一步,因此矩州的牢狱大多空置。 萧北捷被关押在一处小牢房中,四周空荡,一整日也找不到个能说话的人,那些狱卒也知道他通敌卖国,从没给过好脸色,吃食也只拿馊的,留着一条命便罢了。 萧北冥看着牢狱之中那人披头散发,一身囚衣满是脏污,身上似是有伤口,散着血腥味,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萧北捷听见脚步声,他费力地抬起头,浑身上下都因为疼痛痉挛着,等见到萧北冥的那一刻,他却闷声问道:“她……她还好吗?” 萧北冥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吩咐狱卒,“给他找最好的医士,用最好的药。” 萧北捷忽然浑身颤抖起来,他扬起头,近乎哀求着笑道:“你杀了我吧。” 最好的药,他能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可接踵而至的又是无尽的折磨,刑法,这些时日,他清醒着的时候遭受刑法,到了夜晚也无法入睡,那些狱卒不会管他,如厕也在这一间小小牢房内,与牲口别无二致。 他宁愿来个痛快。 可是萧北冥却蹲下身,那双与他极为相似的眼睛中只剩下极致的平静,嘲讽,却像是幽暗丛林中毒蛇的目光,声音缓慢,却如同铡刀,催人性命,“你不配提她。好好活着,你若死了,你的母后也不得善终。” 萧北捷闻言,扯动着脚上的锁链,可他浑身是伤,只是如毛虫在地上扭动了几下,目眦尽裂,哑声道:“萧北冥,她也是你的母后!” 萧北冥踩着牢狱中昏暗的灯火离去,他没有回头,亦没有回答身后之人的话。 第92章 大结局(下) 嘉佑元年的谷雨时节, 芰荷终于日夜兼程赶到石城郡,来时她见自家姑娘身怀有孕,虚弱至此, 差点哭成泪人,后面照料宜锦事事躬亲,不肯假手他人。 宜锦得她事无巨细的照顾,休养了月余, 总算能勉强走动。 这日,宜锦被外头熙熙攘攘的声音吵醒, 她由芰荷扶着慢慢坐起来,青丝鸦鬓斜垂下来,松松地堆到颈肩,粉颊残余着几分睡意,似是海棠惊醒。 她眯着眼睛看了眼窗外,日头正好, 院里一丛杜鹃开得正艳, 她隐约听到一阵熟悉的鸟鸣声盘旋在廊檐下。 听了半晌, 她望向芰荷, “是阿鲲?它竟会飞了?” 芰荷笑着看她,“在燕京的时候,嬷嬷日日将它带到悬崖上,将它扔下去,几次下来, 它便会挥动翅膀了, 只是不大娴熟。这趟到燕京, 是它自己要跟来的。姑娘要不要出去瞧瞧?” “好。”宜锦洗漱梳妆后,便由芰荷扶着到了院里。 马厩处绪风正晒着太阳, 藏在杜鹃花那片阴影下百无聊赖地嚼着马草,见宜锦来了,踩着蹄子鸣叫了一声,窜出一阵长长的气音。 芰荷看了眼,“它这是想姑娘了。” 宜锦抚了抚绪风红棕色的鬓毛,接了一句:“它哪里是想我了,分明是想好吃的了。若是阿鲲也在……” 话音才落,一只鹰隼便自遥远天际俯冲而来,它棕褐色的瞳眸转了转,眼中浮现那个女子的倒影,便直直落在院中的榆树枝头。 宜锦惊讶,“阿鲲这几个月没少长个。” 原本还没有木屐大的一只小鸟,如今毛羽赤黑,在日光下显示出非凡的光泽,鸟首上一撮白毛状似闪电,威风神武,几乎瞧不出从前的模样。 宜锦伸手去摸它,阿鲲便轻轻地扇动翅膀,用头蹭了蹭女主人的手掌。 像它这样大的鹰隼,每日要吃的东西不少,在燕京时,几乎每日都要喂些鱼干,宜锦时常备着,这会儿拿出来喂它,阿鲲的眼睛都像镶了钻石,亮得吓人。 萧北冥进到院落里时,瞧见的便是一幅美人喂鹰图,他抿了抿唇,眼底浮现出一抹暂淡淡笑意,自己则提着一只鸡,两条鱼往院里去。 宜锦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他穿了一身短打,脚下一双沾了泥的草履,左手提着一只鸡,右手提着两条鲫鱼,像是刚从地里插完秧回来的农夫。 她忍不住笑了笑,似是寻常妇人般问他,“今日怎么想着出去买这些?” 萧北冥知道她在笑话他,将手中的东西递给芰荷,洗把手,才敢靠近她,无奈道:“不是买的。是换的。” 路过田埂,那农夫说自己的妻子孕中便是吃这些,最后母女平安,他便想花银子买下,可对方正忙着做农活,缺人手,不要银子,只要人干活。 他只有到那户人家里干了两个时辰的活。 宜锦取下腰间的帕子,替他擦了擦左边脸上的沙土,忍住笑意,“所以你还是下地给他们干活了?” 倘若那位农家知道是大燕的皇帝给他种田,不知会不会半夜吓醒。 擦到一半,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萧北冥脸色有些发黑,也不换衣裳了,只是扶着她的腰身,将她打横抱起,阔步朝里屋走去。 宜锦惊呼一声,勾住他的脖颈,知道自己惹祸上身,忙认错,可却已经来不及了。 萧北冥抱着人进了内室,后脚勾着门,吱呀一声门关上了。 他将怀里娇小的人好好放在床榻上,揽住她的腰,看似气势汹汹,最终也只是在她唇畔落下一吻,将她的绣鞋褪去,揉了揉她有些浮肿的小腿,低声问道:“走了这么久,可有哪里不适?” 宜锦被他捏得有些痒痒,“也就走了一会,一点不痛。” “那这里呢?小家伙有没有乱动?”他的嗓音低沉磁性,滚烫的手熟稔地穿过衣襟,抚了抚她的肚子。 已经过去三个多月,可他仍不敢想象,就在这具纤弱的身躯中,孕育着他与知知的骨血。 他生下便被生母厌恶,前半生都活在孤僻的生活中,自己囫囵着长大,实在不知道怎样做个好父亲。 宜锦螓首低垂,瞧着自己过分圆润的肚子,摇了摇头。 这个孩子一直乖巧,算起来三月有余,但她却没有丝毫难受,只是比起同样有孕三个多月的阿姐,她的肚子几乎大了整整一半,这还是她克制饮食的结果。 北境战后,正是需要医士的时候,谢清则只在这留了一个月,便不得不回矩州,最后一次诊脉,他便说这一胎极有可能是双胎。 宜锦心里有些发怵,母亲乔氏去得早,阿姐与她一样是头一次,身边也只有蔡嬷嬷生养过,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萧阿鲲比她更加忧心,这人向来不信神佛,这个月也去附近观音庙里上了几炷香。 在小院住着的这些日子悠然惬意,名为养伤,但她也能瞧见田园好风光,周围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田里插秧,晚上放风,若无战乱与地主倾轧,也怡然自乐。 有时她也在想,倘若下辈子只与萧阿鲲托成普通的乡间儿女,不必想家国大事,只是一家人团聚,自在过日子,那也极好。 可是回到现实中,他们既然享用了皇室富贵,就要为黎元尽心,被宫城与百官喉舌束缚是痛苦的,但若是身边有人相伴,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并不难熬。 宜锦知道他顾虑她的安危,怕她出事,所以迟迟没有提回京之事,但他们离京也有两个月,燕京虽有段桢坐镇,但许多政务也要请示,往来车马传递,不仅不便,而且容易误事。 她牵住他的手放在腹部,面庞带笑,如明珠生辉,“萧阿鲲,我们回燕京吧。” 萧北冥剑眉蹙成一团,他想起那日知知为他挡剑,倒在血泊之中,就忍不住胆寒,他不能再忍受失去她的痛苦,才三个月,正是坐胎不稳的时候,知知身上还有伤…… 宜锦看出他的犹豫,劝慰道:“我坐马车慢慢地回京,身上的伤口也不疼了,勤换药,无碍的。” 萧北冥拿她没主意,只好同意,但却约法三章,一路上他要时刻照看,若有不适,就地停下。 宜锦欣然同意。 马车上的行程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到了六月中旬,他们才慢悠悠地晃到京城,宜锦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许是双胎的缘故,终于开始闹腾起来,一会儿想吃酸,一会儿想吃辣,把萧北冥折腾得不轻。 但他甘之如饴。 一入燕宫,萧北冥便命工匠将皇极殿中硬木的摆设包了角,怕她撞到,宫中常用的熏香香料一类也禁止使用,孩子还未出生,各色的衣裳鞋子就堆满了偏殿。 章太后听闻她有了身孕,便命人送了一座送子观音像,萧北冥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便叫宫人抬出去处理了,章太后气得不轻,后来查出来,那送子观音像里确实藏了活血的东西。 萧北冥的忍耐也已到了极限,他夜闯仁寿宫,眉目森冷,提了把剑,放言章太后若是不搬去云来观清修,便拿靖王的性命相赔。 章太后的软肋就在亲生儿子身上,知道儿子还活着,也不敢再惹怒萧北冥,隔日便收拾行囊,轻便出行,到云来观吃斋清修去了。 这一番操作下来,前朝后宫几乎都知晓皇后是新帝的心尖肉,谁敢动皇后娘娘,陛下是要发疯的。 那些叫新帝广开后宫,绵延子嗣的言官,基本上都被送了美艳歌姬,搅得家里鸡犬不宁,第二日来上朝,不是黑着眼圈就是青了眼,于是一向能言善辩的言官也闭了嘴。 太后不在宫中,后宫又无其他妃嫔,宜锦不必再管什么请安问好,后宫的事交给芰荷,她也放心,于是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气色精神都好得不得了,芰荷每日瞧见自家娘娘,都觉得娘娘又美了三分。 第97节 过了月余,宫中的日子便有些乏味,好在魏燎的夫人邹氏时常携着魏甜进宫探望,魏甜人小鬼大,口齿伶俐,有了她,皇极殿的欢声笑语便没停过。 这日邹氏带着女儿觐见皇后,三个人正聊到兴处,宜锦却忽然白了脸色,负责照料她的几个稳婆立刻将人安排进了产房。 萧北冥听邬喜来说了,便退了早朝,未乘辇舆,一路疾步,脸色阴沉得像是雷雨天。 他听到产房里那一声痛到极点的尖叫,握紧了拳头,也顾不上蔡嬷嬷的劝说,径直进了内殿。 宜锦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像是有一层迷雾,剧烈的疼痛似乎要将她的身体撕扯开。 有个两个黑白的影子告诉她:“就这样睡去吧。睡过去就不痛了。” 她受了那声音蛊惑,渐渐失去意识,可是忽然,有人匆匆进了室内,一只粗粝的手替她擦去额上的冷汗,颤抖的声音唤着她的名字,“知知,我在这里。” “知知,这一次,别丢下我。” 她心中一酸,浑身又积蓄起一些力气,睁开带着波光的眼睛,指甲几乎陷在他手上的肉里。 婴儿的啼哭声响彻整个宫室。 稳婆才松了一口气,却听另一个稳婆道:“还有一个!娘娘加把劲儿!” 两个孩子几乎前后脚出生,稳婆们笑着报喜,说是龙凤双全。 邬喜来忙叫人下去领赏。 萧北冥却没有看那两个孩子一眼。 他无助地蹲在床榻前,直到听见她清浅的呼吸声,一颗心才平安落地。 宜锦再次醒来接近子时,她恍恍惚惚睁开眼,身旁坐着的那个身影也跟着动了动。 萧阿鲲也一夜未眠。 宜锦轻轻抬起手,抚了抚他眼睑下的乌青,虚弱问道:“孩子们还好吗?” 萧北冥握住她的手,想叫她放心,“龙凤呈祥,两个孩子都好,已经叫乳母抱下去了,你若想见,叫他们来。” 乳母抱着两个小家伙来,宜锦看了各个都喜欢,她亲亲他们的小手,怎样都看不够,她瞧了眼身旁呆愣愣的男人,招了招手,娇声道:“萧北冥,你过来。” 萧北冥看了眼襁褓里的两只小猴子,他的大掌捏住两个小家伙的手,还没来得及细品初为人父的复杂感受,两个小家伙就很不给面子地嗷嗷开哭,两股热流很快浸湿了襁褓。 宜锦憋笑憋得很是辛苦。 萧北冥:…… 后来,长大成人的公主萧絮絮和太子萧景辰怎么都不肯承认这件糗事。 (正文完) 第93章 番外一 嘉佑二年, 北境胶着整整两年的战事终于要划上一个不算圆满的句号。 忽兰王冶目东奔西窜,逃到先忽兰王占下的北境十三州,龙骁军却死死守在关外, 忽兰无法再靠打家劫舍获得物资,还要随时提防燕军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给出当头一棒。 折腾了几个月, 忽兰王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连他最喜欢喝的茶叶都是馊的, 他终于受不了, 挑了个好日子,派使者呈上降书。 萧北冥看过之后, 抱着怀里流口水的萧絮絮, 御笔一批:不准。 他要求忽兰归还曾经占领的北境十三州。 这片曾在大燕全舆版图上归属于燕朝的领土, 已经遗失太久了。 萧北冥做皇子时第一次跟魏燎上战场, 便立下志愿,此生一定要收复北境十三州。 忽兰王自然不肯, 他之所以在物资短缺的情况下还能与龙骁军僵持几个月, 全靠十三州的助力。 只是他手下的那些族长们治理这些州, 将原先的燕朝百姓当做奴隶, 动辄打杀, 导致十三州大不如前, 粮食产量也逐年减退。 忽兰王便派使者言各退一步, 他退还七座城池,两国签订停战协议, 但萧北冥仍然不同意。 忽兰王没辙,双方只好僵持着, 多次派使臣来游说,但萧北冥借口要照看孩子, 不肯再见。 与此同时,他又命魏燎善开春后攻打忽兰王帐,加之段桢新研制的强弩已经可以连发十箭,且龙骁军中大多数将士都已习得新兵器的使用方法,攻打忽兰王军胜算又多了几筹。 忽兰王日夜派人到边境打探消息,却遭严防死守,离开战的时间越近,他心里就越慌。 萧絮絮没事就喜欢坐在案头听父王和段宰辅说话,她眨巴着大眼睛,口水直流,也不吵不闹,只有见到宜锦时才会啊唔说几句婴语。 萧景辰则整日都要黏着宜锦,不管睡得多香,只要娘亲一放下他,立马开嗓子哭,而且这家伙认人,换个人抱也不行,萧北冥因此非常不待见这个儿子。 可他不能在知知面前露出这种想法,否则知知会不高兴。 他与段桢商议,四月份要御驾亲征,那么这个月,是他唯一能在燕京陪着知知的时候。 但自从两个捣蛋鬼出生,萧北冥已经算不清有几个月没有和知知同房,每每两人有点兴致,萧景辰就开始闹腾。 奇怪的是,只要絮絮在,萧景辰就不哭。 这日午后,萧北冥叫乳母抱着絮絮下去,朝着宜锦道:“知知,我来抱臭小子,你歇着。” 宜锦美目微睁,看着怀里安稳睡觉的儿子,犹豫道:“他认人……你真的能行吗?” 父子俩像是天生不对付,萧北冥只要抱着,小家伙不是哭就是尿。 萧北冥没多说话,他轻轻接过萧景辰,在小家伙即将睁眼的瞬间,飞快地跑到隔壁乳母那处,将萧景辰放在萧絮絮身旁,凤眸微眯,露出威胁的神色,“你在这好好陪着妹妹,不许哭!” 萧景辰还是个小婴儿,哪里听得懂亲爹在念什么魔咒,他挥了挥拳头,静静看着妹妹,渐渐被妹妹漂亮可爱的外表吸引,竟然破天荒的没哭。 萧北冥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回到东边正殿。 宜锦穿了一身晚霞紫系襟纱衣,梳了凌云髻,乌云般的鬓间随意插了一支点翠步摇,眉目温柔,似是笼罩着一层清清的雾气,正拿着一支还未完全绽放花苞的栀子插到天青色玉瓶中。 萧北冥眸色微深,他走上前,将她手中的玉瓶放到红木书案上,随即将人抱起来。 宜锦骤然腾空,紫霞色的纱裙因此泄出涟漪,月匈前莹白的一片露出,雪峰若隐若现,她粉颊通红,一双手也无处安放,趁乱中也只有勾住他的脖子,但正因这个动作,反倒显得更为亲密了。 她抬首,眼眸中波光潋滟,小声问道:“景辰呢?” 萧北冥亲了亲她丰满的唇,喉头沉了沉,“送去乳母那了。” 宜锦能感觉到他的手开始不安分,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可她却无力阻拦,她额间密密麻麻出了细汗,破碎问出口:“真的又要御驾亲征吗?” 萧北冥嗯了声,“魏燎善冲是一等一的将才,可做主帅,却仍旧过于莽撞,只有我亲自去。” 纱衣本就不禁揉搓,很快便脱离了肌肤,雪光乍现,红梅掩映,倒比孕前更添柔和丰腴。 她背后是带着凉意的轩窗,身前是滚烫的小麦色的月匈膛,双足不挨地,青天白日,她又不敢唤出声,想着他一离京,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凯旋归来,心里一软,便不再挣扎。 可萧北冥见她这样,愈发起了欺负她的心思,他阖上眸子,触碰她如同蝶翼般的眼睫,慢慢向下,逐渐不可控制。 宜锦杏眼中只剩雾气,她琼鼻上满是微微的汗珠,雪白的面颊浮上红晕,唯有纤纤的手指有地方可以落下。 日光照在那山栀子上的影子开始慢慢偏移,宜锦却只觉得眼前光影颤动,不知今夕何夕。 一场将尽,外头忽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是邬喜来的声音,“陛下,忽兰又派使者来了,这会儿正在奉天殿等着呢。” 宜锦一惊,脸上的热意传到耳尖,她捶了捶眼前人的胸膛,萧北冥放她下来,她脚尖触地,有些腿软,理了理凌乱不堪的纱裙,一张玉面似海棠娇艳。 骤然被打扰,萧北冥的脸色黑了几分,他将怀里的人抱起,送她回到床榻上,又落下一吻,“好好歇着,我叫人上水。” 宜锦用寝被捂住脸,声音闷闷地传出来,“都怪你!” 萧北冥此刻却神清气爽,意气风发,他收下妻子的埋怨,心里却乐滋滋的。 方才被打扰的怨气也一散而尽了。 他要去会会那个忽兰来的使者。 * 忽兰使者是穿着一身不算得体的衣裳来的,盖因燕军死守边境,他们抢不来物资,好吧,抢不来,他们用珠宝买总可以吧? 但大燕皇帝又下了令,严禁燕人与忽兰通商,否则就是私通敌国,无人敢顶风作案,即便他们将价钱开得再高,却没有人肯与他们做生意。 别说这使者,连忽兰王都好久没换过新衣了。 忽兰使者心中有苦,见了萧北冥便跪下行礼,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说愿意将十三州归还,只求燕朝皇帝开启互市。 萧北冥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冷着脸道:“阁下似乎不太适合与朕谈论此事。” 他先前的条件忽兰老贼不肯答应,如今再派个普通的使者来,他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于是忽兰使者只有回禀自家大王,忽兰王收到消息先是大骂了萧北冥一通,接着就坐在王座上低头叹气,像是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转头便叫他手下的大臣准备好厚礼,他要亲自去一趟燕京。 忽兰王到京已是一个月后,为表诚意,他奉上厚礼,又先命忽兰王军从十三州撤退。 萧北冥面不改色地收下了忽兰王的厚礼,两国签了停战协议,这事也算是好事多磨。 十三州归还是件举国庆贺的大事,萧絮絮和萧景辰又恰好办周岁宴,萧北冥大手一挥,便趁着这好日子同时册封太子与公主。 萧絮絮人才满一岁,已经食邑千户,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富婆。 更喜人的是,抓周礼上,萧絮絮在一众针线、玉玺、笔洗之中选了一把比她人还要高的算盘。 萧北冥当下决定,既然女儿喜欢数钱,以后他私库的那些,还有皇庄的那些钱,全部都给女儿数。 周围的命妇都眼睁睁看着小太子会选什么,邹氏这日也带着魏甜进宫,魏甜好奇传闻中的小太子长什么模样,人群中踮起脚尖站得笔直。 结果萧景辰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朝着魏甜的方向爬过去,一点一点,抓了一个蝴蝶须的赤金簪子,然后颤巍巍地递到了魏甜手里。 周围的命妇掩面而笑,魏甜红着脸,不敢接。 宜锦微微一笑,蹲下身,温温柔柔地说道:“甜甜,是太子弟弟给你的,你收下。” 魏甜这才接过那支簪子。 自从那以后,魏甜有空没空就开始问邹氏什么时候再进宫,连爹爹魏燎回京都没有她去宫里开心。 * 萧絮絮长到三岁的时候,开始展现出不同于一般闺女的活泼,她学会走路比萧景辰快,每次乳母抱着她,她都挣扎着要下地自己走。 然后站到绣凳上看自己的臭弟弟,好奇地问娘亲,“娘亲,为什么弟弟这么笨,还是不会走路?” 宜锦在一旁做针线,瞧了眼围栏里睡得正香的儿子,无奈地摸了摸女儿的头。 等萧景辰终于会走了,他说话也利索了,一张小脸大半随了父亲,不说话的时候冷酷极了,萧絮絮不管怎么说话,他都不怎么理会。 四岁开始,萧北冥就非常积极地给萧景辰安排了太傅,这太傅不是别人,正是从矩州述职回京的陆寒宵。 萧景辰本就繁忙,这样以来,就愈发不能去见自己的母后,他虽心中不满,也暗暗闹过脾气,但父皇私下里找他谈话,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要尽快学好如何做一国之君,将来父皇不在了,你要好好保护你母后。 第98节 这一番话把萧景辰说的眼泪汪汪,暗自发誓,自己一定要跟着陆太傅学习为君之道,保护母后。 于是他愈发日夜苦读,也不时常来皇极殿见宜锦了,宜锦看着心疼,满心疑窦,问萧北冥道:“你同景辰说什么了?他最近太用功了……” 罪魁祸首脸不红心不跳,淡淡道:“咱们儿子就喜欢用功,你别打搅他。” 话罢,他长臂一挥,温香软玉在怀,心情舒畅无比,连带着那些繁琐的政事都不让他觉得头疼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及功课骑射风雨无阻的用功下,萧景辰的性子越来越沉稳,有时面见臣下,竟也有了储君的威严,同小时候那个黏在皇后身边的奶团子判若两人。 反而是萧絮絮,一改小时候的乖巧听话,愈发叫宜锦头痛,不是上房揭瓦,就是下水捉鱼,像一条小泥鳅,让乳母日日跟在后头追也追不上,但她这捣蛋的性子与魏甜不谋而合,两个女孩子时常在宫里乱窜。 萧絮絮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有点怕自己的亲弟弟,盖因萧景辰训起人来堪比话本故事里那个去往西天取经的唐僧。 这日,萧絮絮私自带着魏甜去陆家看望小表哥陆琸,整整到了傍晚才回宫,被面如冰霜的萧景辰堵个正着。 萧絮絮心虚地避开弟弟,却被一把扯住。 “萧絮絮,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出宫同母后说过吗?” 萧絮絮吐了吐舌头,秀丽的小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皇弟,你替我保密,我把父皇上次送我的宝剑送给你,如何?” “不需要。” “新进的老君眉?” “不要。” “陆太傅的山水图?” “……”萧景辰忍了忍,无情吐出两个字,“不要。” 萧絮絮丧着一张小脸,破罐子破摔了,“萧景辰!你凭什么管我?我才是姐姐!” 萧景辰抱着胸,冷哼一声,嘲讽道:“与我前后脚出生的姐姐?别忘了,咱们一般大。” 萧絮絮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皇弟,之前我也老偷偷出宫玩,你可没这么生气过,是不是因为我今日带甜甜见了陆琸表哥,你不高兴了?!” 萧景辰被戳中了心思,他不知道为什么,耳尖红红的,但嘴上却不肯承认,“傻子。” 萧絮絮拿捏了弟弟的软处,贼兮兮地笑道:“那你替我保密,明天我喊甜甜进宫玩儿,你也可以见她,成交不?” 少年太子别过脸,甩着袖子丢下一句心口不一的“无聊”,落荒而逃。 第94章 番外二 萧絮絮长到十四岁这年, 成了燕京最为瑰丽的一颗明珠。 她的长相结合了萧北冥的英气与宜锦的娇美,穿上女子宫装时如同仙女下凡,穿上骑装又英姿飒爽, 身份一等一的尊贵,凡是家中有适龄男孩的贵妇人们, 没一个见到衡阳公主不眼前一亮的。 萧絮絮偏爱骑马射箭, 饮酒赏画, 男子爱做的事, 她一件不落,女子爱做的事, 她一样也不会。 在她第九十九次被针眼扎伤手指, 眨巴着泫然欲泣的眼睛看宜锦后, 宜锦终于彻底放弃了培养她成为淑女的想法。 反正是皇帝的闺女, 女红这些也许一辈子都用不着。 忽兰已平定,边关也安稳, 不需再像前朝一样让公主和亲, 只要是在京中替萧絮絮择亲, 宜锦有把握找个不让女儿受半点委屈的夫家。 可是萧絮絮却对择婿这事一点都不上心。 宫中的各种宴会, 她心情好就去逛一逛, 心情不好, 就缩在她的衡阳宫里闭门不出。 她知道母后每次开宴, 都会邀请那些世家夫人,有结亲意向的自然就会带着自家公子前来赴宴, 可是世家子弟身上的奢靡放纵之气,她却一点都不喜欢, 见了面也是意兴阑珊,倒不如去姨母家玩。 可惜她最近和姨母家的陆琸表哥闹掰了, 去了见面也是尴尬,因此她就缩在自己的衡阳宫,哪里也没去。 公主身边最得力的宫娥名唤小梨,小梨见自家公主郁郁不快,劝解道:“殿下又不是故意将陆公子的画弄坏的,不如咱们再挑一幅好的来,派人送到府上,等陆公子气消再去太傅府,如何?” 萧絮絮托着腮,扑腾着后腿,有些心烦意乱,“陆琸那幅画是他已故的先生送他的,我去哪里再找一幅一模一样的?” 她叹了口气,在榻上打了个滚,懊恼道:“要是当时我没有给他泡那杯茶就好了……” 小梨替她打着宫扇,夏日的燥热格外令人心烦意乱,“殿下也是好意,那龙凤团茶便是陛下那里也是有定量的,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喝到,谁想到茶盏忽然掉了呢?” 萧絮絮无精打采地坐起来,低声道:“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了,后悔也没用了。” 小梨却忽然得了个好主意,“殿下,陆夫人不是喜欢喝茶吗?咱们再从陛下那里找些好茶送给陆夫人,这样就算陆公子还生着气,也不好意思冷脸相对了。” 萧絮絮漂亮的眼睛亮了亮,笑道:“小梨你说的有道理,父皇的茶叶都放在皇极殿的多宝阁里,咱们现在就去找些过来!” 她飞快地换了一身藕荷色的宫装,少女纤细的腰身被绯红色的宫绦系上,更显娇柔,她一路摸到皇极殿,却听见母后正和父皇说悄悄话。 “唉,絮絮这孩子,瞧着大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也不知道选个什么样的人家合适。” 这是她端庄美丽的母后蹙眉说的话。 萧北冥像以前一样抚平了妻子蹙着的秀眉,笑道:“知知,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大不了我下令叫宫中七品以上官员的家中试婚男子都入宫来,叫絮絮一个一个相看,她看中了谁,那就是谁。” 宜锦:…… 她就说萧阿鲲的主意没一个是靠谱的。 真要是这么做了,前朝多少大臣要骂陛下昏庸了。 絮絮虽然贵为公主,可是本朝旧俗,若是哪家的公子尚公主,是不能在朝中为官的,但凡是京中有志的男儿,哪个不想建功立业闯出一番天地?剩下那些不思进取的世家子弟,按照絮絮的性格,定然是看不上的。 这才是叫人发愁的地方。 萧絮絮在门外偷听了一会儿,自己心里也有些惆怅,她急着拿茶叶,可是父皇母后都在,她不好动手。 邬喜来先发现了门口的小公主。 他趁着帝王没注意,低声问道:“公主这是有什么事? 萧絮絮眨了眨眼,悄声说道:“邬总管,本公主想再要一些团茶,你能再帮忙拿些吗?” 邬喜来是看着小公主从襁褓长大的,对她的怜爱之心不比萧北冥少多少,但团茶每年都是江南那边进贡的,品相好的极为难得,他犹豫了会儿,低声道:“奴才只能拿一包。” 萧絮絮高兴极了,“一包就够了!多谢邬总管。” 萧絮絮拿了茶百年朝外头走,但她心里还在回想父皇与母后的对话,今日她才忽然发现,原来许多事情都是母后在替她操心,原来她这样快就到了成亲的年纪。 她叹了口气,对小梨说:“去陆家吧。” * 平复忽兰十三州,矩州安定之后,陆琸恰巧出生三个月,从他一出生,矩州百姓便对他格外热情,宜兰每次出门,凡是带着他,都会得到婆婆阿妈们大大小小的礼物。 等他快到一岁时抓周宴,众人都以为小公子会抓些文房四宝之类的东西子承父业,可没想到,小公子挑挑选选,却只挑中了一只凤钗。 人群中有人笑道:“小公子这是应在姻缘上了,以后莫不是要娶个郡主公主?” 等到陆琸四五岁时,便在读书一道上展现出惊人的天赋,诗词歌赋只要是他看过一遍的,总是过目不忘,四岁那年便会作诗,几乎成了矩州上下同龄的男孩的噩梦。 每每夜间矩州的男孩子出去混不回家,到家了母亲必会骂一句“你瞧瞧人家陆琸,一样的年纪,早就过了童生试,只有你还鬼混,将来可怎么办。” 除此之外,陆琸这孩子还表现出不一般的早熟,人情世故,他总要比同龄的孩子懂得多,出去打个醋,店家都愿意多送一些。 各路家中有千金的官夫人心里都喜滋滋,一早就相中了这个好苗子,时常去陆家走动。 但陆琸却仿佛天生缺了根弦,搭讪的姑娘们过来,他总是两句话就能将人气走,把宜兰愁得不得了。 到了陆琸十岁这年,宜兰总算发现,在矩州这片土地上,能与陆琸称得上对手的人太少,时日一长,少年便格外傲气,过刚易折,宜兰深知这个道理,因此她便安排将陆琸送回燕京陆家。 陆老夫人本就是含饴弄孙的年纪,心里早计较宜兰将孙子放在矩州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呆就是十年,因此陆琸回京,老夫人格外高兴,一应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入学也挑了国子监。 陆琸回京之后,在国子监里读书,终于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的天赋在矩州看似乎是无出其右者,但回了京城一比,原本照在他身上的光环就暗淡了许多。 他也因此研习更加刻苦。 他父亲虽是陛下潜邸时就在的臣子,但是十余年只是个知州,到了燕京者满地富庶,一个枣核都能砸出一个宰相,在国子监众多贵公子中,他的家世也不过尔尔,但文章却写得过人,因此得了祭酒夸奖,但也成为了不少监生的眼中钉。 在一次下学后,外头下了大雨,他的书童却忘带了雨具,主仆二人在书院廊下站着,格外狼狈。 另一位被先生批评的监生便出言嘲讽,“莫不是陆家连买雨具的钱都没了?真是穷酸死了,还读什么书?” 陆琸还未发话,他的书童守墨便看不下去了,与那监生争执,反被打了一个巴掌。 他本不曾将那人的话放在心上,但对方打他的书童,他如何能忍?怒气盈心之下,干脆冒着被先生责罚的险,也准备上手了。 但这时,一个身穿樱红色宫装,梳着双环髻的少女却先他一步出了手。 陆琸几乎看呆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那少女容貌艳丽,一双凤眼却显露出不同一般的贵气与威严,但她说话的声音娇憨,即便是训斥那监生,却怎么都让人生不出一丝违和感。 那监生还欲再争执,却被那少女身边的丫鬟呵斥住了。 等那监生夹着尾巴走了。 陆琸那时才知道,原来这就是今上唯一的公主,衡阳公主萧絮絮。 这也是他第一次同萧絮絮相遇。 少女替他解了围,又笑着跳到他面前,“这把伞给你。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还手,真是个呆子。亏我还叫你一声表哥呢。” 陆琸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母亲与当朝皇后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母亲每次叫他读燕京来的信,信中几乎都会有絮絮小姑娘的糗事,包括不限于尿裤子,被上林苑的大鹅追着跑…… 那些浮在文字上的形象,终于在见到眼前这个少女时开始具体化。 囿于初见的印象,萧絮絮几乎默认了他才是应当被保护的那个,因此在旁人面前,她总是护着他,也因此惹出了不少风言风语,但旁人碍着她的公主身份不敢说什么。 他却时常被嘲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再后来,他参加科考,中了榜眼,不少家有千金的官员开始请冰人到家中说媒。 这样的情况,一直等到他父亲回京,担任翰林院院正兼太子太傅时才算了结。 再后来,萧絮絮也渐渐长大,受到皇家规矩的束缚,来陆家便也不那么勤了,他也只有在除夕冬至这样的夜宴上才能远远见她一面。 萧絮絮最近一次来陆府是为了给母亲送茶,她本是好意请他品茶,却将他已故先生留给他的墨宝毁了,他心中难过,几乎没有与她说话,便将画拿去修复了。 但回想起来,他却觉得自己有失君子之风。 他心不在焉地画着花鸟图,手中狼毫动了动,却怎么都画不出想要的模样,正欲将笔搁下,却听守墨道:“公子,衡阳公主到了,正在主母那饮茶呢。” 他看似淡淡应了一声,心却已经飘远了,脚步不受控制地到了母亲的一念堂,那个穿着杏黄色对襟襦裙的少女出落地亭亭玉立,明眸善睐,正与母亲一同品茶。 但这时,他却听见母亲道:“你表哥什么都好,就是对女色不上心,这些年来,也就对你和魏甜还能说两句话。魏甜这孩子玉雪聪敏,性子又好,你与姨母参谋参谋,瞧瞧甜甜这孩子是什么主意。” 陆琸眼皮一跳,深觉大事不妙。 第99节 第95章 番外三 萧絮絮听见姨母说这话, 愣了愣,低着头饮茶,雾气将她眼底的一切都遮住。 宜兰见她走神, 继续问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萧絮絮这才回过神,笑道:“没什么, 甜甜确实玉雪聪敏, 知书达理, 若是配表哥, 那是极好的。” 哼,她才不要给萧景辰那个嘴硬的坏家伙争取机会呢。 虽然惹了陆琸生气, 她自己这头不大顺利, 但是只要一想到萧景辰那家伙也头痛, 她心里就舒坦多了。 宜兰笑了笑, 点了点头,“既然如此, 听说明日皇后娘娘要在宫中设宴, 给魏家也下了帖子, 到时姨母叫陆琸也去。” 萧絮絮点了点头, 抱着姨母的胳膊问:“那姨母要去吗?姨母都好久没进宫了, 絮絮和母后都想你了。” 被这么精致的小女娃拉住胳膊, 娇滴滴地说话, 宜兰只觉得心里舒畅,她回京后忙着操持家中前后, 确实进宫少了,也有些想知知, 便捏了捏絮絮的小脸蛋,低声道:“好好好, 明日我一定带着厚礼去见你母后。” 萧絮絮这下开心了,她还没忘记自己这次来的目的,拍了拍手,小梨和小杏便将一幅图展开。 “姨母,前几日我不小心将表哥的画毁了,这幅画是我十岁生辰那年,父王送我的前朝张芾的江山图,虽然不比表哥那幅寄托哀思,但也是一番心意,还望姨母收下。” 宜兰愣了愣,想起前几日清霜确实跟她提过这事,她没有放在心上,笑道:“张芾的画极为难得,本朝残存的也不过两三卷而已,这太过贵重了。陆琸那幅画是他已故先师所赠,所以才格外看重,这些天也已修复好了。那孩子一时伤心,实则没有怪你的意思。” 萧絮絮回想陆琸那天的神情,确实只有伤心,可她将人家的画弄毁了也是事实,她萧絮絮敢作敢当,这画就给陆琸当赔礼了。 至于陆琸肯不肯收,那是他的事。 她朝着宜兰道:“表哥朝中事多,便请姨母代收吧。我这次出来没同母后说,这会儿再不回宫,要搪塞不过去了。” 她调皮地眨巴了下眼睛,便带着侍女要出门。 宜兰还想再留她说会儿话,但想到明日有宫宴,便也就不急在这一时了。 这边萧絮絮出了正房,到了廊檐下,却见陆琸穿着一身雪青色燕居服,身形清瘦却不失健朗,他显然是才从书房出来,衣袖上沾染了墨渍,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墨香。 陆琸僵了僵身子,还不知道说些什么,却见对面肌肤赛雪的女子先开了口。 “表哥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方才没瞧见你?” 陆琸想到方才听到的谈话,淡淡回了句,“刚到。” 他这会儿若是说知道她在母亲这,因此才来,只会自取其辱。 萧絮絮见他兴致不高,也不再留着碍眼,只是简单交代了句,“我今日带了张芾的江山图赔罪,放在姑母这了,那天的事,无论如何还是要和你说声对不住。” 陆琸抬头看着眼前语气诚挚的女子,心中却复杂万分,絮絮出了名的爱憎分明讲义气,她从不扭捏,但也因此,她对人总有一股疏离之感。 似乎若没有毁画这一遭,她就不会来陆府。 陆琸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受,他不想收那幅画,可若是不收,絮絮定然以为他还在怄气。 他默了默,解释道:“微臣那日没有生公主的气,只是想着快些将画带出去修,张芾的画是陛下送给公主的生辰礼,太过贵重……” 萧絮絮见他拒绝,故意与她划清界限的模样,心里塞得慌:“画已经放在姑母那了,不要的话你拿去丢了,随你处置。” 话罢,她便带着小梨小杏从二门上出去,乘了回宫的马车。 等上了马车,小梨才叹气道:“公主这趟出来,本就是给陆公子赔罪的,怎么方才……” 萧絮絮闭目养神,道:“小梨,不要再说了。” 她分明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可是在陆琸面前,总是露出自己最急躁的模样,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 陆琸也出了二门,一直等到那马车在巷口再也瞧不清影子了,他才回到了母亲的一念堂。 宜兰还纳闷,也不是请安的时辰,儿子怎么破天荒来她这,等臭小子开口要江山图,她才道:“你啊,絮絮送什么东西你都敢收。这江山图,陛下从前自己都舍不得拿出来几回,还是等到絮絮十岁那年生辰,才割爱给了自己的女儿。她虽弄坏了你的画,可也不是故意的,你怎么好意思叫她拿这样珍贵的东西来赔?” 陆琸没有解释,他只是从清霜姑姑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幅画,紧接着便道:“母亲,儿子对魏甜没有非分之想,还请母亲日后不要再拿儿臣玩笑了。” 宜兰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平日里你也就与魏甜说得上几句话,你若对她无意,那对谁有意?” 陆琸沉默了一瞬,“儿子暂时没有议亲的想法,只想专心朝政。” 话罢,他抱着那幅画便告辞了,独留宜兰一人在屋里长吁短叹。 那个下午,陆琸几乎什么也没做成,只是将那幅江山图展开,一个人静静看着发呆。 他的亲随守墨看不下去了,才道:“公子,公主肯将这样珍贵的东西送给你赔礼,必然是将公子看得极重,公子不该对她说那样的话。” 陆琸抚了抚那画,垂眸道:“天下谁人不知衡阳公主讲义气,明事理,出手阔绰,兴许这也只是她随手一赐而已。” 守墨无奈道:“即便如此,那公主也是看重公子的。明日皇后娘娘开宫宴,公子早些去,备上厚礼送给公主,这样也算是回了公主这赠画的心意。” 陆琸微微一愣,觉得守墨说的在理。 可是他想到萧絮絮与母亲的对话,便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母亲有意于魏家的魏甜,可絮絮没有丝毫反应,甚至明日还要从中撮合。 她从前袒护他,替他出头,也许只是将他当成流浪的猫狗,而并非在意他这个人。 他的家世并非勋贵,官职也不过是翰林院的七品小官,虽说将来还有望升迁,但到底比不上皇家的尊贵。 他又拿什么去争呢? * 马车出了巷子,萧絮絮便道:“去将军府一趟。” 小梨小杏瞧了眼外头西斜的日头,担忧道:“殿下这会儿再不回宫,定是要撞见太子殿下的。” 太子殿下眼里容不得沙子,到时公主又要被“念经”了。 萧絮絮道:“我就是去见甜甜,我保证见了一面就回宫。” 小梨没法子,只好叫车夫调转马头。 将军府离陆府不过隔了两个街坊,府邸并不算恢弘,但却胜在小巧精致,颇有江南园林的特色。 将军府的门房时常见这位衡阳公主,才看到车架,就已经派了婆子到二门里去报自家姑娘。 魏甜梳着朝天髻,一身绣折枝玉兰品月色素缎衣裙,笑起来如目如弯月,雪肤花貌,额间的花钿显出这个年纪特有的灵动美丽,她迎上来道:“见过公主殿下。” 该有的礼数不少,却可见眉眼间的亲昵。 萧絮絮不是重礼数的人,在她眼中魏甜就是一朵小娇花,需要人随时呵护的,她将人扶起来,揽着就走进将军府,穿过厚厚的影璧,便能看见中庭花枝繁茂,蝶影翩翩的景象。 穿过游廊,便到了厢房,魏甜六岁起便与父母分房而居,她的闺房并不一味饰以金银摆设,反倒以玉器古董为主,布置得古色古香,温馨闲适。 两人就着一张方案坐下,便谈起了心事。 多年的默契,一见好友,魏甜就知道她心中有事,“絮絮在府里用完晚膳再走可好?” 在魏甜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一顿饭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顿饭。 萧絮絮叹了口气,“也罢,回去了撞见皇弟,指不定要听完唠叨才能用晚膳,倒还不如在你这里用完膳再回去。” 魏甜道:“太子殿下自幼承训,端方克己,因此对旁人的要求也高,并不是真的想要唠叨。” 萧絮絮撇了撇嘴,“难为有人愿意说他好话。” 晚膳便在魏甜的闺房中用了,红木圆桌上零零星星放了七八道菜,其中一道板栗烧鸡香得人鼻子都要掉了。 萧絮絮破天荒地饮了些果酒,魏甜也用了些,两人无话不谈,说到陆琸,萧絮絮问魏甜:“甜甜,你觉得陆琸如何?” 魏甜支着下巴想了会儿,说道:“陆琸为人上进,又不似世家子弟那般浪荡惯了,挺不错的。” 萧絮絮心快碎了一半,但十个陆琸也换不了一个甜甜,如果甜甜喜欢陆琸,她也可以割爱的。 这样离谱的想法却被魏甜接下来一句话打散了,“不过,陆琸虽好,但我瞧他心里已经有人了。” 萧絮絮好奇,还有哪个闺秀能博得那呆子的喜欢,她竖起耳朵,“是谁?” 魏甜面上浮过一抹红,“自然是你啊,絮絮。你没发现,总是你在场的时候,他才愿意“顺带”着与旁人寒暄几句。” 萧絮絮愣住了,她的心跳得飞快,嘭——嘭嘭,一下又一下。 “不可能的!” 他要是喜欢她,怎么下午还要说那样的话? 萧絮絮脑子里一团乱麻,却渐渐回忆起过往的一切,好像真如甜甜所说,每一次他与甜甜说话,她都在场。 魏甜饮了口酒,笑道:“看你的反应,你也应当是喜欢他的,对不对?那还有什么可烦恼的?只不过,尚公主的驸马是无望在朝中担任要职的,陆家又只有他一个男丁,恐怕长辈们会有考量。” 萧絮絮看着甜甜,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甜甜只比她大几岁,想事情却这样一针见血。这熟悉的感觉,她只在皇弟萧景辰身上感觉到过! 她问道:“明日母后开宴,在燕京行宫那边,你可要去?那地方消暑再好不过了。” 魏甜摸了摸她热乎乎的脸蛋,笑道:“好,我去陪你。” 萧絮絮有些不好意思,她借口宫里还有事,便慌慌张张要告辞,魏甜看出她心乱如麻,也不多留,只是将剩下的冰水绿豆银耳放到食盒里,叫小梨和小杏记得给絮絮喝下。 回宫的路上,萧絮絮想,要是甜甜真成了她弟媳也挺不错,最起码银耳汤是可以喝个够的! 但转念一想,她的甜甜这么好好,萧景辰他不配。 到她的衡阳宫时,天边晚霞已经成了紫红色,在她宫门前,正站着一个身穿玄色蟒袍的男子,身边还跟着两个内侍。 她以为故意晚了这么久回来,萧景辰就逮不到她了,事实证明,她还是想得太美好。 她笑嘻嘻,扭扭捏捏到了自己皇弟面前,问道:“皇弟这么晚,是有什么事吗?” 萧景辰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她谄媚的容颜,“去哪儿了?” 萧絮絮不明白自己在心虚什么,她低着头,眼光飘忽,“去陆府给姨母送茶叶了。” “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萧景辰目光一转,落在那红漆食盒上,淡淡的一个魏字映入眼帘。 世家大族各项物什皆有定数的,为了防止混淆,都会在上头印家姓。 他挑了挑眉,眼底含着莫名的笑意,在萧絮絮看来却格外古怪,“皇姐,不知这里面是什么好吃的,正好我腹中饥饿,不如就送了我吧。” 身后那两个小内侍也是怪有眼力见儿的,低着头,不敢与衡阳公主对视,手却伸得老长。 萧絮絮快要咬碎一口银牙,若是不给,萧景辰这厮是真能干出去母后那告状的事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眼不见心不烦,闭着眼睛叫小梨将食盒交了出去。 心中却在滴血。 第100节 萧景辰勾唇笑了笑,“多谢皇姐。” 第96章 番外四 八月酷暑, 蝉鸣焦躁,暑气蒸腾地面,触之如红炭, 燕宫诸殿内虽用了冰盆无数,但仍是暑热难耐。 恰好燕京内有一处行宫, 背山靠水, 幽静阴凉, 宜锦便打算到那边去消暑, 恰好办一场宫宴给絮絮相看。 萧北冥得知后,心里有些不乐意, “行宫虽离宫中不远, 但过去也要半个时辰, 我还要上朝, 这样回来就见不到你了。” 他抗议,但无效告终。 宜锦捏了捏他的臂膀, 这些年萧阿鲲一直没有放松过骑射锻炼, 手臂上的肌肉软硬适中, 宜锦喜欢捏他的臂膀, “絮絮的事要紧, 况且你若实在想去, 将早朝换个地方不就是了?” 照旧例, 皇帝行宫避暑,政事一概在行宫处置, 不过不需早朝,呈上奏折便是, 若有格外紧要之事,直接面圣即可。 萧北冥看了眼自己的皇后, 她的眼眸波光潋滟,肌肤在日光下透嫩如玉,岁月格外偏爱美人,他低声道:“我心里是想同你一起,但近日西京那边大旱,工部要商议取水之法,脱不开身。早朝后我再过去,顺便替絮絮掌眼。” “西京大旱是历朝难题,若是能将汴河往西疏通,河道相通,便能解了这难题。可这样大的工程,恐劳民伤财。” 宜锦早前便听人说西京大旱之事,若要彻底解决,或是耗费金银,或是所需劳工众多,大燕自嘉佑年间便几乎倾举国之力支撑与忽兰的战争,收复十三州后又派遣众多工匠恢复各州生息,国库并不算宽裕。 她抚了抚他如山峰般蹙起的眉头,“我在行宫等你,西京之事,我会在宴席上募捐,所得金银,也可在银钱上为工部缓解一二。” 萧北冥应下。 到了上朝的时辰,宜锦替他更衣,玄衣纁裳的帝王只是站在那里,眼中光影显出她的模样。 宜锦推了推他,“快去吧。” 萧北冥低低应了声,然后轻轻俯身,在她眼角泪痣上落下一吻,这才转身朝外走去。 萧絮絮站在殿外,见父皇满面春光地出来,只假装低头没看见。 萧北冥瞥她一眼,嘱咐道:“别惹你母后生气,去行宫老实些。” 絮絮这丫头,从小就不让人省心。 萧絮絮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儿臣知道了。” 父皇虽然疼她,但并不是事事依她,严厉时也能把人吓哭,小时候她遭了训斥,都是母后温温柔柔哄她。 萧北冥满意地点了点头,跟邬喜来上了辇舆。 八月的清晨已算不上凉爽,萧絮絮缩在皇极殿里,和她的亲亲母后一起打点去行宫的行李。 两人万事准备妥当,芰荷便支使底下十来个内侍宫娥将箱子装到车驾上去。 少说也要住半个月,女子的衣物首饰并日常用的也繁琐,前前后后竟也装了两辆马车。 宜锦与女儿坐在一辆马车上,出了宫门,便见御街两旁商铺林立,人流匆匆,与十几年前又有不同,就连矾楼,如今也比当初大了整整三倍,门口有人用转盘放奖,若是摇中了最上头那个,不管吃了多少银两,一律免单。 萧絮絮却是去惯了的,她撇了撇嘴,道:“母后别瞧着热闹,实则十个人里头,也不见得会有一个抽中的。他那转盘用了心思,上轻下重,蝇头小利都放在下头,实则矾楼还是赚的。” 宜锦笑了笑,“怪不得给你的铺子,你也用这法子,可见你是赚了不少,今日给西京募捐,你要捐多少出来?” 萧絮絮脸上红了红,“母后,我只赚富人的钱,普通百姓有钱也不会去抽一两银子一次的,去我铺子里的,都是富户乡绅。西京大旱,我捐一万两。” 宜锦愣了愣,点了点她的额头,“傻丫头。” 絮絮将来出嫁,若是为宗妇,定是要打理中馈的,她放那几个铺子出来,不过是给絮絮练手的,没想到这孩子竟做出门道来。 小时候抓周抓的是把算盘,果然应验了。 好在这孩子爱财,但却取之有道。 萧絮絮不知道自己母后心里的想法,只是盼着到行宫去,燕宫里实在闷热,夜间放了再多冰盆,也还是睡不着。 马车上了官道,行驶平稳,到了行宫前,芰荷才道:“娘娘,殿下,行宫到了。” 宜锦由芰荷扶着先下了马车。 青翠的群山环抱之中,澄澈蔚蓝的天际下,一座古朴的行宫依山傍水而建,宫殿的檐角是振翅欲飞的瑞兽,色彩不复往昔艳丽的琉璃瓦在日光下发出斑驳的色彩。 行宫是先朝时所建,至今也有几十年的岁月,历任皇帝没有特意维护修缮,无论是漆色还是梁柱,均有了陈旧古朴的模样,一入内,便是一条林荫小道,根深叶茂的古木几乎将天际遮蔽,阴凉之感隔绝夏热,令人身心舒畅。 行宫原有的宫人早接到宫里的消息,一排排站好,低头肃穆,等皇后娘娘的銮驾来了,她们才齐身行礼。 为首的嬷嬷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水绿宫装,上前道:“各个园子都打扫好了,娘娘操办宫宴要准备的东西也早就备好,只等娘娘开宴。” 宜锦点了点头,暑天酷热,她也不想叫这群宫人站着,便道:“暑气闷热,你们都下去吧。” 宫人们这才有序散下去。 为首的嬷嬷引路道:“往东边清凉阁的地段是最好的,背靠明月湖,到了夜里还能赏月。再远一些的妙水阁则是在竹林前,背阴清净,也是极为阴凉的,不知娘娘与公主想住哪一处?” 宜锦笑了笑,低声道:“本宫喜欢清净,便住妙水阁,至于公主,叫她自己定吧。” 萧絮絮定了清凉阁,她喜欢在湖边,说不定还能请嬷嬷弄条小舟,泛舟湖上,再吹着风看月亮,想想就快乐。 芰荷便安排人将东西都搁到住处去。 到了正午,正是炎热的时候,行宫的嬷嬷贴心,备了清凉解暑的膳食送到各处,便免去主子们奔波的辛苦。 到了清凉阁,小梨和小杏将东西都打点布置好,萧絮絮用完膳便午憩,一觉醒来,不知道做了什么梦,薄汗将罗衫浸透 小杏见了心疼,拿冷水洗了帕子,给她擦了擦身上,便服侍着换了一件室内穿的夏衫,薄纱下赛雪的肌肤若隐若现,吐气如兰,这样的美人,便是小杏见惯了,也觉得心惊。 等到了未时,暑气过去了,闷热的风才带来一丝凉意。 宜锦在妙水阁睡得极好,竹林幽静,起风时便卷起林涛阵阵,窗牖处遮阳的帘子被吹得荡漾,风铃阵阵,更是令人静心。 她闭着眼睛躺在榻上,耳边传来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男人身上有淡淡的龙涎香气息,他走近了,捂住她的双眼。 宜锦早就猜出来人是谁,她覆上他的手,如星般璀璨的眼眸一刹那间睁开,从她的视角看,他棱骨分明的下颚冒出青青的胡茬,却增添了几分野性,“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还没开宴呢。” 萧北冥唇线微动,将手挪开,在她身侧坐下, “想你了,想早些过来。” 宜锦起了身,因是酷暑,她只穿了一层冰丝做的夏衫,乍一起身,衣衫便乱了几分,露出白皙的锁骨。 宜锦见他额上有汗,便拿了帕子替他擦一擦,边道:“晚间凉爽,你再来不迟。” 萧北冥攥住她的手,揽住她的腰身,光滑的衣料在手中显出凉意,“不用擦了,我抱着你在这吹会儿风就好。” 说着,他静静地抱着她,看着远方绵延的群山,心里却觉得,若是只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随着景辰逐渐长大,他愈发觉得朝政令人头痛,想要早些将政务交到儿子手里,这样空余的时间,他就能用来陪伴知知。 算起来,他今年已三十八岁,按照先皇那样的年纪,也只有十几二十年好活,这剩下的光阴里,他也只想陪着知知。 他知道她羡慕燕宫之外的世界,在生絮絮和景辰以前,他还曾说带她去江南看看,但谁也没料到两个孩子出生以后,便分身乏术,再也没有精力。 如今景辰和絮絮虽长大,但是与忽兰交战毕竟损伤了王朝元气,如何修生养息,恢复民生,仍旧是长久的难题,他松不开手,她也只有跟着他困在燕宫里。 萧北冥凝望着怀里的妻子,低声道:“等景辰成了婚,咱们去一趟江南可好?” 宜锦抬眼看他,笑盈盈道:“好。” * 到了申时,天边火色的晚霞潮水般退去,闷热的天气在晚风吹拂下总算有了些许凉意。 行宫门口停了不少马车,世家的夫人姑娘公子们都着绫罗绸缎,尤其是适婚姑娘们,娉娉婷婷往那一站,俏生生的,堪比新春才开的花朵。 行宫的内侍们引着宾客往水汀走去。 先朝时宴请宾客盛行流水宴,水汀便是专门用来开流水宴的,将特制的碗碟乘上,放入水渠之中,顺着流水而下,能保证每位宾客都能尝到新鲜菜色。 萧絮絮举目四望,直到看见魏甜,她眼角眉梢都带着喜色,迎上去。 魏家除了守在边关的魏燎,都来赴宴,魏老夫人并邹氏,还有二房的几个儿孙都来了,魏甜是子孙辈里最大的,被几个小毛头叫着姐姐姐姐,亲昵地不得了。 萧絮絮一一打了招呼,便拉着魏甜的手到了花圃旁边。 魏甜朝着四周看了看,除了风声,并不见人影,这才放心道:“絮絮,你信不信我?” 萧絮絮眼睛睁圆,“我当然信你。” 魏甜笑了笑,露出两个酒窝,“那你就听我的。凡是男女之事,讲究一进一退,陆琸这人本就是个闷葫芦,先前总是你去找他的多。从现在开始,只要他在场,你就躲避,见了他,也只当没见他,你能做到吗?” 萧絮絮咬了咬牙,点头道:“能做到!” 魏甜点了点头,“那今夜倘若有别的公子与你说话,你不要拒绝,能做到吗?” 萧絮絮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两人相谈甚欢,没有察觉到在那棵大槐树旁的假山上,一袭玄色衣角动了动,不经意的移动使得碎石沿着斜坡掉入湖中,发出噗通一声。 魏甜一惊,往后看去,自黑暗里有个内侍提灯,映照出为首那青年玄色衣袍上金银丝线绣出的蟒蛇。 按照本朝衣冠志,能够在衣衫上绣蟒蛇的,也只有那万人之上,一人之下而已。 她心中难掩慌乱,但面上仍旧保持着平静,盈盈一拜道:“见过太子殿下。” 萧絮絮倒要看看萧景辰这个坏家伙如何应对,“皇弟今夜不是要留在东宫处理朝政吗?怎么这会儿偷听姑娘们说话?” 谁料萧景辰只当没听见她的话,只是抬头深深看了一眼魏甜,说了句,“不必多礼。”就轻飘飘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萧絮絮:…… 看你小子能忍到几时。 魏甜见人离开,才算松了口气。 她抬起头,看那人离去的背影,想到自己方才说的话,心里有些微的恐惧。 不知太子来了多久,他若是听到了她方才那番话,恐怕会将她视作工于心计的女子。 但转念一想,她恐怕此后永远都不会与这位太子殿下有什么交集,这样安慰自己,倒也不焦虑了。 萧絮絮见她出神,在她面前晃了晃手,说道:“我皇弟就是这样神出鬼没的,甜甜别管他。” 魏甜笑了笑,说:“好,那咱们回席上吧,这会儿也该开宴了。” 两人回到席上,就着家里人的位置坐在近侧。 萧絮絮坐在左侧第二张桌,她抬眼偷偷瞄了一下。 陆家也举家都来赴宴,姨母宜兰扶着陆老夫人的手就座,陆琸则坐在对面男席,不知是巧合还是意外,他与她正好是对角。 皇后娘娘在上说了句开宴,歌舞起,映照着淡淡的月光,四周湖面漾起阵阵风波。 内侍们开始在水渠上菜,伴着雅乐并流水声,不失为一道美景。 第101节 各家的夫人们得了不少小道消息,知道皇后娘娘有意给衡阳公主挑选驸马,凡是家中有公子哥的,全部带了来。 其中,以永昌侯世子裴缙最为出众,裴缙字懋清,容貌出众,为官清正,做得一手好文章,可谓谦谦君子,有“瑶阶玉树”之称。唯一可惜,便是他并非嫡出,只因永昌侯夫人难以生养,这才将妾室之子抱到膝下,请封世子。 待流水宴结束,夫人们便跟着皇后在园中闲逛,公子们则是留下继续畅饮。 萧絮絮有些意兴阑珊,起身正欲去寻母后,却见有人朝她行了士礼,举目望去,那男子肤色如玉,目若点漆,一身月白色杭绸直缀,道一句芝兰玉树,绝不夸口。 “微臣见过衡阳公主。” 朝她行礼的人有许多,但是朝她行士礼的,裴缙是头一个。 萧絮絮对这位永昌侯世子只有过几面之缘,她问道:“世子叫本宫所为何事?” 裴缙微微一愣,笑道:“听闻公主喜爱山水图,恰巧昨日得了一幅好的,想请公主殿下一同品鉴。” 这话将萧絮絮的嘴堵得严严实实,对方没有说赠她画作,只是谦逊邀她一同品鉴,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她看了眼男席,陆琸没有看向这边,只是默默饮酒。 萧絮絮想起魏甜对她说的话,闭上了眼睛,说:“好。” 裴缙微微一笑,温柔道:“公主这边请。” 陆琸余光看着那两人,握紧了酒盏,垂眸眼中尽是挣扎。 裴缙此人,心机深沉,绝非良配,萧絮絮应该不至于那么傻,去填永昌侯府的坑。 他等了许久,却不见两人回来,原本淡定的心情只剩慌张。 陆琸起了身,径直朝着两人刚才离去的方向追去,花前月下,他听见裴缙的声音: “公主,微臣真心倾慕于你。永昌侯府虽不是世代簪缨的大族,但人丁简单,若公主愿意,裴缙必然倾心相待。” 陆琸盯着萧絮絮的面庞,见她点头,他握紧了拳头。 等裴缙离开,他从暗中走出来,隐忍道:“公主,裴缙庶出,之所以能登上世子之位,是因为他允诺永昌侯担起府中一切债务。永昌侯府虽外表容华,实则却已危如累卵,寅吃卯粮,迟早要出事……裴缙,他并不是真心喜欢公主……” 听到陆琸这话,萧絮絮猛地抬起头来,眼睛因含了水光格外的亮,“他是不是真心喜欢本宫,与你有关吗?他不是真心,谁才是真心,你吗?” 第97章 番外五 四周寂静, 落针可闻。 萧絮絮握紧袖笼下的手,一颗心跳得飞快。 甜甜说的果然奏效,可是她这一刻竟然分不清自己是在试探还是真的想确认陆琸的心意。 似是弓弦拉满, 箭在弦上,这话一出, 便再无回旋的余地。 她就这样静静地等着, 看着对面清俊的青年。 陆琸先是愣了一下, 下意识垂下头, 觉得自己确实越了界。 是啊,即便那裴缙并非良配, 可他又是以什么样的立场去对公主说这样的话? 他不过是翰林院的侍读, 公主的婚事, 自有陛下和皇后娘娘操心。 是什么让他生出了些许错觉呢? 是每一次他受辱逢难, 她都挡在他身前?还是幼时她来家中做客时,长辈们游戏般的话语? 他自己也分辨不清楚。 可只有一点陆琸清楚, 哪怕今天不是裴缙, 是旁人, 他也会做出同样的举动。 萧絮絮等着他的回复, 可是见他如此沉默, 她反而泄了气, 笑了笑, “陆琸,还记得年少的时候, 我去陆家拜访,老夫人曾送我一枚同心佩, 她说另一枚在你那里,咱们年纪相仿, 拿着也没什么。” “如今咱们都大了。这些年,我对你,并非是表妹对表兄的情谊,但倘若你同我不一样,那今日,我就把这枚同心佩还给你,将来,你可以将它交给旁人。” 说着,她从腰间取下那块羊脂玉做成的同心佩,玉是好玉,触之则温,冬暖夏凉。 但此刻攥在手里,却有些烫手。 她站在原地,华美的衣裙被夜风带起,心也随着衣摆飘荡,既怕他接了玉佩,又怕他不接玉佩。 陆琸一双眼似被浓墨浸染。 他回味着公主方才说的话,神情怔愣,平日里灵活的脑子像是被浆糊黏住,但当他想明白的那一刻,他忽然抬起来头,“殿下方才所言为真?” 他看着萧絮絮,喃喃道:“是我在做梦吗?” 萧絮絮闻言,用力掐了他的手臂一下,“是梦吗?” 陆琸的手白如玉,指节纤长,这一掐直接被掐出一道红色的印记,痛意顷刻间袭来,他“嘶”了一声,终于清醒自己这不是在做梦。 萧絮絮不敢再看他,转移了视线,自顾自地说道:“我萧絮絮拿得起放得下,你也不必顾忌伤了我而不敢开口说真话。” 她也并不是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只要对方肯明明白白告诉她。 陆琸听着她说的话,心中百感交集,他深知絮絮的脾性,她只会给这一次机会,倘若拒绝,下次再见,她真的会待他如陌生人。 陆琸想到那场面,便觉得心口有股痛意,他眼眸深深,如幽静的潭水,定定说道:“我不能收下这枚同心佩。陆琸也想同公主一样,正视自己的心意。” “从第一次在国子监遇见公主,公主便替我解围,后来更是诸多照料,即便 是要回报公主,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还起。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盼着公主能来陆家拜访,盼着能在宫宴上见公主一面。” “后来,我们都长了年纪,燕宫之内规矩重重,外男想要入内宫,也只有逢年过节。即便我能入宫宴,也只能遥遥地看上公主一眼。我既盼着见到公主,又怕于公主声名有碍。可今日,这里只你我二人,我待公主,也并非是表兄对表妹的情谊。” “陆家虽不似永昌侯府封侯拜相,但人丁简单,家有京畿铺子百处,良田千顷,公中收成每岁大约六万两纹银,虽尚未与二伯分家,但若公主下降,是定要开府别住的,并无晨昏定省之扰……” “陆琸不愿委屈公主,若是公主愿意,今夜回府我与母亲商议一番,明日请她到宫中请旨……” 陆琸说着说着,由于过度紧张,额头上竟然生出许多汗来。 萧絮絮渐渐听呆了,她只问了眼前人心意,可是陆琸却已经将婚事操办都想好了。 这一刻,轮到她发慌了。 “若做了驸马,便注定与重臣之位无缘,你是陆家独子,若是姨母不愿,那该怎么办?” 陆琸神情认真,脸色微红,他第一次在一个女子面前表明心意,忐忑无措,却诚挚地谋划着他们的未来,“只要公主心意已定,家中之事,我会处理好。” 萧絮絮心跳得极快,她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平静,似是下了某种决心,“好,我等你。” 陆琸走近一步,垂首,轻轻地取过她掌心那枚同心佩,骨节分明的手替她系回玉佩,然后直视着她的眼睛,“陆家的同心佩,只赠陆家妇。祖母从一开始,便藏了私心,我……也是。” 萧絮絮素手攥着那枚同心佩,看着陆琸认真的面庞,她的手紧了紧。 原来心意相通,竟是这样的感觉。 像是两粒不同的种子摇摇晃晃坠入同一片丰沃的土壤,生根发芽,长出茁壮的枝叶。 陆琸后退半步,目送萧絮絮离开。 等到出了那片林荫,萧絮絮轻飘飘的脚步才落到了实处。 小梨小杏见自家公主这般模样,便道:“公主的面颊这样红,这天气也实在太热了。” 萧絮絮摸了摸滚烫的脸颊,“是太热了些,回去咱们用冰敷一敷。” * 魏甜跟随母亲邹氏游了一圈园子,她说话恰到好处,总是令其他几位夫人赞不绝口。 许是来了月事,魏甜走着便不大舒坦,原本就白净的面庞更加苍白,她出言道:“母亲,我略有些累了,先去旁边亭子歇息一会儿。等好些了再去寻母亲和几位夫人。” 邹氏看出女儿确实在强撑,便叫身边的嬷嬷留下来照顾。 小姑娘不在场,几位夫人总算是能说起儿女亲事,“邹夫人教导有方,令嫒举止有度,温婉知礼,如今也恰好到了婚配的时候,不知道说了哪家?” 邹氏微微一笑,“甜甜性子和善,我也不求她能嫁得高门,只求她过得舒心。倒是还未曾许人家。” 听邹氏这么一说,几位夫人家中有儿子的便动了心思。 魏甜天生耳力过人,她听见那议论声远了,才靠着一处水阁的栏杆处坐下。 她怔怔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出神。 她在魏家长大,最是知道后宅女子不易。父亲驻守边关,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母亲身为魏家长媳,执掌中馈,虽有祖母一力支撑,可也受了二房三房不少委屈。 其他两房更是盯着她的婚事,倘若她嫁得稍好些,堂姐妹们的婚事必也要母亲一起操办,否则又落了不是。 现下她只对将来的事感到迷茫。 在亲事上,若像絮絮一样心中有喜欢的人,反而也好些,可她并无心悦之人,放在满燕京,门楣比她高,容貌比她出挑的闺秀也不在少数。 魏甜轻轻吐了口浊气,心里却并没有好受几分,她若是露出愁苦的模样,嬷嬷回家定要同母亲说的,又格外惹母亲心烦。 她歇了一会,略觉得好些了,这才站起来,偏偏这时候,朦胧的湖面上飞驰过一个巨大的黑影,穿过水阁的空隙直直朝她撞过来! 事发突然,那老嬷嬷倒先尖叫了一声,朝着旁边躲了过去,跌跌撞撞下了石阶。 魏甜穿着鹅黄色宫装,衣袂飘飞,美则美矣,却不方便行动,即便是要躲开,这会也来不及。 她只是白着脸,怔怔看着那道影子。 但那黑影将要靠近她时却忽然放慢了速度,慢慢扑棱着翅膀,爪子稳稳落在了扶栏上。 借着淡淡的灯火和月光,她终于看清了这是一只鹰隼,通体赤黑,鸟喙尖利,张开翅膀如磨盘大小,浑身健硕,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它边歪着脑袋梳理羽毛,边看她。 魏甜放下心来。 她常入宫,对这鹰隼并不陌生。 这只叫阿鲲的鹰隼,原本是皇后娘娘养着的,后来太子殿下太过喜欢这只鹰,几乎同宿同食,片刻不肯分离。 这鹰隼脾气极大,除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从不肯让他人抚摸,动辄伤人,久而久之,宫里的内侍也不敢靠近。 她幼时年关曾随母亲进宫拜见皇后娘娘,无意撞见了这只鹰,被吓了一跳,小太子跑出来,对着那鹰道:“什么人都敢冲撞,回头断了你的鱼干!” 从那之后,这鹰见了她便自动躲开一段距离。 魏甜松了口气,在扶栏最右边坐下,像是见了老朋友,“原来是你啊。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也对,太子殿下如此珍爱,来行宫肯定也会带着你。还是你饿了,出来寻食?” 她从腰间取出一个香囊,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小鱼干放在离它一手宽的地方,“本是给我家狸奴的,你饿了,就先吃吧。不用客气。” 阿鲲歪着头看了看眼前漂亮的姐姐,它踩着鹰爪,啪嗒啪嗒走近,鸟喙衔起那块鱼干,一吞而下。 它用鸟喙衔了衔她的裙边,然后展翅在她头上盘旋。 魏甜茫然地看着它,却不自觉地跟着它站了起来。 第102节 阿鲲扇动翅膀,肩胛崩成一条直线,朝着东边飞去。 魏甜不紧不慢地跟在它身后,走着走着,便瞧见那湖边坐着一个人影,依稀看得见一柄长长的鱼竿,那人似乎正在垂钓。 魏甜唯恐自己惊动了对方,便驻足在原地,不肯上前,只好奇地看着。 她幼时虽想要垂钓,可家中无兄长带领,母亲不放她出去,后来人长大了,反而不比小时候自在,许多想做的事情反而做不得。 正在她出神之际,阿鲲却忽然盘旋几圈,径直落到那垂钓之人身旁,嘶哑鸣叫几声。 那人收了竿,利落抬起,一尾巴掌大的鱼掉到一旁的石矶上,他抚了抚阿鲲的脑袋,清冷的声音传出,“赏你了。” 阿鲲发出高兴的鸣叫声,将那尾还在蹦跳的鱼精准入腹。 魏甜已猜出眼前人的身份,她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那日替絮絮出主意,被眼前人撞个正着,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教公主殿下这些,恐怕会被他视作大逆不道。 她正想悄悄离开。 却听那人低声道:“魏姑娘。” 太子殿下发了话,她便不能再走开,魏甜尴尬地转过身,解释道:“臣女见过殿下。臣女是随……阿鲲而来的,既然它寻到了主人,臣女也该告退了,家母还在等着。” 她低着头,余光却瞧见那人身影动了动,站了起来,朝她一步步走来。 等他站到面前,魏甜莫名感到一股压迫感,明明幼时,这人比她矮一个头,还要叫她姐姐,但是现在,他比她还要高上许多。 萧景辰皱着眉头看她,“孤记得,魏姑娘不是说喜欢垂钓吗?” 魏甜愣了愣,回想起确实有这么一段,她笑了笑,“都是儿时的戏言,如今已经不想了。” 萧景辰闻言,沉默了半晌,看着她垂首,露出小巧的耳垂。 难道姑娘家长大了都会变吗? 曾说喜欢垂钓,如今也不喜欢了。 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恰在这时,一阵嘈杂的声音渐渐传出来,魏甜听出来是那群夫人们走到这里了。 她敛衽行礼,准备告辞,却被拉住了手,带到一旁掩映的灌木丛中。 对方离她很近,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沉水香的气息,心跳得飞快,那群世家夫人的声音几乎就在她头顶。 幸好行宫地势崎岖不平,这地方低洼,灯火离得远,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藏了人。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萧景辰扫去她肩头的落叶,站了起来。 魏甜跟着动了动,站起来。 萧景辰走回那石矶处,将鱼饵安好,抛入湖底,便仿佛老僧入定般不再动了。 魏甜静静看着,母亲他们才过去,她也不急着走了,只是好奇鱼是怎么上钩的。 她寻了处台矶,在离他一臂之隔的地方坐下。 湖面平静如镜,四周唯独蝉不知疲倦地唱着歌。 萧景辰半蹲着身子,轻轻将那根鱼竿递到她手里,压低声音道:“等感觉到变沉了,立刻收线。” 魏甜忍不住问道:“殿下政事繁忙,是怎么……怎么学会垂钓的?” 萧景辰道:“父皇说垂钓可练人心性,戒骄戒躁,为君者,更应如此。孤六岁便会自己垂钓了。” 说到这,他忽然沉默了几分,看了眼魏甜,道:“你呢?小时候,你分明不是这样的性子。” 魏甜眼眶一酸,莫名有些想哭,她垂眸,乌黑的长睫眨了眨,“人总要长大的。”她抬眼看了眼湖面,“殿下,不是也与从前不同了吗?” 小时候她每次入宫,小太子总要跟在她身后,每每陛下与皇后娘娘赏赐的宝贝,他都要趁她入宫时塞到她手中。 她闺房中有一口大箱子,里头塞的全是他送的东西,有精致的小胡刀,鹿皮的拨浪鼓,还有一颗小小的夜明珠。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入宫便不大能见得到他了,只听说陛下给太子开了蒙,文武并举。 再后来,她只能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他的消息,知道他写了好文章,得了太傅夸赞,她替他高兴,知道他狩猎受了伤,她为他担心。 这些没来由的情绪,她归结于对儿时玩伴的关心。 萧景辰静静看着眼前的姑娘,她明明一句话都没说,可他却能感觉到她在难过。 他想像小时候一样,偷偷摸摸她的脑袋,可是不行。 魏甜说得没错,他们都长大了。 他只是看着湖面,见几圈螺纹荡漾起,在她耳边低声提醒道:“收线。” 魏甜乍然清醒,她第一次收线,速度跟不上,萧景辰握住鱼竿,手把手教她,神情认真。 魏甜有恍惚的一瞬,觉得眼前人似乎也没有变。 小时候他得了新东西,也是一定要将她教会为止。 有了萧景辰的帮助,鱼线飕飕往上移动,举起鱼竿举起来,却是一只不知道谁掉下去的绣鞋。 魏甜与萧北冥相视而笑。 唯独阿鲲不满地鸣叫了两声,异常失望。 两人静坐了一会儿,半条鱼也没钓上来。 等到太子身边的内侍过来喊,才知宴席竟要结束了,皇后娘娘请太子殿下过去。 萧景辰打发那内侍道:“你回去复命,便说孤立刻回去。” 那内侍躬身行了一礼,也不乱瞟,径自退去了。 萧景辰站起身来,将那鱼竿收起来,那鱼竿是请工匠特意打造,便于收缩,这时再看,便像是一根粗些的狼毫笔。 魏甜见了有些新奇。 萧景辰将那鱼竿收起来,递给魏甜,道:“喜欢垂钓,并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事情,也不必遮掩。这柄钓竿送你,时常拿出来用,可别浪费了。” 魏甜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怎得,喉咙竟有几分酸涩。 这些年,因为她的顽皮活泼,给母亲惹了不少祸。 说自己不喜欢垂钓,是因为在世俗人的眼中,世家女子应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学习针织女工,熟读女戒,垂钓若放在男子身上,那叫洒脱,可若是放在女子身上,那便是大逆不道。 她收敛自己的脾性,并不是因为害怕世俗的目光,而是不想让母亲再因此承受流言蜚语。 可是太子告诉她,不必遮掩她的心性。 他没有因为她教与公主的那些对她有异样的眼光,也没有因为她掩饰自己喜欢垂钓而觉得她表里不一。 魏甜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她握紧了手中那柄小巧的鱼竿,像是抓住了什么令人开心的东西。 阿鲲还在她身边走来走去,歪着头看她。 魏甜笑了笑,将腰间那枚荷包解下来,最后几个小鱼干也倒在台矶上。 阿鲲狼吞虎咽起来。 萧景辰看着那笑语晏晏的姑娘,有一瞬的恍神。 这才是魏甜。 第98章 番外六 自那夜与絮絮讲明心意, 回府后,陆琸甚至未来得及歇息,便径直到了母亲的一念堂拜见。 正是晚间, 陆寒宵下了值,正拿了本书倚在书案上, 与宜兰夫妻两人边看书边泡脚。 听见敲门声, 门口少年清越的声音传来, “父亲母亲, 儿子有要事求见。” 陆寒宵随意擦了脚,将外衣穿好, 对宜兰道:“这么晚了, 这臭小子有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夫妻两人穿戴整齐, 便开了门, 陆琸先是作揖,接着便道:“父亲母亲, 儿臣想要求娶衡阳公主。” 陆寒宵和宜兰闻言, 两人对视, 眼中只有震惊, 她缓过神来, 将儿子扶起来, 道:“先坐下吧。” 宜兰喝了口茶压惊, 她还未开口,陆寒宵便问道:“你可知道, 若是尚了公主,七品以上的官职便注定无缘了。” 他知道儿子不是无的放矢, 易于冲动之辈,但尚公主一事, 真的要思虑周全。 陆琸眼中只剩坚定,他再次朝着父母二人行礼,道:“儿子已经想清楚了。自第一次见衡阳公主,儿子便对她一见倾心,她对儿臣多番照顾,儿子想要求娶她,请母亲明日进宫请旨。” 宜兰楞在原地,茶水拿在手里,几乎僵住了。 这些事,她怎么不知道? 对陆琸,她这个做母亲的心有愧疚。陆琸出生后,恰逢矩州最艰难的时候,她和夫君急着恢复矩州的民生,几乎无暇顾及这孩子。 到了十岁,她做主将孩子送回了燕京,但这孩子对燕京人生地不熟,也没有自幼的玩伴,总是独来独往,话也越来越少,闷葫芦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 她没听这孩子说过喜欢哪个女子,上次和这孩子说魏甜,陆琸无比抗拒,她还一度担心,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眼下陆琸说出口,她倒是松了口气,陆寒宵还要再劝,却被宜兰一个眼神阻止了,“好,母亲明日进宫探探皇后娘娘的口风。天晚了,你先回去歇息。” 陆琸也知道自己这时候来打搅父母休息,可他答应了絮絮,便有一桩事放在心头,提前与母亲通气,他心中才有底。 等孩子走远了,陆寒宵拉着宜兰的手道:“兰兰,这孩子才入翰林,路还远着呢,真娶了公主,恐怕就止步于此了……” 当初宜兰生子恰逢战时,九死一生才得了这个儿子,他对儿子抱有重望,文章读书从不让他松懈,中了榜眼也非侥幸,而是无数日日夜夜苦读,陆寒宵不愿这孩子止步于此。 宜兰明白做父亲的心,但她的观点并不相同,“陆琸这孩子思想老成,不是一时冲动。你从小苦读,志向远大,愿为黎民苍生抛下一切,哪怕陆琸高烧不退,你也要先去管矩州干旱的事情。” “可这不意味着,陆琸愿意走同样的道路。有人志薄云天,也有人只愿意平淡度日,并不能说谁对谁错,只是选择不同。孩子大了,我们不能替他做选择。” “他自己选的路,走错了也无妨。可若是咱们替他选了,将来有不如意,只会得到埋怨,徒增烦恼。” 陆寒宵虽然不赞同,但确实怕臭小子以后埋怨他,“那就这么着吧。衡阳公主性子好,陛下同皇后娘娘疼爱得紧,哪怕是咱们愿意,陛下也不一定愿意。” 宜兰闻言,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丈夫这还是不赞同的意思。 次日一早,宜兰便朝行宫递了信,得了内侍回话,才预备再去行宫。 她换了内命妇的常服,又备了四五样礼,才带着清霜觐见皇后。 宜锦那日在宫宴上只同姐姐说了几句话,见她来,自然高兴。 行宫内有水阁,依水而建,微风吹过,凉意环绕,宜锦命人上了茶,姐妹两人品茗拉家常。 两人经历这些年的风雨,自是与少女时期不相同,各自举止神态都更加平和,云淡风轻。 第103节 宜兰先开了口:“阿珩前些日子又从北境来了信,送了些新鲜玩意儿,信里说,他在巡视边境时救了一女子,名唤浮叶,那女子身世可怜,被战乱所扰,举目无亲,两人互生情愫,已在北境成了亲。” 话罢,她拿出几个锦盒,“他信中还说,公主和太子殿下出生,他这个做舅舅的只来得及匆匆看一眼便随军打仗去了,寻常也只有年关才回京瞧上一次,这些都是北境的稀奇玩意儿,正是两个孩子喜欢的。特意叫人捎了回来。等酷暑过去,他再带着夫人回京。” 薛珩学武,投在高凛门下领禁卫军的职,后来矩州危急,他便随萧北冥亲征,因杀敌有功,便封了将军。 京中侯府自两个姐姐出嫁后空空荡荡,两个姐姐过得都好,他没有后顾之忧,便循了自己的志向,常年驻守北境。 去年年节时,宜锦给弟弟去了封书信,问他何时能带个媳妇回来,薛珩回信说,暂时没有结亲的想法,她郁闷了一阵子,索性也不管。 如今好消息来得突然,她倒是有些迫不及待见见弟媳了。 宜锦笑了笑,“这下子,咱们倒是欠了新人的份子钱了,这个月叫人捎带过去。” 宜兰说完了这些,才缓缓开口道:“说起亲事,陆琸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他倒是有中意的人,可我却不敢开口。” 听宜兰这么说,宜锦心里倒是好奇陆琸看中的是哪家的姑娘,“陆琸才学兼优,人品贵重,相貌又是一等一的好,才中了榜眼,我听京中不少夫人都争抢着打听,便是郡主公主都配得,怎么不敢开口?” 她内心的八卦之魂燃起,道:“若是姐姐不方便,改日我再办个宴会,将那姑娘约过来仔细打听打听。” 听妹妹这么说,宜兰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但是为了自家儿子,老脸在知知面前也算是豁出去了,她清了清喉咙道:“倒也不是别人。” 她有些难为情的说:“正是衡阳公主。” 宜锦握住茶盏的手僵了僵,她怎么也没想到,陆琸这孩子的意中人,会是絮絮。 从情理上来说,陆琸一表人才,聪慧过人,脾气性子又和善,又是亲上加亲,配絮絮也算是知根知底。 但从心理上来说,她的絮絮才是她的心头血,亲事,一定要絮絮自己满意。 她没有立刻给出答复,只道:“琸儿与絮絮亲上加亲是好,但这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还要和陛下商量。” 都是做人母亲的,宜兰也知道这事急不得,她说道:“陆琸昨夜回来直奔一念堂,同我说了心意。我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着急。絮絮在我心中,同亲生女儿也不差什么,样样都好,厚着脸皮,我才敢说出口。” 宜锦叫姐姐宽心,两人又扯了会儿家常,恰好皇帝下了朝往这边赶,宜兰见状,便紧着告辞了。 萧北冥下了朝就往行宫这边赶,骑马比坐马车快些,他到时,额上满是汗,一身石青色公服紧紧贴在身上,隐约可见胸肌起伏的轮廓。 宜锦用帕子给他擦了擦汗,笑他这模样如同纤夫刚拉完船。 萧北冥见她神情,便凑到她身前,狠狠亲了亲她润泽的唇角,然后问道:“听内侍说阿姐来了许久,是有什么事?” 宜锦把陆琸有意于絮絮的事说了,萧北冥先是黑了脸色,接着又阴阳怪气地说道:“这小子倒是有眼光。” 宜锦:…… 萧阿鲲的自恋,有时候格外让人迷惑。 但她承认,女儿的性子如此跳脱,和萧北冥的娇纵也有不小的关系。 萧北冥背着手,看了眼那翡翠般的湖水,想到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女儿就要被小白菜拱走,老父亲心里也有些心酸。 他想了半晌,只道:“先问问絮絮的意见。絮絮不同意,谁来也没用。至于那臭小子,哼,拖着。” 宜锦听出来他舍不得,只是抿唇笑了笑,温柔应道:“好。” 结果晚间,没等到她约絮絮谈心,宫人就说陛下将公主带去行宫的猎场了。 萧絮絮一头雾水被自家父皇拉到围场上。 父皇背着手,看向围场里内侍放的活兔子,寻了两匹马,对她说道:“今日咱俩比试,谁先赢了,就要回答对方一个问题,不能说谎,不能夸张。” 萧絮絮:……这不就是那民间盛行的酒水游戏真心话吗?父皇何时……如此紧跟潮流了。 她没说话,先一步跨马上鞍,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 萧北冥满眼赞许地看着女儿,接着也上了马。 父女二人各种炫技之后,姜还是老的辣,萧北冥略胜一筹。 萧絮絮喘着气下马,将马拴在柱子上 。 一旁小梨忙给自家公主递水囊。 萧絮絮边喝水边问道,“父皇想问什么?” 萧北冥肃了肃脸色,问道:“你觉得陆琸如何?” 萧絮絮心头一跳,看了眼父皇黑沉沉的脸色,还是大着胆子说道:“陆琸品学兼优,为人和善,最主要……和父皇一样俊俏,他……他很好。” 萧絮絮的马屁拍得很是不错,萧北冥心里稍微舒坦了些,他道:“父皇知道了。” 萧絮絮一颗心七上八下,母后那处还好说,但父皇若是不同意,这门亲事是决计不成的。 但萧北冥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马鞭丢给女儿,走了。 他当晚回宫,便召见了陆琸,君臣之间来了一次刻骨铭心的谈话。 据燕宫中撰写帝王起居注的内侍记录,如下: 嘉佑二年八月廿日,帝召翰林院侍读陆琸问事。 帝:爱卿有意求娶公主,诚意何在? 陆侍郎:臣愿以名下所有田产商铺为聘,只愿效仿陛下,永不纳妾……(以下省略万字对帝王的仰慕夸赞之情。) 当夜,帝王谈到兴处,便与陆侍郎饮酒,子夜方归。 九月中旬,帝王下旨为衡阳公主与驸马陆琸赐婚,并同时命户部建公主府,诸多用度循旧例。 公主成婚,礼仪繁琐,从纳采问名到迎亲,足足耗时半年。 这半年中,萧絮絮被母后勒令在宫中备嫁,她如关在笼中的鸟儿,扑棱着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过母后和皇弟的手掌。 宜锦倒没指望以萧絮絮的绣功能自己准备什么像样的嫁妆,况且有内造局与礼部筹办,确实也没絮絮什么事。 但她觉得絮絮的性子太过跳脱,得要沉静些才好,陆琸是家中独苗,往后中馈便要交到新妇手上,总不好什么都不懂。 萧絮絮却老大不乐意,眼泪汪汪看着自家母后,“母后,我负责赚钱,陆琸负责花就是了。陆家的家产加起来,都还没我的私库丰厚呢。我想出宫!” 宜锦这次没有心软,她摇了摇头,“成亲之前,不许见陆琸。你好好待着。” 萧絮絮心虚低下头,“只是出去玩,没想去见他。” 宜锦不信她的话,只是让她安心在宫中待嫁。 虽然不能出宫,萧絮絮却能召人入宫,魏甜自然就成了最好的人选。 这日,魏甜奉命入宫,萧絮絮见了她,那股子坐牢的感觉才退去,“甜甜,你不知道,在宫里要闷死了。” 魏甜知道好友待嫁,她笑了笑,“快了,也没几日了。这些天我去矾楼,总能听说你和陆家的亲事。陆家下聘那日,聘礼如山如水,可见陆家重视这门亲事。” 萧絮絮反而道:“皇家最稀缺的,反而是情意,除了父皇母后,我再未见过那般恩爱的夫妻,但却总梦想着,自己也能有一段好姻缘。” 魏甜羡慕好友,也真心替絮絮高兴,“陆公子德才兼备,仪表堂堂,确是好姻缘。” 萧絮絮极其开明,她拉着魏甜的手,笑道:“我这人算不傻善人,但人若是待我好,我便待他好,若他负我,我也有抽身就走还踩他一脚的底气。我不怕。” 魏甜喜欢絮絮身上这股敢爱敢恨的劲儿,那是她做不到却又羡慕的。 萧絮絮看着好友,问道:“冰人几乎要将魏家的门槛踏破,甜甜,你心里可有合意的人选?” 魏甜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苦笑一声,“于我而言,换谁都一样。只是来府上的,论家世门楣性情,也只有清远伯府谢霁。” 萧絮絮想了想,惊讶道:“可是清平伯谢清则的义子?” 魏甜点了点头,“清平伯行医天下,救济百姓,心肠仁善,他的义子文医兼修,去年科举也中了二甲十几名。” 萧絮絮一听,一颗心悬起来,甜甜行事稳重,若不是敲定了八分,定不会和她说。 她替自己那死鬼弟弟默哀。 一颗心都铺在朝政上,连自己的心上人要嫁人了都不知道。 她心里虽这样想,但是仍旧问道:“甜甜,你见过谢霁吗?” 萧絮絮点了点头,发髻上的喜鹊登枝金步摇跟着晃了晃,“上次祖父病重,谢伯爷不在府上,便是他替我祖父看的病。他行医谨慎,祖父得他救治,次日便能下榻走路。” 完了。这是对魏家有救命之恩,甜甜怎么会不对谢霁生出好感。 萧絮絮心里咯噔一声,虽然平时和皇弟打打闹闹,但到了关键时候,不管谢霁多好,她还是和萧景辰站一队的。 日落时分,宫门快要下钥,魏甜便起身告辞。 她进宫很多次,已不需要宫人带路,静悄悄走在宫道上,残阳落在东宫的方向,她抬头看去,眼底撞进暗淡的光。 她身边女使问道:“姑娘在瞧什么呢?” 魏甜低着头,“没瞧什么。咱们回府吧。” 人长大了,以前的事,还是忘了的好。 萧絮絮等魏甜走了,心里警铃大作,当场便往东宫去了。 她到时,陆寒宵才给太子讲完经义。 萧景辰见了皇姐,神情淡淡,只是收拾着桌上的墨宝。 萧絮絮顿时也不着急了 ,抱着胸道:“方才我叫甜甜入宫了。” 萧景辰整顿桌面的手一顿,面色不变。 萧絮絮和他前后脚出生,心意相通,这会儿已经能感觉到自家皇兄不对劲了。 她笑了笑,再加一剂猛药。 “甜甜议亲了,定的是清清远伯府谢霁。” 萧景辰猛地抬头,目光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惊起波澜,他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唇线紧抿,“还不走,等着孤轰你走?” 萧絮絮没再乘胜追击,反而有些心疼他,撅嘴道:“喂,萧景辰,有点出息好不好。咱们萧家没有孬种,看上的女人,就是抢也要抢回来。” 萧景辰不想理她。 等萧絮絮走了,他才唤出身旁的隐卫,低声嘱咐道:“去查魏家与谢家的婚事……,到了哪一步了。” 第99章 番外七 太子身边的隐卫当日便去查魏家与谢家订婚之事, 多番打探,终于从谢家小厮口中知晓,两家已经交换了信物与庚帖, 正在请相国寺的净空住持合八字。 萧景辰当夜罕见地失眠了。 他向来将自己的生活规划得一丝不苟,每日除了论经治国之学, 就是骑射比武, 文武兼修是他对自己的严格要求。至于儿女情长, 并不在他的规划之中。 第104节 但魏甜定亲的消息, 却打得他措手不及。 半夜,他迟迟未就寝, 索性披了外衣, 走到东宫的庭院中。 庭下月光如水, 竹叶扶风而动, 沙沙令人心静。 他想起幼时冬至,扎着双环髻的小姑娘就在这棵树下偷偷搓雪球, 打雪仗, 絮絮总是用雪球砸他, 魏甜就会拉着他的手, 躲在假山后, 给他报仇。 萧景辰想到这, 唇角弯起一抹不经意的笑。 小时候, 不必顾及身份地位,也不必顾及男女之别。 长大了, 就都不一样了。 他对魏甜,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 是儿时的玩伴, 还是……还是男女之情? 在政事上精明睿智的太子殿下,却在这件事情上闹了迷糊。 一夜过去, 雄鸡报晓,初升的朝阳透过琉璃瓦折射出细碎的彩色光芒。 萧景辰静静看着那朝阳,眼底透着淡淡的青色,他道:“隐山,时刻看着魏家,有什么动静,第一时间回来禀报。” 隐山是隐雾一手带出来的,今年才算在暗卫营中训练出色得以出来保护太子,昨夜接到第一个任务,他本来万分高兴,但一听是去魏家大门口蹲着,顿时有些泄气。 他这一身武艺,最终竟只能沦落到去给魏家看大门。 但殿下有令,他不得不从。 但没一会儿,隐山便紧赶慢赶回了东宫,拱手道:“殿下,魏夫人和谢家老夫人约了去相国寺上香,魏家姑娘和谢霁也去了。” 他禀报完,见无人回应,疑惑地抬起头,却只能看到自家殿下的背影。 隐山:…… 萧景辰没想太多,他只穿了常服,带着一个丢在人群里都找不出来的隐山,出了东宫到御街,登上山门,缓缓步入相国寺。 相国寺不仅能烧香拜佛,还有许多尼姑在寺庙周围摆摊,从绣帕到各色屏风,多不胜数。 萧景辰目不斜视,走到山寺前,有位沙弥认出他,忙道:“施主可是寻住持?住持正在给魏家姑娘与谢家公子合八字,施主还是在外等一会吧。” 萧景辰收紧手中的折扇,面不改色道:“巧了,今日孤也正好叫方丈合一合八字,不若一起吧。” 说着他就轻车熟路朝净空的禅房走去。 那小沙弥知道他的身份,哪里敢拦,只有心中叫苦不迭。 魏甜穿了身蜜合色折枝花卉风毛圆领褙子,软银青罗百合裙,宝髻挽就,蛾眉婉约,未施粉黛,却已显出胜雪肤色,她跪在殿中蒲团上,虔心许愿。 在她身侧跪着一个青年,他一身宝蓝色直缀,身姿挺拔,面相文气,此刻正偷偷地看着魏甜。 谢霁几乎被魏甜的容貌惊呆了,他自幼跟着谢清则走南闯北,治病救人,见过的女子不在少数,可却是第一次见魏甜这样的美人,像是娇花隔在云端。 他心跳加快,移开目光,朝四周看了看,心中却始终有种被人偷窥的感觉。 但这股感觉很快被幸福的泡泡代替了。 明面上是两家长辈约着上香,实则是给他们两个独处的机会。 大燕的风气并不算保守,疼爱儿女的人家,在定亲之前,也会让两个孩子相看一番,不似前朝那般盲婚哑嫁。 谢霁不是第一次见魏甜。 早在上次宫宴,他就注意到这个沉静貌美的姑娘,本想找个机会同她说话,可后来太子殿下却捷足先登。 他只有默然退去。 可今日这姑娘确确实实站在他身侧,不再遥不可及,两家议亲,即将下定,她就要成为他的妻子。 魏甜起身上香,裙摆漾起微波。 谢霁也跟着上香,两人拜了拜。 谢霁问道:“谢姑娘许了什么愿?” 魏甜微微一笑,客气答道:“不过是求个平安。” 话罢,两人就陷入了沉默。 谢霁对着心爱的姑娘,一颗心跳得飞快,结结巴巴道:“听说后院的兰花开得极好,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魏甜欣然应允。 两家已到了交换庚帖的时候,若无意外,眼前男子就是她即将携手一生的人,一起去赏花,再正常不过。 谢霁在前引路,魏甜则跟在他身后,本就是少年少女,走在一起便已经自成风景,他们走过后山森绿的水渠,淙淙流水声就在脚下,一对璧人的身影倒映在水中。 萧景辰就站在不远处的林荫下,为了不显得突兀,他仍旧带了一根钓竿,独自在河边垂钓。 隐山就站在他身后观望四周敌情,他看着自己殿下镇定无波的面庞,暗道还是自家殿下有定力。 但下一秒,一只松鼠穿过树林,魏甜吓了一跳,有些站立不稳,谢霁及时将人扶住,两人四目相对,魏甜脸上慢慢涨起了红晕,像是雪中绽放的红梅。 萧景辰手中老榆木做的钓竿竟然发出咔嚓声,裂了一半。 隐山:…… 他默默退后了两步,生怕殃及池鱼。 萧景辰收了钓竿,不再看那两人,他径直朝着净空主持的禅房走去。 净空住持给魏甜谢霁合了八字,是上吉,正要叫小沙弥告知前殿魏夫人和谢家老夫人,却听外头有敲门声。 净空住持花白的眉毛抖了抖,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开了门,见是太子,便道:“太子殿下可是来喝茶的,又得了荷上露珠,正是烹茶的好材料。” 萧景辰行了个礼,扫了眼桌案上由生辰八字合出的卦象,袖中双手慢慢捏紧。 上吉。 怎么就是上吉。 净空见他不说话,只盯着卦象,心道怪哉。 接着,太子殿下便从袖口掏出一沓银票,“住持,这是孤今岁给贵寺捐的香油钱。” 净空一惊,相国寺虽不乏贵胄捐赠香火钱,但每年修缮殿宇,重塑佛像也要花不少银钱,这么大方的施主,还是头一次。 他接过那银票,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萧景辰微微一笑,“孤还有件事求住持。今日请住持合八字的两位,还请住持同他们说,是大凶之相,最好一个月之后再下定。” 净空听着,便要将那银票退回,却见对面少年太子面上含笑,一双眼眸却已含了君威,席卷着风暴。 倘若说今上是明眼人瞧得出的杀伐果断,那太子殿下便是春风含笑下隐藏着的杀刀。 萧景辰只道:“假如真是上吉,哪怕晚一个月下定又如何。不是上吉,即便此刻成婚,日后也有风波,说明住持算的不准。” 净空嘴唇翕动,最终还是叹息着点了点头。 萧景辰回到东宫,立刻便进宫求见母后。 宜锦见往日万事不惊的儿子如此急匆匆赶来,还以为出了天大的事情,“什么事这样着急?不能歇一会再说?” 萧景辰额上微微出汗,他却来不及管,跪下道:“母后,儿臣年纪大了,想要迎娶太子妃,还请母后宴请选妃。” 宜锦听了,轻轻笑了一声,“母后同你想到一块儿去了,你过来,这是燕京六品以上官员闺秀的画像,你瞧瞧可有中意的。” 萧景辰快走两步,跪坐在紫檀木书案前,飞速翻看着名册,等到了魏家,他放慢了速度,但翻到最后一页,也不见魏甜的画像。 他身子僵了僵,看向自家母后,想要直接问出口,但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宜锦故作不知,也只是笑道:“怎么?是没有中意的吗?” 萧景辰垂下眼帘,他虽足够少年老成,但是又怎么能逃过宜锦的眼睛。 景辰一生下来就是嫡子,周岁宴上封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来没有他努力得不到的东西。 他身上的傲气时常会刺伤人,在感情上更是如此。 宜锦知道他的心思,却没有出手相助。 萧景辰紧紧抿唇,想到白日里魏甜和谢霁相处的一幕幕,只觉得肺腑之中荡起酸涩的味道。 他握紧了拳头,看向他亲爱的母后,“母后,魏家适龄女儿似乎少了一人。” 宜锦扬起眉头,“哦,你说的是魏甜吧?邹氏前几日入宫,同我说定了清远伯家的谢霁,只等着下定了,所以母后便将她从名册中挪出去了。” 萧景辰见母后也知道这事,以母后的性子,断断做不出为了自己儿子毁他人姻缘的事。 他叩首,起身告退:“母后,儿臣忽然想起东宫还有要事,选妃之事还要从长计议,改日再说吧。” 宜锦笑了笑,也没再强留他。 芰荷给她捏着肩,笑着问道:“娘娘明明知道殿下心意,怎么不帮着,反而要殿下自己着急。” 宜锦拍了拍芰荷的手,意味深长道:“萧家的男人,有想要的,只有自己去争取。更何况……” 儿子随爹。 萧景辰出了皇极殿,脑子就飞快运转,母后不会帮他,父皇更不会。 他若想求娶魏甜,只剩一个法子了。 * 却说邹氏得了女儿与谢霁八字不合的消息,郁闷了好几日,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还是听从了净空住持的建议,等到一个月以后再下定。 魏甜也不着急,只是有备无患,提前准备嫁衣,每日在自己院子里绣花逗猫,日子过得快如流水。 这日她出门去相国寺上香,却听府门口一个小乞儿唱道:“魏家女,添福气,凤栖梧,命带贵……” 她眉头一拧,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 这首藏头诗如此张扬,几乎将她架在火上烤。 凤命?谁才能称得上凤命?普天之下,除了皇后娘娘,便只有太子妃才够得上边。 她蹙眉,吩咐人去打听谁传出来的谣言。 但派出去的人还没消息,另一件震惊燕京的事却来了。 相国寺后山被视作祥瑞的仙鹤,竟纷纷飞下后山,绕着魏府飞了整整一日。 这几乎坐实了魏家女有凤命的传言。 没过几日,魏甜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第105节 谢霁上门退亲了。 退亲那日,谢霁红了眼眶,送回定亲信物的手颤抖着,温润如玉的人,竟只能看出狼狈和颓废,眼下一片青黑,想来是几日不成眠。 他对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却要说出违背自己心意的话,只觉心如刀绞,“魏姑娘,是……是我谢家有错在先,这些聘礼都留作给姑娘的补偿,亲事……就此作罢。” 他出身贫苦,是从北境流民堆里被义父谢清则捡回来的,义父不惑之年仍未娶妻,且将衣钵传承给他,于情于理,他都要守着清平伯府,发扬义父的医道。 可魏甜凤命的流言愈演愈烈,他派人查过,自然知道是天家的手笔。 如何能争得过。 他不能那么自私,将义父置于尴尬境地。 魏甜也只觉难过,人非草木,她本已经接受了嫁到谢家的命运,可是眼下,一首童谣将一切毁得彻彻底底。 她嗓音沉郁,低着头,叫人看不清她的神情,“谢霁,不是你的错。亲事就到此为止吧。日后婚嫁,各不相干。至于聘礼,没有给魏家的道理,还是请人带回去。” 她没再说话,回了房间,背着门,眼眶酸酸的,渐渐落下泪来。 这样的手笔,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 第100章 番外八(全文完) 谢霁退婚, 魏甜将自己关在屋中,邹氏忧心,带着女使到魏甜门前, 她敲了敲门,小心翼翼道:“甜甜, 母亲给你送膳食来了。天大的事, 也不能饿着肚子。” 屋内, 魏甜将紫檀木箱奁中的物件全部倒在桌案上。 鹿皮的拨浪鼓, 镶着宝石的小胡刀,各色的皮影人, 有机关的木鸟……, 连带着那支压箱底的凤钗。 她轻轻摩挲着凤钗的纹路, 上面早有岁月的痕迹, 那是小太子抓周宴上送给她的。 她将这些收起来,就是切断过往, 让自己不再乱想, 可是今天…… 一抹愁思, 渐渐爬上她的眉头。 门外邹氏见无人回应, 更加忧心, 敲门的声音更重了些。 魏甜仿佛才回了神。 母亲近日为了她的亲事操劳太多, 她不能再叫她担心, 于是忙将案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重新收到箱奁中,去开了门。 邹氏见女儿玉白的脸颊泛着粉色的淡淡泪痕, 心疼不已,她牵着女儿的手到内室坐下, “甜甜,不要难过。咱们同魏家, 终究少了点缘分。” 再多安慰的话语,邹氏也说不出口,她抱着女儿,眼底满是忧愁。 既是天命歌谣,又有仙鹤在后,现下满燕京都知道魏甜有凤命,哪家娶了,便说明有不臣之心,如今谁还敢与甜甜议亲? 天家,实在是太霸道了些。 魏家的小女使忽然气喘吁吁闯了进来,向邹氏说道:“夫人……,宫里来人了。太子殿下……携淮南王来府中提亲了,聘礼从御街一直到府门前……” 邹氏眼皮一跳,忙起身去前迎,脚步匆匆,又回头嘱咐魏甜道:“甜甜,你待在屋中,哪都不要去。” 魏甜被小女使带来的消息惊了惊,几乎说不出话来。 邹氏也顾不上更衣,匆忙往前厅去了,对上的却是皇室宗亲,年纪比她爹都还大的淮南王。 淮南王笑呵呵道:“魏夫人治家有方,教女有训,美名在外,今日本王奉陛下之命,来将军府为太子议亲。”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淮南王是皇室之中最年长的长辈,就连先帝在时,也要对这个老王爷礼敬三分。 邹氏心里有疙瘩,但也不敢表现出来,只是叫人备茶备膳,好酒好菜招待着。 就这一眨眼的功夫,流水般的聘礼进了将军府,上百个虎贲甲士人人手提肩扛都还不利索。 萧景辰跟在淮南王身后,他知道自己使了这样的手段,未来岳母不会高兴,但时间紧迫,只有这样的法子,才能叫谢家和其他人断了念想。 在外人面前,邹氏还是顾及储君的颜面,但等二人在正厅时,邹氏却装不出好颜色了。 她心中有气,但对方是天潢贵胄,她得罪不起,“太子殿下,这是怎么回事,即便是皇家议亲,魏家是否也该知情?” 萧景辰跪下,邹氏吓得心惊肉跳,却听眼前男子道:“魏夫人,那流言,确实是景辰放出,仙鹤,也是用了手段才从相国寺引下。甜甜议亲,若不用这等手段,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嫁与旁人。” “我们相识十几载,是童年玩伴,更是青梅竹马。先前我一心放在朝政上,未想过立妃之事,但若是立妃,我心底也只有一人是我甘愿迎娶,那便是甜甜。” 他垂首道:“请魏夫人原谅我的不择手段。但无论如何,魏甜,我娶定了。” 赐婚圣旨已下,对方给自己来了个先斩后奏,邹氏无可奈何,却仍旧问道:“殿下天潢贵胄,富有四海,设下这样的局,可有想过,若是殿下不能娶她,日后她该怎么办?出家做姑子,还是去死?” “不瞒殿下,选中谢霁,是因我们两家家世相当,即便甜甜受了委屈,我们娘家人也能替她撑腰。且谢霁也向我们保证过,绝不纳妾。” 萧景辰抬首道:“将来之事,不敢空言。东宫名下田契以及我私人商铺印信皆在此,魏夫人可随时派人查证。我也已向父皇请旨昭告,东宫只有太子妃,再无其他侍妾。” 邹氏震惊不已。 她捏紧手中的帕子,几乎找不到反驳之词。 田契印信,皆是过了官府,即便是太子也抵赖不得。东宫不纳妾,若是昭告天下,便意味着要受百姓监督,若是储君违背誓言,将来即便登上皇位,也是要受流言所指的。 太子为了娶甜甜,几乎将自己的后路都堵死了。 她们魏家既不是勋爵人家,又不是大权在握,魏燎镇守边关,年岁也渐渐上涨,迟早是要退下来回京的。 她想不出,魏家有什么值得当朝太子算计的。 那就只能证明,太子确实是对甜甜情真意切。 否则,大可不必做到这等程度。 邹氏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 太子立妃,事关国体,礼部刚筹措完衡阳公主的亲事,紧接着便来了太子的,各个忙得马不停蹄,只因为一个旧礼,就吵得不可开交。 但也有一个好处。 朝臣们不再盯着当今皇帝的后宫了。 这么多年,萧北冥压根油盐不进,朝臣们也累了。 他们决定转移目标。 萧景辰虽然表面上温和可亲,看着像个讲理的,但有人上折子让他同时迎娶良娣,他还是用了他爹的办法,谁建议,就给谁送心机美人,搅得人家家宅不宁。 刺头叫苦不迭,有了前车之鉴,朝臣们总算知道爹不好惹,儿子更不好惹,彻底消停了。 燕京里最热闹的一桩事,无非是衡阳公主成亲。 清晨一早,衡阳公主的仪仗便从南熏门出来,街道司的士兵前前后后几十人,每人都拿着洒扫工具和镶金的水器在仪仗队伍前清扫路面并且洒水,谓之“水路”。 仪仗前后都用红罗销金掌扇遮蔽,簇拥着,在后的是衡阳公主乘坐的镶金裹铜的檐子。轿顶盖着剪花的棕榈装饰,梁脊是正红色,轿子四周都挂着刺绣横额的珠帘。 虎贲将士列队两侧共五十六人,负责守卫公主,同时运送公主的陪嫁。 萧絮絮坐在轿中,明明穿着云锦织就的喜服,凤冠霞帔,比她所有的衣衫都要好看,周围也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热闹,可她还是掉了眼泪。 她想起送他出宫时,萧景辰第一次那样温柔地摸着她的头,说若是陆琸欺负她了,他给她撑腰。 不得不说,萧景辰总算做了一次人。 她吸了吸鼻子,透过珠帘往广德楼的方向看。 广德楼上一对帝后也着朝服,在看着女儿出嫁的仪仗。 风声阵阵,萧北冥的玄衣阔袖被吹得鼓起来,宜锦在他身侧,衣衫只是微微起伏——萧北冥替她挡住了所有的风。 宜锦看着那仪仗队伍越走越远,眼中也有些酸涩,一滴泪滚落,“絮絮一出嫁,宫里实在太安静了。” 萧北冥将她揽在怀中,一言不发,心里也有些感慨,却安慰她道:“陆家离宫里近,她若想回来,不过是半个时辰的事。” 宜锦没想到,自己的话还是说早了。 三日后萧絮絮回门,又跟萧景辰掐起来了。 “哼,萧景辰,要是没有皇姐帮你,你媳妇都是别人的了。” “哦。当初姐夫要议亲,也不知道是谁没出息偷偷抹眼泪。” “没有的事!萧景辰你大嘴巴!” “恼羞成怒。” …… 宜锦揉了揉有些疼痛的脑壳,打断道:“行了,再吵你们俩都出去。” 姐弟俩抱着胸,头各扭向一边,谁也不说话了。 宜锦:…… 她清了清嗓子,“景辰也要成婚了,等你们俩都成了婚,我和你们父皇的担子就能卸下了。” 萧景辰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 下一秒。 “你父皇打算年后开春便下禅位诏书,我们随后就去游览大燕河山。” 萧景辰:…… 他好像忽然明白,父皇当初让他早日接手朝政,保护母后是个巨大的谎言。 父皇,早有谋划。 少年太子的心裂成两半,但很快就被新婚带来的喜悦补上了。 嘉佑二十一年的立春,皇帝颁布禅位诏书,太子萧景辰即位,太子妃魏氏为后。 山雨如新,草色正绿,正是农忙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忙着插秧,就连几岁的孩童都踩着田埂追蝴蝶。 很快,孩童的注意力就被转移了,黑黢黢的手指指着田埂外,奶声奶气地说道:“嬢嬢,我也要背背!我也要背背!” 那农妇回头看了一眼路上,却红着脸转回头,对孩子道:“去找狗尾草编个蚂蚱来,嬢嬢就背你。” 宜锦红了脸,把头藏进萧北冥的脖子后面,勾住他脖子的手却紧了紧。 她只是脚踩了石头,不小心撞破了皮,萧阿鲲非要背她,这下好了,明天全村又要传开了。 萧北冥一步一步走得沉稳,宽大的脚掌落在春泥里,留下一个个沉沉的脚印,心里却是轻快的。 在遇见知知以前,他是一块沉甸甸的乌云,不知飘向何处,但现在,他却像她手里的风筝,飘得再远,也要回到她手里。